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河对面堆积如山的物资, 老虎营发出阵阵欢呼。
一个多月以来, 他们时时处在断粮的边缘, 日夜焦虑不堪。
久旱逢甘露, 怎能不激动万分?管平波却没什么表情。
强盗便是如此, 平日喝酒吃肉、不事生产, 没粮了乱抢一通,抢来了继续醉生梦死, 没抢到便消失在世间。
他们自选的路,没什么值得同情。
然而土匪多数时候,不是帮派火拼, 而是劫掠百姓。
他们未必对村寨进行大屠杀,但失去了粮食的百姓,总是要死的;被他们掳走的女人、奴隶, 也总是短命的。
太平天国起义造成的直接死亡人数是五千多万, 这些大多都不是被杀, 而是活活饿死。
解决了粮食问题很好,但因此产生的兴奋必须遏止。
因为她有更大的野望, 而不仅仅是占山为王。
看着赤脚在土路上来回奔跑大笑的弟子们,管平波果断的作出决定——今天晚上就必须开始上思想政治课!她建国的种子, 绝不能如此目光短浅!待众人略微冷静, 管平波便组织人手修理桥梁、搬运物资。
盐井已停工两天, 亦须得复工。
盐井处在山谷里,石竹又是多雨的自然环境,晒盐变得十分艰难。
虽搭了层架, 一年能晒的时间不过四五个月,余下的皆靠煮,其间艰辛,一言难尽。
要处理的事千头万绪,管平波在心里默默排了权重,将现场交给谭元洲,入库交给陆观颐,她自己则去了软禁土匪家眷的地方。
三间狭窄的木屋,通铺上坐着七八个眼神呆滞的妇人并三个孩童。
在古代,女人普遍作为物资存在,乱世尤甚。
直到后世,有些野蛮落后的地方,还保留着征战后男人杀掉女人带走的习俗。
这些女人的父亲、丈夫、孩子被敌人杀了,但她们生不出多深的仇恨,不过换一个地方,换一群男人,继续麻木的含辛菇苦、繁衍生息。
在弱肉强食的时代,所有的人都认可同一套规矩——强即真理。
所以管平波不怕里头出现什么为夫报仇的贞洁烈妇。
她们对夫主没有多少爱,故对旁人也难产生多少恨。
残酷点来说,即便有爱,终究是要屈服于现实的。
温饱线上挣扎的人,任何情怀都太奢侈。
没有什么比生命更珍贵,劳动人民默默的遵循着这个朴实的理念,直到天荒地老。
将她们软禁于此,只是没空处理,亦是让她们稍微冷静的意思。
现暂腾出手来,管平波便毫不忌讳的坐在门槛上,与屋中的人平视。
妇人们却纷纷垂下眼,不敢看管平波的眼睛。
管平波开门见山的道:羊头寨的男人已被我杀了。
妇人们没有回应,管平波等了一小会儿才道:羊头寨是土匪窝,没什么传承,你们应该都是被抢来的吧?想回家的话,报上地名,改日有货郎上门,叫他往你们家带口信,叫家人来接便是。
妇人们还是没说话,管平波又道:不想回家,留下来也行。
只不能闲着。
我们的规矩,一日不劳一日不食。
也就是说,我会按人头分配活计。
干足了,有饱饭吃;非生病等缘故干不足,扣口粮;干的好的则有赏。
你们可以商议一下,明日清早我再来问。
门我打开了,不愿做活的,明日便请离开,粮食少,我养不起闲人。
好半晌,人群里只有沉默。
管平波梗了一下,才问:你们听的懂汉话吗?良久,一个妇人低声道:听的懂。
我方才的话听明白了么?妇人又沉默了许久,才道:我孩子太小,做不了活。
管平波哦了一声,道:孩子不用做活,但要上学。
学官话,认汉字。
学不好的我会揍,这是规矩。
妇人有些不理解,只问:去哪里上学?管平波道:就在寨子里。
一群妇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怎么抉择。
管平波把话说到,也不纠缠,将门打开,放任她们自己去想、自己去商议。
她不要愚民,更无力做救世主,这么基础的选择题都不会做的人,在她统一天下之前,基本管不了,那就不必浪费时间。
任何一番事业,总有舍弃与牺牲。
能保障大多数人的利益,已经是丰功伟业了。
管平波自认不是圣人,也不认为真的有人能至真至圣,所以还是不要自欺欺人的好。
至晚间,物资全部入库,添了一倍的腊肉混在饭里,吃的所有人满嘴流油。
饭毕,陆观颐列出的清单有带壳稻谷六千斤、青布十匹、白布十二匹、棉花二百斤、腊肉一百三十斤、风鸭十二对、风鹅两对、酒二十坛,草纸十刀,以上是生活用品;管平波再看下页,只见上头写的是铁枪十二把、弩二十只、箭羽三百支、火枪四把……管平波瞪大眼:有火枪!?陆观颐点头:应是百户所抄出来的,上头有印记。
说着一声叹息,只怕百户所凶多吉少。
管平波想起孟阳秋,道了句可惜。
又往下看,见有火药两桶,匕首暗器等物若干,摇了摇头。
卫所糜烂她知道,可空守着这般好物,还被人抄了家,就不仅仅是无能可以形容了。
土匪的确不好对付,但那是指上山剿匪。
一旦占了主动权,一盘散沙的土匪也没长三头六臂。
便是遇上正规军,以卫所的布局,真是巷战也打死他们了。
结果他们却连土匪都对付不了。
在流民四起、天下大乱的当口,如此倦怠,孟志勇是有多天真?日子过得也太麻木了!陆观颐又递了张纸过来道:还有些金银铜钱。
我看到些簪子镯子甚为眼熟。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我们手中。
土匪间的打打杀杀,倒叫我想起当年的京城风云。
一样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古董玉石在各家各户来回。
人一茬茬的散落,这些宝贝倒比人更易盘桓在豪门府邸。
倘或他们有灵,不知经见过多少兴衰更替、爱恨离仇。
管平波一个糙汉子没有那么多文人情怀,不过一笑,拿起第一张单子道:我们离开百户所时,就预备着搬家。
缝纫机我记得你带了,现只有一台,叫紫鹃先使着。
如今七月底,眼看着天气就要冷,先把各人的被褥赶出来。
衣裳我画了样式,全部重新做过。
一人两套加被褥毛巾,布料转眼就耗尽了。
入冬之前,须得备齐。
这几日我不得闲,此事你记在心里。
陆观颐问:要忙什么?做洗衣机。
管平波笑道,我预备让老虎营的人轮流煮盐。
又要训练、又要种田、再添上煮盐,也太累了些。
尽可能的减少后勤上的压力,是我的责任。
不独洗衣机,我还预备引水入田、改良盐井的摇撸。
日后有了条件,想法子用水力锯木劈柴,零零总总,不一而足。
将来我打下一个地方,就把它建设好。
每一个寨子,都要有堡垒,有学堂,有田地,有水利,有棉纺工厂、有家禽家畜养殖,还有配套的防御野猪袭击、保障粮食生产的壕沟。
当这般堡垒洒遍天下,便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时。
顿了顿,管平波又道:你曾问我,为何有前人从未有过的野心。
我告诉你实话。
男女大防,三纲五常,从来只在权贵心中。
百姓并不理会那些。
谁给他们饭吃,谁护的了他们家族安康,谁就是好人。
他们不在乎谁当皇帝,不在乎龙椅上坐的是华夏还是异族,更不在乎是男人还是女人。
《荀子·王制篇》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千古更迭,概莫如是。
故,我会把此处作为试点。
趁着人少,大伙儿如同一张白纸可肆意泼墨时,实行新政。
千头万绪,需你扶持。
今后多有辛劳,望你承担。
陆观颐道:积土成山,风雨兴焉。
积水成渊,蛟龙生焉。
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
说毕,又眨眼笑道,事圣君者,有听从,无谏争。
臣定不辱命。
此言出自《荀子臣道》,说的是侍奉圣明君主的,有听从而没有劝谏苦诤。
然而下一句便是:事暴君者,有补削无挢拂。
管平波忍不住道:故我喜读荀子,他老人家讲的明白。
赶上暴君,不拍马屁只有死路一条,只能对上曲意奉承,对下尽力而为。
倒让我想起《女诫》来。
幼时读它,当真是怒火丛烧,恨不能跑到汉朝,把班昭揪出来暴打一顿。
待大些,不经意间回想,方知她著书之无奈。
女人若要依附男人而活,便不能以卵击石。
《女诫》说的是为妇之道,却也说‘夫不贤则无以御妇’,与为臣之道异曲同工。
这便是事君如事父的三纲五常。
对于芸芸众生而言,是有道理的。
说着,管平波笑的露出一口白牙,可惜我不是芸芸众生。
我没有那般好性子,赶上暴君了肯迂回行事,我只会掀桌子,砸它个稀烂,再缔造一个新的王朝。
我不喜欢三从四德的规矩,我来重新定义规矩。
说毕又笑,要做到此点,非朝夕之功。
你不可拿我当暴君。
不是圣君,也得是中君。
倘或我做错了,该骂骂、该抽抽。
我们一个占了土匪窝的老虎营,休学文人那一套。
皇家就是这么一代一代变成蠢货的。
陈朝废了宰相,当真是屎一般的臭棋。
不因言废人,才算天家气度!初秋的微风拂过,陆观颐看着窗外,喃喃道:那你想建立一个怎样的王朝?管平波想了好一会儿,才寻出一个贴切的形容,轻声道:大概是……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吧。
陆观颐道:你这野心,可比单做皇帝难多了。
不知我有生之年,能否见到贞观重现。
管平波自信一笑:贞观之治算什么?就从此处开始,我要你见识,什么叫工业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