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一夜, 天亮时终于停了。
平安宾馆外,坑坑洼洼的路面上积起一个又一个水坑,照出一小片阴郁的天。
几辆不起眼的面包车停在附近, 为首的车上跳下个男人。
他胡子拉碴, 满面倦容, 没日没夜的连轴转后,就连衣服也皱皱巴巴的,头发更是乱得像鸡窝。
但他一抬头,那双眼睛像是刀子一样锋利, 瞬间割裂了周身的倦意。
他用了几秒钟时间观察四周,须臾, 有了决断。
宏立城,带人从前门进去, 稳住前台, 不要发出骚动。
那你呢?我走后门, 直接上楼搜查。
收到。
就算是自建住宅, 只要是商用, 都会有第二个安全出口。
林长野找到了后门, 但门上挂了条粗铁链, 里外栓了好几层, 锁得死死的。
他抬头看了眼,二楼走廊上的窗户还开着。
他像矫健的猎豹,攀住水管,一跃而上, 灵活地选择落脚点, 影子一样钻进二楼的窗口。
楼下隐隐传来前台的动静, 约莫是宏立城带人出示证件, 开始检查。
林长野站在二楼尽头,一间一间听过去,耳朵贴在门上,脚下悄无声息,虽然他知道,二楼不可能找到他想找的人。
如果崔明皓真的在这里,二楼的窗户会大开着吗?地毯厚重,踩上去很好地隐匿了声音。
而越靠近三楼,林长野的呼吸越急促。
她会在这里吗,还是已经走了?黎明时分,接到那通电话,得知有人发现了窃听器外壳,林长野先是一怔,随即声音都在发颤:你,你说什么?以崔明皓的警惕程度,绝对不会将窃听器这种东西随手扔掉。
宣月还活着,还在想尽办法留下线索!天边早已泛起鱼肚白,可直到这一刻,林长野的天才亮起来。
他马不停蹄开车过来,宏立城一路上握住扶手,拼命喊:你慢点儿,慢点儿啊老大!别人还没弄出来,先把咱俩送走了!可林长野已经等了太久,他等不了了。
他恨不能有瞬间移动的能力,就算减寿十年,只要能立刻出现在平安宾馆,他没什么不愿意的。
只是时间,时间依然是最大的敌人。
越靠近地图标记处,他越紧绷,到后来,连宏立城地察觉到他握住方向盘的手在止不住地发抖。
握的太用力了,指尖都白了。
队长…………你别着急,既然都发现线索了,肯定能顺藤摸瓜,找到宣月。
林长野目视前方,很久很久才轻声问:要是没找到呢?起初是怕没有她的消息,一点希望都看不见。
后来有消息了,又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些顾虑、后怕,像四面八方涌入口鼻的海水,就快淹没头顶。
林长野站在平安宾馆的三楼,望着尽头那扇紧闭的窗。
隔着灰尘遍布的玻璃,看不清外面的光景,过于阴沉的天空也透不进多少光线,走廊上阴森森的。
没有灯。
空气里充斥着腐朽的味道。
林长野正要走向第一扇门,肩上忽然出现一只手,条件反射,他猛地抓住那只手腕,吓得那人赶紧贴在他耳边低喊:是我,是我!宏立城一边揉着被捏红的手腕,一边龇牙咧嘴递来两张卡片:万能房卡。
他们的声音近乎耳语,小到不能再小。
林长野顿了顿,抽出一张,你左我右。
每间房的格局都差不多,老旧的宾馆陈设,屋子里的味道不算好闻。
下水道的气息隐隐发散在空气里,地毯上、窗帘上都有污渍。
就快要找遍三楼的所有房间,始终一无所获。
房间里有灰尘,还有久无人居的腐败味道,宏立城小声说:老板说这一层一直没人住,看来应该是真的。
林长野的视线落在最后两扇门上。
你左我右。
他轻声道,刷开了右边的房门。
床单是整齐干净的。
和之前的每个房间一样,一样的摆设,一样的陈旧,一样没有人居住的痕迹。
他花费了两倍时间,把这里仔仔细细检查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最后的希望在出门对上宏立城的眼神时,也落空了。
他从对面的房间走出来,欲言又止,最后无声地摇摇头,表示什么也没发现。
林长野在原地站了两秒钟,眼神阴郁,一言不发钻进他检查过的房间,要再检查一次。
宏立城拉住他:真的没有,什么都没有——不可能没有。
林长野的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枚金属外壳,只要他们来过,就不可能什么都没留下!他大步流星冲进房间,从衣柜到厕所,从窗帘后到地毯下面,仔仔细细检查每一寸空间。
宏立城眼圈红了,干脆跪下来和他一起检查。
头发丝,也许会发现头发丝也说不一定。
宏立城趴在地上,全然不顾这地毯有多脏,打着手机灯光一寸一寸摸索。
这给我房间屋子也和之前的房间别无二致,陈设布局都一模一样。
但说不清为什么,林长野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的视线从茶几移到单人沙发,从桌上的烟灰缸移到双人茶杯,最后忽然蹲下来,伸手轻轻拂过地毯。
宏立城问:怎么了?这房间不对。
哪儿不对了?有人来过。
林长野的手停在茶几的边角处,地毯上有凹陷的痕迹,和桌脚并不重合。
会不会是以前打扫卫生的时候——不可能,地毯会回弹,如果不是近期移动过桌子,不可能印子还在。
林长野开始更细致的检查,宏立城也跪趴在地毯上,继续搜寻那可能完全不存在的线索。
某一刻,身后传来林长野的声音:找到了!什么?宏立城噌的一下爬起来,回头看见队长半跪在床上,掀开了枕头,他凑过去看,找到什么了?林长野的指尖划过床头,在木质结构的表层,有指甲盖大小的印记,像是被人用指甲慢慢抠出来的。
那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心形图案,又比心形多出了一点什么。
宏立城一愣:这是什么?黑桃A。
——面对警察的盘问,中年男子矢口否认有人入住过三楼尽头的房间。
冤枉啊警官,我就是个前台,要真有人住进来,我怎么可能谎报消息呢?这跟我又没半毛钱关系……我们这儿哪有监控啊,乡下小旅馆,没这闲钱的。
电脑入住记录也没有啊,我看起来像是会电脑的人吗?平时最多刷刷抖音……宏立城还想逼问,被林长野一把扒拉开。
下一秒,中年男人被一把推搡到墙上,肩膀撞出咚的一声,疼得他直叫唤:轻点儿,轻点儿!警察也不能打人啊——林长野拧住他的手腕,折出一个可疑的弧度来,全然不管那杀猪般的惨叫,一字一句:最后问你一次,人去哪了?他一边拧住男人的手腕,一边从腰间掏出枪来。
宏立城吓坏了,连声叫他:老大,老大你干什——那把枪抵在男人脑门上,冷冰冰,黑魆魆。
说,人去哪了。
男人腿一软,扑通一身跪在地上,裤子湿了。
林长野揪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还不说,是吗?他扣动扳机,发出卡嗒一声。
男人发出不正常的尖叫声:我说,我说!他浑身颤抖,指着一楼的杂物间,哆哆嗦嗦说:他,他留了东西在那儿……宏立城二话不说往杂物间走,林长野把人攥住,一米七几的男人在他手里跟拎小鸡似的,被他推耸着往杂物间去。
越靠近杂物间,越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嗡嗡作响。
像是蜜蜂在叫。
宏立城问:什么声音?仔细听,不像是蜜蜂,蜜蜂的叫声该是杂乱无章的,而非这样机械又规律的声音。
他们停在杂物间门口,一楼的灯泡粗了,在头顶一闪一闪,沉得气氛异常诡谲。
门上了锁,宏立城拧了下门把,没拧开。
钥匙。
林长野的枪还抵在男人后脑勺上。
男人哆哆嗦嗦从裤兜里往外一掏,掏出了一大串钥匙来。
林长野一把拿过,冷冰冰问:哪一吧?男人:这,这把……宏立城接过钥匙,通了下窟窿眼,没打开。
林长野的枪越发用力,想清楚,再错一次——我,我记错了,是这把!男人慌忙指向另一把银色锁匙。
宏立城又一次接过钥匙,这次锁开了,确实是对的钥匙。
只是在门锁转开后,他轻轻一拉,门与门框间露出一条缝来,随着这条缝隙的出现,里面的声音也更加清晰。
那个声音介于嗡嗡嗡与呜呜呜之间,机械而规律,也异常耳熟。
就在宏立城伸手拉开那条缝隙的一瞬间,林长野瞳孔一震,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什么声音。
小心——他大喊一声,将宏立城猛地拉向身后。
同一时间,中年男子蓦地推开他,转身朝后门没头没尾地狂奔而去。
就在宏立城猝不及防倒在地上,抬眼看见飞身扑在他面前的林长野时,那扇门也终于大开,里间的光景暴露在视线里。
那是一间很小的屋子,摆放着床单被套、清洁用具,靠墙的地方有一只小小的桌子,上面有一只微波炉。
很老式的微波炉,是要拧动转盘的那一种,因为正在运作的缘故,隔着半透明的玻璃也能看见暖黄色的光,和里面正在转动的物体。
那种熟悉的声音就来自于它,嗡嗡嗡,或是呜呜呜。
宏立城只来得及看见这一幕,下一秒,耳边传来一声轰鸣,热浪袭来。
他的瞳孔被这铺天盖地的火光照亮,像是一场璀璨的烟火,平生罕见。
眼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林长野不顾一切扑倒在他身上。
——树林里有辆破旧的吉普车,被密林掩映,又在草堆后面,再加上车身破破烂烂,军绿色的油漆因风吹日晒变成了灰扑扑的颜色,很难被人注意到。
宣月被胶布封住了嘴,手脚捆住,但捆她的人相当矛盾,一边这样粗暴地对待她,一边又为她细心地调好了椅背,让她能舒服些躺在上面。
甚至,她的身上还披着一件外套,显然是对方怕她着凉。
阿皓把她带出来后,就将她藏在这里,她不懂他在等什么。
直到视线里出现了几辆车,悄无声息停在宾馆附近。
不知为何,在看见那些车时,宣月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
她有一种预感。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很快,为首的车辆上跳下一个熟悉的身影,说熟悉也不尽然,因为还带了点陌生。
宣月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林长野,形容憔悴,像从地震后的废墟里刚刚爬出来。
他在原地站了几秒钟,说了什么,和宏立城等人去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嘴被封着,手脚被束缚着,宣月只能呜呜地发出鼻音。
眼泪大颗大颗滚落,被一旁伸来的手接住。
阿皓定定地看着她,又看了眼那个男人,敏锐地发现了什么。
你喜欢他?宣月听不见阿皓在说什么,满心满眼都是那个爬上二楼的人影,她想放声高呼,想告诉他她近在咫尺,想叫他回头,想叫他别进去。
阿皓忽然粗暴地拧过她的下巴:你在看什么?她死死盯着那扇窗口,林长野消失的那扇窗口。
你果然喜欢他。
阿皓逼近,问,他是你的联络员,老相好?宣月一眼都不看他,脖子都被拧到了一边,还是望着窗口的方向。
你喜欢他什么?喜欢他是兵?阿皓反问,所以你不喜欢我,因为我是贼?宣月被封住了嘴,一个字也说不出,她强硬地拧着脖子,一眼都不看他,以此宣示自己的反抗。
阿皓怒极反笑,他有什么了不起?林长野不过是条狗,上头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原来你喜欢狗?宣月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说他要是甘愿当狗,早他妈八百年比这条看门狗做得好了,可他不想当一条走狗。
他说他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只要你正眼看看我。
他说这个世界早就没有黑白了,宣月你看清楚一点,规则、秩序,从来都是人定的,你以为这些警察是什么好东西吗?他说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满口仁义道德,其实只顾自己的利益,为了前途,为了钱途,他们连人命都不在乎。
他说……他说了很多,宣月只停进去了最后一句。
阿皓笑着说:没关系,那条狗和他的走狗很快就要下去陪我的阿月了,你只有我,你只能看着我。
宣月呼吸一滞,怔怔地侧头看他。
阿皓笑得更开心了,眼底通红一片,声音却放得很轻很轻:你终于舍得看我了?下一秒,远处传来剧烈的轰鸣声,宾馆爆炸了。
宣月的瞳孔陡然睁大,心跳停在了这一刻。
就在那片爆炸声里,阿皓发动吉普车,朝着林子的反方向驶去。
宣月泪流满面,一边呜呜地叫着,一边奋力挣扎。
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绝望过,不管阿皓如何对待她,不管精神和身体承受怎样的折磨,她都顽强地抵抗着。
心底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林长野会来的。
只要她活着,他一定会来找她。
就是这样的信念支撑着她度过这浑浑噩噩的几日,可他真来了,她却只来得及看见他的背影,一片火光吞噬了他。
嘴被封住,连嚎啕大哭都做不到,眼泪淌了一脸,鼻涕横流,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要哭得背过气去。
浑身都在发抖,胸腔里快要爆炸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悲怆。
宣月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想不起,她只知道所有的信念都在此刻崩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吉普车驶出密林,上了土路,一路颠簸。
宣月慢慢地停下了哭泣,也不再发抖,奇异地躺在座椅上,在这摇摇晃晃的路程里平静下来。
她的脑子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杀了崔明皓。
她一遍一遍对自己说:杀了崔明皓。
像是吸|毒的人找到了最好的解药,只要这样想,毒|瘾就不会发作,甚至感到快慰。
宣月把嘴唇都咬出血了,定定地望着肮脏破旧的车顶,不知在心里重复了多少遍。
她一定要杀了崔明皓。
收尾【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