楼道里一直暗着, 声控灯年久失修,早已变成触摸式,需要用手重重拍打在开关上, 头顶的电灯才会亮起。
为了不引人瞩目, 他们谁也没有按亮那盏灯。
良久, 林长野说:上去吧。
宣月说好,转身走了两步,却不见他跟上来,又停下脚。
你不上去?不去了。
他在黑暗里望着她, 我本来就不该来的。
……上楼吧,洗漱睡觉。
宣月不想就这么离开, 站在几级台阶上问:你就不想知道今天我和阿——崔明皓都聊了什么?我都听见了。
那你来这儿的路上,我俩还说了十几分钟呢, 这部分内容你又没听见……林长野静静地望着她, 那你们说了什么?说了可多了, 《一千零一夜》, 《古惑仔》, 陈浩南和山鸡哥——宣月。
林长野打断她。
……宣月知道他的意思, 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 只想多拖一会儿, 免得你今天走了,下次不知道多久才来。
先前就说好了,卧底行动开始后,他们见面的次数就要尽可能减少。
阿皓是走钢丝的人, 警惕性很高。
林长野顿了顿, 才说:拖时间也不用告诉我这些细节, 一来无关紧要, 二来你有没有想过我听了是什么感受?他的声音有些暗哑,良久失笑。
这个联络员看来还是该换个人做,我自诩专业,现在的表现说不定还不如袁立。
他不能见她,却要每天听她跟崔明皓谈天说地。
宣月低低地叫了声队长,林长野又很快恢复正常,摆手道:快上去吧。
反正大门外又看不见我住的地方,他不会发现的。
话音刚落,她的手机响了。
宣月一愣,掏出来看了眼,是阿皓发来的信息。
阿皓:【到了?】宣月迟迟没回,台阶下的林长野即便没看见消息,也心知肚明这个点会是谁找她,眉头一皱,催促道:任务要紧,快回去。
宣月一步三回头,终究还是上楼了,临走前嘀咕了一句:下次多穿点衣服!都消失在转角处,才听见林长野低声回应:好。
她一边爬楼一边回消息。
Moon:【到了,你呢?】阿皓:【还在路上。
】Moon:【多谢你今天的黑桃A,虽然不好喝,但是很有排面。
】阿皓:【小意思。
】阿皓:【欢迎下次继续上门讨债。
】Moon:【路易十三?】阿皓:【路易十三。
】宣月打起精神应付过去,打开门时重重叹了口气。
卧底什么的当真不好做,有家回不得,有名字不能叫,心上人就在楼下,也只能相见一分钟,转眼就分离。
而楼道里,林长野久久没有离去。
他倚在墙边,从裤兜里摸出烟和打火机,点燃一支,安静地抽起来。
楼道外面下着大雪,他穿的很少,原本出门时有些冷,但走得急,一路几乎是飞奔而来,也出了一身汗。
此刻静立许久,热气都消失了,才感觉到寒意。
他抽完一整支烟,把烟灭了,重重地捏在手心,现在楼道门后观察片刻,确认外面空无一人,才快步走出去。
透亮的雪花坠在他发梢、肩膀,很快铺出一小片白。
他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样子。
想起方才的黑暗里,年轻的姑娘俏皮地说着心里只装的下一个他,说不高兴是假的。
但他是个理智的人,也不是没做过卧底,他知道卧底是什么样的。
你要相信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因为只有你相信了,对方才会相信。
你的感情是真的,笑是真的,哭是真的,喜怒哀乐都是真的。
那些年里,他也与屠辛说笑过,即便后来不共戴天,那一年半里的兄弟情义没得跑。
林长野踏着大雪一路远去,脚步很快,心下却有个念头呼之欲出,缓慢而有力。
人的心不是容器,能装下多少,全凭自己的意愿。
从送走宣月的这一天起,他就要做好心理准备,她留在崔明皓的身边时间越长,那个人在她心里留下的痕迹就会越重。
甚至因为她的蓄意接近,她会心怀愧疚,会寝食难安。
越是如此,就越难忘怀。
林长野越走越快,最后只剩下唇边一抹若有似无的白雾,像是无声的叹息。
——此后的半个月里,林长野都未曾踏足过宣月居住的小楼。
两人在周日下午去了一趟射击俱乐部,各自去的,各自办卡,在俱乐部里相遇也只当不认识。
只是射击时,他们很巧地选在了相邻的靶位。
宣月是头一次来,办卡的时候还给林长野发了条信息:【报销吗?】林长野没搭理她。
后来站在他旁边,她目不斜视拿起气|枪,又问了一次:报吗?身侧的男人也举起枪来,淡淡地回了一个字:报。
队里连这个也能报?走我私账。
宣月想笑,绷住了,刚才工作人员问我要不要教练,知道我怎么说的吗?怎么说的?我说不用了,我有全市最好的教练。
林长野不紧不慢笑了一声。
宣月侧目:怎么,我吹过头了?没有。
他带起隔音耳机,举起气|枪的姿势标准得像是在参加奥运会,从预备到瞄准,然后啪的一声扣下扳机,动作干脆利落。
宣月侧头望去。
十环。
然而林长野摘了耳机,淡淡地说:全市第一?谦虚了。
该说全省第一的。
宣月:……林长野:我拿过全省……射击比赛第一名。
中间停顿的那一下,宣月意会了,是警察二字。
她忍不住翘起嘴角,有这么厉害的教练指导我,假以时日我必定能成神枪手。
林长野:……哦对了,这么厉害的教练,那我是不是该意思一下,给点私教费?你想怎么给?宣月眨眨眼,低声说:你想怎么给,我就怎么给。
……对了,你想白天给,还是晚上给?林长野面无表情盯着她,唇角绷得很紧,声音里带有浓浓的警告意味:宣月——哎哎,教学时间到,不闲聊了,快开始!某人装模作样举起枪,有样学样,用漂亮的姿势冲着靶子砰的一枪射出去。
可别小看她,为了今天,她可是在网上查了一大堆资料,做足了功课,连奥运会射击冠军的视频都看了一遍又一遍,力求在初次射击的时候显得很有天赋,叫林长野大开眼界,与有荣焉。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你必须非常努力,才能看起来毫不费力。
随着一声枪响,宣月射击完毕。
可惜等她眯起眼睛找落点,却怎么都看不见落点在哪。
宣月揉揉眼,奇怪,我射的几环啊,怎么屏幕上也不显示?林长野冷静地回答她:哦,因为你脱靶了。
……——在此后的半个月时间里,宣月见了阿皓四次。
第一次,她正在店里当安静美丽的老板娘,忽然听见门口的风铃响起,一边抬头一边说欢迎光临,刚说了两个字就怔住。
阿皓推门而入,耳边的钻石闪闪发亮,举目四顾,唇角轻扬。
生意怎么这么冷清?宣月:……新店开张,生意不好做。
内心想的是,反正从开店到进货,都是队里报销,一条龙服务,好不好做亏本的也不是她。
阿皓问:今天卖了几件?咳……宣月不自然地咳嗽一声,声音渐弱,一两件吧。
一两件?阿皓的眼神雪亮,似笑非笑盯着她。
宣月投降了,把手里正在织的毛衣放在柜台上,一件都没卖出去,行了吧?那我来给你开个张。
阿皓边说边拨弄衣架,像个挑剔的贵妇,一件一件打量,一件一件拨开。
某一刻,他找到一条大红色的长裙,微微一顿,从衣架上取了下来。
宣月正在说:谁要你来开张,我这里卖的是女装,你买给谁啊?卫姨还是你阿婆?冷不丁被他一条裙子塞进怀里。
去试试。
……?我又没带模特来,去,帮我试试这条裙子,好看老板我就买下来。
不是,崔明皓你拿我消遣呢?这怎么能是拿你消遣?我是照顾你生意呢,老板做慈善也不行?宣月站起身来,准备把裙子挂回去,谁要你照顾生意?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还没挂稳,被他摁住了手背。
宣月的皮肤很白,距离军训也过去几个月了,晒黑一点的肤色似乎又白了回去。
她自小就是这种体质,夏天去游泳也好,夏令营去到高原晒成黑炭也好,捂一个冬天就能白回来。
也因此,两人的手背形成鲜明的对比。
阿皓的手掌很大,干燥温热,皮肤是小麦色,覆在她的手背处,更显得她手小,纤细白净。
那只手背上有几条不太明显的疤痕,指腹处还有一层薄薄的茧,接触的一瞬间宣月就感觉到了。
寻常人做体力活,手上有茧子很正常,但阿皓不一样。
宣月敏锐地捕捉到阿皓的虎口处也有茧,她曾经在林长野和老张他们手上也看见过。
这是常年练枪、握枪才会留下的痕迹。
她心中一跳,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明亮的年轻男人其实并不明亮。
阿皓从她手里又那回那条裙子,叫你试试就试试,难道你的店选择性营业,做生意还挑客人?宣月:要买就买,不买拉倒,我们店没有老板娘试穿服务。
啧,怎么这么小气?阿皓不满地睨她一眼,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扫码,多少钱,说吧。
……你还真买啊?不然呢。
买给谁啊?这么艳的裙子,你阿婆和卫姨都穿不上吧。
酒吧里姑娘大把,随手送人都行。
阿皓不紧不慢问,多少钱?他要买,那就随他,反正他是混□□的,钱多得慌。
宣月狮子大开口:八百。
阿皓:……裙子就拎在他手上,低头就能看见标签上的价格,非常醒目的三个数字:298。
阿皓走近一步,宣月就警惕地后退一步。
他一手拎着裙子,一手蓦地朝她伸去,似笑非笑抬起她的下巴,下一秒被她一巴掌拍开也不介意。
老板娘,你抬头仔细看看我,我看起来像是眼瞎了吗?我这不是想着反正你要做慈善,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嘛。
所以你就宰我?话别说的这么难听呀,这叫杀熟。
宣月笑得很漂亮,眼睛弯弯的。
OK,八百就八百。
没想到阿皓爽快地扫码付钱,电子音很快响起:您收到一笔八百元付款。
宣月:……下一秒,他又把裙子塞进她怀里,既然慈善都做过了,老板娘不如赠送我一项服务。
即便猜到他的意思,宣月还是慢吞吞问了句:什么服务?帮我试试吧。
说这话时,阿皓笑得坦坦荡荡,眉宇间没有一点龌龊之色。
接触到那样的眼神,宣月不知为何很笃定,阿皓并不是想趁人之危,占她便宜。
要试吗?宣月挣扎了一下,其实若是做自己,她绝不会轻易满足这个要求。
但此刻她是梁月,要尽可能在短时间内与阿皓拉近关系。
她只挣扎了一秒钟,接过了裙子。
仅此一次。
阿皓的唇边漾起笑容,从善如流点头:下不为例。
那你帮我看着点店。
放心好了,反正也没什么生意。
……崔明皓!得得得,您这儿生意兴隆着呢。
是我说错话了,老板娘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这回。
阿皓在外头油嘴滑舌,宣月拿着裙子进了试衣间。
她没有因此失去警惕心,小心翼翼别好门锁,才开始换衣服。
等到她推门出去时,阿皓正在有一搭没一搭拨弄衣架,继续当一个挑剔的贵妇。
听见开门声,他下意识回过头来。
宣月静静地站在灯光下。
店内的装潢是明亮素净的,更衬得她一袭红裙耀眼夺目。
她是极健康的那种身型,绝不过分单薄,骨肉匀婷,增一分少一分都嫌过。
阿皓在酒吧里见过无数美人,也有妖冶婀娜或身材劲爆的,但没有一个是眼前这样。
宣月的线条很紧实,像是最出色的画家一笔从头到尾,流畅到没有一点瑕疵。
她有女性丰盈洁白的胸脯,也有纤细漂亮的腰肢,但她最美之处是那双眼睛、那副模样,好似浑然不觉自己有多好看,只是随意又自然地站在那里。
人是感官动物,没有人会意识不到自己的美貌。
她之所以这样不在意,不过是因为她并不把美貌当做自己的全部。
宣月大大方方侧身照镜子,顺口问了句:怎么样,裙子还行吧?阿皓静静地看她片刻,笑了笑,你问裙子?不然?不好判断。
嘶——试也是你让我试的,这会儿试出来你又说不知道。
宣月从镜子里瞪他,神情自然,眼眸间流露出一点嗔怒和娇俏。
她不着痕迹地看着阿皓,打量着他眼底是否有惊艳之色。
也许做卧底这件事她还不甚熟稔,但对于做美人这件事,她早已练习多年。
不好判断的意思是,注意力都放在人身上了,谁管裙子好不好看?阿皓走到她身后,慢条斯理碰到她的腰。
宣月脸色一变,下意识闪身,却被他喝止:别动。
她微微一愣,听见他的下一句:看不出你反应这么快。
宣月脸色微变,知道自己练柔道多年,已经形成条件反射……阿皓这种敏锐的人,胡乱搪塞过去反而会有问题。
她轻声说:小时候因为长得好看,被人欺负过,后来就去学柔道了。
谁欺负你?阿皓眉头一皱。
一群不懂事的小孩。
看他眯起眼睛露出不悦的神色,宣月笑笑:怎么,想替我报仇?只要他们还在沧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阿皓痞里痞气的笑容里带着一点风雨欲来的意味。
宣月毫不怀疑他能说到做到,所以四两拨千斤:用不着你动手,我自己就解决了。
怎么解决的?练柔道的第二年,我在放学的路上把他们堵住了,挨个揍了一遍。
阿皓笑出了声,那他们岂不是喊着女侠饶命,从此见了你就绕道走?女侠没喊,倒是一路哭爹喊娘跑了。
两人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都笑了。
下一刻,阿皓轻轻捻起那两根松松垮垮系在腰后的丝带,是这么系的吗?宣月这才松口气,稳住不动,从镜子里望着他生涩的动作,系不好就别系。
那不行,给公主系腰带是我的荣幸。
这么丑,还不如我之前系的。
嫌丑?他低头摆弄那只蝴蝶结,低声笑道,那我从今天开始练练。
……这样颇有深意的话,偏他用再正直不过的样子说出来。
宣月转过身看着他,试也试过了,好不好看都是你的裙子了。
她去拉更衣室的门,却被阿皓捉住手腕。
两秒钟后,宣月缩回手来,阿皓也不着痕迹移开了手。
穿着吧。
他定定地看着她背后那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很衬你。
不是要送人?仔细一想,没人能穿得比你更好看了。
阿皓不徐不疾笑笑,抬眼对上她的目光,送给谁都是暴殄天物。
……两百多的裙子也配叫天物。
穿在你身上就是天物。
宣月忍俊不禁,推他一把,崔明皓,你这张口就来的土味情话是从哪儿学来的?你不是高中读完就辍学了吗?辍学怎么了,不兴我爱学习,自学成才?互联网不是这么用的。
那是怎么用的?宣月一时说不出该如何用,却听见阿皓说:你笑了,不是吗?她微微一愣,然后听见下文。
你笑了,它的使命就圆满了。
宣月无声叹口气。
高手啊高手,这绝对是个高手。
要是支队那群单身汉们学会了阿皓哪怕千分之一的套路,也不至于今天还在哭着喊着请张局再招点妹子来了。
就在她感慨万千时,阿皓却开口说:生意照顾完了,我先走了。
哎,这就走了?怎么,舍不得我?那人老神在在回过头来,舍不得也没办法,皓哥是百忙之中抽空来看看的。
看什么?看我生意有多冷清?看什么?阿皓静静地看着她一身红裙格外艳丽的样子,唇角一勾。
我来看月亮与玫瑰花。
这是那夜之后,阿皓第一次来见她。
很久之后,宣月再回想起崔明皓这个人,即便已经释怀,即便知道他们各自都完成了命运赐予的使命,也依然会想起这一天。
他站在明亮的灯光下,这大概是他这辈子身处的最亮的地方了,含笑望着她。
他的声音里有春天的风,夏天的雨,秋天的金桂,和冬天洁白无垢的雪,跨越千里而来,轻轻地摇曳在耳边。
她问他来看什么。
他答,来看月亮与玫瑰花。
那一刻,宣月不知道阿皓在想什么。
阿皓在想,《小王子》里说的那句话果然是真的。
Maybe there are five thousand roses in the world and you the same flower, but only you are my unique rose.也许世界上也有五千朵和你一模一样的花,但只有你是我独一无二的玫瑰。
潮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