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很痛……真的很痛……迷懵着睁开眼睛,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欢呼着:醒了,醒了!三小姐……您可醒了!红云站在床边,正从钮扣上抽出绢帕,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笑着说。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哭什么?安安强笑着,只觉浑身虚弱绵软得厉害。
三小姐,您可吓死我了。
正说着,一个穿着白袍的中年男子急急走了过来,他先取出测温器,放在安安口里,用听诊器听了五分钟脉后,然后取出看看,是三十九度。
便对身旁的护士道:再烧下去会危险,得需打一针。
护士依言准备好了药针递给了他。
医生的手里依旧举着针筒,床头只点着一盏台灯,在室内发散着晕光,那灯光把人影放大了,幢幢的映在雪白的天花板上。
安安只觉得那针头有种尖锐又阴冷的东西,仿佛一只怪兽向她张开了血红的嘴,露出了里面锋利的牙齿。
只是看着,剧烈痛楚已然在体内不断翻腾,最后却转变成一种根深蒂固的惧怕。
狼狈不堪的从床上起身,湿漉的发丝粘在额间,脸色显得更加苍白。
我不需要打针,你们走开!顾小姐,你现在烧得很厉害,再不止烧会有危险的,必须得打一针才行啊。
众人小心翼翼围着安安,却不敢上前,只有好声劝着。
安安没有吭声,只是用力抿紧嘴唇,仿佛是他们逼迫了她,一步一步的踉跄着退后,只求助似的看着自己唯一熟识的红云:红云这是哪?极夜呢,极夜在那……太多的回忆,像重重叠叠复印的照片,带着所有的冤屈一时都涌上心来,一口气堵住了咽喉,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小的时候,妈妈就常说,乡下来的孩子就是笨一些。
所以,她挨的打就多了。
画不好画要打,弹不好琴也是要打,歌要是唱错了一个音也要打。
妈妈没事就要抽查她们的功课,背地不好亦是要挨打的。
有时候妈妈打牌输了,火起来就拿起鸡毛掸帚呼呼地抽她……有时候也罚跪,罚她不许吃饭。
但这些其实还是好的……渐渐的她长大了,一日妈妈把她叫去,原以为一定要说什么来着,可是妈妈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边叼着一个银质的烟杆,一边打量着她。
妈妈呼吸间吐出的云雾,重重叠叠的,整个的空气都有点模糊。
本来是阳光充足的房间,但在那样的目光下变得阴暗的好似古墓,泛着青黑。
这丫头出落出来了,很标致的模样。
好半晌妈妈才懒洋洋的掸了掸烟灰,转头对教导师父吩咐道:以后不能再打了,也不能在身上留下伤痕,知道吗?烟灰扑扑地落在玫瑰红地毯上,连阳光都好似雾一样的。
从那日开始,她的衣服是开始请师父定做,比一般的丫头要讲究些,颜色亦是很鲜艳。
但那些衣服,却并不值钱,质地也不结实,因为再好的衣料被针刺着刺着就会破了……那针每进到肌肤里,身体便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直到身体发软,再也无力……最后身子蜷成一团……但是疼得在厉害也不敢吭声,心里一直很清楚的记得阿姐的话:不管怎样的痛,都不要叫,不然会更厉害……那段时候,每次走到浴室里脱了衣服照镜子,看着自己身上的密密的红点,只能拼命的告诉自己不要哭,就是因为总是哭才会被爹娘卖掉……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裳。
可是在明晃晃的针尖下,她都屈服了……而现在她什么都没有,还要她做什么?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而轩辕司九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个场面,安安的发剪乱蓬蓬的,斜掠下来掩住半边面颊,脸上因为发烧的关系胭脂抹得红红的,家常穿着件雪青蕾丝睡衣,赤着脚惨白着脸站在那里。
怎么回事?飞扬入鬓的眉峰蹵起,带着跋扈的煞气。
顾小姐不肯打针,我们也没有办法。
医生立时卑躬屈膝的低下了头,诺诺开口道。
你怎么也闹小孩子脾气?不打针病怎么好。
彷佛对这个反应感到惊讶,轩辕司九的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
那泛着调侃笑意的眼。
安安嘴唇微动似乎要说什么,但来不及反应,一股大力猛地揪住自己的手臂,她被迫落进了他的怀中。
别怕,只是打个针。
男人把她抱回到了床上,语气轻柔得让人害怕。
不要……干裂喉间呻吟拉得长长的,仿佛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乞求。
可是那冰冷的针还是毫不留情的刺入了手臂,发寒的痛入骨髓。
痛得缩起身子弓成一团手下意识的紧紧拥住了身边的轩辕司九,好似抱住唯一的救生浮木,若隐若无间也抱住了他心中最柔软的一角。
乖一点听话。
看着怀中那不住颤动的眼帘,他微笑,他喜欢她这个样子。
不断发掘出压抑下的脆弱,刺探出保护壳中的软弱。
让他更加想要征服、主宰她。
然后,所有人都识趣的退了出去,只剩下他们两人偎依在床上。
轩辕司九轻轻的给她盖上被子,动作温柔得自己也不觉察。
安安仿佛对一切不觉,淡淡光影下,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着,在苍白的脸上留下极度忧郁的阴影,仿佛是一种无言的抗议。
我不知道原来大名鼎鼎的顾三小姐这么害怕打针。
她侧着头,头发上夹着一只做工十分精细的兰色蝴蝶别针,但已经半落了,头发便披到腮颊上来。
他心中一动,伸手替她理了理的乱发,顺势拂住了她烧得滚烫的额头。
安安静静地躺着,似乎睡着了,又似乎不是。
呼啸的风在窗外嘎然作响,雪下得很大,冰冷的气温开始渐渐蔓延在室内。
经过刚才的一场慌乱,屋子里有些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桌上的一只茶杯给带翻了,滚到地下去,渗到了米黄色的波斯地毯里,留下了一一线蜿蜒的湿漉痕迹。
他看着,也不知怎么,想起了很小的时候,母亲卧病在床,他守在床前,一边呼吸着浓重的汤药味道,一边呆呆的看着青砖地面。
不知何时进来一个小小的蜗牛,慢慢的爬,身后也是流出那样一条湿漉漉的痕迹。
母亲即使是病着,依旧打扮得十分艳丽,波浪纹的烫发梳得极为整齐,不见一丝蓬乱,没有血色的面颊上涂着殷红的胭脂,眼上抹着深蓝的眼膏,看上去并不美丽反而有一丝苍老的意味。
但是,她常年都坚持着这样的装扮,连病中都不例外,只为了等一个再也不会见她的男人——他的父亲。
恍然间,耳旁狂暴的风声突然变得轻柔无比,那种感觉,就像是母亲在哄着心爱的孩子入眠。
他缓缓冷笑。
虽然他有母亲,却从未曾被安稳地哄睡过。
收回手,刚要起身,床身的晃动仿佛惊动了她。
一只手怯怯的从鸭绒被里身了出来,扯住了他的衣角。
她明明在发热,手指却是冰冷的。
怎么了。
他皱起眉头,却在分神的一瞬间,她抓住了他的手,把热得发烫的面颊贴了上去。
彷佛有些力不从心,樱红的唇反复扇合着,重复几次之后,才缓缓地开口:别走,我……怕……那双眼曈望向他,失神的表情,恍惚的眉睫。
两人的眼,就这样轻轻对上。
他注视着她,她也注视着他,一瞬交合的目光竟似难分难舍。
这样小小的动作彷佛也耗着安安极大气力。
没多久,那睁动的眼帘闪瞬了下,视线开始失去焦距,睡意在脸上逐渐浓重。
房间里的灯光并不明亮,这城市的电灯永远电力不足,是一种昏昏的红黄色。
窗外的西北风呜呜吼着,那雕花的窗棂吹得格格的响。
他看着安安几乎睡去的脸庞,感觉心中那股微妙正奇异地扩散开来。
情难自禁的缓缓俯下身,吻上了她唇。
早已模糊了双眼,安安最后见到的是,那向来冷静自制的眸底,一抹异样的悸动正掠过,仿如云雾般缭绕交错。
西园的清晨,寒冬的冷意丝丝入骨。
昨夜的雪下积聚极深,从车上下来,便看到许多致景已然全埋没于皑皑白雪间,只剩下远远一方的常青松木还见点些微绿意,高挺的针松枝干上也堆雪处处,浮着灰蒙白光的穹苍下满身的净白,猛地一看上去只活似个特大号的堆雪人。
三五荷枪的士兵散落在各处角落,偶尔也巡视而过。
严绍穿过走廊,停在门外,仔细听了听声响,才外敲了门。
进来。
才一进门热气就扑到了身上,跟外面完全是两个温度。
一进室内,一股暖意扑面迩来,阳光顺着窗帘零星的散了满室,跟以往不同的是,这个屋子带着股温馨的气氛。
安安站在穿衣镜面前梳着头发,白玉梳子自头上一下下的捋下来,日光打在她的手上,一只钻戒光芒四射。
安安的一张脸也经得起阳光的当头照射,脸上淡妆,娇红欲滴的唇。
身上一件月白洒朱砂的织锦旗袍,耳朵上是一对钻石的耳坠子,与手中的戒指成套,足上却还是一双金织锦拖鞋,她一边梳着,一边看着镜子,却并不是看镜中的自己,而是看镜中的他浮光入镜,银镜中人如画。
轩辕司九就站在她的身后,整理着军装。
房间那头整个一面墙上都贴着壁纸,极浅的奶白色,上面挂着几副西式的油画,画中的颜色却是浓重而鲜艳的。
他人站在那里,更加丰神俊秀。
他凝视着安安,半晌,抿起了唇笑道:镜中比目。
安安的手指有些僵硬地停留在发上镜,怔怔地有些失神,旋即回以一笑,风情潋滟,细语道:有人呢。
严绍看见冷冽无情的面上难得的淡淡温柔神情,却从未在其他女子身上见过。
暗叹了一声,才开口道:九点有个会议,车已经给您备好了。
轩辕司九应了声,便伸手去拿帽子。
别忙,我替你戴。
她离得轩辕司九极近,修长的柔荑拿着白玉梳子,细细的给他理了理短发。
轩辕司九只觉得鼻中的呼气正吐在她的鬓角,暗香幽幽,在口鼻中慢慢地沉淀。
她的指尖一点一点从头上抚过,异样流露的温柔里,竟带着一股抚慰人心的错觉,头不禁浮上点点碎碎的甜蜜,沁着香一缕一缕的溢了出来……于是再也忍不住,伸臂搂住了她。
好香,你用的什么香水。
他们从法兰西带回来的,叫铃兰草。
安安她仰起头,把他的军帽戴好,他还是小孩子似的耍赖抱着,不由半羞半嗔地瞥了他一下:不是有会要开,这会子怎么又不急着走了。
南山那边我已经让红云去交代了,好好在这安心养病,别出门了。
我今天要出去的啊,你忘记了?安安微微皱着眉,细细的声音柔软如绵,有些不满地的道。
轩辕司九愣了一下,手下意识地在更加抱紧了她。
你要去哪里?去源福祥取衣服,还有得去把定好的鞋子取回来,昨天刚跟你说的就忘记了?不满的、娇嗔的意态染上那精致的脸庞,甜美的味道揉到了骨子里。
浓密的睫毛半掩着眸中剔透的珠光,眼波微转,似恼似嗔。
被引诱着,被迷惑着,他低头轻轻触上殷红的唇有人呢!她受了惊似地一下子瞪大了眼,扭动着腰肢想要后退,但马上又被他困在了怀内,吻重又重重的落了下来。
那厢严绍急忙别过了脸去。
早去早回。
交待完了他才不舍的松开了手,转身离去。
安安这才吐了一口气,小心地抚着胸口,瘫坐在沙发上。
寒风吹动着窗棱,松枝上的积雪被带了起来,淡如青烟的在窗外来来回回地徘徊,扭曲。
镜子里的女人容颜苍白,清澈的眼睛凝视着自己,带着一种到绝望程度的静谧。
室内是寂静的,无声,无息,仿佛一切都凝固了,沉沉地压住身体,无法动弹。
南山顾宅,红云进了门问了声:太太呢?老妈子努了努嘴。
她便会意,拐进了连着客厅的一间屋子。
顾昔年正和三个人在那里打着牌。
丽云一身宝蓝色衣褂花缎小坎肩儿,站在一个绫罗绸缎的胖子身后。
红云认得,他是湖都有名的珠宝商贾胡志远。
丽云一只手搭在胡志远肩膀上,一只手扶着桌子旁边的茶几,把她的头直伸到他耳旁边,去看桌上的牌。
胡志远扭转头来,嘴正亲在丽云的面上,顿时满桌的人伸着腰哈哈大笑。
瞬时间丽云黑俏的脸上一片暗红,便捏着拳头,在他背上乱打,随后身子一软便歪到他怀里。
胡志远放下牌就是一楼,暖香温玉好不逍遥。
怎么了?顾昔年本也掩着嘴也笑着,但看到红云一愣,板了板神色才开口问道。
但眉眼间依旧浮现着笑意,似笑还笑的风情即使年老色衰,但浓妆艳抹之下,自有妩媚处。
红云一向极畏惧顾昔年,所以不敢怠慢,连忙恭谨的答道:三小姐怕您担心,特地叫我回个话,她已经大好了。
顾昔年没说话,重又笑了一下,从银质镂花的小盒里抽出根烟,水葱般的双指夹住。
红云连忙上前,点了火。
顾昔年吸了一口,吐出了袅袅轻烟,身子往椅背上一仰,夹着中指往水晶的烟灰缸里弹了弹,才开口道:九少留她在西园养病,我是知道的。
可却没成想,看的这么紧。
连回家都得个丫头传话。
顾夫人有福气啊,先是二小姐,再来是三小姐。
九少原本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这回可算是让你攥到手心里了。
什么混话。
话说得恭维又滑甜,顾昔年啐了一声,但自己也撑不住笑了起来,描绘得精致的眉眼间一片春风得意。
我说九少这回真是拜倒在三小姐的石榴裙下了,听说三小姐一病,连留德的李医生都连夜惊动了!你知道,那个老李从来眼睛都是长在额头上,如今回来也说,那一位是彻底被三小姐拿住了。
可不是吗,我那老永祥刚刚到的一对绿宝石镶钻耳环,说是土耳其皇后的心爱之物,足足有四十克拉,是千金难求的宝贝,前几天九少专门定购了,听侍卫说是专门要送给三小姐的。
胡志远喉咙一痒,咳了几声,丽云连忙起身,倒了杯热茶,递了过来,妩媚笑颜自有一番情意,更不禁令他色授魂销,顺势握住了丽云的手,道:不过先得说顾夫人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些可人儿那个不都是善解人意啊,也难怪今儿手风好的很啊。
顾昔年只是挑眉托起下巴,笑着对红云说:你告诉安安好好养病,西园那边没什么亲近的人,你要机灵点!没什么是你就回去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