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后, 天气开始回暖。
平叛从来不是简单的事,不定要打几年,十分消耗国力。
中南若今夏不能平定, 朝廷立刻少了两郡钱粮的税收, 岌岌可危的财政只怕要陷入雪上加霜的境地。
兵部户部再不敢拖延, 圣上又看了黄历, 令孔彰二月初二龙抬头这日出发。
接了旨,孔彰长长吁了口气。
与端悫相处,乃比打仗艰辛百倍之事。
尤其是近来端悫盯的他死紧,以至于兵也不能好好练。
好容易放出去一阵子, 又叫关回公主府, 格外的难忍。
难免就带出些不耐烦的情绪来。
孔彰对端悫的敬重本就不真心, 休说他一个武将,便是朝中老吏, 也未必能装四年孙子不露馅的。
端悫心里生了疑惑, 孔彰的那些装模作样暴露了个彻底,他却浑然不知。
端悫也才意识到, 人心竟是这般的难以撼动!可她是骄纵长大的公主,性子最是执拗。
孔彰越是有傲骨, 她便越想打断他的脊梁。
至于孔彰乖顺了后还能否招她喜爱, 却是她从来懒的想的问题。
然而如何整治孔彰, 她一点头绪都没有。
威逼利诱皆干了个遍,孔彰依旧是那副模样。
端悫自己想不出法子,家里的心腹更是只会出馊主意, 便进宫找淑妃求助。
淑妃乃圣上跟前一等一的宠妃,如今年纪大了不再侍寝,却能常招得圣上来宫里瞧她,比皇后更像圣上的正妻。
休说宫里的小妃嫔,便是皇后也不敢轻易招惹她。
于人情世故上,比端悫胜百倍不止。
再则天底下的女人,哪个打小不要读那女诫女德,知道三从四德的道理?唯有公主是不需要的,她们不叫驸马全家三从四德,就谢天谢地了。
是故,步步惊心才爬到今日之地位的淑妃,也就没拘束过女儿。
皇帝的闺女,爱长成什么样便长成什么样,谁还敢讲啰嗦不成?可端悫想要的东西,着实难住了淑妃。
看着女儿满脸不高兴的表情,淑妃深深叹了口气:我当日便说一个西域长大的有妇之夫没什么好的,你偏不听。
使尽了手段弄到手里,又嫌人家不够贴心了。
那是他不知道你……罢了,过去的事我不想多提。
你问我怎生得到他的心,你怎么不问问自己,对着他小意殷勤你做得到吗?端悫不服气的道:我堂堂一个公主,凭什么要我去讨好他?再说了,我难道对他不好么?就说调兵平叛的事儿,他不是我的驸马,兵部肯那般夹着尾巴做人?光他练兵把勋贵子弟得罪了个遍,就够脱层皮了。
端悫越说越气,恨声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淑妃懒怠说话,任由端悫发泄。
她是有些看不懂女儿,孔彰能好生伺候就行了,非得要人心服口服作甚?宫里那么多宫女太监,难道个个都能忠心耿耿?本就是一眼看上的人,那时候都不认得,自然看重的是脸不是性子。
孔彰性子不好,那就再去寻个性子好的。
只消别闹的太过,孔家敢讲啰嗦,她倒要治个孔彰伺候不好的罪过。
两口子过不到一处也不是这几日的功夫,该说的该劝的,淑妃饶进了几缸口水进去,端悫半点不肯听,非要自寻烦恼。
公主的日子,真是比皇妃舒服太多了!端悫骂完,瞪着无动于衷的母亲,抱怨道:他如今不单是对我冷,对哥儿更冷,你说可恼不可恼。
淑妃嗤笑一声:他就是再把孔博放在心尖尖上,袭爵有他的事吗?你一个公主,何必小心眼至此?我就要!端悫气的脸都红了,妃母你素来机敏,偏只帮九哥,从不帮我出主意!有你这么偏心眼的吗?淑妃:……孔彰已经很乖了好么!若是他有了公主,就忘了死在青春年华的青梅竹马,淑妃才真要操心。
妃母!淑妃头痛的道:依你说,你想怎样?端悫没好气的道:我就想他别呆在我的卧室里,还想着那个贱人!淑妃揉着太阳穴道:他还不至于蠢到在你跟前不老实。
男人多是吃软不吃硬的,你又不软,又非要他改了性子。
传言昔日武后的驯马经,你想使么?端悫一噎,半晌道:打坏了怎么办?合着你还真想过!淑妃服气了。
心里不由叹道,无怪乎世人重男轻女,争储的要紧关头,女儿怎地还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打转!那孔彰也是,边疆长大的就是与中原八字不合。
想着那是儿子要使的人,淑妃只得道:天下男人朝情慕楚的多,一心一意的少。
你得了个专情的还不好么?姓姜的坟头都长草了,跟个死人有什么好计较的!她再好,也没了。
你也少把贱人杂种挂在嘴边,你一股脑把他的老婆孩子都骂了进去,他不恼才怪。
他不敢冒犯你,正是因为你父皇护犊子。
你父皇护着你,他自然护着他的崽儿,不然也配叫个男人?京里的软蛋多了去了,你自家看不上眼,倒怪人家太男子汉?淑妃说着脾气也有些上来了,翻个白眼道,便你是公主,既死乞白赖的要嫁他,你便是孔博孔娴的母亲。
你一天到晚的不是跟死人较劲,就是跟两个孩子过不去,自己不好生过日子,还怪别人来?好不好,他是将要给你父皇出门办事的人。
世道乱糟糟的,你替你父皇省点心吧!端悫本是来找母亲拿主意的,反被训了一顿,差点气个倒仰,当下就在宫里闹将起来!夺储是何等劳心劳力之事,淑妃与晋王日日殚精竭虑,生怕哪处叫太子钻了空子,端悫还拿鸡毛蒜皮来烦她。
忍了一刻钟,见端悫还没停下的意思,断喝一声:够了!端悫吓了一跳。
淑妃厉声道:你是公主!出格任性无人管你,可你也得记着天家气度!你对驸马不满,扫地出门便是!在宫中大哭大闹,成何体统!端悫被训的瞠目结舌,长这么大,头一遭见母亲冲自己发火,一口气堵在嗓子里,不上不下!腾的站起身,炮弹一样冲出去了!端悫坐在回家的马车上,越想越气!委屈的险些掉下泪来,心里想的是,连我亲娘都不管我!满腹怒意到家,下头人回报孔彰去了陆氏那处,反倒气乐了。
好!好!好!端悫咬着后槽牙道,我倒要看看他们母子和乐到何等地步!说毕,抬脚就往陆氏院中去。
一家之主横冲直撞,谁敢拦她?到了院外,指了指看门的丫头,丫头登时不敢动弹。
天气尚冷,陆氏正屋挂了厚重的帘子,窗子也关的严严实实。
端悫自掀帘子进去,就见孔彰盘腿坐在地上,孔博和孔娴一人趴住他一条腿,一家子其乐融融的说话。
孔彰温柔的笑,定格在了端悫闯进来的一瞬间。
端悫腹中怒火翻滚,冲上前啪的一声甩在了孔彰脸上。
孔彰不知端悫为何无端端打人,然而他早叫端悫磨的没什么脾气。
陆氏与两个孩子就在眼前,怕端悫迁怒,只得起身,再跪下请罪。
陆氏跟着匍匐在地,极力压抑着怒火。
十指死死的抓着地毯,眼泪落在手背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孔彰堂堂一代猛将、朝廷命官,被羞辱到此地步!端悫你欺人太甚!孔娴六岁多点儿,正是狗都嫌的年纪。
她乃伊德尔嫡亲的外孙女,天生带了一股野性。
见父亲挨了巴掌,恼的飞身而起,对着端悫的腰就重重的推了一把!她遗传自父亲的力气,把端悫推了个踉跄,直直摔倒在地!陆氏屋里的丫头差点吓疯了,呼啦啦的围上来搀扶。
端悫怒不可遏!指着孔娴,尖利的叫:来人,给我拖出去,狠狠打!孔彰抓住女儿的腰带拽回到身边,摁着跪倒在地,火速哀求道:公主息怒,她年纪小不懂事,且饶过她一回吧。
孔娴满心不服,还待挣扎,陆氏忙捂了她的嘴,跪求道:都是臣妇教导无方,请公主降罪!端悫冷冷的看着孔彰:唯有此事,你对我说的话,才见真心实意。
孔彰还能说什么只得把头磕下去,低声认罪。
此时此刻,孔彰心底满是恐惧,孔娴那么小,端悫盛怒之下,一顿板子敲下去,焉能有命在?届时他依旧有老母幼子扣在公主府,孔娴一个女孩儿,跟白死了一样。
他憎恨这种绝望的无力感,可再恨,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孔彰的哀求,并不能让端悫消气。
端悫冷笑道:千年名门的孔驸马与我说说,忤逆是何罪?忤逆乃人子第一种重罪,属十恶不赦之列。
端悫如此说,分明要至孔娴于死地。
孔彰瞳孔一缩,良久,他直起身,抬眼望着端悫,一言不发。
孔彰久居沙场,气势岂是端悫能比?端悫被他盯得后退了半步,气氛一时陷入了僵持。
夫妻二人对峙了好一会儿,孔彰见端悫似冷静了些许,疲倦的道:子不孝父之过,臣愿领罚。
端悫森然道:驸马想怎么罚?孔彰闭上眼,认命的道:臣即刻向圣上请辞,从此往后,不出府一步。
公主看可以么?端悫愕然!随即更大的愤怒淹没了她!孔彰心里想什么,谁人不知?他竟可以为两个小杂种做到这个地步!好一个舔犊情深的孔驸马,你敢把那满腔慈爱分给豫和一点点么?孔彰已退无可退,亦是以退为进。
晋王不是端悫,圣上更不是。
不会真的由他为此小事不出征,眼下安抚端悫为要。
然陆氏的院子不是好说话的地方,孔彰放轻语调道:臣有话要说,请容臣随公主回正院慢慢道来。
端悫心中五味陈杂。
到底还没全丢了理智,知道不可能当着人家亲爹的面把人活活打死。
好半晌,哼了一声,转身往外走。
孔彰对陆氏使了个眼色,忙忙追了出去。
夫妻二人回房,孔彰绞尽脑汁的讨好。
长的好自是占便宜,绕着端悫转了个把时辰,硬生生把端悫哄的消了气。
入夜,孔彰躺在床上,听着端悫平稳的呼吸,觉得自己都快不举了!忍不住在心里问苍天,何时才是尽头?怎样才能找到一家子的生路?若彪悍的迦南在世,遇着这般无助,又会如何?终于熬到了二月初二,孔彰逃也似的离了公主府。
端悫却觉着夫妻两个才蜜里调油,又要分别,心中十分不舍。
乘车跟到城外,目送着孔彰骑上骏马,器宇轩昂,怎么都看不够。
忽见孔彰身边多出一抹金色,端悫的脸色不由沉了沉,心中暗道:不就是金色马么?非要再弄来一匹不可!不甚高兴的回到家,撞见了脸色更不好的赵嬷嬷。
端悫奇道:有事?赵嬷嬷打开手中的匣子,里头是两个泥塑的小马模型,对端悫道:公主且看吧。
小马的神态看着好生眼熟,端悫一时想不起再哪里见过,便道:你如今老糊涂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往我跟前送。
泥巴东西,哥儿摸了它又把手往嘴里送,你有点划算行不行?赵嬷嬷委屈的道:哪里是老奴弄来的送公主的。
是我在杨来来手里缴的!驸马亲手做的小玩意,不值什么,可家里三位小主子,他偏只做了两个。
又是交给了杨来来,难道还是送正院里的不成?端悫脸色一变!她想起来了!小马当然眼熟,她才看见了那匹马!端悫一气非同小可!好你个孔彰!原来这几日的殷勤,全是假象!你竟是胆敢拿我当愚妇戏弄!端悫胸口起伏,重重的一掌拍在桌上,怒目切齿的道:孔!彰!居然胆敢阳奉阴违!好!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