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向东手执窦朝峰从前线发回来的战报,脸上的皱纹次第舒展, 露出发自肺腑的笑容。
从去岁正月起进攻浔阳, 耗时一年三个月, 终于拿下全境。
地盘以及所劫掠的财富自不消说, 地盘上生活的人口, 亦是要紧的兵源。
起身踱步到沙盘前,看着滚滚长江在沙盘上形成的一条线,窦向东思索着下一步的计划。
浔阳失守, 对于本就焦头烂额的朝廷无疑是雪上加霜。
然而党争犹如毒品,一旦上瘾就无戒断的可能。
晋王固然失宠, 可此前站队的, 有几人真能轻易调转方向?便是他想转,太子系的又能否接受?无论是晋王、太子还是皇帝身边, 好位置只有那么几个。
彼此策反, 也是千金马骨,次一等的都不稀罕, 何况小喽啰们。
战亦死降亦死的前提下, 晋王身边依旧围绕着数不清的文臣武将,求那一个从龙之功。
并非看不清姜戎与窦向东的双重威胁, 只是看的明白与有效抵御, 差的是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圣上越发苍老,手已无法执笔, 甚至奏章都不能亲自看,而是需要内阁分拣后, 在要紧的事上做决断。
这里产生的巨大的权力真空,被太子与晋王两系疯狂的抢夺着。
姜戎步步紧逼,主力军尽数压在了边界,从何处抽调将兵钱粮去剿窦向东,朝堂争执数日都无结果。
这一吵,就吵到了四月间。
太子总还有些划算,知道再折腾下去,展眼江淮就得沦陷。
一咬牙,上本启奏圣上,索性册封赵猛为鄂国公,令他全力清缴窦向东,又给画了个大饼,道事成之后,便可晋封鄂王。
晋王系自然要跳出来反对,可国库早空空如也,户部尚书一句没钱,就把晋王系堵的半死。
只得捏着鼻子认了太子的谋划,派快马往鄂州传信。
赵猛自是不服窦向东的,他觉着二人差不多,数次没讨着便宜,不过是一时的时运不济。
眼见着窦向东打下了浔阳,趁着春天,轰轰烈烈的搞春耕,把眼都急红了,扒拉着舆图,寻思着往何处打,方不落于人后。
正在此时,朝廷册封旨意抵达。
赵猛一看,横竖正要收拾窦向东,朝廷封不封都不打紧,扔到朝堂上随意讨论了一番,张群与蒋孝勇两位丞相纷纷表示陈朝朝廷纪要示好,不妨虚与委蛇,要钱要粮。
横竖都反过第一回 了,再反一回也不在话下。
此言合了赵猛心意,便恭敬的回复天使,愿意接受招安,条件自是要物资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朝廷就是再穷,薅几把毛下来,也能值点银钱。
赵猛提出的要求乃张群与蒋孝勇两位丞相带着大群谋士仔细斟酌过的。
朝廷虽肉痛,可想想打窦向东要耗费的钱粮,觉着还能接受。
双方你来我往,趁着窦向东修生养息的功夫,达成了一致。
窦向东抖开北边来的情报,嗤笑一声:皆是废物!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的窦朝峰笑了笑,没兴趣点评败军之将。
窦向东看着弟弟疲倦的神情,很是抱歉的道:家里小辈不争气,累的你东征西讨。
如今和泰他们那辈渐渐得用,下回再打,你不妨放手与他们试上一试。
便是局部战败也不打紧,胜败乃兵家常事,总不放他们去磨练,一世都是这么着。
窦朝峰自打独生子战死,精神就一直不大好。
接连征战,紧绷、焦虑等情绪在所难免。
好容易打下浔阳,的确觉得劳累不堪。
到底是自家大业,窦朝峰叹口气道:下回我把正豪带出去见识一二吧。
窦向东道:也好。
不过我们不似赵猛那等浑人,只知道打地盘,不知道治理。
浔阳虽是打下,到底没砸瓷实,况我们存粮已是不足,不好冒然东进。
不若好生修养一年,待秋日里收了浔阳的稻米,才好接着打。
倘或一味靠抢,不过是按下葫芦浮起瓢。
到头来还得在境内平叛,耗的更多。
窦朝峰点头道:还有姜戎,眼错不见便起来了。
我们不消打的太急,省的朝廷真个支撑不住,叫姜戎长驱直入,以我们如今的实力,怕是难抵御骑兵。
小时我也读过几本书。
纵观史上异族,枭雄无数。
可有后继者百中无一。
他们没有甚礼义廉耻,子侄争斗太重,老的死了小的就分家。
那伊德尔与我们岁数一般,边塞苦寒,谁知道他能活几年。
何苦叫异族践踏了中原?不若我们徐徐行事,自己的地基夯实在些,也别迫朝廷太紧。
待时机成熟,一举北上,方是正道。
听得此言,窦向东激动的握住窦朝峰的手道:还是你懂我的心。
说着,有些伤感的道,摊子越扑越大,迷了众人的心境,一个个都嚷着要打江南。
为兄在家日日与他们说道理,他们面上应了,心里却不服。
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好似孤军奋战。
好在你回来了,我们兄弟能排解排解。
窦朝峰调侃道:谁让你不爱美色,不然后头养几位绝色美人,总有肯听你絮叨的。
窦向东哭笑不得:你添乱呢?光如今几家姻亲就你争我夺,再添几位舅爷,我是嫌事太多怎地?窦朝峰道:学我啊,专捡孤女下手,省的她娘家人歪缠。
窦向东连连摆手:她就是孤魂野鬼,瞅准机会了,也能给我认一群干舅子回来。
太糟心!何况几个女人有你嫂子那般胸襟?一味察言观色顺着我的话头说,没甚意思。
不提这个,我在族里看了几个孩子,你要去瞧瞧么?窦朝峰摇头:算了,将来待我死了,侄儿们不至于小气的不顺手给我烧点纸,族谱里也不至于删了我名字。
倒是春生没娶亲便走了,大哥帮我打听打听,看谁家有未婚夭折的女孩儿,我好给春生结个冥婚,省的他在地底下孤单。
窦向东忙答应了,又道:旁人家的孩儿你看不上便罢了,我前日与宏朗说过,他若再生儿子,一准过继给你。
宏朗啊,窦朝峰笑道,我不要他儿子,要他女儿,他给不给?窦向东没好气的道:我才说你回来能陪我说两句话,你就往我心上插刀。
我还没见过孙女呢!你要在族里白担个名分,我没二话。
你要想真个抱来养,我可做不得主。
窦朝峰敛了笑,正色道:管堂客你真就打算让她在外头野着?现家中没几个得用的人,她便是性格张扬些,待日后收拾不迟。
窦向东亦严肃的道:不是我不肯,是她不肯。
我到如今也看不明白她想做什么。
窦朝峰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又抓不住。
叹声道:总不能这样僵着。
名义上是一家子,但她多少年不曾踏进巴州了?赵猛想迎娶她做儿媳,可见外头人都知道我们面和心不合。
早晚家里人都得知道。
到时候人心散了,底下人首鼠两端,不是叫人占便宜么?窦向东高深莫测的道:放心,虽制不住她,限制一二是可以的。
窦朝峰好奇的道:你干什么了?仔细他又拿你儿子出气。
窦向东笑道:也没什么。
她不算小气,原先跟着她的人月钱还能过眼。
她手底下有个叫杨欣的,结婚前月月补贴家里,次后潘家又给了她家一百二十两的聘礼。
我便使人去游说杨家买地。
如今他们家一口气买了二十亩地,正在咱们庄子边上。
到时候他再有钱,我让他几十亩又如何?窦朝峰皱眉道:管堂客治下没有地主,你是想……窦向东道:她已拿下鹤州、沧州、零陵州。
潭州亦算在她手中。
与我们全线接壤。
她若在赵猛南下时北进,我们老巢都得叫她端了,怎能不妨?窦朝峰摇头道:杨欣不过是她弟子,又不是她亲闺女。
难以撼动她的计划。
窦向东道:绊住她就行了。
她本就谨慎,吞下一地之后,非得要土改,要修建好邬堡,安顿下百姓,指定了地方官,弄好户籍乃至制定了某县产某物,如何交易,如何监督都清爽了,才啃下一块骨头。
我都算不着急的了,她比我还不着急。
所以我说看不透她。
不是没想过她自立门户,可一则她当真与谭元洲清清白白,不独谭元洲,她跟谁都不勾搭;二则要自立门户的人,哪有跟她似的什么都不贪图;三则张和泰与马蜂数次出入军营学练兵,她毫无保留不说,还写信跟我抱怨派过去学的人没文化接受能力差,累的她教的半死。
说着,窦向东长长叹口气,这位堂客,我是真真看不懂。
你能看懂否?横跨千百年的时空、三五个截然不同的意识形态,窦家能看懂管平波才怪!窦朝峰喝了口茶笑道:看不懂就看不懂,大哥不是想好了压制她的法子了么?不止杨欣家一条线吧?窦向东微微一笑: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