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 大兴宫静谧的午后,阳光洒在皇城的黄瓦红墙上, 廊下的仿梁上金箔彩漆反射着点点金光。
延春阁内, 两条飞龙沿柱盘旋, 镶金嵌玉的宝座上, 坐着的正是炎朝开国之君伊德尔。
他随手翻阅着内阁呈上来的奏章, 艰难的识别着上头骈四俪六的文字。
看到中途,忍不住啪的倒扣在桌上。
手扶着额头,不理解那起子汉人为何就不懂得在奏章上说人话。
炎朝仿陈制, 亦设立了内阁六部等机构,然朝中大权却分散在姜戎旧日的几大部族手中。
伊德尔虽号称皇帝, 却更似草原盟主, 心中自是很不爽快。
他想要中央集权,只得竭力扶植投降的汉臣, 以期他们能在朝中与几大部族首领抗衡。
可惜这些不愧是亡国之臣, 譬如原先陈朝礼部尚书,如今做了炎朝首辅的张云亭, 每每见着彪悍的武将, 自家先就畏缩了,还不如从姜戎带过来的几个汉人好使。
因着这帮废物, 汉化的章程拖到今日都没个结果。
再有, 还是陈朝的时候,长江以北便不断有反贼, 待到炎朝建立,民间闹的更加厉害。
炎朝各路大将被弄的心头火起, 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屠杀,整三年,方才日渐安定。
然这等安定不过是表象,自古以来,人口就代表财富。
大屠杀后,起义军是少了,可种田做工的人亦少了。
大片的矿山停工、无数的田地荒芜。
几大部族的家主各自圈完了地,又抢起人口来。
日日有官司打到他跟前,楚朝竟是不消出手,他们自家人脑子都快打成狗脑子了。
提到楚朝,伊德尔不免又想到虎贲军,简直万般郁闷说不出口。
第一次交手,虎贲军对方损失火器营三千,自家损失上万;第二次交手,虎贲军情形不详,贺赖乌孤报上来的伤亡竟有三千之数。
最恨的是损失的不是他自己的部曲,便是嫡系的兵马。
伊德尔能当这个皇帝,正是因为最强大的丘敦氏与次强的贺赖氏联手。
而今他们实力削弱,其它部族立刻就生反骨。
大单于都人人想做,何况九五至尊。
伊德尔深深叹了口气,部落制打起仗来,中枢财政压力小,打完仗却是容易尾大不掉。
面对逐渐浮出水面的内部矛盾,伊德尔不得不绞尽脑汁的想,如何才能祸水东引呢?伊德尔愁肠满腹,对头楚朝朝廷也不太平。
窦向东尸骨未寒,嫌年终收益太少的炎朝中原郡都指挥使出连氏叶延对江淮郡发起了攻击。
江淮何等要地?当年管平波上军事理论课便道守江必守淮。
本就因窦向东离世而显得哀戚的楚朝朝廷,腊月里闻此军报,气氛越发沉闷。
姜戎的战斗力他们都是亲见过的,江淮百姓只怕要遭殃了。
腊月二十七,内阁九卿顾不得年假,齐齐聚在文华殿,商讨战事。
兵部尚书肖铁英耿直的道:我们的步兵不过寻常,不知郡公的水军是否能够抵挡。
郡公指的是江淮总兵窦钟麒。
此人乃窦宏朗的远房堂兄,早年跟着窦向东跑船,待到窦向东一人得道,他也跟着混了个宗室郡公,派遣到了淮河上守卫。
江淮是南北交界处,地形复杂多变,要说出连叶延能一口气打到应天,众人都是不信的。
但楚朝统共四个郡,哪一个的税收都是重头。
今秋的税收倒是入了库,可百姓被劫掠,朝廷又得把税收吐出来赈灾,本就紧巴巴的财政定然雪上加霜。
窦向东当了几十年水匪,积累的财富若是搁在君山岛上,子孙十辈子都未必花销的干净。
可他那些钱放入朝堂,便是杯水车薪。
朝廷无钱,自然是左右为难。
增兵负担不起,干看着照样是巨大的损失。
今日轮值的翰林周京潺想了想,略带狡黠的道:不若请虎贲军驰援?林望舒瞥了自家远房内侄一眼,淡淡的道:虎贲军去了江淮,谁来戍卫京城?林望舒此言有些睁着眼说瞎话了。
贺赖乌孤袭击应天后,应天的防卫便做了调整。
除却禁军金吾卫之外,还设立了江南大营,总兵正是张和泰。
贺赖乌孤才被打回了海右郡,不可能寒冬腊月里再度出击应天。
只要不是大军压境,江南大营必定应付的来。
要知道林望舒是选定了窦怀望的,便不愿虎贲军进入浔阳,省的窦咸临增添了筹码,扩大实力。
毕竟出连叶延不比贺赖乌孤,楚朝又有窦钟麒护卫水路,理应只能做做土匪,动不了楚朝根基。
户部尚书陈寿春长叹道:圣上,军费开支过重,朝廷捉襟见肘,须得想法子开源节流才是。
都察院左都御史顾士章听到开源二字,立刻跳出来道:百姓已然不堪重负,不可再加税了!次辅吴凤仪转回正题道:闲言少叙,先说说浔阳战事该如何应对,开源节流不急一时。
还能怎生应对?户部摆明了没钱,楚朝才两任皇帝,内库且来不及攒。
既是没钱,增兵便没太大的指望,除了靠着江淮驻军自行应对,中枢能想的法子有限。
肖铁英想了半日,勉强道:兵部还有些家底,我等备好后勤物资,以助前线杀敌。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这样了。
过年前的三天,窦宏朗叫姜戎好生添了回堵,朝堂上又听了满耳朵没钱,硬生生的熬到散朝,糟心的回了后宫。
他的后宫就比他老子的好上些许,起码能有俩妾。
不喜欢胡三娘,更不爽管平波——何况皇后她老人家未必在家,便顺脚去了慈元殿,寻珊瑚说话。
珊瑚姓李,宫中皆称其为李昭仪。
昭仪为九嫔之首,仅次于妃,算不错的份位了。
只因窦家满心想打去北方,应天的宫殿极小,才委屈九嫔住了偏殿。
珊瑚素有些伶俐,若非未曾生育,早斗倒了胡三娘。
如今后宫妃位尚有空缺,她满心想住进正殿,越发的小意殷勤。
今日却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窦宏朗没有跟后宫亲昵的心思,进了门便随意歪在了榻上,一言不发。
珊瑚伺候了窦宏朗多年,熟知他的禀性,见他不说话,自己便寻出了块料子,静静的在旁边做针线。
不知过了多久,窦宏朗心绪平复了些许,歪头看见珊瑚低着头刺绣,不由问道:你做什么呢?没有针线上的人么?珊瑚抿嘴笑道:是宫里新时兴起来的花样子,那日楚王妃见了说好,我答应帮她绣块帕子。
只差几针了,过年她进宫来,正好给她。
窦宏朗眼神暗了暗,他后妃不多,昔年女人却不少。
众多女人中,最合他心意的莫过于练竹。
然而他连练竹的丫头都能封做昭仪,却偏偏无法给练竹名分。
尤其是胡三娘育有长子,得封惠妃,品级比练竹的藩王妃高,练竹见了胡三娘还得行礼。
他都替练竹委屈。
这也是他为什么卡着珊瑚份位之故,昔日的小老婆爬上去也就算了,连昔日的丫头也能踩练竹一头,便是练竹能忍,他也忍不得。
珊瑚正是知道窦宏朗的心思,才故意表现的与练竹亲近。
练竹虽做的是楚王妃,但皇帝老儿想要宠幸她,谁还能拦得住不成?还有娶儿媳睡小娘的皇帝呢,窦宏朗不过是跟结发妻子有情,都不算个事。
练竹名分没有,枕头风却比后宫哪个女人的都厉害,珊瑚自是更要顺杆往上爬,遂又故意低声道:王妃娘娘还替你做了双鞋,收在我这里,圣上试试?窦宏朗脸色稍霁,道:拿来吧。
珊瑚便取了鞋,替窦宏朗穿上。
二十几年的夫妻,再没有不合脚的。
窦宏朗心里越发柔软,叹息道:她是个好热闹的人,如今独自住在空荡荡的王府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怕她心里怨我了。
珊瑚笑道:圣上说哪里话?王妃敬爱圣上还来不及,哪里会怨?窦宏朗怅然道:我若只是个王爷,倒也好接着兼祧,与她做正经夫妻。
可天下没有兼祧的皇帝,叫她落了单,我于心何忍呐!珊瑚眼珠转了转,撺掇道:景福公主原就同王妃好,现她病着,圣上可请王妃进宫陪伴,公主或就痊愈了呢?窦宏朗没好气的道:观颐正经跟皇后一条心,你能换个人做由头吗?珊瑚笑道:圣上多虑了,娘娘是最慈和不过的人,我们认识十几年,从没见她吃过半点醋,反倒对我们姐妹多有照拂。
接王妃进宫的事,只怕她也是赞同的。
管平波跟慈和有半文钱关系!?窦宏朗原本缓和的神色又阴沉下来。
正是管平波从来不吃醋,他才一直惴惴。
窦向东的警告言犹在耳,管平波真的不会弄死他,扶儿子上位垂帘听政么?窦家旧部,诸如张和泰之流,纵然没有谭元洲那般死心塌地的,却也与她交情匪浅;朝堂上亦四处有人见风使舵。
如今他的地盘烽烟四起,财政艰难;管平波倒是富的流油,竟能把全营两万多人配齐了鱼鳞甲。
如若他有管平波的实力,驰援淮阳不就是一句话的事?何至于吵半日都没个结果。
想到此处,窦宏朗咬的后槽牙咯吱咯吱响,难道他就真的让那贱人的儿子做太子不成?珊瑚不知窦宏朗为何又变了颜色,小心翼翼的搭话道:圣上若怕娘娘不肯,或是,我下帖子请王妃来讨教针线?窦宏朗白了珊瑚一眼:你个伶俐人,怎地在后宫关几日,也跟着傻了?心里实在憋的慌,忍不住对珊瑚道,你家娘娘待你们是没话说,可她跟胡三娘死不对付,几次三番视怀望于无物,你要能把这个结解了,才算你本事。
珊瑚与胡三娘更不对付,低声咕噜了句:哪个妇人不更重自己的儿子。
窦宏朗没好气的道:咸临真是她生的,我还愁什么?珊瑚奇道:娘娘比我还年轻两岁,圣上果真想要嫡子,怎地不去坤宁殿歇息?窦宏朗险些被噎死,当他不想啊!?管平波不让好么?后宫比前殿还叫人不省心。
气的翻身而起,索性朝坤宁殿走去,心里暗自发狠,她再敢拒绝,我就册封了怀望做太子,看她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