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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去也终须去(1)

2025-04-03 13:50:00

怎么了?……安安沉默的看着那只耳环,然后过了片刻,忽然微笑,一双黑色的眼睛在氤氲着昏黄光线的房间里荡漾着,最后,轻轻放开他道:……没什么。

轩辕司九却不让她离开,反而用手捧住她的脸,定定的看着她。

安安的面上被洒下一层暗影,让她显得越发地虚幻而朦胧。

她被那目光看得有些心虚,重又垂下眼。

阳光在厚重云层面前还是显得有些无力,但是投射出来的斑点光彩,也足够照出祖母绿的光泽,一眼看去竟然象是一汪碧水在缓缓的流动。

轩辕司九默然看了一会儿,心念一转道:是有人送给你的?安安不想他能猜出,顿时瞪大了眼,他坐在那里微皱着眉毛望着她,身子向前探着一点,微热的十指在她的面侧,显出那一种严肃的样子,虽无怒色,但她依旧觉得寒冷的空气弯极力往心里钻着。

无言了半晌,才微笑,那笑容却不大自然。

嗯……有人送来的……轩辕司九却是由衷地笑了起来,道:肯定是谁犯了错,求到你这里来了。

说到这里,他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说,因此两人都默然起来。

半晌,安安她觉得像这样面对面地,又一句话也不说,有些尴尬,但要直接说出席红玉的请求又实在不大妥当,所以很抱歉似的笑着,隔了一会方道:李诺森师长的五夫人送来的,放下了这个说什么也不肯拿回去。

你喜欢就收着。

他拿起了那只耳环,细细打量了一下,毫不在意的说道。

那我这算不算是受贿?我说不是自然就不是。

轩辕司九指尖极轻的拂过她的耳,喃喃地道。

缓缓的他拿着耳环给她带上,盈盈的绿配着了白玉的面,似大雪中的一截新枝,鲜明而柔和。

很漂亮……他离她那样的近,连呼吸摩擦着发丝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那是一种怎样的声音呢?很轻,很轻,轻得安安几乎分辨不出来。

心里却有点发慌,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感觉,话便不假思索的就脱口而出。

首饰这种东西,就跟花儿一样。

怎么讲?花是有花期的,美丽的首饰在人的身边也是有期限的,只有年轻的时候才能尽情的佩戴,红颜易老……人要是老了,反而会污了它的光泽。

放心你永远不会老的,至少在我心里就不会。

说完,便望着安安笑了一笑。

这样甜蜜的情话,在他口中是极难听到的,安安再次吃惊的瞪大了双眼。

唇动了动,便想说刚刚不就是被嫌弃了,但心思转了转,又咽了回去,然后,也笑了。

带着些许羞涩的垂下头,目光是却是冷的。

她知道,他刚刚许是做了恶梦,那梦没准便是他以前经历过的……因为他的眼恍惚透过了她,看着另一个人。

而她之所以能在众人的惊奇中,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也许就是因为那个人……想着想着,身上便觉得寒浸浸的,伸手牵了一牵被子。

那被是西式纯棉的,压花的被面,上面一朵朵细碎的小花,看着看着眼晕得带着人心里也乱乱的。

恍惚着,他的唇便落了下来,她还有点懵懵的,只觉得他的唇很冷,有一股清冷的薄荷气味。

轩辕司九的吻渐渐的深了,手也抱得很紧,紧得安安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是可以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可以感觉到他狂乱的心跳。

安安以为,自己应该没有什么感觉的,可是,现在她只觉得温暖,那是轩辕司九的体温带给她的温暖,火一般的……逃开吧,逃开眼前这个男人,在那火焰将她吞没前,逃得远远的,心里有个声音对自己如此说。

可是,却没有动。

他那么紧地抱着他,她根本就无从逃脱。

钟滴嗒滴嗒走着,特别的响,像潮水涌了进来,淹没了这房间。

冬去春来,李诺森在一片大清洗中安然无事的存留了下来,没多久就回复了原职,席红玉欣喜的走得就更勤了些。

渐渐的上门的人便多了。

而安安像一个真正的女主人一样,重新布置了西园,黄花梨的椅子,西洋油画,壁毯一样一样亲自指挥着佣人布置好。

笑着接待每一位,看准不同的对象说不同的话,调节着不同的情绪去迎合别人。

还要时常的大宴宾客,游园会,露天音乐会……不久西园几乎成了湖都首屈一指的去处。

满园的梅树撤掉了多半,移植上了碧绿的草坪,上面庭院平台直伸向花园,花园又通向屋后的湖泊。

一打开窗户就可以看见大簇大簇有着甜甜香味紫色罗兰,还有浅黄晕着一点点红的迎春花。

她得体把手挽在轩辕司九的臂间,笑着接待每一个人。

渐渐的所有人都知道轩辕司九身边的顾三小姐,教养和姿色兼备的女子。

跑来做客的人们当着主人家的面夸赞安安,并露出羡慕的神色,但背地里却又都叹息着鄙夷着她的出身。

她不是不知道,但越是知道人前笑得越是开颜。

可有时候望着满园子的客人,她的心就空洞洞的,仿佛有个无底洞,怎样添也添不满……这一日,安安打发走了跟随的司机,独自雇了一辆黄包车,到了离济安堂不远处的一个院落。

那是一个小巧精致的四合院,院子里的回廊架上还养着一只翠绿的鹦鹉,看见她进来,扑腾着翅膀突然就崩出一句:安安,安安。

老妈子正在里屋熬药,忙走了出来,向她往里屋做了一个手势。

当日为了防止走漏消息,是特地请了一个哑佣人来伺候的。

掀了门帘进去,屋内迷迷蒙蒙的散发着一股鸦片的味道,每件优雅而精致摆饰都仿佛置身在云里雾里似的。

中间摆着红木炕榻,两边也是红木太师椅。

雪白的流云锦褥子上,放了一套清蓝釉瓷鸦片烟具,中间正点着昏黄的烟灯,女子猩红紧身夹袄,侧着窈窕身子对灯横躺着,头发披着散在雪白的褥子上。

满面的伤疤,似醒非醒的眼同烟雾一样的颓散。

女子见安安进来,既不吃惊也不起身迎客,只一只手三根细指夹了一根清蓝釉鸦片枪,直伸到灯边下去,继续吸着烟。

窗前红木铜鼎桌案上,是古色古香上脱胎漆器茶盘,盘上玲珑剔透的白玉茶壶,和四盏白玉茶杯。

安安仿佛也习惯了女子的样子,自顾自的坐在大师椅上。

老妈子此时走了进来,熟门熟路的往壶里注上了滚热的水,放下了茶叶便又走了出去。

端起白玉壶,拿养好的热水温洗了,才用茶匙把碧绿蜷曲的茶叶放到玉壶中,起起落落的冲入热水,然后温了杯子,倒上一杯,倒掉后又重新满上,方捧在手中起身放在女子的面前,自己又沏了一杯,拿在手里细细闻着茶香。

阿姐,这么长时间没来看你,你没怪我吧?恐怕……以后我也不能常常来看你了。

好像知道顾南南不会回答,安安只是看着杯中的茶叶,自顾自的说着,唇际含着一抹如烟雾恍惚的笑意。

午后阳光转过漏雕的窗,混着不知是水气还是烟气也朦朦胧胧的,安安捧着杯子,也不喝只用手指甲敲着杯,的的作声。

我……原本以为这次之后可以为自己赎了身,即使不能跟在极夜身旁,也可以去寻找爹娘,却没想到终没逃过仿佛被诅咒困的命……你不甘心,可是这也是你的命,人是抵不过命的,这个道理,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顾南南这才放下青蓝釉瓷的烟枪,坐了起来,伸手拢了拢披散的乱发。

她枯瘦的手上细细碎碎的亦布满疤痕,可那声音却如沉香佳酿,悠扬着粘稠的醉人磁性。

安安看着顾南南那几乎已经没有了任何生气的眼,心下意识的抽搐了一下。

许久以前这双眼并不是这样的神色,那时候,阿姐喜欢站在窗前,斜阳一线桔红的光映得她淡淡的,她的手上总是有一根即将燃尽的香烟,透明的丝絮织成了细密的网,在空中弥散。

带着比微风还轻柔的触感,丝絮掠过她发间,穿过手指,形成了一个奇异的世界。

她的烟瘾那样的厉害,常常不多时精美的高跟鞋下就满是烟头,提花的波斯地毯总是被烧出一个又一个焦黑的小洞。

过不了多时,妈妈就要换上一块崭新的,然后又要被烧得千疮百孔……而阿姐的面上总是极冷的,仿佛终年被冰峰的雪山,难得见到一点暖意。

但她记得极小的时候,阿姐是会笑的,明亮的眼睛弯下,带着盈润的甜美的、快乐的气息。

阿姐,你不高兴?为什么?她天真的问……而阿姐看着她,沉默着,仿佛无言的暗示了。

她那时似乎显得比平时苍老了一点,虽然她只是二十不满的人,她那冰霜覆盖的眼睛,有着一种她日后才理解的痛苦以及……绝望……这就是我们的命,安安。

但那时阿姐眼睛至少是活的,还有生命的气息,而现在死寂的波澜不惊。

我一向都是认命的。

玉杯中的小小茶叶沉沉浮浮挣扎在沸水的折磨中,茶芽痛苦的慢慢舒展开来,汁液像渗血般染得茶水清碧澄净的,千姿百态的茶芽在白玉杯中痛入骨髓得春波荡漾,所有的生命似乎在流逝,满怀着揉进灵魂深处的无奈悲凉。

记得妈妈说过,我们的一身技艺皆是为男人而成,依附男人而生就是我们的命。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只是……顾南南看着在阳光下勉力笑得恍如梦寐的安安,她身上穿着一件浅碧色的旗袍,领子略有些松,脖子上的筋络清晰分明。

这才有些吃惊,她已是瘦得那样子。

没有太阳就没有花朵,没有爱情就没有幸福。

相传在法兰西只有那些取悦天下人却无法取悦自己的,可怜又可爱的女子才喜欢铃兰草的香水。

被诅咒的,被轻视的……不管是不是自愿,已经舍弃了幸福,明知注定凄凉,认命仍是最好的良药。

说完重新拿起烟枪,醉人的磁性声音带着靡废,淡淡道: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我现在能教你的,只有这些了……我累了,你走吧。

烟枪中的雾渐渐现出了诡异的青色,弥漫在室内,而顾南南就静静的躺在那,如果不是烟雾持续着飘出,安安几乎就看不到她的呼吸。

起身从手包中拿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慢慢地,慢慢地,安安抿了抿苍白的唇,嘴角微微地翘起,弯成了一道优美的弧线,露出了浅浅的笑,如秋夜的残月般,蒙着雾、浸着水,凄迷而妩媚。

阿姐,你如果已经认命,为什么还要靠鸦片来麻醉自己?说完,她转身而去,没有看榻上陡然一震的身影。

安安出了四合院,脚步飘忽着没有目的的走着,心神绪乱,连身后鬼祟的影子都未曾注意。

湖都重叠而繁复的街道,在宽宽的石板路上,被南来北往的车辆打磨成光怪陆离的图案。

小贩的叫卖和人们的行路声,阵阵的如潮水一般,在耳畔不停地响着,令她有些许莫名的烦躁。

不知不觉间,她在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是站在济安堂的门口。

她一直喜欢药店,一进门青石板铺地,各种药草干涩的香气在宽大黑暗的店堂里弥漫着。

一排排的乌木小抽屉,嵌着一色平的云头式白铜栓,像在一个奇妙的小房子。

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拿着玩具似的小秤,冲着她羞涩腼腆的笑道:三小姐,师父在后院。

后院的一株老梨树开得正好,午后得阳光温和的染了恣意伸展的花枝,连着天空仿佛都多几分神采,只是不知是花枝染了天空,还是天空渲了花枝。

苏极夜躺在梨树底下的藤椅上,四周似乎都岑寂了,只远远的有几处虫鸣伴着梨花的清香。

她看着一身明净的青色长袍的苏极夜,不知道怎么心里倒安静下来了,不自觉地泛起一丝笑意,信手拈住一枝花,拉到眼前,娇嫩的花瓣轻轻颤动,舒展着妩媚的风情。

一丝淡淡的绿色从***之间晕开,平添几许雅致。

每次见你都觉得这儿好似世外桃源似的。

苏极夜猛的抬头,迎上了一双含笑的瞳眸,像迷离的网,笼住了他的视线……你来了,坐啊。

苏极夜心头一紧,随即状似愉悦地靠在椅子上两只脚架起来,伸了一个懒腰,避过了安安的视线一笑,随意指了一下身旁的藤椅: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喝茶。

从小几上拿起那紫沙小茶壶给安安满了一杯,然后便又懒散的躺了回去。

滚水的泡陈年菊花,水染上了金菊的色泽,散发着芳香,连袅袅的水雾仿佛也是淡淡的金色。

安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不再喜欢饮茶了。

因为,茶很苦,苦得她咽不下去。

她看着他,他却没有看着她。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很少看着她了……总是在逃避,逃避她的凝望,逃避她的身影,逃避她的一颗心……而她,却又像中了邪似的想他。

再不是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候,他会拉着她的手,他会抱住她……思念的滋味是什么样的?像一杯茶。

茶是苦的,在舌间回味着,久了,有一些隐隐的涩。

然后,又变成了苦,正如,思念的痛。

然后,她依旧浅浅的笑着:我是想向你讨口糖吃的,最近……见过二姐了吗?太阳照正照在苏极夜的脸上,他的眼眯着,反而造就了一种极为惆怅的神情,但是他似乎觉都不觉得。

她看着他却有一种恍惚之感,仿佛是每次午夜梦回,思君不见君的那种恍惚……许久,苏极夜才转过头,便接触到了安安向他投来的凝眸,那深遂的乌黑里有不尽的柔情,不尽的爱恋,还有,一丝淡淡的萧索。

他握着茶杯的手抖了抖,连忙调开目光:湖都现下是一片水深火热,轩辕司九奉行‘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的喋血政策,凡是曾于轩辕玄等交往过的人,一个个都难逃毒手。

更别说那些反政府的势力,已经是血流成河了,她那还能乱走啊。

此时,从远处传来幽闲的,懒洋洋的叫卖声,一种南边特有的软侬,咬字也不大清晰。

苏极夜侧耳细听了一会,才笑道:不过你不用担心这些的,即使是我这个山野郎中也知道,你被如珠如宝的呵护在手心,别人得不到的你都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