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2025-03-22 06:36:08

入夜时分, 骤雨忽至。

热带的雨来得又急又猛,仿佛天际破了个大洞,雨水如注, 呼呼往下灌。

皮卡载着一行六人往山林深处疾驰, 起初只有两人在前座, 其他人坐在宽敞露天的后座。

突如其来的大雨劈头盖脸浇下来,有人大骂着叫停车。

车停在路边,开车的人摇下车窗,凶神恶煞指指后座的阿皓和宣月, 对那名试图挤进前座的男子嚷嚷了两句。

大概是说:你要是坐前头来了,就剩一个人看着他们?这个节骨眼上, 阿皓忽然张口和他们交涉起来,几人你一言我一语, 最后却是这个外地人占了上风。

宣月从不知道崔明皓会讲东南亚语, 她的确学了多年外语, 履历上的精通多门小语种却只包含日语法语, 说小也不算小, 至少她辨认不出他们说的是哪一门。

雨林不愧为雨林, 雨量充沛, 几乎叫人怀疑他们行进在瀑布里。

宣月一身淋得透湿, 雨太大了,时间稍长,像是石子细细密密砸在脸上身上。

某一刻,忽然有人一把揪住她的胳膊, 宣月下意识挣扎。

阿皓的声音近在咫尺, 他说别怕, 他们带你去前座, 雨太大了。

宣月一顿,停止了挣扎。

车在山林间疾驰,淋了雨,吹着风,是个人都会受不住,何况宣月连日疲倦,一个好觉也没睡过。

她稍一愣神,就被人像麻布口袋似的扛下了车,伴随着车门开启的声音,那人将她重重扔在前座。

砰,车门关闭,风雨悉数被隔绝在外。

原本坐在前座的两人只剩下司机,另外一人把宣月安顿好后,骂骂咧咧去了后座。

车内开着充足的冷气,热带似乎永远如此,一年四季不分昼夜,空调温度永远停留在16°C。

宣月浑身都湿透了,暴露在这样的低温里,冻得牙齿都在打颤,一时分不清是坐在皮卡后头淋雨吹风更苦,还是像这样钻进冰窖更煎熬。

她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态坐在皮质座椅上,仿佛灵魂出窍一般,脑子里有一个空洞缥缈的念头。

杀起人来眼都不眨的崔明皓,却在这些小细节上温柔体贴,人类竟可以矛盾如斯。

蒙了眼,听觉变得异常灵敏,除却发动机的轰鸣声,天地之间充斥着滂沱雨声,伴随着雨打林叶的巨大喧嚣。

世界之大,她却不知去往何处。

——好家伙,连老天爷都在帮咱们!另一头,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有如神兵天降,俨然隐蔽行踪的天然防护墙。

信号器还在闪烁,副驾的男人凝视着不断移动的黑点,低声嘱咐开车的老张改变方向:他们绕了个圈子,往东南方向去了。

啥?难不成他们知道有人跟着?老张吓一跳。

不,他们防的是崔明皓。

崔明皓不是他们自己人吗,自己人还用防?你还不了解屠辛?这两个字出口,仿佛记忆之匣忽然开启,说的人顿了顿,听的人也目光一滞。

片刻后,他接上未说完的话:他这么谨慎的人,就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手足也不会尽信,更何况……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老张已然明白。

更何况上一次背叛屠辛的正是他最信任的兄弟,吃一堑长一智,他是绝对不会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的。

一次运气好活了下来,第二次谁知道会不会没命?后座的人发问:可是崔明皓真的值得相信吗?不信也得信。

可是队长,我还是没搞懂他为什么忽然背叛TRUE哥,弃暗投明。

男人没说话,盯着屏幕上忽然停滞的黑点,抬眼望向前方,雨林深处的制高点,大片灰色建筑群落若隐若现。

不愧是屠辛,居然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又一次建起昔日湄公河畔的堡垒。

不知为何,他一点也不意外,尽管黑白有界,善恶不两立,他和屠辛永远站在对立面,但若是抛开俗世的一切,他们一定会是情同手足的兄弟、挚友。

偶尔凝神遐思时,他竟有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欣慰。

你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一类人,打不死,烧不烂。

只要一息尚存,灰烬里也能重生。

可惜本质上一黑一白,注定不能殊途同归。

就在这停车,不能再靠近了。

他了解屠辛的行事作风,堡垒地势高,才能将周围环境一览无余,再靠近只会暴露行踪。

A组跟我下车,靠近目标所在地。

B组包围周边,原地待命。

狙击手就位。

一地枯枝落叶柔软得像是铺着几层厚绒毯,不管脚步放得再轻,踩在上面也始终有响动。

老张走到他身侧:郑勋说得也有道理,你确定崔明皓真的能信?万一他跟屠辛来个里应外合,我们这趟还能不能回去就难说了。

老张。

男人越过林叶间隙,望向远处,平静地问,你没发现崔明皓的反侦察能力比普通犯罪分子强太多了吗?老张一愣,是有一点吧。

不止一点。

普通的犯罪分子即便学习过反侦察,能找到窃听器,又有几个会往自己皮下植入追踪器的?男人看了眼手里的屏幕,这是在崔明皓的车上找到的,他给自己植入追踪器,方便警方追踪屠辛老巢。

老张也参与过前些年的卧底行动,知道屠辛的很多事,当下皱眉:但他那堡垒里头肯定有信号隔绝系统,就是安了追踪器,一进入系统范围也会没信号,谁知道崔明皓是不是做给人看的?他没必要大费周章,否则在平安宾馆我和宏立城就该死无全尸了。

……还有,他会卧底密码。

老张倏地抬起头来,瞠目结舌,什么?□□年前的密码了,老是老了点。

男人笑笑,但至少说明,我们确实还不够了解崔明皓。

——堡垒内部,如果林长野和老张都在,大概会发现这座建筑和屠辛以前被捣毁的窝点几乎一模一样,俨然是个复制版。

不同于外界的冰冷灰墙,房屋内部竟像是普通人家,非但没有金碧辉煌的会客厅,连一枪一弹都看不见,只有满墙的人物画、田园风格的装潢摆设。

儿童房里刷着天蓝色的墙漆,主卧里色彩柔和,像是被女主人精心布置过,床头也摆着水彩画,是双人婚纱照的手绘版。

一个不知祸害多少家庭、手染多少鲜血的毒|枭居然住在这样的地方。

宣月在这样矛盾的环境里,第一次见到屠辛。

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冲他们说了句本地话,然后恍然大悟般冲宣月笑起来:差点忘了,宣小姐听不懂当地话。

他说,用你们的话该怎么说来着?啊,对了,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男人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脸上有清晰可见的伤痕,从头顶贯穿至左颊,触目惊心。

他穿着简单的灰色背心,下面是工装裤,整个人放松地站在原地,笑容可亲,完美融入这样温馨的居家场景里。

只是普通的居家男性不会有这样线条分明的身体,像是有头猎豹住在体内,充满力量,蓄势待发。

他的眼睛微微弯起,像是淬满笑意,但细看之下,那种笑不达眼底,反倒令人不寒而栗。

屠辛礼貌地道歉,说不好意思,做我们这一行的难免谨慎了点,对待老朋友也不得不按规矩行事,一路上蒙眼睛不舒服吧。

他倒了两杯红酒,一杯给阿皓,一杯给宣月。

宣月一动不动立在原地,就这样看着他,他又笑起来:怎么,怕酒里有毒?阿皓笑笑,饮尽手里这杯,又拿过宣月面前那杯,TRUE哥,我不喜欢女人喝酒,这杯我替她喝。

他正要仰头饮酒,屠辛忽然发难,一巴掌打落他手中的杯子。

酒杯砰地一声落在地上,应声而碎,猩红的液体像血一样四溅开来,一地斑驳。

让你喝了吗,你就自作主张?空气凝滞了刹那。

屠辛眯起眼来,一字一顿:崔明皓,是谁让你自作主张的?他说的当然不是喝酒这回事,下一秒,屠辛掏出抢来,冷冰冰的枪口抵在阿皓脑门上。

是谁同意你动林长野的?门口守着的人见惯不惊,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宣月立在一旁,冷眼看他们你来我往,仿佛事不关己。

只有阿皓慢慢抬起双臂,示意对方冷静。

TRUE哥,有话好好说。

我说你吗逼。

屠辛扣动扳机,一条狗也能做我的主,不听我的话,这条狗留着有什么用?他用枪口重重地砸了阿皓一下,几乎磕出血来,皮肉与金属间发出一声钝响。

阿皓闷哼一声,依然冷静地解释:他穷追不舍,我能有什么办法?我知道你想他死,这些年做这么多事,不就是为了搞死他?我替你办了,也只是想不弄脏你的手,怎么死不是死——那也轮不到你来动手。

屠辛说这话时,声音低哑,脸上的伤痕一下一下跳动着,像是丑陋的肉虫。

他用枪口又砸了阿皓几下,这下有清晰可见的血迹沿着阿皓的额头淌下来。

阿皓还是没有反抗,硬生生扛住了。

一下:你是不懂道上规矩,还是你混的跟我混的是他妈两条道?没人教过你,恩可以替人还,债可以拿命偿,但只有仇不能替人报?两下:林长野的命是我的,你算什么东西,你敢动他?三下:他就是死,也不该死在狗的手里。

宣月定定地看着这一幕,忽然笑出了声。

笑声太突兀,所有人都愣住了。

门口的人朝她投来疑惑的视线,阿皓侧眼看她,盛怒中的屠辛也停止了动作,转而望向她。

你笑什么?笑你啊。

宣月的语气很轻快,你这表现,知道的是你仇人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妈死了——宣月,闭嘴!阿皓几乎是后怕地打断了她。

屠辛猛地收回手来,转而把枪抵在了宣月脑门上,你说什么?TRUE哥,不要!她有口无心的——不,我发自真心的,每个字都是。

宣月笑得很好看,眉眼弯弯,唇角上扬,像是春天里盛开的一朵娇艳红杏,美得轻飘飘的,没有重量,你到底是恨他还是爱他?他死了,你不该高兴吗?怎么好像舍不得似的?还是说你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就算他背叛你,差点要了你的命,你也还是打从心底里把他当兄弟?宣月,不要再说了——阿皓几乎在哀求她。

但宣月充耳不闻。

她的眼里有一种奇异的火焰在沸腾、燃烧,像是飞蛾扑火一般。

屠辛收了枪,一把攥住宣月的衣领,几乎是脸抵着脸,粗野的呼吸都能直达对方面上。

他们对视着,眼前的女人纤细孱弱,像是一捏就碎,毫无反抗之力。

奇怪的是她却丝毫不怕,就这么看着他,眼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嘲笑。

你就一点不怕我?你有什么好怕的?我能要你的命。

那你拿去呗。

阿皓心下一凛,条件反射双拳紧握,克制不住就要出手,却见屠辛忽然哈哈大笑,松开了宣月,替她拍拍衣服。

坐,坐下说话。

收尾【三】很久以后, 宣月再回想起这一天,依然历历在目。

外间是滂沱大雨,天地晦暗不明。

室内是格格不入的温馨装潢, 空气里一片肃杀。

屠辛冷冰冰地笑着, 眼底却没有笑意, 只有仇恨。

墙上挂着三口之家的照片,他左手端着酒杯轻轻摇晃,右手摩挲着相框,语焉不详。

我把他当兄弟。

他的声音像粗粝的砂纸, 低沉,暗哑, 我是真的把他当兄弟……指尖生着老茧,粗糙发黄, 极轻地触碰到照片上的人脸, 先是年轻女人, 再是笑容满面的小孩。

宣月早知道这个故事, 从另一位当事人口中再听一次,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屠辛算是受害者——虽然在此同时, 他也害了无数人——但痛失所爱总是值得同情的。

换作以往, 她会同情,但如今她心里已然没有余地留给同情。

她喝光了杯子里的酒,走到屠辛身边,和他闲话家常般对话。

死了又如何, 毒贩的妻儿, 死了就死了。

反正人都会死, 迟早一捧黄土的事。

无辜吗?他们明知你在做什么, 明知从你手里流出去的毒|品会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不也由着你去做了,这也算无辜?明知这些话会激怒屠辛,宣月还是轻飘飘说出来。

果不其然,下一刻屠辛就一把掐住她,力道之大,像是有人用滚烫的火钳架在她脖子上,轻轻一捏,她就会碎。

脸色原是惨白的,如今因呼吸不畅,逐渐涨红,染上一抹艳色。

额头上青筋尽显,除了脖子上的剧痛,大脑像针扎一样,一跳一跳地疼。

屠辛咆哮着要她闭嘴,宣月还在说。

嘴唇嗡动只剩气音,还在说。

脖子上的手逐渐收紧,几乎要把她掐死了,还在说。

越是涸泽之鱼,越是张嘴渴求呼吸,宣月不求呼吸,只想破口大骂。

稚子无辜,女人无辜,他们有什么无辜的?不也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不也与世隔绝享受毒|品带来的物质享受?福都享尽了才死,这也算报应?而眼前的罪犯,手上全是人命,害了多少家庭,如今还好端端活着。

他凭什么活着,凭什么林长野死了,他还能活着。

眼珠里全是红血丝,她艰难地呼吸,声嘶力竭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林长野死了。

为什么这群人渣还活着。

她想嚎啕大哭,想骂老天不公,大脑因缺氧的缘故无力思考,只剩下本能反应。

不如都死了,一了百了。

她累了。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加入警队,她本来是学语言的,这辈子和什么打打杀杀都沾不上边。

如果不进警队就好了。

心底隐隐有个念头。

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这样一个新手卧底来执行任务,如果她和林长野之间没有后来的种种,会不会今天的结局就不一样了?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宣月眼底一片血红,不再去分辨屠辛在咆哮什么,也看不清阿皓冲过来与屠辛发生肢体冲突。

她累了。

像是有人用玻璃罩子将她包裹起来,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不在乎门外屠辛的人冲进来按倒阿皓,也不理会他们在说些什么,甚至毒|品也好,性命也好,什么都不再重要。

宣月艰难低头,视线慢慢落在屠辛腰后的枪上。

疲倦的大脑无暇思考,只剩下一个念头:她的任务还没完成。

林长野要抓屠辛,而今他死了,就让她来完成这件事吧。

她慢慢抬手,一边艰难呼吸,一边去摸枪。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

宣月抽出了抢。

屠辛蓦地松开她,反手要夺枪。

保镖举枪指向她。

阿皓飞身朝她扑来。

世界被消音了,她只看见所有人的嘴都在大开大阖,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她根本不管有多少枪口指着她,只奋力一脚,膝盖顶在屠辛的要害,然后毫不犹豫朝屠辛开枪。

都他妈去死吧。

林长野,黄泉路上,我把他们送来给你作伴。

枪响了不止一声。

屠辛左肩中枪,倒下的瞬间,一旁的阿皓也蓦地一颤。

可惜那时的宣月眼里只有屠辛。

是在数声枪响后,屠辛已经倒地,宣月想要推开阿皓死死揽住她的手,侧头才看见他满身的血。

屠辛只中了两枪就倒下了,阿皓中的不止两枪,却还没有倒下。

没倒的原因只有一个:挡在她面前。

为什么。

她张嘴想问,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阿皓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血还在流。

她下意识伸手去接住他,却被带的一同跪在地上,她想叫一声崔明皓,想问为什么,可嘴唇嗡动,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是仇人,是杀了林长野的人,死也是罪有应得。

可他跪在地上,浑身淌血,像个虔诚的信徒。

再后来的事,像是电影里极度混乱的镜头,一幕接一幕。

屠辛的枪伤不在要害,不知从哪摸出了备用枪|支。

同一时间,门外冲进无数人。

阿皓倒在血泊里。

屠辛一把拉起宣月,拿枪抵在她太阳穴上。

宣月抬眼的一瞬间,如遭雷击,还以为自己恍惚中产生幻觉,看见了林长野。

屠辛冷冰冰道:都别动。

而那个幻象林长野竟然真实到发出声音。

你要找的人是我,放了她,屠辛。

窗外仍然风雨大作,天却亮了。

——心理治疗花了大半年时间,医生的建议是停职,连文职都别做,该怎么治怎么治。

张局有模有样看看报告,发现尽是一堆专业名词,看了也白看,又把文件放下,做做文职怎么了?刀不磨要生锈,年轻人干着干着就恢复了嘛。

医生皱眉,您好歹是公职人员,怎么跟资本家似的剥削人?哎哎,怎么说话呢。

实话实说。

我看小宣能吃能喝的,昨儿大家伙去医院看她,她也挺有精神的,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医生摇头,张局您是不知道,有些伤在表面,看着严重,其实好治。

但伤在里头,连治都没法治。

真有这么严重?严不严重,除了宣月自己,谁也说不明白。

那日屠辛的垂死挣扎,最终被林长野一招破解。

屠辛本想拉着宣月求个一线生机,如果林长野在乎她,那他就有活路。

如果林长野决定牺牲她,那他拉着宣月一起死,也算给了林长野致命一击。

可林长野回头,对门外看不见的地方说:进来吧。

屠辛抬头,看见了故人。

眼前的女人已不复照片上的年轻美丽,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跨越了好多年的距离,风尘仆仆来到这里。

在那些激烈的拉扯中,在屠辛濒临爆发的情绪里,她说收手吧,阿辛。

屠辛仍在垂死挣扎,他红着眼暴怒,说女人背叛了他。

她用一句话说服了他。

就当是为了愿安。

她说她给孩子改名更姓,带他远离纷争,再也不用过颠沛流离的日子。

在林长野的照顾下,愿安活得平安快乐,像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孩。

她就站在门口,身后是朦胧天光、倾盆大雨。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听她闲话家常,在这样特殊的场合讲着愿安快中考了,愿安长青春痘了,愿安收到隔壁班女孩子送的情书了,下个月就是愿安的十四岁生日了。

收手吧,阿辛。

她的开头和结尾都是一样,一字不差,就当是……为了愿安。

最后一句,屠辛嘴唇动了动,和她一起念出来。

她从怀里拿出一叠照片,照片装在信封里。

她蹲下|身来,在地上轻轻一划,信封便划到了屠辛脚边。

先前宣月的枪打中了屠辛的左肩和左臂,伤口一直在流血,手都抬不起来,而今他右手拿枪,要想弯腰去捡照片,就必然要放开宣月。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信封没有封口,在划向屠辛的过程中,有几张照片滑落出来,露出一角。

照片上是个年轻的男孩,有一张在打球,有一张和朋友说说笑笑,一脸开怀。

屠辛的视线落在照片上,像凝固了一般。

空气也仿佛凝固了一般。

直到某一刻,他脸上的肉疤开始抖动,眼里一片晦暗不明。

他松开手的一瞬间,林长野大叫宣月,跑!宣月就地一滚,往旁边的沙发后面躲去。

同一时间,枪声响起,屠辛终于倒在血泊中,倒在林长野的枪下。

门口的女人泪如雨下,瘫倒在地,无声叫着阿辛。

而屠辛倒在地上,缓缓侧头,艰难地伸手去够那只信封。

他够不到。

身体在抽搐,血液在飞快流失,他见惯了枪林弹雨,死里逃生多少次,但这次有一个清晰的念头,他知道他已经穷途末路了。

没有明天了。

仇啊恨啊,在人即将死掉的时候,好像也无足轻重了。

他努力睁开眼睛,伸手去够那叠照片。

除了打球的样子,除了谈笑风生的样子,他还想看看他的孩子别的模样。

原来他还活着。

活着就好。

活着就好啊。

满是鲜血的手终究只伸到一半就垂了下来。

他最后回头看了眼门口的女人,嘴唇蠕动,说的是当地语。

他说,我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