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廷杰跟着领路的太监, 缓缓的向福宁宫走去。
宫内的金吾卫腰背笔挺、神情肃然,在寒风中,宛如雕像, 与庄重大气的宫殿交织出令人震撼的肃杀之气。
外行看热闹, 内行看门道。
陈廷杰在心里轻叹,总算知道东风会是怎么惨败的了。
走到福宁殿前, 巨大的玻璃窗让陈廷杰大开眼界, 同时, 他敏锐的发现了商机。
玻璃窗不止一块, 每间房屋上皆有镶嵌, 证明了梁朝熟练的掌握了烧玻璃的技巧。
陈廷杰嘴角微勾,他的商路扩宽了!太监领着人,走进了南面东侧的房屋。
阳光透过屋顶的玻璃瓦洒下,在木地板上照出水波纹般的图案;南侧的大窗纱帘垂落,隐约能看见外面的风景。
不知是不是阳光充足的缘故,屋内不见火盆,却暖洋洋的。
待踏上地板,脚底传来阵阵暖意, 才明白机关埋在地下。
好绝妙的心思!屋子的西面, 坐着个女人。
四目相对, 女人的嘴角微微扬起。
太监轻咳一声, 陈廷杰立刻跪下,匍匐在地:草民陈廷杰,拜见陛下。
请起。
管平波的声线既不柔和, 也不粗粝。
中规中矩,只是中气很足。
战场上杀声震天,袍泽之间想要交流,只能靠吼叫,久而久之,行伍之人说话的声音会比寻常人响亮。
反过来说,声音太小的,便不适合当兵。
为了在通讯基本靠吼的时代保持战场沟通,管平波专门训过战兵的发音,自己当然也是个中翘楚,毕竟前世在军营里呆了足足十几年,发音习惯深入骨髓,再改不了的。
陈廷杰注意到了这些细节,既然两个人都不是弱柳扶风的人物,被赐座的他选择了稍远的座位。
管平波身边并没有那位异族的将军,那么合适的距离,能让管平波更放松。
这里是福宁宫内新改建出来的阳光房,陈廷杰不是臣子,管平波不想在南书房正儿八经的接见,便选择了此处。
入冬以来,她常在此小憩,也常把孩子带来活动筋骨。
是以屋内装饰与别处大不相同,家具皆是轻便的竹子,便是孩子撞上去,竹子也会移开,不似硬木家具那般危险。
地板上铺了几个坐垫,权当凳子使。
如此古风的装饰,中原久未多见,倒是扶桑多有保留。
陈廷杰游走海上,什么风俗都经历过,从容的在垫子上坐了。
宫女端来了点心和茶,陈廷杰连忙道谢。
管平波忽然问道:陈一哥,你会说官话么?陈廷杰怔了怔。
管平波道:你的话,我不大听得懂。
陈廷杰:……管平波叹道:推广官话,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京城官话陈廷杰也只是马马虎虎能听懂,顿时暗道不好,沟通不畅,生意还怎么谈?只得干笑着慢慢道:江南话晦涩,陛下见笑了。
南方操蛋之处就在十里不同音,管平波逐渐听懂了应天等地的话,应付一般的江南人够使了,但陈廷杰说的都是什么口音,听的好不吃力。
彼时做生意的人,天南海北的方言都扯两句,即便不会说,彼此都能听懂。
陈廷杰见管平波皱起了眉头,忙换了应天口音道:不知陛下可会讲应天话?管平波松了口气,虽然口音还是很重,但应天话能听的懂。
深深的看了陈廷杰一眼,考虑往黄沙会派镇抚的可能性。
陈廷杰被看的一个激灵,不知管平波打什么坏主意。
他跟梅花会的秦一嫂打生打死十几年,深知女人狠起来,比男人都难对付,半点不敢小瞧了岸上的土匪婆,省的怎么死都不知道。
常言道,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天下的女人,鲜有不爱好相貌的。
陈廷杰生的好,各处谈生意时很占了些便宜。
江南人天生带着温润的气质,陈廷杰微微一笑,便生儒雅风情,拱手道:草民久闻陛下英勇,今日一见,着实有些出乎意料。
管平波等着套话的后半段名不虚传,哪知陈廷杰忽然换了台词。
只听他笑道:不想陛下明眸皓齿、眉目如画,颠倒众人心。
管平波好笑的道:你去林中仔细看看母老虎,长的其实挺好看的。
陈廷杰万没料到管平波如此应对,险些噎住。
不过能玩笑两句,是很好的开始。
余光瞥了瞥身后的玻璃窗,快速找了个话题切入点,满脸崇敬的道:如此大块的玻璃用来做窗子,陛下当真豪富。
草民海上行走,还不曾见过哪国有此气度。
管平波道:平板玻璃不值钱,工艺才值钱。
也是才破解的技术,你有兴趣,拖两船走。
陈廷杰欣喜道:谢陛下。
管平波对生意兴趣不大,当了皇帝,手下那么多人,她看着大方向即可。
便是后世,元首会晤,谈的也不是具体。
于是管平波开门见山的道:我欲重启市舶司,扶植海贸。
此事交给了林首辅总揽,户部执行,细则你去找相关官员谈。
总之,走私你也得处处打点,不若过了明路,税款总比各路打点省心,你腾出心思来放在生意上,能赚的更多。
陈廷杰一听便知管平波是行家,市舶司时有时没有,但走私却源远流长。
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市舶司的确图的是个省心,税款则必定高于打点。
因为朝廷的胃口,是远远大于个人的。
沿海的官员再贪,总有个限度。
朝廷背负万千官员,自然如同饕餮,贪得无厌。
陈廷杰半点不想过市舶司,奈何管平波搞了土改,釜底抽薪,他迫切需要出货,不得不向朝廷妥协。
管平波明白,贪官污吏怎生都不会少,即便有了市舶司,光缴税也是不现实的。
当年石竹纺织厂收个麻线,就能把潘志文卷进深渊,海运的体量,比石竹纺织厂大的何止百倍。
但海运想要健康发展,节制走私与贪污同等重要。
好在她不打算放任自流,国企对上海关,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上头取得了相应的平衡,下面的小商小贩的日子便好过了。
市场都是一般,就好比卖菜的,没了城管,满大街摆摊,直接受损的不是市容市貌,而是菜市场内交了铺租的菜贩子。
市舶司对小商贩的保护,就在于打击走私,避免不缴税的走私货破坏市场,让市场能够良性循环。
否则菜贩子死绝了,没了税收,养不起城管,大家都胡乱摆摊,当地立刻就要黑社会化,到头来卖菜的倒是不用缴税了,改交保护费了。
再恶化下去,为了利益,黑社会不断火并,整个社会退化至丛林法则,战争必然兴起,百姓生路断绝。
颠沛流离、易子而食,最终只有极少数的人,能熬到秩序的重新建立。
这就是为何人们期盼强有力的政府,因为只有强大政府下的百姓,才可能活的有尊严。
但凡混到了顶层,道理都是相通的,市场操作,陈廷杰自有应对。
他想见管平波,是想扯虎皮做大旗,亦恐吓贪官,让他们稍有克制,自己不必大出血。
然,仅仅见了管平波远远不够,还得让她对自己留个好印象,虎皮才能更好使。
管平波身为皇帝,讨好她的人如过江之鲫,单凭两句漂亮话打动不了人,她真正需要的是有用。
遂陈廷杰笑道:陛下目光长远,常人所不及。
草民草莽出身,不学无术,跟着陛下走便是了。
管平波道:我不想子民筚路蓝缕,更讨厌藏富于民的假话。
我希望国富民强,大家都有好日子过。
海贸之肥,你我心知肚明。
市舶司之事你且放心,你看我宫廷守卫的精气神,便知我们稽查部的手段。
顿了顿,又道,近年来战乱频发,无人纺纱,想必也无多少人想要你的珍珠宝石,你的生意只怕大不如前。
国难财是刀尖上跳舞,谁都不能保证自己绝不掉下来。
我匪类出身,说话不喜绕弯子,实话摆在这里,你们四大会的人都可以好生考虑下。
陈廷杰忙不迭的道:陛下关怀万民生计,乃草民之福。
管平波笑了笑,懒得再扯闲篇,直接转了话题道:你与西洋人打过交道么?陈廷杰道:南洋常见他们的身影。
管平波道:我是问你,跟他们打过么?陈廷杰顿了顿,谨慎的道:偶有摩擦。
管平波继续追问:打的过么?我要听实话。
陈廷杰点点头:赢多输少。
他们的武器如何?管平波道,你船上装的武器,是洋人的?陈廷杰早得了林望舒的提醒,知道管平波肯见他,正是因为武备,忙打叠精神一一介绍起海上常见的火炮。
管平波听的极为认真,时不时提些问题。
听完武器还不够,她又追问造船技术。
近代华夏的海战一塌糊涂,未来是制海权的时代,早做准备总是好的。
她愿与海盗合作,不单是商贸,更重要的是她前世的历史里,东海上的海盗实在牛的一批,在海盗的基础上组建海军,显然比赤手空拳容易的多。
为了这个目的,她可以在商贸上让利,甚至可以让陈廷杰成为新贵中的一员。
这才是皇帝真正该关心的问题。
时间静静的流逝,文书写字的手都开始抖,管平波才停下了询问。
海盗果然没有研发能力,战斗力再强,也是无本之末,核心的技术在西洋。
好在华夏与西洋的科技差距并不大,被她开过金手指的武备司的技术,搞不好还能领先两步。
但这个优势,不足以形成代差,绝不能掉以轻心。
于是,管平波真诚的对陈廷杰道:知识无价宝,比你送的珊瑚玛瑙值钱。
陈廷杰一后背的冷汗,他没想到管平波问的那般细,若非知道她没兴趣当海盗,许多细节都不敢说。
不过这娘们对武器与造船也未免太熟悉了,真的不会搞官家海盗与他们抢生意么?得到了自己满意的信息,管平波给了陈廷杰丰厚的赏赐,用以证明他真的讨得了自己欢心,为他与户部的谈判增加了些许筹码。
送走了陈廷杰,管平波回到书房,对着前来回事的林望舒灿然笑道:似乎所有的皇帝都喜欢祥瑞。
林望舒愕然,喜欢祥瑞的那是昏君!管平波的笑容慢慢放大,露出一口白牙:我喜欢的祥瑞就是技术。
你放话出去,谁能把海外新的农作物、技术、顶尖人才弄回来,加官进爵不在话下!林望舒目瞪口呆,技、技术!?登时气结,那关他们这些文人屁事啊!这日子没法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