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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莫问奴归处(2)

2025-04-03 13:50:00

从那天以后他们之间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虽然在面上不露出半分,但安安是个极敏锐的人,渐渐发现了轩辕司九看着她的时候,眼里已多了些难以觉察的别样,常常让她不自觉的全身冰凉,直凉进心窝里去。

日子便是一日一日的挨着过去了。

这日深夜,远远的只听得到士兵换岗交接的声音。

一旁的乌木案上,依旧焚了安神的紫檀香。

或许正是因为香气过浓了,她侧身枕着胳膊躺在被子里全无睡意,室内连一点星光也不见,仿佛在眼睛上蒙上了一层罩子,她干脆闭目假寐。

夜静极了,最害怕的深夜,她听得到自己的心跳的声音,然而即使跳着,心也是冷的,没有一丝温暖的迹象。

朦朦胧胧的似乎做了一个梦,又仿佛不是梦……他的眼总是清澈得仿佛载着一汪春水,又包涵着很多的东西,有鼓励、有悲伤、有无奈……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引得她的心也随着他的眼波连绵起伏。

在他从未有过欲望和歧视的眼中,她不再是歌舞升平中把容貌和身体为饵食依门卖笑的女子,似只是平常的女儿家……安安一切都会过去的,别忘了,至少还有我总是在你的身边。

那一夜灯光明亮的刺痛眼睛,模糊中只看见他低垂的眼,瞳孔黑得让她诧异,而他眼中的她,面色白得几乎可怕,她想说些什么,但是他的语调那么温柔,她仿佛被那声音推动着,整个人都飘飘荡荡,无法开口。

然后他的身影像是被风吹散的雾,一点一点的消散。

就在她的眼前,离她最近的地方,重重浮光掠影,看见他的手,他的容颜,他的眼,带起浅浅的一丝痕迹,消失无踪。

她伸手去抓,抓得那样的紧,然而手指间除了冰冷地空气再无其他……无比难过,却也无比悲哀,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只知道心痛已极。

极……极……她几乎是心力交瘁的呼唤着,声音却卡在嗓子了,在无法吐出……然而终是尘归于尘,土依于土……蓦然惊醒,有人在身后紧拥着她,颈窝中还磨蹭着冰冷的面庞。

安安一颤,却觉身体热了起来,从指尖透到脚跟的暖流,融融的,就连身体深处的那颗心也稍微有了点温度。

你……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好你要一个人睡的吗?她转身面向他,满眼只是空空荡荡黑,良久,她的眼才适应,他面上的神色在黑暗中隐去,像被夜色吞没一般。

她伸手去轻轻一抚摸他面颊,他新长的胡茬在她的手下,微微的刺着。

他猛地紧紧拥着她,力道之大,似乎乎要将她整个嵌到他的血肉里去,温热的气息不稳呼在她的颈侧。

没有你,我睡不着。

没有我,你也睡不着吧?浓浓的紫檀香味弥漫在室内,和着轩辕司九的气息一起的压迫着她。

沾染了她的脸上、发际、衣间,象针一样流入肌肤里。

他身体依恋一般靠着她,沉沉的体重、暖暖的体温,无法抗拒地……她下意识地伸手抱住了他。

头有些沉,眼有些花,但她却笑了:睡吧,睡着了才会做梦……或许只是想相偎在这个温暖的胸膛,汲取着他身上的热气求个好眠而已,她自欺欺人的想着,然后渐渐的,放松了下来。

浓重的睡意弥漫而来,神智渐行渐远之际,一只手却不老实的由她的背一路抚下,划过腰际时,安安难以抑制的低吟出声。

他再也无法压抑,翻身覆上,唇舌在她的颈上颊边缠绵流连。

他的身体滚烫,可是他的唇却是冰凉的,仿佛一股寒风刺入肌肤,在那样一个梦境之后,安安竟然觉得有些畏惧,莫名的惶恐象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她的咽喉,令她无法呼吸。

微微喘息着,轻轻的抬起手,慢慢地一点一点的,碰了碰他的肩膀,想要推开他,却又象是被烫到了似的立刻缩回来。

他的欲念已如燎原之势席卷了过来,唇舌沿锁骨一路而下,灵活的手指解开了她睡衣的带子,雪白的纱绸坠落在床畔,在暗夜无光的室内,一色刺目的白。

侵略和征服,温情而忍耐,小心翼翼的摸索着挑逗着,缠绵到极致的吻温柔到极致的拥抱,一点点一寸寸燃起她的欲望。

从来,她都没有拒绝的权利……肉体和狂乱灼热的他辗转厮磨,在寂静的夜里喘息呻吟着……她却突然想,其实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男人在想什么,她甚至根本不敢去了解,即使……她梦着别人的时候,他在她的身边,即使……她想离开的时候,他也在她的身边。

他在拂晓时分苏醒了过来,刚开始因为睡意的缘故,他对自己处在什么地方有些迷糊,过了片刻,他才发现她在自己怀里,她的发卷曲铺散在胸前,如海中的水草,交织成他们都难以拆解,无法抽身的迷网。

她一只手还抚在他的面颊上,纱布早已经拆了下去,她指下的皮肤是一道狰狞的疤痕,但他依旧能够感觉到她的手,那样细腻的、象丝一样轻微的触觉透过那道伤痕、透过血、透过肉,传递了进来。

他呼吸着,怀中的人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清香,只属于她的味道,睡意渐渐消退,没来由他觉得体内一阵抽痛,灵魂飘飘悠悠,几乎飞离了出去。

西园的客厅铜质镂花香炉的香已经燃完,只留下一层灰白色的烟雾薄薄的覆盖着,烟气混混沌沌地萦绕着。

偶尔响起的,是微弱的脚步声和佣人们质料良好的衣服摩擦着的细簌声音,铺在地面上厚厚的预防寒冷的提丝绣花的纯毛毯子,吸收了一切,包括坐在沙发上,一身湖蓝色堆花绸洋装的何音晓的说话声。

九哥,父亲已经定好了日子,这是印好的请贴,你看看怎么样?何音晓语调轻缓,带着手中的匙子也慢吞吞地搅了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碰着细瓷的咖啡杯,叮叮当当的响。

她腕上还带着一串香珠,那浑圆的珠子垂着黑穗子,在伸展中轻轻的荡漾,衬着水葱一样的手指,显出一种别样的妩媚。

坐在她一侧的轩辕司九只穿了一件宽大的灰色绸袍,却不看那张鲜红鎏金字的帖子,一双眼只若有所思的望向落地的玻璃窗外。

放在那吧。

感觉到他的漫不经心,何音晓究竟压不住心火,细白的牙狠狠的咬着唇,一时便冷笑起来。

但终是压下火,眼顺着轩辕司九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窗外阳光耀目,隐隐的只看见一个银灰色的影向这边走来。

慢慢的随着女子的一步步走近,那越来越清晰的容颜却是如此熟悉,与她心中强烈憎恨的那个人完全吻合——顾安安。

安安捧着新摘的花从回廊走进客厅,看到坐在对沙发上的轩辕司九和何音晓,仿佛一愣,然后一抹温和的微笑静静地浮上她的唇角。

何小姐来了,好久不见,您还是这么漂亮。

染着花香的阳光,斜斜地从窗口照进,落在安安身上,晕染得她有几分朦胧。

何音晓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言不由衷地道:顾小姐何尝不是越来越漂亮。

然后,她清晰的看见轩辕司九的唇也跟着抿起了,露出了一个饱含温柔的笑容,却不是对她。

深吸了一口气何音晓垂下了眼帘,那双眼睛里有太多嫉恨淀下去,而浮在表面的,只剩下阴沉。

指尖有些发凉,情不自禁地抓紧了咖啡杯。

随即身体微微靠向柔软的靠垫,再抬起头的瞬间象是在演练什么似的,何音晓翘着脚,把一只手肘放在绒布的沙发扶手上托着腮,微笑的重新把幸福的表情挂在了脸上,在阳光的映衬中,像玻璃杯里滟滟的琥珀酒,极富有挑逗性。

九哥,你的伤好了,真是上天保佑,你都不知道人家有多担心你。

我们的婚礼父亲已经定在了下月初八,礼服都已经做好了,今天你要有空,就一起去试试,你看好吗?微高的声调,好像故意似的在寂静的客厅里传播开来,安安正转身离去的背影,僵了一下,然后把手中的花凑到鼻端,深吸了一口,便若无其事的离去。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花的味道,清新而温和,带着一丝芳甜。

好啊。

轩辕司九漫不经心的应着,眼光却透过手中点燃的烟草薄雾,一直看着那个从容离去却被佣人拦住的身影。

佣人在她身边轻声回禀了几句,安安来到了与客厅相连的回廊一角,拿起了漆木几上的电话。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安安的侧脸,额角的血管微微蹦起,睫毛似乎颤抖着,挂上电话的瞬间,那握紧电话的修长手指同样在抖着……像是沉思一般的凝视良久,手指间袅袅上升的烟雾在空气中变换着形态。

轩辕司九探了探身子,把手中还剩有大段的烟灰,反手轻轻弹落在茶几上剔透水晶的圆缸中。

九哥。

嗯?依旧盯着安安重新离去的背影,他若有若无的应着。

何音晓目中怒涛翻滚,面上几乎扭曲了,胸膛狠狠的起伏了几次,使劲攥着的右手才放开了,感到手心一阵疼痛的麻木,方才怒极转笑。

九哥,你看看我好不好,这么大的事情你还不上心,难道真的让我一个女孩子独自办?她一面说着,一面偏着脸凝神望着他,嘴微微张着一点,翘的脚上高跟皮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踢在了轩辕司九的腿上轩辕司九终于收回了目光,阳光在何音晓脸庞的侧影洒下有极流丽的光,她墨一样的卷发,随着她的动作波浪似的晃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和那白里晕红的面容,很有几分明艳风韵。

但他只作不觉,拿起了面前的大红喜贴,上面红彤彤凸起的双喜字下,金色的楷书写着——良缘夙缔。

卧房里暗沉沉的,窗帘只拉起一半,安安坐在卧室梳妆台前的凳子上,新摘的花还没有插起,只是散放在台面上。

太阳光暖洋洋晒在面上,可是她一点也不觉得暖。

她脑子里还消化着刚才的电话,她对顾欢欢说:二姐,我决定下月初八离开湖都。

镜子里的影是极熟悉的,尖尖的下颌,下半部只是一点白影子,眼眉间说不出来的哀愁……但是一刹那间,又变成了阿姐。

猛地捂住了脸,她不敢再看。

不,她不相信命,她不想认命……远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抬起头来,她整了整衣衫,从容的站起身。

轩辕司九看着她,忽然伸出手用力把她抱在了怀里,沉默了良久,才出声道:我要出去一下,这阵子我会很忙。

嗯。

安安没有动,只是仰着脸看他,淡定的容颜上黑色的眼睛深不见底:刚刚二姐给我打电话,她说……下月初八离开湖都,想要我送送她,可以吗?不可以。

开了窗,风将纱帘吹起,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安安的心紧缩起来,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他却突然笑起来,在她面上印了一个吻,道:那我就太不近人情了,她走你是应该送的。

她屏住的呼吸这才缓缓吐了出来,忙帮着他换好了衣裳后,又为他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衣领,白皙的手指衬在藏青的军服上,有一种奇异的透明色泽。

弄好后她抬起头,正看见他漆亮的眼睛挚挚的看着她,不觉慌然,立刻就移开了目光,望到那圆形的镜子去,镜子里映着他,也映着她。

不久镜子里就会是他和另一个明艳的女子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悲是喜,也许是不悲不喜,只是迷茫……她勉力一笑,方开口道:快去吧,不然迟了。

安安的语调似乎和往常一样淡然,但听在轩辕司九的耳中却添上了一段飘忽的惆怅,他复又在她唇上印上一吻,才转身离去。

安安看着他的背影,下意识地想开口叫住他,但嘴唇张了一下,又抿紧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都在准备着。

虽然轩辕司九重伤初愈,一切从简。

但何宁汐却依旧大肆操办,整个湖都似乎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婚礼而忙得人仰马翻。

这日席红玉来西园看安安出来,红云已然和她熟络了,接过她解下的流苏披肩,笑道:小姐在楼上呢。

她最近好吗?可……有什么不痛快?此时已经到了主卧室之外,红玉停了脚步,像不知道她说什么似的笑盈盈的道:小姐一切都好,您请进。

室内的留声机放着京剧,大致一听隐约听出是大闹天宫的戏码,本是很喧闹的曲调,可是因为这屋子里太凌乱,只叫人觉得厌烦。

茶几上精美的珐琅花瓶歪道在一边,一旁名贵的珠宝首饰是随随便便撂在那里,还有几条圆润的珍珠掉到了地毯上,饶是她这样见惯了的,也被晃得眼晕。

呦?你这是做什么呢?开珠宝展览吗?安安坐在沙发上,整理着什么,听到声音方才抬头笑道:你来了,有些乱可别见怪。

席红玉一身翡翠色薄丝旗袍,软洋洋地扭着腰,婉若游龙的走到她身旁坐下,拾起落在地上的珍珠项链问:这是在做什么?二姐要走了,我想准备些现钱给她带去。

你知道到了英国人生地不熟,有钱傍身总是好些。

安安只是笑,盈盈笑意悬在嘴边:可我这样的人,大手大脚惯了,身边攒不住钱,只有拿东西变卖……席红玉开口刚想说什么,却见她身边放着一本展开的杂志,仿佛是她随手翻开了放在那里似的。

上面漆黑的字体:轩辕总司令即将与何音晓女士成婚。

并在该报左上角刊出了,一身戎装的轩辕司九和一身西式礼服的何音晓相依的照片。

席红玉心中一恸,又见安安半卧半躺在沙发上,手中拿着一只鸽血红的戒指,只是出神的看着,淡然如玉的脸庞,掩不住脸色上的倦意。

席红玉只道她心里不痛快,便拉着她说笑道:这么好的天气窝在家里可惜了,走吧,陪我出去逛逛。

安安拗不过她,只好换了衣服随她上了车,本说好到咖啡厅的,但车子到一个十字路口方才要转弯,席红玉却忙对司机道:先到那里停一下。

我的项链扣坏掉了,在那里修,今天正好顺路取出来。

珠宝店的店员似是跟席红玉已经熟识,见她进来连忙将她们引进了里屋。

李夫人来了,你的项链已经修好了,正想给您送到府上,可巧今日您就来了。

一边拿出项链一边又道:今日又到了一批新货,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看看?席红玉却十分吃这一套,掩着嘴笑道:油嘴滑舌的,拿出来吧。

店员忙利落的取出一只尺来长的黑丝绒板,上面一个个缝眼嵌满钻戒。

席红玉一边伏身看去,一边拉着安安笑道:刚在你那里看完珠宝展,来这里又看,可怜我这双眼都要被晃花了。

安安知道她是为让自己开心,只得勉力打着精神一起看。

怎么只有钻石?最近总司令的婚期将至,那何小姐讲究洋式的排场,据说何部长已请来了一位法兰西著名裁缝正在为她赶做礼服,光嫁妆就价值不费,首饰全套的订做钻石,所以最近钻石的行情水涨船高呢!那些钻石十分耀目,安安双眼如突遇阳光,几近是敛成一道细缝,咋看似是笑意,细瞧却是透出几分冷几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