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大雪纷飞, 姜老德在雪中踉跄着前行。
他的脸色青白,脑子嗡嗡作响。
就在方才,炎朝的朝廷颁布了均田令。
比梁朝的土改更可怖的是, 姜戎贵族的田产纹丝不动, 而他们这等汉臣的积蓄,却将要被席卷一空。
想到此处, 姜老德再也没力气走路, 无力的蹲在地上, 嚎啕大哭。
他不明白, 为什么仅仅想做个小地主的愿望, 是如此的艰难。
如果不能做地主,那他为什么要带着家眷,千辛万苦的跑到北边?姜老德双拳紧紧抠进了泥地里,拼命抑制住咆哮的冲动。
伊德尔,你骗了我!你骗了我!愤怒化作了哭声,仿佛痛哭,就能把心中的委屈、不甘和痛恨统统涤荡一空。
哗啦一盆水从天而降,兜头把姜老德淋个正着。
二楼的女人登时带着哭腔道:对不住,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看见下面有人……姜老德被凉水泼了个透心凉, 顾不得哭, 更顾不得找那女人理论, 打着摆子往家中狂奔而去。
斜对面的一个妇人推开了窗子,嗑着瓜子对方才泼水的女人道:还是你有法子,也不知道哪来的野汉子, 年根底下哭他娘的丧。
泼水的女人笑靥如花:嫂子说的是,年底正是要欢欢喜喜的,才去晦气。
我拿水泼走了晦气,来年咱们一条街的都大吉大利发大财!吉祥话谁都爱听,几个街坊笑着回话,彼此祝福。
听着外面女人们叽叽喳喳的笑闹,男人捅了捅自家老婆的腰,低声道:那是姜老德,正得圣上青眼,你也真是……女人转身点着丈夫的额头道:你怂不怂,休说他不好意思跟我个女人计较,便是果真闹起来,你是姜戎,他是汉臣,谁怕谁!男人干笑:我是汉人……女人摆摆手,不在意的道:你是阿速卫的汉人,比他们后头投降的高贵!男人无言以对。
原来这对夫妻,正是池唐与杨来来。
方才杨来来在洗脸,忽听外头有人大哭,推开窗缝,居然是死叛徒姜老德,当即就给了他盆洗脸水,冻死算她立功!摆弄着脂粉盒子,杨来来一脸讽刺的道:放着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做条狗。
真当主人丢两块肉骨头,就拿你当自己人了。
我呸!又回头瞪丈夫,没见过你这么怂的!起开,他好端端的在外头号丧,定是出了事,我去外头听听消息。
池唐讨好的道:我陪你去。
杨来来翻个白眼:去屁,你见人就紧张。
你说我要你何用?真真白认得那几百字,还不如我认不得字的。
说毕,一甩门,出去了。
池塘早被骂习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横竖巴州堂客的男人,没几个不被收拾的。
他原是亲兵,擅长打架,又不擅长探听消息。
只可惜年岁渐长,体力不支,既不会种田也没个打铁刨木头的手艺,是该想想将来做些什么营生了。
杨来来穿上件灰色的披风,挎了个篮子,大摇大摆的上街,一路跟左邻右舍招呼不断,跟大家伙炫耀她去城那头买上回看见的花布,惹的好几个跟她不对付的妇人呸声不止。
走到大街上,果然见皇榜处围着不少人。
她装作凑热闹的样子赶上前,随手抓了个穿长衫的问道:什么事?大家伙都笑呵呵的,敢是万岁爷要免税?穿长衫的呸了一声,低声喝骂道:免屁的税,也不知道是谁给圣上灌了迷魂汤,弄出均田令来,还叫不叫人活了?杨来来陪笑道:哟,大叔,您看,我一个妇道人家,听不懂话,您能不能讲讲均田令是个甚?我看看与我家相干不相干?穿长衫的上下打量了番杨来来,见她眉眼清秀,衣裳干净整洁,便知有点家底,低声叹道:你家可有田?杨来来犹豫了下,摇了摇头。
穿长衫的道:那你家是做生意的了,与你们不相干。
这均田令,就是把富户的田抢了,大家伙平分。
杨来来惊呼道:那不是强盗么?嘘!穿长衫的骂道,你个妇人,好不懂事!闭嘴!杨来来捂住嘴,大眼睛里渗出了泪。
穿长衫的一看就心软了:唉,谁说不是呢?南边土改,北边均田,不给人活路啊!穿长衫的也只是个小地主,看了告示,心如死灰,没心情跟杨来来闲话,背着手,摇头晃脑的走了。
杨来来先去买了布,回来的路上,人人都在讨论均田令。
这年头,富人少穷人多,闻得报名就有田分,街头的乞丐直接轰动了。
北方不比江南,气候恶劣,每每入冬,都不知冻死多少人。
开春了五成兵马司的拿板车拖着尸体去城外烧,得烧三天三夜才能烧干净。
他们有今朝没明日,这种时候,比南边人更敢赌,哪怕是报名就给抓壮丁,也先混成个饱死鬼再说,天实在太冷了。
伊德尔的确打着抓壮丁的主意。
先前陈朝孱弱,他们以少打多,根本不必在乎汉人当不当兵。
春日里布日古德一战,损失惨重,他便意识到,以少打多的换成了别人,他需要海量的人口去战斗。
这些人口从何而来?自然是从隐户中来。
而养几十万的兵,粮食从何而来?自然是从自耕农的田里来。
均田不是甚新鲜事,哪朝哪代都要做的,否则不足以支撑战争。
只不过炎朝特殊,再是打着华夏正统的招牌,他们内里是分了亲疏的。
再则,炎朝的核心便是几大部族,伊德尔动他们的利益,相当于自掘坟墓。
而想要军费充足,便只好牺牲汉臣,以确保炎朝江山稳固。
但是如此一来,伊德尔悉心维持多年的戎汉平衡就此打破,对付管平波,变成了一场豪赌,赌赢了一统天下,赌输了血本无归。
伊德尔不知道自己的抉择是否正确,只是到了如今的地步,想皆大欢喜再不能够,只能果断做出抉择,否则长此以往,拖也被梁朝拖死了。
好在均田令是民心所向,炎朝不似梁朝的小气,人口更少,亦没有女人分田的规矩,故每个农民获得的土地数量,看起来远超过梁朝,最少的都足足有二十亩。
家中若多几口男丁,立刻翻身做了地主。
是以,中小地主虽不高兴,确也不难接受。
至少比梁朝人均两三亩强多了。
均田令商议的时候,就没带汉臣。
首辅张云亭仅在皇榜张贴前一天才知道,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在炎朝,战战兢兢,为的是家族的延续。
如今万顷良田、数代积累,尽数化为乌有。
独自在家中枯坐到天明,残留在内心深处的,只有悔意。
在朝堂混了半辈子,张云亭岂能不知梁炎二朝之优劣?可家大业大的他,如何舍得下几代基业?何况梁朝对读书人的公然践踏,比炎朝还不如。
都说良田最为稳妥,无论何等天灾人祸,只要祭田还在,总有翻身的本钱。
不料天降不祥,华夏大地上,当家的不是菇毛饮血的异族,就是蛮不讲理的女人。
泪水划过张云亭布满褶皱的脸,他双手撑着额头,进退维谷、南北皆是深渊,他该何去何从?杨来来探了一圈消息,心中有了计较,装作无事人,慢慢折回。
她住的那条街多是商户与军户,与陈朝不同,炎朝商户地位尚可,军户更是凌驾于四民之上,故住在此处的,算的上是京中家底颇丰的人家。
又因他们主要靠经商和打仗,与均田令不相干,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情,聊的唾沫横飞,连杨来来新买的花布都无人关注了。
杨来来不以为意,她又不是真的无知妇人。
推门进到家中,池唐迎上来,悄声道:外头都在说均田令,可是真的?杨来来看了看窗外,见无人经过,才道:去衙门里报户籍,皆可领田。
池唐惊讶道:流民也可以?杨来来点头。
池唐还想问,却见杨来来眉头皱的死紧,似在思考什么,忙闭了嘴。
默默的去屋外扛了捆柴禾,生火做饭。
寻常人家没那多讲究,吃麦子的做馒头,吃稻子的做米饭。
菜是没有的,能混着萝卜白菜做碗干饭出来就不错了,便是以池家家境,也只能如此。
不多久,灶台上飘出了香味。
杨来来突然道:瓦罐里还有没有猪油?池唐掀开盖子看了一眼,道:还有半罐,你想吃炒菜?菜被我混在饭里煮了,我去隔壁借点。
不用了,杨来来咬了咬嘴唇,又道,今晚我们吃猪油拌饭。
池唐眼前一亮,杨来来穷苦出身,过日子比较节俭,非年节难得肯让他奢侈的吃猪油拌饭,今日不知哪家神仙开了眼,让他能解馋。
欢快的拿起勺子,在瓦罐里舀了两大勺猪油,拌在了饭里。
猪油的香味被热腾腾的饭熏了出来,连带青菜萝卜都泛起了光泽。
池唐端着饭走到桌边,在杨来来跟前放了一碗,笑道:快吃,我给你多放了小半勺油。
杨来来轻笑。
她被窦向东送给池唐时,才不到十五。
一同被送给亲卫的有六七个女孩,到了京城后,除了她之外,都生了孩子,安生的当起了贤妻良母,渐渐与她分道扬镳,及至陈朝覆灭,再没了消息。
多少年来,她因无生育,被无数人耻笑羞辱,池唐却是待她如初。
杨来来笑着笑着,眼里流下了泪。
池唐此人,说好听点是憨厚,说难听点是愚笨,没有她从中斡旋,只怕早尸骨无存。
可是,当年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给孔彰当亲卫的池唐,给了她能给的全部。
关爱、钱财,她想要,统统给她。
贫贱时最见真情,有夫如此,够了。
池唐莫名的看着杨来来,急切的道:你怎么哭了?可是方才出去受了气?杨来来摇摇头,道:风迷了眼,吃饭吧。
单纯的池唐应了声,三两下的扒干净了饭。
杨来来小口小口的吃着,心想,多年细作,她攒下了不知多少银钱,何必为了演的真,如此亏待了丈夫呢?寻常百姓家里,等闲不点灯,费油。
冬日天黑的早,一条街上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杨来来打发池唐睡下,自己却睡不着。
均田令,相当于掘了官员们的根,以她多年混迹京城的经验来看,当官的岂有那么好糊弄?杨来来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张云亭连姓唐的都没忠,他会让姜戎予取予夺?如果她是张云亭,会怎么做?会……造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