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线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向北推进, 想要浑水摸鱼的张云亭不免陷入了慌乱。
虎贲军畅通无阻,他拿什么去与梁朝谈?低头看着自己桌上没吃完的干菜拌饭,想想外头红薯粥都不管饱的流民, 苦笑。
曾经为文官时, 纵然知道吃饱饭才能好好打仗,却是不到阵前, 感受不到此番真切。
再想虎贲军那惊悚的家兔数量、那每日有肉的伙食, 兔毛的冬衣、精良的武器与盔甲, 满心便只剩绝望。
最令他恐惧的是, 他所率领的流民与虎贲军仅在咫尺之遥。
浑浑噩噩的流民无法抵御虎贲军的碾压, 而虎贲军打下的地方,在后方作乱则必定视同造反,他该何去何从?越靠近山林,可抢劫的村庄越少。
谁都知道打平原容易,打山林难,面对可怖的骑兵,差不多的绿林好汉,都选择了山林, 周遭的村落自然匪患频频, 人丁锐减。
再则, 山林灌溉艰难, 本就比平地更为贫寒。
平原上或还有些许上天厚爱的幸存者,山林周围,动辄百里无人烟。
没有后勤保障, 仗打的举步维艰。
存粮即将告罄,覆灭就在眼前。
欧鸣谦咬牙道:首辅,咱索性联合中原几大家族,自立山头吧!他们前次派来使者,都说愿倾囊相赠,你犹豫什么呢?这个问题讨论了太多遍,张云亭自家便是豪强出身,怎能不知他们想效东汉,什么都没有,讨论起来恨不得把九品中正制先定好了。
兄弟争雁的典故,重现的淋漓尽致。
这等脑子,连伊德尔都不如,居然敢肖想开国,可谓无知者无畏了。
再无耐心反复解释,直接反问道:然后呢?是啊,然后呢?天下乱了几十年,什么天王阎罗没见过?现如今都去哪儿了?休说自立为王,便是寻个地界,开宗立派都非易事。
家底攒起来慢,败起来快的很。
有几个豪强愿掏出家底?还不都是拿浮财赌一把,赌赢了泼天富贵,赌输了损失有限。
想到此,欧鸣谦生出无穷悔意,不该舍下家族的!该不该都干了,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
他撺掇的时候有无穷多的话语,待到张云亭叫他拿主意的时候,半天放不出个屁来。
可见当年他被江南党压着打,不全赖地域之争。
张云亭十指插入发间,脑子飞快的运转,却是怎么都找不到出路。
聂童蒙头痛的道:不若,直接投降?张云亭苦笑:那便再不是官身了,你我这把年纪不提,我们的子孙,谁又是能拿锄头干活的?聂童蒙道:开书院,如何?欧鸣谦道:那母老虎弄出了套新式的道统,岂会允许我们弘扬儒学?说着道,非她打压过甚,我们不至于为难了。
据闻孔家子侄都靠卖字为生,虽卖字是桩雅事,到底苦寒。
不怕诸位笑话,我家的几个不肖子孙,吃不起这碗风雅饭。
张云亭沉思了许久,绝望的闭上眼道:带着百姓奉迎虎贲军吧。
听得此言,欧鸣谦立刻跳起:不可!如此一来,我们果真就……只做个田舍翁么?张云亭平静的看着欧鸣谦:你几次三番鼓动我上位,我老了,争不动了。
你若有旁的想法,外头的兵都划归你,我们各寻出路,守望相助如何?欧鸣谦双眼赤红的瞪着张云亭道:首辅怯弱至此,想过因我们而死的父老宗族么?为着是否自立为王,两人积怨已久,张云亭毫不客气的嗤笑:谁能预知形势?何况,当初叛逃,我逼你了么?欧鸣谦冷笑:你不逼我,问问家乡的亡魂可好!?聂童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和稀泥道:咱们好好合计合计,事到如今,争执无用。
张云亭抖抖衣袖,鄙视的道:谁争执来?他要逞能,我让他兵马,若能杀出条血路,张云亭顿了顿,对一旁拱拱手道,再下便五体投地,恭祝欧公荣登宝座!欧鸣谦眼底闪过一丝厉色:果真?张云亭点点头:老朽无能,不能成事。
然则你我既是盟友一场,我不便阻你的青云路。
欧鸣谦连道几声好,咬牙切齿的道:你休后悔!张云亭忽觉了然无趣,怅然道:还有甚好后悔的……乱世当头,万民皆为蝼蚁,随波逐流、步步杀机,谁可与命抗衡?欧鸣谦见此情状,愤而起身,径直出门去了。
聂童蒙一脸懵逼,颤声道:那个……咱就分家了?张云亭疲倦的道:随他去吧。
当日我们叛逃姜戎,本就是无奈之举。
聂童蒙垂下眼,心里是有些认可欧鸣谦的。
什么都不求的投降,还不如留守在京中,纵然委屈些,至少家族还在,至少无需颠沛流离。
张云亭深深的看了聂童蒙一眼,好似看进了他的心底。
聂童蒙没来由的打了个摆子,便听张云亭叹道:巽之啊,许多事不由我们选,凡事往好了看。
我们家族凋敝,却是穿着汉家衣裳去死的。
你我都能打出‘驱逐鞑虏’的口号,梁朝女帝岂会放过?她现只说‘耕者有其田’,盖因虎贲军太能为,只怕她都未必想到姜戎如此不堪。
然她为女子之身,想要黄袍加身,必强调收复河山之功勋。
前者乃鼓动民众为她征战,后者为她坐稳江山的基石。
女子尚能横刀立马、抵抗姜戎,而你我……张云亭神色复杂的道,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休说千古骂名、子孙前程。
屠尽内阁降臣、以正声明、以慑天下,何乐而不为?前次辅聂童蒙心里默算了回管平波的投入产出比,顿时吓出了身冷汗。
确实,统一天下与偏安一隅全然不同,想要做得天下共主,需要更多的不可推却的理由。
换成男人,以管平波之功绩,再无疑虑。
然她是女子,还是试图传位于女儿的女子,绝不会嫌自身筹码太多。
欧鸣谦等尚有活路,地位几乎等同于丞相的阁臣,绝无生机!张云亭闭上眼,谁曾敢想,虎贲军能强悍如斯?姜戎入侵,竟是老天送给她的垫脚石,好叫她借力一跃,直上九重云霄!时也!命也!欧鸣谦阴沉着脸,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盘算着眼下的局势。
张云亭判断的没错,以虎贲军之威,锦上添把狗尾巴草,他们压根就不会稀罕。
然则,梁朝制度他无法忍受!他憎恨梁朝否认理学、否认儒家!儒家乃士大夫的脊梁,汉初等级不明,致使君不君臣不臣,吕后得入本纪,简直岂有此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做不了人上人,还有甚意思?是以,如若能为官左右朝堂,便也罢了。
如若就此认命,将来与丘八为伍,还不如拼死一搏!连灌了几碗茶,欧鸣谦平复了些许情绪,出门找到了易含章。
二人之前便同气连枝,皆对张云亭首鼠两端极为不满。
他们倒也知道,光凭手下几万流民,掀不起大浪。
然而他们占山为王,难道虎贲军真能上山围剿?当年孔彰在中原郡大杀四方,进了山林,还不是叫囫囵吞个彻底。
山林的匪患,与寻常边患同为疥癣之痒,它不动根基,却十足厌烦。
为何姜戎当年龟缩西垂,陈朝焦头烂额;而今姜戎盘踞江北,却叫打的屁滚尿流?无它,龟缩西垂为流寇,盘踞江北为政权。
政权好打,流寇难灭。
有道是,欲得官,杀人放火受诏安。
因此,他们在山上拉个杆子,管平波为着省事,许个功名利禄,换得天下太平,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哪个帝王会不干?张云亭胆小怕事,不足以成事!张云亭见欧鸣谦与易含章鬼鬼祟祟,不由哂笑。
他们在谋划什么,都不用猜。
然着实想的太简单。
梁朝苍梧山林起家,欧鸣谦这等半路子,只怕不够给人消遣的。
罢了,既是分道扬镳,随他们去吧。
聂童蒙仔细思量了几日,亦做出了决定。
张云亭毕竟见识多广,在炎朝时,便能带着他们于夹缝中生存,或许比不得昔年名臣,至少比欧鸣谦强。
于是与张云亭议定,择日带着家人,自行离开。
既然谈妥,自然要好聚好散。
四个家主,带着子孙家人,摆上宴席,彼此道别。
推杯换盏间,席上突然生出变故!正吃菜的张云亭咚的向后倒去,紧接着聂童蒙口吐白沫,睚眦俱裂的指着欧鸣谦:你!你……欧鸣谦一声断喝:杀!席间的仆役唰的齐齐拔出匕首,刺向了震惊中的张云亭与聂童蒙的家人。
顷刻间,张聂两家尽数命丧黄泉。
火光中,欧鸣谦露出一抹阴狠的笑:天下哪有什么好聚好散,你知我底细,我不杀你,难道等你拿我去母老虎跟钱做投名状么?扭曲的表情凝固在聂童蒙脸上,死不瞑目。
易含章在一旁抑制不住的颤抖,如果前日,他选择的是张云亭……惊惧到达顶峰,本能的生出了万般防备。
张云亭非死于欧鸣谦,而是……放下了兵权!造反,犹如朝堂,没有退路,只有不断的抢夺与厮杀。
他双拳慢慢攥紧,暗暗的道:我得有自己人,绝不能步张云亭的后尘,决不能叫欧鸣谦一手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