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宏朗看着跪在他脚底的贝壳,面无表情。
窦家与管平波几度分分合合,皆因双方没有真正的利益相关过。
扶正管平波与送给她一个儿子,是窦向东去飞水时就议定的计谋。
不张扬,全因不欲刺激孕妇,更不知贝壳怀的是男是女。
管平波的性子他十分清楚,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
空口白牙的正房位置,她看的恐怕还没有窦家给的物资重。
婚姻不过是场交易,嫁进家门二十载的练竹,说休也就休了。
练竹也曾与他哭诉过,落得今日下场,全因没有子嗣。
然则光武帝刘秀的元配阴丽华,他心心念念追求过的豪门之女,又没生儿子么?经历使人成长,窦宏朗被局势裹挟着忽上忽下。
从石竹归来后,纵然不甘窦向东大力扶植窦元福,却是再找不到出路;肖金桃亦彻底失去了手中权力,乃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母子两个都心灰意冷。
窦元福骤然的宽容,不知是真是假。
但窦家总算维持住了表面的和平。
可造化就是如此弄人。
赵猛冷不丁的看上管平波,逼的窦家不得不作出应对。
随着管平波的扶正,窦家又一次暗潮涌动。
窦宏朗母子没有任何动作,但底下就已人心散乱。
窦宏朗曾在圈外,只关心风花雪月,从不考虑其它,故看不懂家中角力。
被推入漩涡中,当局者迷,眼花缭乱,更看不清方向。
待他为了家族,放弃与管平波联盟,退出石竹飞奔回家报信后,终于知道何谓旁观者清。
练竹被休弃时的绝望,死里逃生时的狂喜,几个月来对甘临小心翼翼的奉承与讨好,似一把钝刀,把他片的血肉横飞。
每一刀都清晰的告诉他无用之人的下场。
贝壳的哭泣声声入耳,又一次提醒了他。
时至今日,窦向东到了恨不能诛杀管平波的地步,却还是牺牲了贝壳,拿着贝壳的骨血做交易的筹码。
并非管平波多强,多值得窦家讨好,仅仅因为贝壳之于窦家,太微不足道。
贝壳扯着窦宏朗的裤子,越哭越委屈。
窦宏朗子息单薄,一屋子女人,哪个都难成胎。
贝壳实作不来送走一个再怀一个的美梦!胡三娘管平波,不都是生了孩子后,再无动静了么?她腹中的胎儿,很有可能是她此生唯一的孩子。
窦宏朗轻轻叹口气道:庶子给嫡母养育,理所当然。
你虽年纪小,也应听老人们讲过,你三老爷到底是谁屋里长大的。
天下正经人家,就没有小老婆带孩子的理。
贝壳听得此言,哭的差点背过气去:老爷还骗我,若打算拿他当个庶子,何必送去飞水,又何必瞒我到今日?分明,就想抹杀了她的存在!她至今日方知,为何她依旧只是个通房,为何没像胡三娘一样怀孕即抬做姨娘。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个孩子,将来不会知道谁是亲娘,而无功无育的她更没资格做姨娘。
她只能一辈子做通房,待年老色衰之日,混迹在仆妇中,没日没夜的干活。
她不想!她受够了寒冬腊月里浸在冰凉的水中洗衣,受够了睁开眼想的全是满满的活计。
贴身丫头永远无法好生睡个觉,而没资格做贴身丫头的仆妇,更是没有一刻安闲。
何况,她如何能眼睁睁的看着儿子叫别人妈妈而不知她的存在?那是她十月怀胎的骨血,是她一辈子,唯一的指望!窦宏朗有些不耐烦了,没好气的问道:依你说,你想怎样?贝壳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她当然想留下孩子在身边,可练竹都被休了,她又算哪一个?窦宏朗吐出一口浊气,无甚诚意的安抚道:你且起来,休动了胎气。
我是个没多少子孙福的,焉知你怀的就是儿子?若是个女儿,只怕你巴不得往她跟前送。
孩子未生,你着急未免太早了些。
贝壳怯生生的道:若是儿子呢?窦宏朗心中顿生厌烦!若管平波被人撬走,窦家不定有多大的损失。
管平波连练竹都安顿妥当,犯得着同贝壳歪缠?贝壳那点女人的小心思,只差没写在脸上,无非是想效仿胡三娘,把儿子扣在身边,只认亲娘。
窦向东亲自出马都险些摆不平的管老虎,会替人作嫁衣裳?然则生育凶险,这些话不好说出来刺激孕妇,只得道:你蠢不蠢?我做夫主的,怎好对着正妻说孩子给个丫头养?她连甘临都懒得带,扔给了你大姑娘。
她那脾性比我还汉子,你冲她撒个娇,她什么不肯应?贝壳心中大喊,她才不肯应!哪个妇人不看重儿子!然而对上窦宏朗烦躁的表情,万般言语,皆化作泪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窦宏朗被哭的脑仁疼,强行扶起贝壳,扔给了练竹。
练竹早知此事,只拿话宽慰。
贝壳哭个不住,引来了胡三娘。
站在窗边听了一回,暗道不好!窦宏朗如今只有怀望一根独苗,便是贝壳再生儿子,长幼有序,一个丫头养的,无论如何越不过怀望。
然而抱给了管平波就不一样了!听贝壳的口气,竟不是在嫡母跟前教养,而是大家伙装聋作哑,权当是管平波亲生。
那她的儿子,哪里还有一席之地?悄悄退回自己屋内,不停的转着圈想法子。
至晚间,练竹一脸疲倦的把贝壳哄住,方回房休息。
心里亦是对贝壳生出了百般不满。
想要母凭子贵,也得看清形势!如今二房内外交困,她被迫出继仇敌家,管平波则被窦向东恨的咬牙切齿。
再没个孩子把一家子串起来,将来二房何去何从二房都没了结果,你死守着儿子又有甚用?外头穷人生的儿子多了,三五两银子一个,要多少有多少。
儿子不能养老,姓窦的儿子才能!贝壳欲要临盆,接连几日都睡的很不安稳。
半夜里醒来,想着如何留住儿子,立刻就走了困。
在床上翻来覆去,借着喂奶的由头是不行的,孩子小时不长记性,须得养到七八岁,才不易被人哄骗。
又想起世间少爷同乳母亲过生母的亦是不少,待孩子长大,悄悄告诉他真相,母子两个心照不宣,亦是条出路。
只不知道管平波肯不肯松口。
一时又想,如此纠结,还不如是个女儿,虽不如儿子,到底下半生有个盼头。
睁眼到天亮,贝壳累的爬不起来。
她大着个肚子,练竹原就不怎么使她,如今她是隔房的丫头,名不正言不顺的练竹更不管她了。
早起没见着人,打发人来瞧了一回,便丢开了手。
胡三娘亦是一夜未眠,在家等着练竹出门去给肖金桃请安的空儿,溜到了贝壳屋里。
假意说些闲话,又把话题往儿子上头引。
只听她叹口气道:你是个有福的,不似我,眼瞅着就算做练太太一拨儿的,将来便是阿爷赚了万贯家产,又跟我们隔房的有甚相干?贝壳有气无力的道:没影的是,奶奶何必忧心?再说老爷岂会亏了自己的亲儿子。
说着苦笑,奶奶好福气啊,儿子都这般大了。
能记事了,凭谁都抢不走。
若她早几年生就好了,养不熟的孩子,管平波未必肯要,或就不是她遭罪了。
胡三娘故意压低声音道:我听说二太太生不出,欲要抱养,你可仔细些,万别吃了亏。
此言直插贝壳心底,痛的她几乎飙泪。
胡三娘见状,立刻把昨天夜里编出的无数留子去母的故事抖落出来。
甚卖了还是好的,总有寻回来的一日;怕人知道,绑了石头推到湖里活生生的淹死,连带一家子老小都远远打发了,方才绝了隐患等等。
把贝壳吓的脸色发青,捂着肚子,就哎呦叫唤起来。
胡三娘拍着胸脯道:哎哟,莫不是要生了?贝壳还记着胡三娘的话,抖着声音道:奶奶,你说我该怎么办?胡三娘唉声叹气的道:谁让我们是穷人家的女儿,看天看命吧。
又嘱咐道,你若生了儿子,万万当心!贝壳眼泪扑扑的掉:我要怎样才算当心?胡三娘能有甚法子?何况就是有,她也不愿说。
妇人生产何其凶险,贝壳又是头胎,更是难上加难。
她今日才知此事,连个偷龙转凤的计谋都来不及使,遂想了那多故事,诚心吓上一吓,顶好贝壳撑不过去,一尸两命,才算趁了心愿。
贝壳肚子阵阵的痛,也不知是吓的还是要生了。
胡三娘抓紧机会,手在贝壳肚子上乱摸一气,恐吓道:哎哟,不好,你这孩子胎位有些不正,只怕有些难生。
胡三娘的手一挨上贝壳的肚子,贝壳就心生怀疑,料定胡三娘定是骗她,想治死她。
可那些个故事又种在心里,怎生都拔不出去。
胡三娘嘴上不停,竹筒倒豆子般把听过的妇人难产之事一股脑的倒给贝壳。
把贝壳吓的捂着耳朵,厉声尖叫!她一叫引来了其它人,胡三娘怕担干系,故作惊讶的大嚷:快来人呐!快去告诉太太,贝壳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