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浴池, 泡的管平波身心俱爽。
做皇帝确实享受,想当年在刘家坳时,冬日里舍不得柴禾, 只能忍着不洗澡, 身上的馊味怎么都挥之不去。
三两根黄毛结了块,送上花轿的那天, 被奶奶和伯母按在河里, 粗暴的洗刷, 感觉自己像个牲口。
不, 还不如牲口。
乡间的牲口, 可比女娃值钱。
孔彰问,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选择一条崎岖的路。
管平波扶在池边,笑的不能自抑。
孔彰没有真正尝过绝望到麻木的滋味,没有真正承受过贱如蝼蚁的屈辱。
不自由毋宁死,可在这个时代,想获得自由与尊严,只有这条唯一的路。
孔彰的幼年美好的宛如幻梦, 像前世的自己, 单纯且耿直。
是刘家坳的残酷, 把她逼出了满腹阴谋算计。
所以她才会觉得孔彰的灵魂, 珍贵的像剔透的琉璃。
因为她永远怀念过去心无旁骛的自己。
走出浴池,一块大手巾立刻落在了肩上。
雪雁利落的替管平波擦着水珠,一如多年前做贴身丫头的模样。
管平波只得道:我有宫女。
雪雁把湿了的大手巾搭在木架上, 顺手拿起干爽的衣服,伺候她穿着。
管平波无奈的换上衣裳,又被雪雁推到了梳妆台前,替她擦起了头发。
管平波看着镜中的雪雁,笑道:张力行可真有福。
可惜不惜福。
雪雁垂下眼:你头发多久没打理了?管平波道:不记得了。
以后叫宫女记着便是。
雪雁道:姑娘病着,你就放了羊。
管平波道:顾不上。
将来就好了。
将来你还要北伐,雪雁道,女皇不好做,将来你会比做女将军的时候更苦。
管平波嗤笑:世间从没有上位者更苦的。
厉害的女人过不好,不过是愚妇们为了粉饰自己的无能说的话。
我当小老婆比人家大老婆都嚣张,你看真正吃亏的是哪个?傻丫头,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没有半点长进?雪雁沉默,良久,她岔开话题道:我不喜欢孔将军。
管平波漫不经心的道:嗯,他也不喜欢你。
雪雁眼底涌上泪意:他远逊于谭大哥。
管平波揉着额头道:我今天不舒服,你别戳我心窝行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就不喜欢谭大哥。
管平波叹道: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跟小女人歪缠真痛苦,又不是谁好她就必得喜欢谁的。
再则谭元洲贴心,并不因喜欢她,而是因他心中有大志向。
所谓志同道合者,便是如此了。
雪雁追问道:如果,如果,谭大哥活着,你会选谁。
管平波痛苦的道:还用选么?当然是你的谭大哥了。
雪雁怔了怔,就看见镜中的管平波,满脸怅然的道:你们几个,想要什么,我什么时候不给呢?雪雁的眼眶霎时红了。
不就是想要我么?管平波低声道,有什么为难的?帝王对宫妃的宠爱,从来是镜花水月,换言之,帝王的爱情,仿佛一碗面上撒的胡椒粉。
有更好,没有亦无所谓。
既然只是胡椒面,权当哄好兄弟开心了。
雪雁忍不住道:你一点都不在乎么?在乎什么?跟谁上床。
管平波笑道:这就是我为什么想当女皇了。
嗯?当了女皇,谁跟我上床,都只能迁就我,所以我为什么在乎?管平波道,雪雁,你不要总是从弱者的角度考虑问题。
你是虎贲军的元老,把男人当玩物都没人管你。
我不喜欢践踏人格,但不得不说,我们的确有践踏他人的资格。
雪雁忽然落下泪来:我不想把人当玩物,我也不想位高权重,我想在你身边,无忧无虑的做个丫头。
管平波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为了个男人,何必呢?雪雁手中的梳子啪的落地,泣不成声。
管平波弯腰捡起梳子,三两下把头发拧干挽起,站起来拍拍雪雁的肩:你长大了,不是孩子了。
雪雁大哭:我不,我就要做孩子。
你方才说,什么都能给我们,你不能骗我!管平波郁闷的抱怨道:后宫人多是非多,你们这是要逼死我的节操啊。
雪雁哭声越发大了,管平波只得答应:好了好了,我欠你们的。
你爱咋咋地吧,但是你的位置被人顶了,再想要回来可就不能了。
先回去想两天,再进来跟我说你的决定。
雪雁哭着应了。
管平波心累的把雪雁撵出宫,披着件斗篷走到了院中。
东耳殿内外守卫增了三倍,齐刷刷的盯着跪在院子正中的孔彰。
不知何时下起的大雪,把他裹成了个雪人。
管平波慢慢走近,亲卫们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斐光济恨不能一刀劈死孔彰,一了百了,不明白他们英明神武的上将军,怎么就被美色冲昏了头。
你倒会捡地方。
管平波的声音在孔彰的头顶响起,你姐姐最爱红梅。
我在雪天救起她,她在红梅下为我死。
顿了顿,管平波才接着道,你是她仅存于世的亲人,看在她的份上,饶你一回。
若有下回,你会发现,死是奢望。
被冰雪埋了个把时辰,便是孔彰足够耐寒,也极不舒服。
一个时辰,足以让他冷静,让他想清局势和前路。
不提政治倾向,单说普普通通的人生,他似乎都没得选。
他喜欢孩子,可是除了管平波,真的不敢和别的女人生孩子。
他是将领,将来要出征北方收复河山。
前路艰险,不知会遇到什么。
所以,不论与谁生的孩子,都会是质子。
尤其在他刺杀过管平波后,她会比以往更不信任自己。
想要修复这份信任,需要很多年,可他与他的孩子,未必等的了那么多年。
而管平波生下的孩子,哪怕二人将来反目成仇,她也会养的很好,一如甘临。
作为男人,当然希望子孙满堂。
哪怕不跟他姓,亦是血脉的延续。
想到此处,不由苦笑,怎么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绝路?果然活该被人当傻子玩。
管平波嗓子越发哑了,叹了口气:起来吧,再跪下去,你姐姐半夜里要来寻我的不是了。
我惧内。
孔彰稳稳的站起身,在管平波耳边道:姐姐未必愿做你演戏的招牌。
管平波道:你那傻姐姐,什么都愿为我做,包括死。
说着,有些低落的想:我管平波何德何能,让那么多人甘愿生死相随。
孔彰笑了笑,拱手道:我去换个衣裳。
管平波点点头,目送孔彰退出了东耳殿。
她站在梅花树下,不知为何,想起了诸多往事。
寒风打着卷,呼啸而过,红梅枝条上的白雪簌簌下落。
视线渐渐变得模糊,觉得自己大概跟冬天犯冲,尤其是过年前后。
陆观颐死在小年夜,谭元洲死在除夕,张四妹、曾云儿、祝芝蓉亦死在寒冬腊月里。
连潘志文和杨欣,都是在正月里叛逃。
大概在此匮乏的时代,冬天总代表生命的终结吧。
咽喉痛不可触,管平波不自觉的念起了谭元洲,念起了死去的众多战友,更念起了前世的零零总总。
雪雁那傻丫头,真的以为她有的选么?生命无常,很多时候不过是强颜欢笑。
笑多了,真当自己没心没肺,好过些罢了。
不然能怎样呢?管平波被四周担忧的眼神盯的浑身不自在,终是折回了屋内,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何忠厚捧了一叠厚厚的奏章进来,不用看,都知道那帮人在吵什么。
管平波懒洋洋的问:大年三十了,年号还没吵出来呐?何忠厚郁闷的道:圣上,您知道今儿过年啊?管平波道:我没心情过。
何忠厚没敢提逝者已斯的话,他不知道今天还是谭元洲的忌日,每到除夕,管平波心情都算不上好。
只是将军该干的事就得干,不得不打起精神,与人嬉笑怒骂。
今年无需她出马,大家伙自己就能兴头到天明,恰好能让她偷得浮生半日闲,好生静静,顺便想想未来。
管平波不肯看奏章,何忠厚只得捡要紧的念了几篇,又道:老奴眼花了,怕读不好,过了年再补些新人进来吧。
宫里的太监可都有了年纪了呢。
管平波白了何忠厚一眼:你作孽呢,我将来不用太监。
何忠厚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女皇要使什么太监,看着添堵么?管平波又突然道:他们以前,私底下叫我陛下的。
何忠厚愣了愣。
观颐软软的叫着,总带着三分撒娇的意味。
管平波充满眷恋的道,闹得后来谭元洲也跟着瞎起哄。
我原以为可以左拥右抱,却不料,他们一个个弃我而去,果然他们两个才有奸情!何忠厚跟的时间太短,没明白管平波在说什么。
然而做太监的,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把自己当成木头,装作没听见管平波越来越轻的呢喃。
过了许久,才讨好的道:那,老奴将来可否也称您陛下?管平波无可无不可,称呼而已,不必介怀。
天色渐暗,管平波独自吃了份简单的年夜饭,预备休息,好养足精神,应对明日正旦大朝会。
就在此时,何忠厚小跑着进来,紧张的道:陛下,孔将军又来了。
管平波半闭着的眼,随口道:在宫门外?放他进来。
斐光济终于忍不住道:圣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管平波摆摆手:谁养豹子不被挠两下,没事,让他进来吧。
何忠厚等人无法,只得命人放行。
孔彰拎着个大包袱,穿过宫门,一路步行到福宁宫。
密布的侍卫死死盯着他的包袱,他只好拆开,给诸位看个清楚明白。
本来他杀人也不用刀,看了白看。
重新打好包,径直走进东耳殿,将包袱甩在了桌上。
何忠厚瞪着孔彰,你不拜见的啊!?管平波睁开眼,问道:什么东西?孔彰道:行李。
管平波指了指北面:坤宁宫在后头,我今天被你折腾的累的很,别闹我。
孔彰抱起榻上的管平波,丢进了硕大的拔步床内:老子不是皇后!管平波笑道:那你是什么?姘头。
姘头也不能住福宁宫,这是皇帝住的地方。
孔彰缓缓的吐出三个字:我乐意。
管平波:……孔彰翻身上床,在满殿太监宫女震惊的目光中,把管平波挤到了最角落。
管平波奋力的推着孔彰:这么大床你干嘛挤着我!?孔彰挥手打下幔帐,露出个奸诈的笑:下午去你巴州旧部家里走了一圈。
管平波心里骤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你最好给我老实点。
孔彰捏着管平波的下巴道,我会牢牢记住入乡随俗四个字,但凡你有出言不逊、见异思迁等臭毛病的,家法伺候。
如果你要我去住坤宁宫,正了名分。
孔彰嘴角上扬,我会好好向圣上学习,如何做个巴州堂客。
希望你不要让我学到祠堂动鞭子那招。
管平波顿时泪流成河,老天,您老不必在这种地方实现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吧!?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