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悬空那刻我什么都没想。
不, 不对。
脑中闪过的念头是:我不仅把跳楼自杀者推了回去,居然还让她说出了我不想死这样的话, 这个任务绝对超额完成!三杯香草奶昔完美到手!然而黑子恐怕不这么想,他冲到栏杆边往下看,正和单手抓着最底下的栏杆吊在外边的我对视。
黑子大声道:把另一只手给我!!楼顶平台上还传来:救人!快救人!他没有掉下去!!!接着一群人趴到栏杆边紧张地围观。
这场面让我有种荒谬感。
我自然是不会死的, 有非物质化自身的异能力虚无傍身,过去多少黑社会组织绞尽脑汁穷尽办法要我死, 我都死不掉, 更遑论区区坠楼。
……而且还没坠下去。
憨厚男人和黑子一起对我伸出手,楼顶上很多人对我伸出手。
各色的手臂探出了栏杆, 想要抓住我,把我拉回上边去。
这种众目睽睽的情况,想使用虚无省点力都没办法了。
往下看是深深的距离,地面上的人如同蚂蚁一般渺小,东京的街道绵延曲折没有尽头, 是和横滨相似的风景。
我仰头道:黑子, 冷静点, 叫上面的人让开。
黑子扭头喊:请大家让开一下!人群恍若未闻, 焦急地道:快把他拉上来啊!还愣着干嘛呢?!快点啊他要撑不住了!黑子:……我:……黑子完全被忽视了呢。
还是那个憨厚粗实的男人涨红了脸,气沉丹田一声爆喝:都——让——开!这才把边挤边嚷的人群吼散了。
我单臂吊着自己,向黑子确认:人都散开了吗?黑子:散开了, 你快上来!他看出了我的游刃有余,比刚才冷静了一些,但还是很着急。
我用右手抓着栏杆, 一个单手引体向上,将左手扣住黑子的掌心。
抓紧了——手掌相握的瞬间,我的双脚用力一蹬墙面,借着反作用力和黑子的拉扯,轻松翻越过栏杆回到平台上。
落地的时候为了缓解冲势,我双手抱头就地一滚,最终单膝跪地稳住身体。
站起身时,看到了一整圈目瞪口呆的人群。
满脸皱纹的老妇人、会打跆拳道的小男孩、好心但嘴笨的男人、闻声赶来楼顶的其他居民、还有消防员和保安……他们看着我从栏杆外面干脆利落地翻回楼顶,嘴巴张成了O形,没人说话,楼顶一时静默得落针可闻,宛若凝固。
而后——太好了!!!都没事!没有人出事!!看这比特种兵还利索的身手!小伙子优秀啊!!既心地善良又有勇有谋,哎呀!除了那悲惨的爱情简直是个完人!人群欢呼起来,我被激烈的赞美声轰炸得有些头晕眼花。
黑子的声音淹没在人群里:竹下君,你手臂的伤好像又裂开了……我没有撸起衣袖察看绷带,但按照刚才手臂的用力程度和刺痛感,伤口应该是裂开没跑了。
人群忽然散开一条道,让出了被挡在后面的年轻女人。
劫后余生,她的脸色没有多好,但经过消防员的劝解之后,眼中重新有了名为生的希望的光。
女子的泪痕还挂在脸上,她看到我时神色复杂。
你刚刚说的……句句属实,绝无编造。
我道。
我没有怀疑的意思……女子一瘸一拐地走到我面前,我刚刚决定了,放下过去,重新开始。
分手就分手,喜新厌旧的渣男不值得我如此。
那……你呢?我:嗯?女子声音逐渐变大:……那个抛下了你的人啊!你明知道他对你那么糟,那你为什么还爱着他?为什么还是无法忘怀?刚才还吵吵嚷嚷的群众一瞬间内再次静默下来,目光聚焦在我身上。
我道:……爱着就爱着了啊,没那么多为什么。
他值得我这样爱他。
女子激动地握住我的手臂:这不是理由!……她还想说些什么,但我望着被她攥着的手,皱了皱眉。
伤口崩裂后血水被绷带吸收,不至于渗出,而女子不巧正抓在伤口上,袖子又隐隐透出红色。
她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表情一凝,慌张地松开手:真、真对不起……你受伤了?她后面的消防员和保安看着我欲言又止,似乎有话要说。
可我不想被他们冠以任何功劳名誉,只想兑现三杯香草奶昔的任务报酬。
在他们走过来之前,我迅速回头从人群里找黑子哲也——然而看了好几眼都没找到,只能大喊道黑子,我先走了,在刚才的地方等你!女子:等等,救命恩人!能否留下你的联系方式!我:不必了!女子:你不给我就去再跳一次楼!我:……围观群众:…………纸笔拿来。
我唰唰写下私人手机号,连名字都没写就开溜了。
不要问我为什么跑这么快,我衷心不希望被扒出姓名和地址后,一条热心市民、救人英雄的横幅送到港黑事务所去。
……太可怕了。
无法想象。
港黑的人会疯吧。
*M记。
在黑子的要求下我不得不给被子弹擦伤的左臂重上了一次药,并换了新绷带。
我眼睁睁看着黑子哲也就站在柜台服务员面前,但服务员迷茫地张望着喊下一位客人——,直到黑子扯了扯对方的衣服才反应过来。
我第一次见到存在感低到这种程度的人,好像和整个世界格格不入,就连普通的生活都过得颇为艰难。
黑子倒是一副习惯了的样子,拿着两杯香草奶昔回到了位置,插上吸管:喏,竹下君的。
我不满地质问:不是说三杯吗?黑子淡定地吸了一口:分三次还清,一次一杯。
我郁闷地吸了一口:喂,小哥,黑社会没有这样的规矩。
黑子:可是一次一杯是最美味的选择。
我:好吧,黑社会为香草奶昔破例。
竹下君的身手真好啊。
黑子瘫着一张脸,在楼顶吓得我的心怦怦直跳。
哦?我可看不出来。
下次……就算是我的委托,也请不要用那么冒险的方式来完成了。
黑子正色道。
我叼着吸管:你以为那很危险?是的。
其实不。
就算我真的掉下去,也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比这高得多的楼也好,悬崖也好,我跳过不止一次了。
这样一脸自然地说着完全在我理解范围之外的话……黑子吐槽道,但对于作为普通人的我来说,这些都是万分危险的举动。
放心吧,我还是很珍爱生命的。
看不出来呢。
黑子吐槽×2。
是吗?嗯,在上面的时候,竹下君想要寻死的演技非常逼真,我差点信以为真了。
吐槽×3。
然而……不是演技,是我的亲身经历哦。
我晃了晃饮料杯。
黑子一时沉默。
很抱歉,没想到竹下君竟然有那样的过去。
没关系,你不需要道歉。
只是我一个人的事而已。
黑子哲也的神色里有略微的歉意,但没有过多同情,这让我感到自在。
他是个不错的朋友,我想。
对了,对于你在上面说的话……我还有些疑问,不知道竹下君能否解惑。
直说吧。
恕我直言,竹下君为什么对那位先生那样执着呢?从你的讲述中,他并不喜欢你,也不把你的性命当一回事。
黑子问得直白。
他可能摸清了我乐于解答和太宰先生相关的一切问题,因此不怕冒犯到我。
这个说来话长。
我回忆着道。
喜欢上太宰先生的心情,好比纵身跃进深不见底的黑洞,那种静悄悄的、没有回响的绝望见不到底,望不到头。
又好比飞蛾扑火,奋不顾身地烧尽了自己,也未必能得到一声垂怜的叹息。
可是,万事万物都存在一线希望的。
简单来说,我之所以能坚持下去,是因为太宰先生在拒绝我的同时,一直期望着我变得更好。
我从怀里掏出一部旧款式手机——中原的私人手机在两年前非常昂贵,但放到现在却有些跟不上潮流了。
你听。
我按下播放键。
如果竹下君还活着,麻烦中也把这个放给他听~好孩子是懂得忍耐的哦。
我不在的时候,要学会自己长大。
好好照顾自己,秋。
温润磁性的男声从手机里缓缓流淌出来,带上一点录音特有的音质。
最后一声轻笑,温柔得如情人间的耳语呢喃,小刷子般勾得人心痒痒。
怎么样?太宰先生给我的留言。
我才没有得意和炫耀,我只是给新朋友听听太宰先生的声音有多好听而已。
黑子:和从竹下君的话语中得到的冷酷印象相距甚远,听起来非常……非常?多情。
……啊,别生气,我没有贬低的意思。
噢,我当然知道。
我知道,太宰先生在等我长大。
而我……也在期待着他的变化。
这是预兆。
你知道吗黑子?是预兆,太宰先生以前从没这样对我说过话!等等,你不是说太宰先生失踪时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吗?黑子问道。
是啊。
我惆怅道,这是我自杀未遂之后,他借别人之手传达给我的。
黑子一怔:……自杀未遂啊。
那是最后一次,之后再没有过了。
我笑道:太宰先生让我好好照顾自己,我又怎么能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呢?黑子一针见血:所以还是因为那位先生的话才爱惜生命的吗?这个问题有点犀利了。
我不得不思考了一下,才否定他:不完全是。
我不再自杀是因为我明白,如果我死了,世界上就没有人比我更爱他了。
黑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啊,原来如此。
东京某家M记,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喝着香草奶昔,在暖融融的灯光下,在汉堡和薯条的味道里,谈论着生死和爱情。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那样执着地深爱着太宰先生。
明明从未得过他的青睐,明明与要跳楼自杀的女士相比还要痛苦得多的爱情,为什么我还这样坚持下去。
我以前将他赐予我的一切情绪视作馈赠,包括委屈、愤怒和痛苦,都成为了对他的爱的一部分,现在想来确实是很年少无知。
而现在我想通了,我知道自己作为暗恋者确实挺悲惨的。
我没那么大度,我也会委屈不平,会心酸吃醋。
不开心的时候,我就没那么爱他,会比平时对他的爱少一丁点,比一微米还要少的那么一丁点。
我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我同他是畸形的关系。
他不接受我,因为我对他奉若神灵,而不是一个平等交流的普通人。
过去的我单纯而执拗地爱着他,就算被拒绝无数次也不放弃。
现在的我不放弃,是因为我等待着再次遇见他那天。
黑子哲也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等到那一天,我想告诉他,我学会了忍耐,我有好好照顾自己。
想亲口告诉他——太宰先生,你的秋长大了。
*人世熙攘,斗转星移。
他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整整两年,我在这两年里才真正地停留于世间。
两年间,很多事发生了变化,很多想法也发生了变化。
我不再像狗或魂灵一样匍匐生存。
我想注视着太宰先生,以人类的尊严和爱。
作者有话要说: 见面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