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被太宰先生赶走了,用最残忍伤人的方式。
我不想在医院丢人,于是躲到了Lupin酒馆去——这是太宰先生目前不会来的地方。
是属于除了喝酒其他事情全然不顾的酒客的地方。
夜深人静,我坐在吧台边,对总是披着红马甲的老酒保说:麻烦来一杯他们常喝的酒。
酒保犹豫着:您不该喝酒。
我说:今天例外。
我静静地看着他,满面泪痕地。
老酒保说:您明明不爱喝酒。
他把玻璃杯推过来,澄黄色的酒水里球形冰块浮沉,只能喝一口哦,小先生。
我:谢谢。
不好喝。
其实对我来说,酒一点都不好喝。
完全不如牛奶好喝。
即使是太宰先生总在喝的蒸馏酒。
可是……这是他爱喝的……我一口把整杯酒都干掉了。
咽喉滚动之后,苦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我听见了自己的抽泣声,眼泪争先恐后地汹涌落下。
太宰说——你爱我,像疯狗,像野兽一样爱我。
毫无底线、毫无人格的爱。
和最开始,一点变化都没有。
我还能怎么做呢?我对他的爱是如此不堪且不受待见。
可是除了爱他,我还能怎么做呢?太宰说:我还以为会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事。
结果无外乎此。
太宰先生总是算无遗策。
他把敌人的反应、港黑的支援、中原和我的到来、甚至自己的重伤和我的失控,都算得刚刚好。
而我让他失望了。
太宰先生要我对他的死亡冷静以待,我做不到。
除了他我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他人是死是活,不在乎他人口中的残暴之名,不在乎自己活得如何。
但我隐隐察觉,他死的这一遭,我身上有些与众不同的东西被彻底掀开,赤-裸裸地展现在世人面前——而这些东西一旦暴露出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困惑而悲哀地流着泪,不知道为了什么。
酒馆里可能有酒客在看我,我没有在意,独自一人趴在吧台上小声啜泣。
我太难受了,难受得胸腔快要爆炸。
……不知过了多久,有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坐到我旁边。
我挑的座位是太宰先生常坐的位置。
自然,左右两人的身份也很明了——坂口安吾和织田作之助。
刚才太宰先生问我,我和狗有什么分别。
我突然开口,难过地问织田,我和狗真的没有分别吗?织田看了眼我面前的空酒杯。
他说:有的吧。
那是什么?我穷追不舍。
这个……织田道,说起来就很多了啊。
他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我转了个方向,滴溜溜地将圆凳旋转到另一边,盯着坂口安吾:你说呢?坂口推了推眼镜:首先,竹下君是直立行走的人类,而狗是四肢行走的生物。
这个答案太过中规中矩,我预感这不会是令太宰先生满意的答案。
不够。
你会使用工具,狗不会。
不够。
你会思考复杂的问题,有自制力,狗难以做到。
有点像。
我说,但还是不够。
坂口苦笑着道:竹下你这个问题太宽泛了,就像在回答脑筋急转弯一样。
是嘛,明明是很难回答的问题。
我仰头很委屈地道,声音里全是郁闷,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刁难我?可能太宰想让你自己寻找答案吧。
织田道。
我知道。
我愤怒地一拍桌面,让他们酒杯里的酒泛起一圈圈波纹,这有什么不知道的。
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懂太宰先生了!他希望我自尊自爱,他希望我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和喜好,他希望我不是只为他而活的生存机器,他希望他死了之后我也能活下去。
他希望我竹下秋是个人,是个有立场的人,而不是太宰治说什么就做什么的野兽、卑微自轻到泥土里的低贱者。
酒保调酒的动作微微一顿。
织田和坂口脸上浮现出了显而易见的意外和惊讶神色。
但我也知道。
我平静地说,你简直是无心无情的怪物——他过去曾被人这样说,于是他也指着我的鼻子骂来试探我。
他害怕我和他是同一类人,却又无比期盼着。
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在努力地接近他,为此不惜成为他的一条狗。
他们两人默然。
可是……可是……我哽咽了。
——你看起来想生撕了那个对我开枪的人啊。
中也晚一步阻止你,你是不是要啃食他的血肉?可是我真的没有!没有想喝那个人的血吃、他的肉……太脏了……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那样做呢?我抓着酒杯的手指收紧,用力到指尖和关节都泛白。
我只是……太害怕了。
怕他就在那里死去。
坂口问:你有将这些告诉太宰吗?我说:没有。
坂口:为什么不告诉他呢?我:怎么可能在他面前说得出口。
我注视着面前吧台上模糊的空酒杯,艰涩道:正因为是太宰先生,在他面前我才无法保持自己的想法。
当他在我面前倒下,我便无法神志清醒地思考,更没办法不去复仇。
他厌恶这样的我,我清楚。
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无论重来多少遍,我都会这样把伤害他的人撕碎。
哈哈哈哈哈……我捂着脸,惨笑道。
我的爱就是这个样子的啊。
我根本无法克制自己,因为——我爱他啊。
从诞生于世,爱他至今,一成不变。
*坂口安吾推了推眼镜,打破了苦闷的沉默:竹下君是我见过情感最浓烈、也最执着的人了。
太宰君真让人羡慕啊。
我:可惜他并不认为这是值得羡慕的事。
坂口:终归是好事,怎么会有人不愿意被全心全意地爱着呢?……再说,你现在不是分析得很清楚么,条条有理、逻辑清晰,也不见得有太宰说得那么夸张,什么疯狗野兽之类的。
我苦涩地咽了口酒:也就喝醉了才这样。
总不能一见太宰先生就喝酒。
这回坂口无言以对了:……织田叹了口气,道:如果你平时对着太宰也有醉酒的头脑就好了。
坂口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我说:等我醒酒后,会完全忘记这时候的事。
请二位为我保密,千万不要在太宰先生面前提起。
我坐在圆凳上认真地请求他们。
那是必须的。
两人道。
坂口道: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竹下君呢。
和在外面听到的传闻大相径庭。
我用酒保递来的湿纸巾擦了擦眼泪,斜眼看他:怎么?你又听见什么传闻了?坂口刚才大气都不敢喘,现在终于安心地抿了口酒,道:外面现在传得厉害,幽灵暗杀者发狂暴走,一个人灭口了一个组织。
‘幽灵’性情凶残,嗜鞭尸。
死者死状凄惨,不留全尸。
行迹神鬼莫测,每次现身必定带走一条人命。
他的眼睛是来自彼岸的吸魂灯,眼眶里盛着没有波动的幽蓝色的血……我:……港口黑手党哪个文学鬼才写的。
……中间那段听起来有点耳熟。
坂口:是的,‘死状凄惨,不留全尸’,上次也这么说。
可能是传流言的人词汇积累不足,找不到新鲜的措辞了吧。
我:……坂口安吾,你他妈真是个吐槽鬼才。
刚才难堪又悲伤的情绪借酒宣泄一通已经发泄得七七八八,被坂口安吾这么一打岔,我也没有什么劲继续痛哭了。
我让酒保给我加了半杯酒。
干杯吗?为什么干杯?织田问道。
我:为了今天也像狗一样活着的幽灵暗杀者。
坂口:为了将来某日幽灵暗杀者对他的心上人表白成功。
织田:嗯……为了醉酒后变得啰嗦的幽灵暗杀者。
我:还为了太宰先生早日康复。
坂口:这个听起来不太容易。
我:你闭嘴吧。
哈。
三个玻璃杯杯沿砰在一起。
清脆的一声——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