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山间,下起了雪。
一个老汉走到了老虎营叫门,问询过后,竟是杨红之父来探女儿。
瘦弱佝偻着背的老者,看不出危险。
细细搜查后,未曾发现武器,便放其入内,叫他们父女团聚。
见了亲人,杨红激动不已,一叠声的叫儿子来拜见外公,又自己拿钱往厨下里买饭买肉。
原来老虎营内,凡做活的人,都有月钱可拿。
现因条件不好,钱不算多。
战兵营每人三百,编外人员一百。
做了几个月,无甚开支的他们个个攒了些钱财。
管平波便放开了交易,诸如腊肉之类的都标了价,随他们拿钱买来吃。
杨红娘家的毛栗坪与靠打猎的金竹寨不同,他们靠种田为生,鲜少见荤腥。
杨红忙弄了巴掌大一块腊肉来,只把杨父吃的心满意足,不住的赞盐井富裕,叮嘱女儿别回去了,就在盐井里过活。
杨红本就不打算回家,管平波说明岁要请人来做工,还怕没有合适的男人不成?到时候找个年纪稍微大些的,知道疼人的,带着儿子嫁过去,一辈子也就有盼头了。
回娘家固然能嫁人,却没了一月一百钱的营生。
当家过日子的心里都一本明账,故只对父亲道:今年我们养了兔子,明年不知能发出多少来。
我们营长说,做的好的有奖金,或奖钱财,或奖兔子肉,到时你再来,带点家去与阿妈吃。
又打开自己带锁的箱子,数出一百个钱道,我现只攒了这么多,到明年再给你钱吧。
杨父忍不住问:原先你跟着刘寨主,就没点子私房?‘’杨红脸色微变,作为前压寨夫人,她自是有些家底。
然如今男人被打跑了,她独自养着儿子,须得银钱傍身才不心慌。
不欲得罪娘家,便推说道:寨子早换了主人,你见过哪个寨子叫人抢了,原先的旧人还有浮财的?杨父低声道:你们营长是女人,我却听说还有个姓谭的汉子,你何不改嫁了他?省的你一个瓢浇水②那般吃亏③。
杨红不由笑道:阿爸快别说这话,我们原羊头寨剩下的女人,除了那阿颜朵,十个里九个想嫁他。
你不知道,他是落了难,暂委屈在此。
人家在巴州城内有大屋大宅。
营长发月钱,我们都高兴的了不得,独他不放在眼里。
紫鹃跟他撒个娇,他就丢出来替妹子们问货郎买糖吃。
偏他眼光高的很,看不上我们苗子。
他们都传,道是他看上了姑娘,若果真如此,我们再没戏的。
杨父奇道:姑娘是哪个?营长的小姑子。
杨红道,正经的官家小姐,人又生的好看的很。
就是腿有些跛,到底不算什么大事。
别的不论,光嫁妆就不是我们能想的。
余下的全是毛孩子,我且待明年再说吧。
正说话,外头突然一阵乱嚷,杨红忙推开窗子问:什么事?侯玉凤道:能有什么事?那起子毛孩子没见过世面,听说奶奶有了动静,呼啦啦的跑过去了。
我听了一耳朵,才见了红,她才第一胎,早多着呢!杨父眼光一闪,憨笑问道:你们营长怀相好不好?她是个好人呐,你们知道她名姓的,快去给菩萨烧个香。
侯玉凤正在做针线,咬断线头才道:营长就不信那个,她有的是臂膀,很不用我们操心。
又笑道,她猛的很,就今早上,还在坪里教韦队长拳脚。
还有一个阿颜朵,也是大着个肚子,见天的爬上爬下,我是当真服了她们!我们也都不算小姐,坐胎的时候哪能似她们一般精神!杨红道:她们会功夫的,就是不同。
‘’杨父还欲说什么,就见一绝色美人撑着伞徐徐走来,不由一呆,连后头跟着的几个汉子都没注意到。
侯玉凤与杨红忙起身见礼道:陆知事好,闻得营长要生了,可是有什么要我们妇道人家帮忙的?‘’陆观颐绽出个亲切的笑,却道:是有个不情之请,原是老爹走了那许久的山路而来,须留上几夜方算待客。
只方才奶奶发动,还请红姑娘去瞧瞧。
搅了你们父女天伦,十分过意不去。
特特请了我们营里的韦队长来,带老爹去吃酒,如何?杨父面色一僵,可人家说的那般客气,也只得应了。
打发走了杨父,陆观颐才道:今夜开始戒备,外头都是巡逻的人,你们几个妇孺,皆在屋中,不得擅离。
倘或谁要乱跑,黑灯瞎火的叫他们当做了贼人,手上的兵器可是不长眼的。
侯玉凤心中一跳,莫不是管平波难产了?陆观颐没有解释,对潘志文使了个眼色,原羊头寨留下的妇孺皆被赶进了屋内。
土墙圈起的范围不大,杨槐之表弟李乐安站在瞭望台上,可将杨红等人居住的屋子看的一清二楚。
陆观颐冲李乐安点点头,年仅十岁的李乐安亦点头回复,陆观颐方朝主屋方向折回。
苍梧郡的冬天自来可恶。
在大山里头,下的雪不是雪、雨不是雨。
阴寒之气挥之不去,陆观颐在外头跑了一圈,进屋时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在地。
忍着腿疼,走到床铺跟前问管平波:你怎么样了?‘’管平波吃着烤糍粑,笑道:能怎样,稍微有些疼,不算什么。
此前我分别问了原羊头寨生育过的妇人,只怕要到明早才生。
陆观颐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看着管平波吃了糍粑,又夹了几块鱼,在火边细细挑了刺,打发管平波吃下。
停了手,依旧慌张,拿出缝纫机做起尿布来。
管平波躺在床上笑道:你怎地比我还慌?紫鹃笑道:回老爷话,家里有人要生产,太太总是慌的!陆观颐没笑,她的手有些发颤,低声道:杨红的阿爸早不来晚不来,此刻上门,恐有缘故。
管平波淡淡的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土匪有谋算,我们也只得应对。
手抚上肚子,感受着腹中因子宫收缩产生的阵痛,深吸一口气,道:紫鹃,出去告诉谭元洲,今夜一级戒备。
不一时,谭元洲走到厅中,隔着帘子道:你不肯请稳婆,有把握么?没有。
管平波平静的回答,我还是那句话,我若有个三长两短,老虎营就托付给你了。
谭元洲忍不住掀开帘子,对上管平波的眼:我指挥不了老虎营。
管平波道:能与诸位兄弟姐妹同生同死,也算不枉此生。
‘’谭元洲明知管平波是激将,却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看着那双清澈的眼,对窦宏朗的恨意疯狂的生长。
那种货色,怎么配得上杀伐决断的管营长!又想此刻,老虎营分明占尽优势,却因管平波要生窦宏朗的种,被人死死盯住。
若无此劫,土匪岂敢如此嚣张?而窦家更是无情。
从炎炎夏日等到风雪寒冬,他们竟真的再没派人来看过一眼。
他谭元洲不过是窦家走狗,死不足惜。
可管平波分明是正经的窦家人,丢的如此干脆,不愧是一代豪杰。
阵痛开始加重,管平波的表情出现了轻微的变化。
谭元洲看着管平波高高隆起的肚子,有些话梗在喉咙里,想说,不敢说。
妇人生育,他该退出屋内,可他的脚似在门口生根发芽,不能挪动。
儿奔生,娘奔死。
妇人生育的一道关卡,就似天劫。
能否活命,全看阎王的心情。
谭元洲的心里充满着恐惧,即便强悍如管平波,他依旧恐惧。
今夜之后……还能否见到活着的她?而不是一具躺在血泊里的尸体?终究,理智占据了上风。
谭元洲退出屋内,立于厅中,沉默的隔着帘子作陪。
他知道管平波无需他的陪伴,亦知自己没有资格陪伴。
有些颓然的望着屋顶,平波,数次历经生死,你有没有过一丝……离开窦家的念头?夜幕渐渐低垂,谷中的山风如厉鬼般的吼叫。
管平波的痛感开始明显。
老虎营进入了最高戒备,厨房整夜熬着姜汤,供巡逻之人饮用。
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月亮,老虎营的火把被无尽的黑暗吞噬在浓雾里。
冻雨拍打在油衣上,寒冷从皮肤直渗入了骨髓深处。
不安萦绕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这一关,他们能熬过去么?天空泛起了鱼肚白,令人窒息的漫漫长夜,在霞光中消退。
管平波开到八指,剧痛从小腹蔓延到每一个细胞。
没有医生、没有护士、没有稳婆。
守在她身边的,是两个不曾生育过、经验严重不足的年轻女人。
她必须靠着亘古以来的本能,独自生下胎儿。
她甚至不知什么时候用力。
痛疼干扰着思绪,管平波抓着栏杆的手指泛白。
第一次哀求老天,土匪千万然而老天并没有善待管平波。
一声尖锐的木叶声自谷中传出,随即一间屋子燃起了大火。
潮湿的木料在火势下窜起了浓浓白烟!陌生的长号在山峰处响起!才因天亮松懈下来的老虎营皆心中一跳,土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