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模糊而迷茫。
当意识正从一片混沌中恢复的时候,她知道自己躺在温暖的缎面枕头上,她试着挪动身子,慢慢张开眼睛,眨了眨,使劲想把眼睁大。
屋内并没有点灯一片黑暗,却给了她安心的感觉。
窗外似乎下起了雨,静静的躺着便可以听到清晰,雨水沿着晃动的树枝滴下,掉在窗台上,或者被风吹得斜敲着窗子。
在这片轻柔交织着的声响中,她还闻到了花香,浓烈的香气,穿过水晶吊灯、落地窗户垂着丝制帘子的缝隙间,铺着锦缎的雕花木桌,蔓延在屋内。
那是玫瑰的味道,是她每日更换,因为这屋子太空旷太冷,所以她想用花香来添补,而如今在花香中似乎多了一种味道,刺鼻的、带着腥气的……好像是血的味道……还有……杂乱而匆忙的脚步声……这些声音终于唤醒了她,记忆便慢慢回到了脑中。
她起身,室内很暗,但来不及点灯,穿过华丽的家具,步伐匆急,不知何时换上的睡袍带起了一阵风。
睡房的门打开,刺目的灯光射入眼内,她恍惚了一下才看见站在走廊外焦急徘徊的严绍。
严绍看到她一愣,才开口道:顾小姐,您醒了……他……怎么样了?严绍注视着她,灯光下她乌黑的眼显得又大又闪亮,里面慢慢的惶恐和焦虑,这样的神色令他不出声地叹了口气。
九少现在还在昏迷……医生正在里面急救。
正说着,医生推开门走了出来。
怎么样了?放心,严副官。
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刚才检查发现,他的右耳听觉神经受损严重。
请直接说重点。
严绍逐渐苍白的脸色,失去了自制力的他上前一步抓住医生的手臂,艰涩的开口。
就是右耳的听力现在完全丧失,最多能恢复10%,以后必须使用助听器了。
一股寒意在心底油然而出,严绍晃了两晃才得以稳住。
安安只是呆呆的站在一旁,好似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
其实她的脸色也是惨白的,但是在严绍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被笼罩在阴影里的她那暗淡不清的容颜。
顾小姐去看看九少吧……安安这才醒过神来,脚步虚浮的走进了卧室。
室内医生护士忙碌着,床畔散乱着沾血的纱棉,帷帐已被挽起。
而当她看到轩辕司九的那一刻怔住了,那一瞬间她像被狠狠刺中一样。
他躺在那里头上缠满纱布,血已渗透了出来,苍白的脸色如同死去一般,只有微弱起伏的胸膛可以看出一点点生命迹象。
伸出手指,避开被血渍染得污迹斑斑的纱布,小心的不去碰他任何一处伤口,抚摸着他的颧骨,手指轻轻描过他挺直的鼻梁,最后停在了紧蹙着的眉峰上。
他的麻药效力似乎还没过,睡得很沉,眼睫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的,好像在忍受着痛苦的样子。
突然他好似有意识的抓住了她的手,紧紧握住,然后眉峰慢慢的舒展了开来,薄薄的唇似乎也有了一丝隐隐笑意。
安……他在昏迷中喃喃吐出一个字。
安安呼吸停了一下,静静地坐着。
她不敢动,也不能动。
眼睛很酸痛,她以为会哭,但垂下的眼却并没有泪水落下,他的手也受了伤,缠着纱布,安安把嘴唇贴在渗透着红色的绷带上,不敢使力,只是无比温柔而细腻的吻着。
真是糟糕啊……以后的几天,轩辕司九都是处在半昏迷的状态,而安安就忙着照顾他。
而当轩辕司九终于完全清醒之后,各界送的慰问礼物和花就堆满了西园。
其中便有一束三色堇每日送来,而安安便每日把花摆到轩辕司九的床头。
这一日将领们仿佛有紧急的军务,安安避了出来,刚走出门,便看到红云焦急的等在门外。
怎么了?二小姐来了,在楼下的书房。
安安走到书房门的时候,却犹豫了起来。
然后,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进去。
书房内很明亮,午后碎金似的阳光弥漫在房间里,正是夏暑,安安见她只穿了件淡绿的薄纱旗袍,清清爽爽的全无饰物。
欢欢面前椭圆形的咖啡桌上已经上了咖啡,她一边双手握着咖啡杯,一边看着她。
安安呆了半刻,见她毫无说话的意思,方才开口:……二姐。
书房内静极了,安安的声音像穿过空古似的回荡着,却带着某种微弱的味道:你要见他吗?我是来找你的。
欢欢听她这么说,面上便露出了一种介乎于恍惚和忧伤之间的表情,然后抿了抿唇,还是问道:他……怎么样?还好,已经过了危险期。
那些三色堇……我一直放在他的床边。
没有料到她会突然这么说,欢欢不由心头一震,似是不认识她似的定定地看着她。
然而安安敛目平眉,面色极是平静,她便苦笑起来。
是吗?没事就好……声音越来越低,有那么一瞬间安安几乎以为她会哭出来。
然而,欢欢只是垂了一下头,再抬起来时面上已是平静含笑,看不出丝毫异样情绪。
这些葛花糖是极夜让我带给你的。
秋黄色的纸包放在桌上,一旁是个大银盘子,一对和咖啡杯配套的小杯子,盛着牛奶和糖块,还有银碟、银匙,极精美,显得那纸包更加粗陋,但她却像捧着珍宝似的捧在手里。
难为他有心,真是羡慕二姐。
我们彼此羡慕罢了。
欢欢把一切看在眼内,一只手抚摩着杯上精致的花纹,神色却依旧淡淡的说:极夜已经离开了湖都,先去莱州看一位旧友。
往英国的船从湖都启程中间还要在莱州停一下,然后直发伦敦。
他便莱州上船,而我……或者是你……先在湖都上船。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呓语似的这么说着,欢欢微笑,然后对上安安的眼:到了英国,人生地不熟,他并不是铁石心肠,你一个柔弱女子他断不会抛下不管,日久……情生。
安安只觉得自己的呼吸渐渐沉重起来,有什么东西在压着她的胸口,让她喉咙发紧,一种战栗从脊柱一路上升,冲击着她的头脑。
欢欢依旧微微笑着,她在安安颤抖的眼睫上,看到了她的惊惶失措和挣扎犹豫的痕迹,然而,她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只伸出手,捏住了安安冰凉的指尖。
安安缩了缩,却终究没有把手拿开。
她们就那样坐着,久久无声。
确实,我在为自己爱做最后一次努力,但我并不是迫你或者威胁你,我只是告诉你,你还有这么一个机会。
也许,我们都可能幸福,也许,我们都不幸……欢欢声音极轻,仿佛就是从心底里发出的叹息,她要是稍不细听,就会错过。
她的心跳得又急又快,似有一把火在体内燃烧,隔了好久,她才要张口,敲门声突兀响起,紧接着是红云的的声音。
小姐,九少正在找您呢!我先走了。
欢欢终于放开了她的手,平静的站起身来。
二姐!安安却陡然开口,叫住了她,神色庄严郑重,声音中却有了一丝起伏:我知道,三色堇的花语是思念……我知道……欢欢望住她,眼中渐渐多了一种热切,仿佛她便是她的救赎一般,然后转身离去。
安安来到门前,刚要敲门,就听见了一阵清脆的杯盏落地破碎之声,推门的手一顿,轩辕司九的怒喝声便传进了耳中。
这是什么?!您和何小姐婚礼的准备,必须得您裁夺。
夏日的午后阳光极为充足,恍的眼睛一片朦胧,影影绰绰的只见眼前光晕化成了一个个小太阳似,仿佛站在树下只是太阳的感觉。
而严绍冷静的回答,只猛地驱除了安安身上暖意,只余下一阵阵的恶寒。
我不想看,拿走。
何小姐三番四次要来看您,我都已经挡了下来,这些您必须得看。
室内的轩辕司九沉默了下来,好似想了又想,粗重的呼吸声,断断续续的、他的怒火即使隔着门,安安也能感觉得到。
持续了许久,终于还是放弃了,低声道:明天我就看……还有,这件事别让她知道。
安安的呼吸停了一下,身子一软,就缓缓的倚在了墙上。
手中的帕子再也抓不住,顺势滑落到地板上。
然后,木然转身,地板在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却觉得踩在云里雾里一般,虚空的使不上力气。
小姐?直到一声轻唤她才回过了神,原来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厨房,大司务正惊疑不定的看着她。
啊……我来准备些燕窝粥……端着准备好的粥重新走进房间的时候,严绍已经离去。
轩辕司九倚在靠枕上,他脸上的阴影很深,看上去像是生气地蹙起眉、嘴角往下拉着,看到她才有所缓和。
你去哪了。
安安只是笑了笑并没有答话,知道他右耳不便于听,坐在了他的左侧。
把手里的乌漆托盘放在一旁,揭开了上面蓝地缠枝白花罐的盖子,热气夹着香味儿升腾了出来,里面大半罐子的燕窝粥,晶莹剔透,看去有如玉一般。
她盛出来慢慢的吹凉,方才送到了他的嘴边。
轩辕司九皱着眉吃了几口才道道:我不喜欢喝粥,你吃了吗?他眼里闪动着什么,她看见了,却只装作没看见,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搅拌着粥,象牙勺磕碰着仿如白玉的细瓷碗,一声又一声……半晌,她方才抬起头来,道:我早吃了,你现在病着,这燕窝粥补身体的,多吃些吧。
服侍着勉强的他将粥喝完,安安才递了一杯温水给他嗽口,又从佣人手里接过温热的毛巾,给他小心翼翼的揩脸。
我这一受伤,倒是把你累坏了。
轩辕司九慢慢躺在了床上,双手放在身体两侧,刚刚好像耗尽了他的所有气力,只剩下淡淡的疲倦。
我还好。
他伸手去握安安的手,安安的手指蜷曲着,似乎也在回握他。
然后,轩辕司九拉过她的手,把嘴唇贴在安安的手背上,轻如抚摸。
而她的手冷冰冰的,似乎毫无温度。
安安看着他,他躺在细腻柔软的鸭绒被下,颧骨凸起,眼睛也凹了下去。
不知名的情感慢慢的变做一根根细细的刺,扎得她心里酸软莫辨,一片惘然。
他们都沉默着,定定看着彼此,心思各异。
直到敲门声陡然响起,安安急忙抽回自己的手,说了声:进来。
医生走进来,为轩辕司九例行检查了一下,点了点头示意她不用担心,然后便捋起了他的袖子,打了一针。
待医生已经退了出去,安安还是紧张的侧着头,手无意识地攥紧了他的手掌。
连给我打针,你都怕成这个样子?他的嗓音暗哑,略带疲惫,却极为温柔。
也许因为太过温柔的缘故,一时之间安安竟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也不晓得这个时候自己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她只是这么看着他,看着他仿佛雕塑一般的面容,以及毫不闪躲的眼睛。
有什么仿佛在体内一点一点复苏,又有什么仿佛在一点一点的沉淀……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回荡:……我们从很小的时候,就要被传授很多东西。
我身体不好,自然也就笨一些……尤其是骑术,因为小时候曾经被受惊的马踢过,所以我对这种看似温顺的动物总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怎样也学不好。
当然,换来的也是相当严厉的惩罚,脸是吃饭的工具,不能打,皮肤上也不能留下伤痕,于是管教的婆婆就用一种很细的针,一针一针的扎进我的身体,那种切肤的痛我到现在依然记得……他愣了一下,随即下意识的伸手把她紧紧揽入怀内,伸手在背后轻轻拍。
你在同情我?用不着的……以前的日子再苦,我们都熬过来了,二姐说过,我们这样的人,即使被比喻为花,其实也只是野草罢了,生命力旺得很。
受了伤在无人的角落里舔一舔,就没事了……安安却推开了他,床旁的柜几上摆着一盒英国香烟,本是轩辕司九惯抽的,她一直嫌太冲,如今却点上一根静静的吸着,连她的声音都仿佛自烟雾里冒出来。
你现在有我,所以不用躲起来舔自己的伤口。
现在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是吗?那如果……她吸了几口终是觉得太冲,便不再抽,只是拿在手中,那仿佛有着生命的烟草,一寸一寸隐隐的红,然后化作雪白的灰。
柜几还摆着一个像框,凸着拿着弓箭的小天使,里面是一身浅紫色旗袍的她紧依着长袍马褂的他……那是一次赴宴时拍的,他很喜欢,便特地摆在了床前……看着照片,安安唇际牵出一个个说不清内容的笑意,声音亦有些恍惚:如果说,我想要……想要离开你,可以吗?说起来,这是你第一次提起你时候的事情……我跟你提过我小时候的事吗?半晌,轩辕司九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凝视着安安,然后伸出手,托起她的下颌,缓缓开口:我母亲是什么样子的女人,想必你是知道的,所有人都说她是发疯上吊死的,其实……是我杀了她。
他带着极淡的微笑看着安安,看着她逐渐苍白的容颜,看着她仿佛带了一丝脆弱味道的眼睛以及仿佛是月光丝线一般的长发……窗外的阳光透过彩绣的纱帘射进来,形成美丽的班驳,在他们面上投灿烂颜色。
她一身淡天蓝色的旗袍,旗袍上用金线绣着细细的花纹,间或有的水钻点缀在其上。
这样的美丽构成了一道冲击,直直敲进轩辕司九的胸膛……他就这么直直的看着她,几乎是贪婪的看着安安,仿佛是想要把所有失去的时光全在用自己的视线弥补上……她总是爱穿旗袍,织锦的、薄纱的、丝绸的……各式各样的旗袍挂满了衣帽间,他也叫人来给她做了西式的礼服,然而她却从来不曾穿过……轩辕司九的眼神柔和了起来,伸出手把在阳光下反射出微微淡金色的长发握在了掌心,他曾经每夜每夜都把这头发握在掌心……然后,他忽然笑了起来,而与出现在他脸上的温柔微笑完全相反的,他用力拉紧安安的头发……头部的刺痛伴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恶寒感觉笼罩了安安的全身……看着对面俊美的容颜上眼中浮现起一种想要把什么彻底毁灭掉的狂躁欲望。
她以为我要抛弃她,其实,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虽然那时她终日恍惚,几乎从来不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但我依旧十分怀念那时候……我们只有彼此,她是我唯一的爱,唯一的恨,唯一的敌人,唯一的朋友……后来,她想杀了我,于是,我杀了她……如果我失去,不如我亲手毁掉……他开口,口气温柔的像是在呢喃,他的声音愈来愈低,最后渐渐变得含糊不清,然后猛的将脸深深埋在她一头如云的秀发里,仿佛用尽了全部生命般,深深呼吸着那熟悉的铃兰气息。
我和她很像吗?手中的烟依旧静静的燃烧着,缓缓烧到她手指上,烫着了手,她一抖急忙抛掉,而他紧紧的抓住她的手,灼人的体温比火还热。
一点都不像……听到他这么说,有相当长的时间,安安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好。
许久不见有声息,安安忍不住轻轻撤出他的怀抱,他的眼睛已经闭上,薄薄的唇仍是微微的勾起,胸口一起一落规律的呼吸着,已经熟睡……她这才一点一点悄悄的走出的房间,手指按在脸上,泪顺着修长手指的缝隙渗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