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断喝,是老虎营的一记强心针,亦是土匪死亡乐章的开端。
接连两个赫赫威名的寨主瞬间被诛杀!土匪的腿抑制不住的发颤,他们记起了七月初十那一日的交锋,记起了管平波战场上的狠戾。
他们敢于围攻,正是欺管平波不得动弹。
此刻再遇罗刹,失去了指挥的他们顿时丧失了全部勇气。
气氛陡然一变!士气再次逆转。
只能打顺风仗的土匪开始退缩、转身、狂奔!鼓声变换,鸳鸯阵变成追击。
李乐天跟土匪抢着宝贵的时间,就在土匪大部队赶到门口之前,一脚把竹桥踹入了水中。
逃命的土匪彻底崩溃。
接下来的,便是单方面的屠杀!漫天雨雾中,土匪一个个的在眼前消失。
直到最后一个包着头巾的人扑在了泥泞的地上,孟阳秋的梨花枪狠狠的插入他的背心,再无反击的可能。
绷在心中的弦啪的松开,管平波脚底一软,在以为自己将要落地时,跌入了谭元洲的怀中。
孩子哭声未歇,耳边又响起凄厉的尖叫。
管平波扭头,看见阿颜朵伏在杨槐的尸体前,撕心裂肺的大喊:哥!哥!啊啊啊啊!谭元洲抱起满面泪痕的管平波,送回了屋内。
二十五人的鸳鸯阵,八人的弓弩队,加上他与孟阳秋,总计三十五人,面对的是一百六十个精壮的土匪。
浓郁的血腥透过窗户的缝隙,混在了室内的空气中,令人窒息。
鲜血顺着管平波的腿,滴在木板上,形成涓流。
谭元洲除了用无力的手抱着她,什么都做不了。
陆观颐跑到门外,撞上了回来的韦高义。
满地残骸中,彼此无言对望。
良久,陆观颐的声音才冲破了肿痛的咽喉,哽咽道:列队!报数!韦高义用嘶哑的几乎不能出声的嗓音喊道:向右看齐!一二三四……十三地上一个声音弱弱的响起,李玉娇从血泊中探出头来:十四同时拽出了满脸血污的杨欣:十五……次后,许久许久,再无声息。
韦高义再也站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冻雨变成了雪粒子,夹着寒风,疯狂的砸在屋瓦上,啪啪作响。
管平波低声呜咽着,在一片哭声中,显的尤其的虚弱。
回想起初遇的点点滴滴,不知不觉中,懵懂的少年,变成了威武的雄师。
固然退无可退,但在折损率超过一半时,还能迸发出那样的战斗力,太超乎她的意料。
如此顽强,如此惨烈。
一将功成万骨枯,她不知道还要经历多少次生死别离,才能把挣扎中活下来的人带入新时代。
此时此刻,她再一次深刻理解了何为战后应激,因为那种痛,无法描述、刻骨铭心。
阿颜朵突然冲入雪中,捡起一把刀,对着刘癞子的尸体疯狂的砍。
方才的报数她听见了!她熟悉的,那夹着苗音的生涩的官话,只听见了两人。
昔年声势浩大的金竹寨,血脉几乎断绝。
她的兄弟姐妹都死了!都被土匪害死了!!仇恨刻进心里,恨不能把他们碎尸万段、挫骨扬灰!遭受重创的管平波无力善后,陆观颐拉起哭泣的杨松道:你去制住阿颜朵,她这样会流产,会死的。
杨松一个激灵,与杨文石连滚带爬的扑到阿颜朵身边,将人强行拖回了屋内。
因父母双亡而依附金竹寨生活的李乐安用苗语低声道:阿姐!阿姐!你冷静点,我们就剩你了,你别丢下我们。
阿颜朵扑到杨松的怀里,紧紧的抓着他的衣襟,不住的哀求:别离开我。
求你!求你!四个孩子紧紧抱在一起,哭做了一团。
唯一不曾被战争正面袭击的,只有陆观颐与紫鹃。
陆观颐深吸一口气,竭力平静的让轻伤的人把李玉娇与杨欣抬到了屋内。
元宵守在两个姐妹身旁,她们一起的七个女孩,活着的仅剩三人,且李玉娇与杨欣上次重伤,还未完全康复,不知能否闯过鬼门关。
手脚并用的爬到架子上,抓住了银壶,从中倒出清水,为战友清洗着伤口。
嘱咐紫鹃照看众人,陆观颐去了软禁女眷之处。
战士们需要热水、需要吃饭、需要休息。
战斗结束,该是后勤人员上场的时候了。
厮杀是那么的惊心动魄,以至于跟着陆观颐出来的女眷们看到断肢残臂直接软倒在地。
极端的环境下,没有任何温情可讲。
陆观颐冷酷的逼迫着吓坏了的女眷去烧水做饭。
不多时,热汤送到了每个人的手中。
终于镇定下来的阿颜朵扶着肚子,半躺在杨松的怀里,虚弱的呼吸着。
李乐安端着碗,一点点的把汤灌进她的嘴里。
汤却化作了泪,沿着阿颜朵的眼角无声的滑落。
韦高义等人有自己的居所,但他们已经无力离开。
陆观颐在屋中升起炭盆。
温暖的火传递到他们的皮肤上,烘的衣服阵阵白烟。
疲倦之极的队员们沉沉睡去,来不及擦拭留在脸上的泪痕。
走回屋内,紫鹃用来擦拭地板的旧衣浸透了血。
陆观颐看向管平波,她的脸色苍白如纸。
比陆观颐感受更真切的是谭元洲,因为他抓着的那只带着薄茧的手,始终带着刺骨的冰凉。
饥饿的孩子不停的哭。
半梦半醒的管平波挣扎着醒来,要陆观颐抱过孩子。
谭元洲此时才将人放在床铺上,退出了门外,靠着壁板无力的滑下,他都不知方才眼睁睁看着管平波血流不止的情景,是怎么撑过来的。
他第一次知道,习惯杀戮的自己竟会那么畏惧鲜血,畏惧至脚软。
吃上了奶的孩子,哭声渐止。
谭元洲闭上眼,默默问:你能活下来么?陆观颐替吃饱的孩子拍出了奶嗝,交到紫鹃手中。
自己则坐到床沿,柔声道:睡吧,有我呢。
强弩之末的管平波听到这句,安心的闭上了眼,陷入了睡眠。
营寨内积累的木材,在侯玉凤等人的努力下,变成了寨门。
女人们齐心协力的将寨门重新竖立。
天黑尽,老虎营再次归于平静。
黑暗中,杨红凝视着儿子的睡颜。
漆黑的夜,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但杨红觉得儿子的五官异常清晰。
呆坐至两脚发麻,浑身发冷。
轻轻把儿子抱起,放在了侯玉凤的身旁。
一根麻绳扔过了柴屋的房梁,打上个死结。
艰难的爬上了凳子,杨红抓着绳索,良久,放在自己的脖子下,踹开凳子,再无后悔的余地。
本能的想要张大嘴呼吸,空气却被绳索狠狠的隔绝在外。
杨红的眼泪喷薄而出,我为我阿爸做的孽偿命,管营长,求你放我儿子一条生路……肺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杨红的腿不自觉的乱蹬。
坚韧的麻绳没有断,她终于垂下了四肢,告别了人世。
晨起的侯玉凤看着身边突然多出来的孩子,怔了许久。
狭小的盐井里没有秘密,杨老爹在点燃屋子报信的时候,就已经被从瞭望台上冲下来的李乐安杀了。
虽说冤有头债有主,但昨日老虎营与金竹寨的死伤,注定杨红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可能。
她只有两条路,自己死,或被人折磨致死。
侯玉凤心里沉甸甸的,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在老虎营的人看来,你的阿爸阿妈都充满了罪孽,我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放过你。
陆观颐一夜未眠,她没有照顾产妇的经验,也只粗略跟谷中女眷学了几手带孩子的技能。
管平波的呼吸很轻,轻到陆观颐不停的去试探,才能确保她活着。
孩子又哭了,解开管平波的衣襟,别扭的扶着孩子,让她能吮吸到乳汁。
远处的鸡鸣隐隐约约的传入山谷,训练有素的队员们差不多都睁开了眼。
元宵从梦中惊醒,伸手去抓左右的两只手,滚烫。
心中大石落地,方记得呼吸。
陆观颐举着油灯出来,点亮了厅中的几盏灯。
充足的动物肝脏治好了夜盲,然而夜里能视物的人,又丧失了生命。
韦高义顶着一头乱毛爬起,嘶哑着嗓子问:师父呢?里间的管平波虚弱的答:我在。
韦高义放下心来,把能动弹的队员一一摇醒:起来,我们去安葬他们。
听得此话,阿颜朵又嘤嘤的哭。
陆观颐温柔的把人抱入怀中,轻声抚慰。
杨松与杨文石出去收葬杨槐等人,李乐安则是寸步不离的看着阿颜朵,生怕她想不开,连上厕所都不放过。
杨红的死讯报到了陆观颐跟前,侯玉凤得到了不迁怒幼童的承诺。
雨停了,坪里点起了柴禾,韦高义麻利的割着土匪的头颅,割下一个,丢在一边。
潘志文与石茂勋则拖着无头尸体,毫不留情的扔进了河中。
土墙上搭了个茅草檐廊,谭元洲把裹了石灰的头颅一个个挂在檐廊下,免得雨水侵蚀,腐烂的太快。
一百多个人头,坠在土墙上,蔚为壮观。
这是他们老虎营用生命成就的战果,是荣耀的勋章,亦是无需解释的、直插入人骨髓深处的震慑!烈焰熊熊,处理完土匪尸体的老虎营,默默的焚烧战友的尸骸。
管平波走到了火边,突然想起了张四妹存在屋中预备卖一百个钱的长发。
削下自己一截头发,扬手挥入火中。
黄昏中,寒风吹乱了管平波剩余的头发,也卷起火堆中的烟尘。
刺鼻的气味与青烟一起,直上云霄。
管平波望着青烟消逝在云端,想起仅剩十几人的老虎营,一言不发。
西风烈, 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 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这副担子,比想象的沉重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