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蜂识字不多,每每打探了消息,皆是派人传口信。
一则怕信上说不清楚,二则也怕遗失。
然管平波正缺懂本地方言的人使,就把他给扣下了。
窦向东想知道的事,由管平波亲自执笔,写了一封长信,令马蜂的随从带去巴州。
不出管平波所料,窦向东暂不想跟老虎营撕破脸。
他不曾听过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却是知道,成大事者最忌讳四处树敌。
他有的是地盘没打下,有的是敌人没制服。
比起管平波,与巴州隔江相望的江城赵猛,无疑更有威胁。
此刻跟管平波闹翻,他立刻要陷入腹背受敌的地步。
如今的天下,好比战国,阴谋诡计、合纵连横。
故窦向东不单不会来打飞水,还得维持表面亲热。
跟管平波打交道是极舒服的,她很少让人下不来台。
每次看似出格,实则留了分寸。
最过分的一次乃大闹祠堂,却是装作吃醋的模样。
要紧的人自是知道她有二心,然底下的人还只当她比寻常堂客厉害些罢了,在巴州的地界上,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如此,窦向东捏着鼻子跟管平波玩父慈子孝的把戏,就无需同太多人解释。
要知道底下的人,糊涂的多,明白的少。
这等合了又分,分了又合的戏码演多了,他便嫌领头的没刚性无决断靠不住,早晚生了二心,另投别家。
窦元福才从潭州回来,就被管平波打下飞水的消息兜头浇了一脸。
潭州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奈何窦向东是个实在的人。
打过潭州便知道,往日窦向东不打,无非是没必要。
觉得有必要了,随时可以打。
飞水却是心心念念想夺回来,只没机会。
父子两个拿着管平波寄来的信,皆沉默不语。
不跟管平波撕破脸,就要表现出夺回飞水的欣喜。
一旦喜形于色,窦宏朗的砝码必定加重。
素喜泼辣堂客的窦元福,头一回觉着巴州堂客当家的旧俗是如此的可恨!窦向东放下信,缓缓道:你弟弟是个什么性子,无需我多说。
底下人胡思乱想我们管不着,管事们你给我稳住了。
窦元福沉吟片刻,道:管平波是劲敌。
依儿子看来,比赵猛还难对付几分。
窦向东道:长远来看,是难对付的多。
不过眼前赵猛若南下,我们且有一场硬仗要打。
窦宏朗顿了顿,又道,我们在水路上打了这么许多年,赵猛那种豪杰,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如今都在哪里?他不打算往北边打,好端端的占了襄州作甚?兵家必争之地,他是有了面子,也捅了马蜂窝。
朝廷立刻就派兵剿他。
朝廷军不堪一击,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譬如我们原先见过的孔驸马,观其行事,便知是个难得的将才。
他若去打,果真也打不下?不提朝廷将领,赵猛不事生产,一味靠抢劫度日。
天下粮食只有这么多,他能抢到几时?我闲来无事常看史书,都说打天下易坐天下难。
可古今往来,果真能打了天下的,又有几个不是事先坐稳了天下?举兵起势,动辄几十年光景,光靠抢,都是不长久的。
因此,于赵猛之流,我们有能耐打,也不怕他。
但他不打我们的主意,放一放无妨。
或许不消我们出手,他就自灭了。
说到此处,窦向东苦笑:那管老虎与赵猛正相反。
她尽捡别人不要的山沟里钻。
你可知,那些山沟里也有宝贝,为何别人不要?窦元福道:难打。
窦向东叹口气:是啊,难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她的强悍就在于此,贫瘠的地界,她能生出花来。
三成税收……这要真能做到,周边蜂拥过去的难民就能把石竹的荒地全垦了!那深山老林立刻便成她的粮仓,我们还打不进去!这般角色,放着不管,不出三年,梁州与梅州就都成了她的地盘。
阿爷是真后悔,去岁就不该抱着侥幸。
各色机敏的战术信手拈来,元福呐,你是真制不住她!窦元福低声道:阿爷,你说她想……做什么?窦向东瞥了长子一眼,道:她和谭元洲,是打不下这份天下怎地?八大金刚有一个算一个,除了出身,哪样不比你们兄弟三人强。
我们做主人家的,知人善用便好。
可如今我们可不再是谭元洲的主人家。
阿爷错算的事多了,只没料到两桩错处挤在了一起。
谭元洲是孤儿,无牵无挂,我早该让他娶妻生子的。
当年他不愿,我没理论,哪知应到了今日。
窦元福道:抛妻弃子的男人多了,便是有结发妻子,又如何能比的了可助他打天下的女人。
再则,管平波未必看的上谭元洲。
窦向东揉揉太阳穴,他当然知道谭元洲还不曾得手。
天下间哪个女人不想嫁个比自己强的?管平波现不把谭元洲放在眼里,将来呢?人是会变的。
窦向东不由想起谭元洲第一次上船,面对强敌时,那悍不畏死的姿态。
那年谭元洲多大?十六七岁吧?浑身的血,浑身的伤,哪怕在高烧中,也一声不吭。
这样的男人,降服管平波,不过早晚的事。
何况,他们两个,都还太年轻。
暂对付不了的事,窦向东只能暂时搁下。
略一思索,就吩咐窦元福道:你准备一下,下个月我们进攻丽州。
是!梅州,飞水,刘家集。
一片难得的平地上,群情激奋!为首的一个五十多岁,身着直裰的老者,愤怒的冲韦高义喊:女人怎么能算人头!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韦高义张大着嘴,不明白为什么他主持佃个田也能闹出这般动静。
老者名唤李光华,看样子是读过几日书的,范儿端的十足,周围一圈人拥簇着,好似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一般。
旁边一个穿着短打的粗嗓门汉子,名唤钱兴运的嚷道:就是!如果女人也算人头,那不是养了三个女儿的袁德水家,竟可以佃十五亩,他哥哥家竟比他家还少了!女人家不顶用,他种的来吗?在梅州,没儿子的人家,常被公然羞辱。
袁德水被点名,也不敢吱声,缩缩脖子,躲到人群里头去了。
韦高义没好气的道:十五亩怎么就种不来了?女人不照样下地!钱兴运道:能犁田吗?不能犁田算个屁的下地!这般分法我不服!同来的侯勇听不下去了,一撸袖子道:你管旁人能不能犁田!说的好似你家的地一般。
我们自己的地,爱怎么租怎么租,你管的着吗?马蜂抽出刀往田埂上一插!大喝道:吵什么吵!都别吵!有本事你们自己吵去,别拉着我传话!两帮彼此说话听不懂的人也能吵起来,当真邪了门了!众人齐齐被镇住。
马蜂又用飞水话一字一句的道:刘大户家的田归我们了!现我们要招佃农!每人可佃三亩,年底只收三成租子。
这都是上好的水田,不赶上天灾,一年轻轻巧巧能收一百五十斤稻谷,这般划算的买卖,你们不做,有的是人要做。
无非是看你们离的近,是本村人,才先问问你们。
你们不满意,我就去县里张贴告示,不怕没人来。
你们自己想清楚了!穿直裰的李光华不情不愿的道:自来女人家都不算人头的。
你嘴上说着三成租,可要女人也算人头,女人也要交租了!这么算来,租子不就高了么?马蜂冷笑:对啊!你觉着划不来是不?那就别租。
说毕大喊一声,愿意租田的来报名,不想租田的就散了吧。
那只见女儿不见儿子的袁德水,在人群里天人交战。
他家是没有田的,三成租的田着实诱人。
刘大户家的田还特别好,靠着水边,种起来不费力。
农忙时节请些人,把田给种了。
再使女人去山上佃些旱地种红薯,便是租子高些,田里有水稻,也不怕。
可看看左右,硬是不敢吱声。
也有几个有儿有女,只家族不大,势单力薄的想佃,又畏惧李光华等人的威势,皆不答言。
看了看严肃的李光华,不住腹诽,你有田有地,原不关你事,怎地要拦着人家佃田了。
李光华也知道本村没田的多,一味拦着,乡亲们嘴上不敢说,心里必定怨恨。
僵持了许久,他退了一步道:女人不能算人头,余者随便。
袁德水眼神暗了暗,女人不算人头,他能佃的就少了。
儿子生的多的又是另一番想头,跟着起哄道:对!对!女人种不了田,没必要算他们的。
说着就喊出了心里话,刘大户家的田那样宽,荒着不好,不如男丁可多种几亩,岂不是产量更高?韦高义心中暗自骂娘,然后你们就把女婴全溺死了!当老虎营傻啊!?女人的确不能犁地,飞水还好,借着产铁的地利,有足够的铁农具。
天下使木家伙的多了,那木头家伙想挖进土里,得是下死力,一百个女人里九十九个没这本事。
要说田不给女人种是对的,可女人头上没顶块田,就活不到成年。
阴阳失调,是闹着玩的么?可这话偏不能此时告诉百姓,省的节外生枝,招来反弹。
马蜂脸色一沉,自有一股煞气。
懒怠再废话,喊上韦高义就走。
众人眼睁睁的看着马蜂一行人越走越远,袁德水再也忍不住,喊道:等等!等等!你别走啊!马蜂和韦高义装作没听见,一径往前。
想租田的生怕他们从外地招了人,呼啦啦的拔腿就追。
韦高义的话他们听不懂,团团把马蜂围住,陪笑道:别恼,别恼,这不是商议商议嘛。
我们飞水人说话吵,只是聊聊,不吵架的。
马蜂才松了口,道:那便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