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平波母子平安的消息层层向外传递, 各部官员们的表情瞬间从担忧切换成欣喜,四处都是天佑大梁的赞叹声。
唯有甘临姐弟的喜悦里,带着些许复杂。
大喜的日子, 咸临不敢垮着脸, 装的欢天喜地,又实在太难为他的演技。
强行挤出个笑容, 对李玉娇与甘临道:我们太妃一直记挂着妈妈, 我且回去告诉她喜讯, 明日再进宫来给妈妈与大姐姐请安。
甘临道:去吧, 替我问伯母好。
咸临胡乱点点头, 朝宫外的方向跑了。
甘临目送弟弟的背影消失在墙角,转身对李玉娇道:师姐忙乱了半日,不若去我那处坐坐?李玉娇爽快的答应,二人同往兴圣宫走去。
兴圣宫亦是当年窦宏朗的住所,有着他朴实的风格。
甘临没做大的调整,看起来与福宁宫一般的简洁。
李玉娇首次来兴圣宫,四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殿下的居所简陋了些, 你还年轻, 该活泼些才是。
甘临笑道:身外之物, 懒怠费心。
李玉娇道:这话要叫我们陆娘娘听见, 少说得唠叨陛下三天。
甘临垂下眼,可惜爱替她打扮的陆娘娘已不在了。
宫女端上茶来,李玉娇瞥了眼宫女, 觉得有些眼熟,又多看了两眼。
甘临回过神来,笑着介绍道:康四姐,师姐可还记得她?李玉娇笑出声来:怪道看着面善,原来是二姐的妹妹。
康四姐咯咯笑道:国公记性真好。
李玉娇笑问:你怎么跑殿下身边来了?康四姐答道:谁让我和袁三先前都是殿下的跟班呢,跟习惯了。
李玉娇调侃道:所以你不是宫女,是亲卫。
甘临嫌弃的道:甚么亲卫?远不如她姐姐多矣,下场挨两下就哭爹喊娘,老满都是最不中用的,随便跟着打理些琐事吧。
康四姐哼了一声,放下茶盅:明日衣裳找不见了,别寻我。
甘临翻个白眼:我还差宫女使了!仔细我把你个废物扫地出门。
康四姐笑嘻嘻的道:你才不舍得哩!说毕,端着茶盘,一溜烟的跑了。
甘临仰天长叹,自己收的小弟,哭着也要带着!自己小时候什么破眼光!李玉娇笑个不住,不由想起她们当年把管平波愁的抓狂的往事。
甘临哀怨的看着李玉娇:那么好笑嘛!李玉娇很没诚意的安慰道:有几个能使的就不错了,想雪雁那位祖宗,都到了后勤部长了,还不是跑去做了大宫女。
甘临撇嘴:她是大宫女吗?那分明是杨娘娘。
李玉娇又给逗笑了。
甘临用手撑着下巴道:你分明很爱笑嘛,为何日常总板着脸?因为没人逗我笑,添堵的倒是不少。
李玉娇道,稽查部么,好事到不了我跟前。
甘临突然一脸八卦的道:我大师兄回京了。
然后呢?你们两个……李玉娇摆摆手:没兴趣。
甘临:……李玉娇叹道:白莲紫鹃不也没找男人么?你们总盯着我作甚?紫娟姨是总挑不到合心意的,白阁老……甘临一脸血的看着李玉娇,那叫没找吗她撩遍满京的小白脸了好不好!面对白莲的节操,李玉娇无言以对。
甘临忽闪忽闪的眨着大眼睛道:大师兄真的等了你好多年。
李玉娇挑眉:你请我来就为了扯闲篇?甘临被一语道破,险些叫噎的接不上话。
李玉娇敛了笑,恢复了常见的严肃:殿下不妨直说。
甘临邀请李玉娇并没什么实际的目的,管平波正值壮年,她犯不着想几十年后的事。
然作为太子,有些重臣是需要培养感情的,总不能到将来再临时抱佛脚。
但也不能真的只说闲话,李玉娇与师弟师妹们不同,她一开始就被重用,所以从未离开过管平波身边,算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彼此没少说话,多讲两句八卦,并不能进一步加深感情。
所以即便只是日常联络感情,也得找到好的切入点。
沉默了小会儿,甘临忽然道:没什么,只是有点想师父,又不知道同谁说。
李玉娇嘴角微微勾起:傻丫头。
甘临疑惑的看着李玉娇。
兴圣宫的凉亭里,只坐着两人。
四面透风,绝无偷听的可能。
即便甘临稚嫩,控制不住身边人,在此环境里谈话,都是极安全的。
故,李玉娇开门见山的道:你想当皇帝。
甘临神色一僵,脑子飞快的运转,想着如何接话。
李玉娇淡淡的道:师父的女儿想当皇帝,没毛病。
甘临只得干笑:皇帝肩负天下,能者居之。
李玉娇拨弄了下茶碗盖,没去揭破甘临假大空的套话,而是转回话题道:谭师父比孔师父疼你吧?甘临苦笑:此话也只能同师姐说了。
李玉娇顿了许久,才缓缓道:若殿下新得的弟弟,父亲是谭师父而不是孔师父,殿下便连册封太子的资格都没有了。
甘临怔住。
殿下可知道,你们母女是如何活下来的么?李玉娇没有讲古的兴趣,接着道,虎贲军并不只是陛下的虎贲军。
倘或把虎贲军比作买卖,那么赚了钱后,陛下该分六成,陆镇抚该得一成,剩下的三成,都得归你谭师父。
休说陛下与谭将军感情深厚,便是反目成仇……李玉娇看向甘临的眼,汉高祖的太子,是刘盈。
甘临心下一颤,立刻明白了李玉娇的意思。
汉高祖曾想立宠妃戚夫人所出的刘如意为太子,奈何吕后功勋卓著、手握大权,便是皇帝刘邦,亦不能撼动其地位。
最后不得不违心的立了嫡子刘盈。
即便是雄才大略如汉高祖,在立储之事上,也不能随心所欲。
谭元洲在虎贲军中权力之大,仅次于管平波。
他有调兵权的同时还掌握着人事权。
在虎贲军内,乃真正意义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相比之下,孔彰的力量,甚至比不上李玉娇,简直弱的不够看。
且谭元洲对虎贲军的贡献,比吕后对汉朝的更大;与皇帝的感情,亦不可同日而语。
因此,除非他无法生出孩子,否则太子花落谁家,不问可知。
甘临心底蓦地泛起苦涩,幼时的记忆美如幻梦,谭元洲对她的疼爱历历在目,而此时此刻,她却忍不住庆幸养父的早丧。
至少将来,不得不卷入夺储的血雨腥风时,对付孔彰,不必太纠结。
李玉娇没有子嗣,亦不打算有。
她不必考虑身前生后事,万事随心。
遂道:殿下自来聪慧,又有军功,许多事无需过于在意,且放宽心。
妈妈很在意孔师父。
甘临没头没尾的说。
李玉娇听懂了,轻描淡写的道:殿下听过‘立子杀母’的典故么?甘临想了想,不确定的答道:北魏?往古国家所以乱,由主少母壮也。
女主独居骄蹇,淫乱自恣,莫能禁也。
①李玉娇道,故,有母亲的皇子未必占优势。
尤其是母亲强势而又不能与皇帝分庭抗礼的皇子。
甘临的心倏地漏跳了几拍,脑子里有灵光闪过,却是不够透彻清明,期冀的看着李玉娇,希望她能讲的更详细。
然而,李玉娇再不肯多言。
许多话,不便宣之于口,只微笑着道:殿下侍父母以孝,待弟妹以友,明圣人之言,行君子之风,自然海阔天空。
甘临隐隐明白了什么,然,在皇权的道路上,真的可以直道而行么?李玉娇但笑不语。
为了节制孔彰的权力,保障梁朝的江山延续,管平波只可能选择甘临。
因为选择了孔彰的儿子,会有风险。
没有谁知道那孩子将来会不会翻脸,三纲五常延续千年,非管平波能扭转。
几十年后,管平波大行,被她强行压制的保守势力会疯狂反扑。
继任者向满朝文武妥协,把管平波偏移的政策掰回正轨,比驼着她留下的重担艰难前行容易太多了。
不是说女皇的皇位不能由儿子继承,不论继位的是男是女,他的皇位都出自母亲,否认女人的继承权,便是否认自身得位的合法性。
但是要避免前功尽弃,只有女太。
祖是不保险的,加上女太宗才可万无一失。
李玉娇没有子嗣,但她有她的立场。
作为开国元勋,她绝不愿意果子被人窃取,顺便在将来的史书里含混她的事迹,甚至把她描述成个靠裙带关系祸害中枢的奸臣。
历史由胜利者书写,她得保证继任者与她相同的倾向,才不至于历经尸山血海的残酷后,留下的却是千古骂名。
李玉娇有着巴州女人特有的倔强与顽强,从懵懂的少女,走到权臣,傲气一点点刻进了骨髓深处。
都是天生父母养,凭什么她就要低人一等?梁朝的女人在管平波的带领下,看着恣意,实则不过是空中楼阁。
只消政策无法延续,她们统统会被打回原形。
史上女人没有惬意过么?结果如何?到了陈朝,巴州堂客的凶悍,竟成为了奇风异俗。
李玉娇有生之年,恐怕都不能推翻男尊女卑的传统,但至少她要和管平波一齐,守住那条千辛万苦才推开的门缝,照亮后来人的路。
再不济,也要恢复初唐风采,留下类似雀屏中选的典故。
甘临年仅十六,便有了相当的敏锐,李玉娇信她能接下管平波的江山。
忠于管平波,不妨碍她出手增加甘临的筹码。
孔彰若不服气,来战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