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外,不知道从哪里,鸣起洞箫和笛子的合奏。
有人唱起昆曲,是昆腔里有名的那几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箫声幽咽,笛音清越,抑抑扬扬地婉转着,轻而易举便把一股悲欣交集的情绪,从人心里面勾牵出来。
公馆的卧室里虽然是张双人床,平时只瞿东风一个人睡,床上只搁了一个枕头。
他枕在枕头上,她枕着他的胳膊,脸埋进他胸口。
很久的,保持着这个姿势。
他胸口涡着让她融化的热度,温暖得让她贪恋不已。
那是一种寒冷的冬夜里,偎在炉火旁的熨贴。
他的暖溶进她的血液,又变成她的体温,温柔的,炽热的慰藉着他。
他侧了侧身,更紧地抱住她,问道:还痛吗?她摇头,不想说其实更痛的是在心里。
卿,想不想知道,我率军攻下华西首府那当口,第一个念头是什么?自然是踌躇满志,傲视群雄。
错了。
我第一个念头是……我想要你。
她深深抽了口气。
没想到他会那么想。
玉指一拢,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手上和嘴里嗔怪着,心里却滋出丝丝的、蜜一样的娇羞。
你别怪我那么想。
在晋安城的时候……我受了伤,倒在地上。
小时候的事就都出来了。
都是彩色的,那么清楚。
你梳着大辫子。
说长大以后要嫁给我。
我们拉钩上吊……别……别说了。
她害怕自己会淌泪,忙制止他说下去。
她告诫过自己,在明天离开之前都不许在他面前掉眼泪。
鼻子酸的厉害,她只好把脸更深地埋进他胸口,有意岔开话题你托人送去金陵的信,爸爸可有回应了?瞿东风不想说罗臣刚态度不明朗,怕卿卿又想东想西,只道:还没消息。
现在华南军久攻锦官城不下,你父亲恐怕正忙着那档棘手的事儿。
还没空顾全你的终身大事。
久攻锦官城不下?这么说爸爸进攻华西很不顺利?锦官城的地势,自古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当然不容易打下来。
不过,久攻不下,对你我的婚事倒也不算坏事。
至少,这个情势之下,你父亲要顾及跟华北军的关系,对我的请求不会一口回绝。
听着瞿东风的话,罗卿卿觉得一颗心好像被一点一点扯回到现实里来,片刻之前旖旎疯狂的埋醉,渐渐的,变得不真实起来,好像开在去年的桃花,那么艳丽,又那么遥远。
风,要是我们能去隐居多好。
青山绿水,没有旁的人,旁的事,只有我跟你,想如何相爱就如何相爱。
瞿东风忍不住低声笑了两声:又胡思乱想了不是。
国家这么乱,你以为躲到深山老林里就能过上太平日子?一句话彻底把人拉回到现实里。
罗卿卿淡淡地牵动了下嘴角,想说:就算不是乱世,你又能安于平凡吗。
可是,她什么也没说。
因为忍不下心来嘲笑他。
他身上的历历疤痕,刺着她的眼,刺疼了她的心。
那是他为梦想付出的代价。
他付出的太多,太苦。
她没有资格嘲笑,没有理由不心疼。
更,没有信心,让自己相信上天会眷顾有情人,给她一个平平顺顺的幸福。
谁叫生逢乱世;而她,又偏偏爱上了个英雄。
夏天的阳光太烈,即便隔了厚厚的窗帘还是透进了卧室里,浮动在空气里的尘埃便镀上了金色。
明亮和昏暗在整间屋子里交织成一层薄薄的梦境。
他炽热的唇又来寻找她的芳泽,她热切地回应着,心里却有点凉。
听到,墙外的昆腔,不知何时唱起了《醉打山门》: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平京这时晴光正好,千里之外的金陵,却笼罩在一片风雨肆虐里。
金陵的地势,四面环山,龙般虎踞。
盆地一样的地势让这座城市的夏天特别闷热难挨。
酷暑难挨时候,一场淋漓尽致的大雨往往是人们最大的期盼。
啊呀,总算下雨了。
女仆一面关窗户,一边高兴的说道。
怎么雨下得这么大?罗静雅从藤椅上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瓢泼大雨,眉心拧起结,天明今天要去锦官城,这样的恶天气,不知道飞机可安全呢。
她转过身,望着二楼的书房。
父亲和天明正在里面谈话。
天明只身去锦官城谈判,令她十分担心,又赶上大雨天,好象不好的兆头,她心里更加惴惴不安起来,终于没按捺住,蹑步凑到书房门外,装作侍弄走廊里的玫瑰,竖着耳朵细听着书房里面的动静。
罗臣刚道: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陈镇威一旦不接受我们的收买,你的安全就十分堪忧。
戚永达一贯心狠手辣,如果他知道你以谈判为名,暗自拉拢他的副司令官,想必不会对你手软。
南天明道:锦官城包围在崇山峻岭之内,这样一个易守不易攻的地形,如果强攻,伤亡一定不会是小数目。
如果能把戚永达身边的强将逐一拉拢过来,戚永达即便坚持负隅顽抗,也会独木难撑,最终会不战而降。
如果能达成此事,我一个人的安危实在是小事。
罗臣刚慨然一叹,道:真是后生可畏。
天明,赞许的话,我也不想多说。
我只想给你一个承诺,事成之后,你就是我的东床快婿。
听到这句话,罗静雅的手指一不小心,被玫瑰花的刺狠狠扎了一下。
她忍不住脱口啊了一声。
不多时,书房的门被打开,南天明走了出来。
静雅,你在这里。
是,我等你半天了。
有样东西想送你。
罗静雅把南天明邀到自己的房间,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爱情诗集,翻开书叶,小心翼翼拈出一株四片叶子的酢浆草。
南天明道:幸运草。
是。
自从你告诉我那个典故,我几乎每天都去花园看看,终于,被我找到了。
南天明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罗静雅把幸运草捧到南天明面前:我把它送给你,希望好运陪伴着你。
幸运草你得来不易,还是自己珍藏吧。
何况,幸运草应该给相信它的人,可是我并不相信它真能给我带来好运。
可是,我希望你能因为我……相信它。
你知道我整整找了它三年。
看着静雅近乎哀求的神情,南天明不忍拒绝,只好伸出手掌,接过那片叶子。
罗静雅看到南天明把幸运草夹在了钱包里,开心的一笑,随即,终于抑制不住汹涌的悲哀,一头扑进南天明怀里,呜呜哭泣起来:天明,我真的好担心你,真的好担心。
静雅哭得象只可怜的小猫,她的眼泪很快渗透南天明的薄衬衣,濡湿了他的胸口。
他忍不下心让一个姑娘为他如此伤心,伸出手,在她剧烈耸动的肩膀上轻拍了两下,安抚道:你不是相信幸运草吗。
我既然带着它,就不会有事。
在静雅泪水涟涟的目送里,南天明撑着伞,走向大门口。
被大雨打下来的树叶和花瓣,在淌过路面的雨水里回旋漂流着。
零落在盛夏里的绿叶鲜花,好像某种预警,告诉人们秋天就要到了。
这情景,让他匆匆的脚步,有一恍惚的停滞。
想起很久以前,他和卿卿走在花园里,满地落着金灿灿的黄叶。
卿卿说:那个幸运草的典故真是有趣。
可是,我却不能相信。
他道:为什么?卿卿从地上拈起一片枯叶,道:你看它们,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把握,又怎么保佑别人呢?他的心被她的这句话触动了一下,不由细细打量了一眼身边的这位‘金陵公主’。
这个女孩子在他面前,大多时候是骄傲的。
那种骄傲并不是来自她显赫的身份,而是来自她对周围人和事的疏离。
她似乎不喜欢跟人有太多的交往,有静雅在一起的时候,她往往会更加沉默。
几乎只是个听众。
又几乎连听众都不是。
只是用骄傲把自己包裹在孤单里,想着属于自己的心事。
就像她现在的样子,拿着枯树叶,灿动着眼睛,望着从树顶漏下的阳光。
阳光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他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只是直觉那么澄净明亮的一双眼睛里面,一定有一片美丽的世界。
他接着刚才话题,问道:那你说,什么能给人幸运。
她说:我也不知道,记得妈妈说过,什么都不能相信,只能相信自己。
我虽然不觉得妈妈的话全对,却也觉得有些道理。
他点了点头,道:不错。
要相信自己。
真正的幸运草,其实就是我们的善良,智慧,自信,和勇气。
平京城寂静的早晨,被游行示威的队伍搅动得沸沸腾腾。
开始只是几十名商会成员聚集在警察厅门前请愿示威。
因为打出抗议日本奸商贩卖吗啡的旗号,立刻得到异常热烈的响应。
本来以平京政府一贯保守的作风,这只抗议队伍会马上被警察驱散。
但是由于瞿东风暗地支持,警察厅作出坐视不理的态度,只派出一小队警察维持秩序。
于是,示威的呐喊呼声经久不息,游行的队伍越滚越大。
就象一把火点燃了浇满汽油的薪柴,人们压抑已久的愤怒终于在这一天得以暴发出来。
群情激愤,大家奔走相告。
工人罢工,学生罢课。
就连一些老幼妇孺,因为痛恨东洋鬼子贩卖毒品害人,也相携着,纷纷走出平京城的胡同,加入到示威者的队伍里去。
当平京城已经变成一尊沸腾的青铜大鼎,坐落在西郊山中的双溪别馆依旧是座浮华的世外桃园,好象霉绿斑斓的铜香炉,总也烧不完那一炉靡靡的沉香屑。
罗卿卿把昨天收拾进箱子的衣物,又一件一件拿出来。
妈妈说要走的干净利落,不让她带任何衣物,以免引起瞿家的怀疑。
一阵敲门声,丫鬟在门外禀告,说程小姐打来电话。
罗卿卿走下楼,拿起电话,对方竟是程佳懿。
罗小姐,我想邀你出来见一面。
不会麻烦太久。
虽然看不到人,听声音也能感到程佳懿情绪低落,罗卿卿本来对她没有太多好感,可是就要离开平京,心中沉甸甸的失落,好象对不喜欢的人也生出一丝惜别的情愫来,于是,便答应下来。
见面的地方是坐落在警察厅对面的一座茶楼。
因为示威的人群稠密,堵塞了好几条道路,汽车费了许多工夫才绕到茶楼的后门口。
走进茶楼,里面人声鼎沸,早已座无虚席。
多是为着警察厅门前的示威,来看热闹的客人。
罗卿卿想不透程佳懿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地方跟她见面。
罗小姐。
程佳懿紧靠着窗口,坐在二楼的角落里。
在茶桌的对面坐下来,罗卿卿发现程佳懿的脸色苍白如纸,比住在医院的时候更憔悴了许多。
程佳懿打过招呼之后,很久不说一句话,眼神里没有一丝神采,只怔怔地看着窗外热闹的示威场面。
罗卿卿顺着程佳懿的目光看去,几个人正站在示威队伍的前排,把从日本药店里抢出来的吗啡扔进火里,当众烧毁,青烟升起,民众一片欢呼潮涌。
一个穿格子西装的人,跳上高台,振臂高呼道:要求政府查封东洋药店!查封东洋药店——响应的呼声震彻云霄。
程佳懿忽然开口:那个人你可觉得眼熟吗?罗卿卿又打量了一眼穿格子西装的人,的确觉得好象在哪里见过,一时间又实在想不起来。
程佳懿越发显得没有精神起来,头无力地抵在窗户格子上,使她看起来就象一株被风雨打折的苍白的花。
她失了血色的嘴唇微微翕张,气若游丝般吐出断断续续的话:记不记得在电影院门口,我们也见过他的……那会儿,他扮成杀手,想暗杀东风哥。
罗卿卿的眼瞳骤然张大,摒住呼吸,极力地辨别,再极力地辨别。
高度的紧张,让她失了神,好象突然掉进一种特殊的、奇异的状态里,周围的一切一尽消失,只有那张脸在她的意识里逐渐扩大,膨胀,几乎要爆裂开去。
就象,那时候,在电影院门口,刺客的那张脸,虽然只看到一眼,却象暗室里突然刺入的强光,深深刺入脑海,一辈子不可能忘掉。
因为摒吸太久,她的脸渐渐泛出微紫。
看着罗卿卿的表情,程佳懿明白她已经认出了那个人:没想到是不是?刺杀东风哥的凶手还逍遥法外。
因为,他其实就是政府的特工。
是东风哥的手下。
微紫在罗卿卿的脸上逐渐浓烈,逐渐变成青紫的颜色。
程佳懿道:喘口气吧,会憋坏的。
罗卿卿这才回过神,长长地吸了口气,缓缓吐出,过了好一会儿才调匀呼吸。
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她倦倦地倚在椅背上,看着程佳懿,嘴角绽出淡而冷的笑容:你把请你过来,不就是想看我这个样子?程佳懿也笑起来,这个笑容似乎花了她很大的气力,累得她把眼睛都闭了起来,梦呓一般的说道:命运对我们两个太不公平了。
你就给我个机会,让我可怜一下你吧……你恨我也好,反正都不重要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几乎只能自己听到,我从第一眼见到东风哥,就喜欢上他了……我可以为他死,就算被他骗,也不在乎……他为什么再也不理我了?我找他,他也不见我。
告诉我。
程佳懿忽然坐直了身体,眼睛里迸发出异常明亮的光焰,直盯着罗卿卿,告诉我,东风哥向你求婚了,是吗?程佳懿突然变化的表情,让罗卿卿愕了一下,好像看到垂死的人突然地回光返照。
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只感到心里更加混乱起来。
窗外鼎沸的呐喊和窗内喧哗的人语,颤动的手指和杯子里晃动的茶,连空气都似乎动荡起来,她努力的想让自己镇定,却抑制不住一阵一阵的抽搐。
一时间,她希望自己记忆全失,愚蠢无比,条理不明,可是,过往种种就是不能遏制地跳现出来,又不能遏制地串连在一起——瞿东风指派特工表演那出戏。
演完之后,他便要求她住进双溪别馆。
再之后,从施如玉嘴里得知华北军战争失利,父亲举棋不定。
——如此种种,一切的一切,都昭然若揭着一个事实:瞿东风把她当成要挟父亲的筹码,当成了一颗挟制在他手中的有利的棋子。
爱情的迷梦多么美好,她一味的沉浸,一味的漠视着所有的警告,到头来,却是忘了妻子和棋子是多么接近的两个字眼。
一股奇冷无比的感觉从头顶袭到脚底,她瑟瑟地发着抖,第一个念头,竟是渴望投进瞿东风的怀抱,紧紧的偎住他。
那份暖啊……多么熨贴,多么诱人。
似乎能把她所有的忧伤烦恼化成绵长的幸福……她连连的摇头,轻轻地冷笑:不可能。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你又怎么可能知道这样的机密?是谁告诉你的?天下难道就没有长得相像的人吗?她一连串地质问程佳懿,一连串地说着欺骗着自己的傻话。
久久没有得到程佳懿的回应。
她抬起头,随即整个人都变成了冰雕泥塑。
程佳懿歪靠在窗户上,眯着眼。
血,一线鲜红的血从她嘴角缓缓地淌了出来。
罗卿卿豁地站起身:我去叫人。
程佳懿却制止住她:来不及了……这封信……请交给东风哥。
罗卿卿匆忙接过信,叫来店伙计,帮着把程佳懿抬进车里。
街上人流拥挤,汽车拼命鸣着喇叭,但也无法开快。
罗卿卿把程佳懿抱在怀里,程佳懿嘴里的血越流越多,濡湿了她的手,染红了她的衣服。
我……还想求你一件事。
程佳懿的声音太微弱,罗卿卿只好俯下头,把耳朵贴近她嘴边。
帮我问问东风哥……除了内疚,他对我……可也喜欢过,哪怕一点点,一点点……程佳懿的声音逐渐消失下去,罗卿卿却感到死神张着黑色的翼,阴惨惨的逼近过来。
车滞在人流里,她无能为力,眼泪哽在喉里,也找不到任何语言去安慰。
面对一个如此轻视生命的人,跟她爱上同一个男子的人,她还能说什么?她有些憎恨自己的沉默,感到几乎掉进一片连灵魂都失掉了的苍白里去。
二十一章瞿东风走进医院,没去抢救室,也没有询问程佳懿的状况,而是径直走进休息室。
看到卿卿蜷缩在沙发上,耷拉着头,衣服上血迹斑斑。
他疾走两步,焦急地问道:还好吗。
罗卿卿抬起头,脸色异常苍白,额头渍着汗,濡湿了额前的头发,她冰冷的眼神更让瞿东风愕了一下,好像在他只是陌生人。
他以为她被程佳懿的自杀吓住了。
于是在她身边坐下,把她的头扳到自己肩膀上,用下巴抵着她的头发,哄着道:已经发生了,就不要挂在心上。
他的肩膀坚实温暖,他身上散发着阳刚的、炙暖的气息,烈烈的侵袭她的四肢百骸。
就象阳与阴的相克相生,心里越想着逃离,她的身体偏偏更紧地偎住他,用眼泪和抽噎、肆无忌惮地夺取他的怜爱。
瞿东风哄了好一会才让卿卿止住哭泣,等她情绪稍稍平稳了些,道:好了。
我们该走了。
你去看程小姐了吗?她怎么样?瞿东风道:没去看她。
也不想看。
我来,只是接你。
哦。
我想,你总该去看看她。
毕竟她是为你……瞿东风打断卿卿:上次她为我挡了一枪,我自然要关心。
这次她自寻短见,跟我毫无干系。
我连正事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再跟她纠缠下去。
说着,站起身,来拉卿卿的手。
瞿东风的干脆和冷酷,让罗卿卿一阵心惊。
尤其在这个时候,更象一计狠狠的棒喝,把她打进现实,不想醒,又不得不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她没有把手递给瞿东风,而是把手伸进手袋,捏住程佳懿的信。
手滞了滞,还是把它拿出来,交给了瞿东风。
瞿东风展开信,本来只是匆匆掠过,忽然眉头一皱,目光骤然放慢,把其中的几行反复看了几遍。
默默站在旁边,好像一个旁观者,罗卿卿打量着瞿东风的表情,他的眼神变得深不可测,那不是她可以探究的深度。
不过,她至少可以揣测到,程佳懿在信里一定提到了那出瞿东风在电影院外亲手导演的戏。
你愿意跟我纠缠下去,我想,是因为我比她要重要的多。
她道。
瞿东风抬起眼,看向卿卿。
空气尴尬的几乎凝出冰凌,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神,扭过头,这时才注意到休息室里摆放着好多菊花。
秋季还未到,想是被人特意栽培出来的。
她看到一朵 雪中笑,飞舞着花瓣上还挂着水珠。
她凑近去深吸了一口。
好冷的香。
闻了心里面才算透亮了一些。
她并不想等待他的回答,抬起头,淡淡的说了一声:我们走吧。
说罢,率先走向外面的走廊。
站住。
他忽然开口。
她停住脚步,没有回头,等着他走过来。
听他说道:看来,我们要好好谈谈。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沉着,口气里有一种迫使人服从的威慑力量。
她由不得点了点头,身上又冒出一阵一阵的冷汗。
她深知他的聪明,他的处变不惊。
隐隐预感到,只要被他抱在怀里,好好地谈一谈,她就可以忘了一切,谅解一切,继续做那颗被他捧在手掌心里的幸福的棋子。
走吧,回金陵去吧。
自从回到平京城,此时此刻,她第一次动了想回金陵的念头。
崔炯明匆匆走过来,对瞿东风道:日本领事馆调动了自卫队,跟药店外的示威群众发生大规模冲突。
瞿东风略微抽了口气,看了眼卿卿,道:你先回双溪别馆,我今天晚上会回去。
瞿东风本和崔炯明一道走向门外,但是,他又收住步子,让崔炯明先出去。
然后,转过身,走回到卿卿身边。
卿卿……他眼皮垂下,紧抿着嘴唇,寻找恰当的话题。
顿了好一会之后,他抬起眼,深深看着她,轻声道,我爱你。
处了这么久,罗卿卿第一次听到瞿东风说出这三个郑重的字眼。
本该心醉,却是一阵心悸。
菊花的冷香似乎已凝结在心里,撩起化不开的悲哀。
看着瞿东风再次离开,他的背影让她想到分离。
风……她脱口叫住他。
他回过头。
她努力地牵动嘴唇,给了他一个忧伤的微笑:我也爱你。
料器行的后院,烧煤的高温圆炉里冒出滚滚浓烟。
炉上正烧着几个装有不同颜色料器溶液的石英缸锅。
赵京梅走进后院,咳嗽了两声,对姑姑道:药熬好了吗?赵音萍掀开药锅的盖,看了看:差不多了。
赵京梅走过来,把药倒进碗里。
京梅……赵音萍停了停,终于忍不住说道,就算参谋长薄情,这孩子终究是没有罪过的。
赵京梅暗自苦笑了一下,心道:我肚子里这块肉,要真是瞿东风的,我就算豁出命去,也得把这孩子保全住。
想到这里,她鼻子猛地一酸,揉了揉眼睛,道,这里太炝了,眼睛都睁不开。
我进屋去了。
有人吗?外间堂屋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赵音萍迎出去,看到是罗卿卿,便道:罗小姐,来取点霜葡萄?是。
赵音萍正朝库房走,忽然听到里间屋哗啦一声,象打碎了什么东西,她急忙跑进去:京梅,怎么了?手滑了,没拿住碗。
赵京梅从溅撒的药汤里捻起浸湿了一半的支票。
赵音萍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碎碗片。
赵京梅递上支票,道:姑姑,还是先把这张支票帮我弄干。
这是参谋长给我的,没有了它,我就走不成了。
说罢,赵京梅抬起头,看到罗卿卿站在里外间的隔扇门口,故作惊讶道:罗小姐,你怎么来了?我想买株点霜葡萄。
哦。
姑姑,快去给罗小姐取来吧。
赵京梅支走赵音萍,把罗卿卿让进屋里。
赵音萍擦身而过的时候,罗卿卿掠了眼她手里的支票。
又看了眼地上的碎片和药汁,对赵京梅道:赵秘书身体不好?赵京梅颓然叹了口气:也不算病。
只是……喝了碗堕胎药。
看了眼罗卿卿脸上的惊愕,她苦笑了下,罗小姐莫惊怪。
象我们这种女秘书,不过就是小老婆的雅号罢了。
就算跟人家说你清白,恐怕也没几个人相信呢。
你的意思是……赵京梅打断罗卿卿:我的意思罗小姐不必明白。
我肚子里是谁的孩子,就更不便告诉罗小姐。
赵京梅的神情越是闪烁暧昧,越昭示着某种不言而喻。
她继而又补充了一句道,道:记得上学的时候,我也参加过平京大学女子学生会。
整天呐喊什么‘男女平权天赋就’。
说到这里,她惨淡地笑起来,我跟着参谋长这多年,跟他学了很多东西,偏偏就是不知道什么是男女平权。
在他眼里,女人至多只是漂亮的衣裳,是得力的工具。
使旧了,没用了,就毫不吝惜地丢掉。
她止住话题,面露歉然地看向罗卿卿,对不起,罗小姐,看我干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呢?我就要出国去了,在这儿就算跟你话个别。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
太阳没进云里,本来不算明亮的屋子变得更加晦暗。
透过矮窗照进来的日影惨淡的如同苍白的脸色,屋里的人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隔了好一会儿,响起罗卿卿缓缓的话音:有时候,离开未必不是解脱。
是啊,离开也好。
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
赵京梅勉强挤出笑容,道,听说参谋长已向罗总司令提亲,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罗卿卿没做回应。
沉默着,看向窗外,天阴了,灰蒙蒙的一片。
知道已经没有什么话题值得继续下去,便告辞离开。
赵京梅看着罗卿卿的背影,阴冷的快感在内心弥散开。
如今看来,她为瞿东山设计的计划,前两步实施的很是顺利。
利用程佳懿将瞿东风当年设的骗局告诉了罗卿卿;在罗卿卿对瞿东风信任动摇的当口,再雪上加霜一把,把她肚子里本来是瞿东山的孩子,放到瞿东风头上。
这种事,一向是除了当事的男女,便只有天知地知。
就算瞿东风聪明,恐怕也百口莫辩。
只要破坏掉瞿东风和罗府的联姻。
那么下一步就是她去日本,帮助瞿东山联合日本军政界,说服日本人借道金陵突袭华北,与瞿东山里应外合,出其不意,把华北军的兵权夺到瞿东山手中。
瞿东山本是一介武夫,到了那时候,她这个背后的女人将是权柄的真正操纵者。
想到瞿东风终有一天会败在她的手下,任她生杀予夺。
赵京梅好像喝了陈年老酒,陶醉地闭上了眼。
与此同时,一颗眼泪,也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心里翻腾起很苦的滋味,竟然比报复的快感更强烈上百千倍。
天色越来越暗,乌云压得很低,远处传来一两声闷雷。
一阵雨前的劲风掠过料器行的院子,满院的杂草都萧萧索索地抖动起来。
罗卿卿走向院外,胳膊交叉在胸前,紧紧抱住自己,还是觉得冷得厉害。
赵音萍从后面追上来:罗小姐,您忘了点霜葡萄。
罗卿卿接过那株葡萄,每一颗葡萄都那么透亮,那么饱满,蕴满了成熟的甘甜,可是,偏偏每一颗都挂着冷冷的秋霜。
好像,总要经历几番折磨,才能结出那秋后的丰饶似的。
风更紧了,闷雷越来越密,天上稀稀拉拉地掉下雨点。
赵音萍道:我给您拿把伞去。
不用了,车就在外边。
罗卿卿从手袋里掏着钱包。
赵音萍却拒绝:这株葡萄就让我送给罗小姐吧。
就是想拜托……她顿了顿,拜托您不要把京梅跟您说的话告诉参谋长。
京梅说,参谋长就是不想她跟你见面,才让她出国。
如果,参谋长知道今天的事,恐怕不会放过她。
罗卿卿看着赵音萍,那是个一看就知道不会说谎的女人,善良人的乞求,她不忍心拒绝,只好点了点头。
善良人说的话也同样不容易让人怀疑。
她走向门外,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身上。
她仰起脸,让更多的雨水浇着自己。
她听到自己的牙齿锉出了声音。
听到内心一声一声嘶喊,一声一声叩问。
她的嘴唇发抖,舌头打着颤,一句话、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用两只手用力地压住胸口。
感到浑身无力,脚步虚浮。
好像整个人变成了一个泡沫,只要再加上一点轻轻的力气,就会破碎成清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轻飘飘的感觉让她害怕,怕得发抖,她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是,除了虚空和茫然,什么也没能抓住。
按照事先的安排,汽车开到聚兴楼饭店,母女俩人走下车。
佯作进去吃饭,然后,从饭店后门出去,坐进早已等候好的另一部汽车,直奔火车站。
一路上,罗卿卿紧闭着嘴,一句话没有说,赵燕婉只道卿卿舍不得瞿东风,淡淡安慰了几句,也觉得无奈,便也不再言语。
一路沉默,像具失了灵魂的行尸走肉,直到登上火车铁梯的那一刻,罗卿卿的意识才从麻木里略微苏醒,感到脚下沉的厉害。
拖着沉重的步子,登上阶梯,每走上一阶,都要费出很大气力。
等到登上火车,她竟然已经再没有一丝举步的力气。
车厢里很空荡,她捡了处离车门最近的座位,几乎瘫坐在上面,对母亲说:您先去包厢吧,我在这坐会儿。
母亲离开后,一声悠长的汽笛,一节节的车厢跟着车头,向金陵铿铿的行进。
她却在这一刻,彻底失了方向。
恍惚中分不清,隆隆滚动的车轮是压过铁轨,还是碾过自己的内心。
睁着眼,没有前路,只看到血泪模糊,和彻骨的孤独。
一个人影走到她身边,叫了声:罗小姐。
她抬起头,看到崔炯明。
以为自己看错,又定睛看了一眼,竟然真是他。
她麻木的内心,陡然、全个清醒过来。
崔炯明低声道:罗小姐,请您跟我来这边。
参谋长想见你。
罗卿卿跟着崔炯明,走到车厢尽头的一间包厢,崔炯明打开门,把她让进去,自己则退到外面,关上了门。
她一走进包厢,寒意立刻扑面袭来。
车窗大敞,外面的大雨打进来,一阵一阵冷风把窗帘高高的掀起,连铺位上的白床单也被吹得不住地鼓动着。
瞿东风站在车窗前,风吹得他的白衬衫发出猎猎的响动,临近窗口的衣衫已被雨水打湿。
他穿着便服,没戴军帽,头发湿漉漉的,看不出是汗还是雨水。
听见卿卿进来,他没有立刻转身,依旧看着车窗外,窗外肆虐的风雨将他的眼神牵得很远,很深。
她终于忍不住令人窒息的沉默,颤动着嘴唇开口:把窗户放下来好吗?我冷。
他关紧车窗,把窗布也拉上。
然后,转过身,打量她。
阴雨的天气,让他的伤口隐隐作痛,他不自觉将后背靠在窗户上。
门窗紧闭,窗布拉得很严实,他靠在窗户上的身影遮住了大部分透过窗布的亮光。
车厢好像变成一个容器,把两个人密封在狭小局促的空间里。
光线昏暗,只能看到彼此模糊的轮廓。
沉默里,听着对方的呼吸,彼此的气息在感受里变得渐渐分明,绞缠在一起,竟生出一种苦凉的缠绵意绪来。
昏暗里,看不清彼此的脸,心灵反而略略地敞开了一些。
他道:赵京梅已经被我关押起来。
她是我一手调教的,我深知她的脾性。
不管她对你说过什么,都不值得一信。
她不过是想破坏你我的感情而已。
他一句话开门见山,直指到她心里的结。
他口气沉稳笃定,具有不能不让人相信的慑服力。
她不得不叹服,他的雷厉风行,机谋深邃,的确世间少有。
他似乎专门为这个乱世而生,而她,偏偏向往桃花源。
想到这里,由不得对他生出一丝畏惧。
果断,敏锐,冷酷,和深藏不露——这才是他的真正的面目。
她却一直忽视这个事实。
只一味不让自己清醒,只当他还是儿时的东风哥哥——那么坦诚,那么温暖,好象青梅竹马的梦里、她永远的保护神。
一时间的恍然,让她脱口说道:现在想想,赵京梅的话是真是假,其实都是别人嘴里讲的,只要自己不听进去,便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们都长大了。
嗯?我的意思是……假如,我的身份和程佳懿或是赵京梅互换一下,我不是什么金陵公主,只是胡同里面普通的女子。
我问你,你会爱上我吗?会。
他不暇迟疑地回答。
你又会娶我吗?这次,他却迟疑住。
她很庆幸他这一刻的迟疑,因为至少这一刻他在跟她真心以对。
所以……我说我们都长大了。
长大的人,就不能再有小孩子脾气,不能喜欢什么就去要,不喜欢什么就丢开。
就要学会取大舍小。
就要学会忍耐,学会对命运屈服。
密封的空间里,冷寂的空气似乎凝起来一样。
卿……他忽然一步跨上来,一把将她抱进怀里,不要长大……永远做我的姑娘。
我会好好疼你,好好爱……他心里象燃起烈烈的大火,烧的他胸口发疼,怀里的她却浑身冰冷,不停地打着哆嗦。
他抱着她倒在包厢的床上。
衬衫的前襟已被雨水打透,他敞开湿衣服,让她把脸贴住他的胸口,又扯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暖和些了?他问。
她没来得及回答,火车就呼啸着开进了隧道。
黑暗突如其来,当头罩下。
两壁的回声发出慑人心魄的巨大声响。
突然被卷进黑暗深处,好像突然碰触到未卜的命运。
她忍不住紧紧地搂住他。
他的体温,这一刻几乎成了溺水人救命的筏,她拼命的抱紧。
感受到他结识的胸膛,有力的心跳,和阳刚的气息,她的忐忑才好不容易稍稍安定了些。
火车是一样奇妙的发明,越是飞快的向前行,越觉得时间很慢,寂寞好长。
身体静止在颠簸里,心变得异常脆弱。
少许的诱惑便能激荡起一大片的激情。
黑暗里的拥抱,有一种相依为命的幸福和悲哀。
两个人都流出了眼泪。
寻找着对方的唇。
在深长的吻里,拼命汲取彼此内心深处的爱意,越汲取越感到饥渴……他们谁也没有隐忍这饥渴,知道抵不住。
火车冲出隧道,风雨渐渐小下来。
虽然还落着些雨点,太阳终于破云而出。
阳光透过车窗布,在狭小的包厢里洒下一片幽昧的微熹。
车轮均匀的铿锵,淹没了床上凌乱的喘息。
重重叠叠的回忆、在火一样的激情里恣意地舞蹈起来。
即便知道,这时的激越缠绵只能让离别变得更痛苦。
卿……不要走……宝贝。
不要走……激情过后,他疲倦地仰卧在床上,手臂依旧紧紧地拥抱着她,让她伏在自己胸前。
很久地保持这个姿势,抑制不住浓烈的爱怜,恨不能让她化在自己身体里。
他喃喃的挽留,反而让她一寸一寸地回到现实,热流退去,身上又渐渐冷了起来。
既然舍不得,为什么不在上车前拦住我?她问。
他抚摸着她后背的皮肤,她的肌肤光润柔滑,让他怜惜不已:虽然舍不得,毕竟不能强迫你。
你怎么知道我会走?在医院时候,我就派人盯梢了。
你那种反应,我不能不担心。
她长长地吐了口气:风……你太聪明了。
聪明得让我有些害怕。
噢?风。
你不想让我长大。
可你早已经不是从前的你。
这对我是不公平的。
噢。
他捧起她的脸,仔细的打量。
她的眼睛却没看他,不知道游移在什么地方。
这让他生出一种把握不住的惶惑。
他一向自信,总认为只要想要,就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
很不习惯这种惶惑,不禁生出一丝懊恼,对她肃然道:看着我。
她把目光转到他脸上。
即便这么近,还是有一丝看不真切的错觉。
他道:那件刺杀的事……我承认是我耍了手腕。
但是,正如你所说,人长大了,就要学会取大舍小。
当时,瞿家岌岌可危。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没有门当户对的家世,我们的爱情又何来保障?他的辩才让她无话可说,她把目光慢慢转开,落在遮住窗口的深蓝窗布上。
她想对他说:我想要的爱情却不是那样的。
她没来得及开口,他从背后拥住她,重新把她扯进怀里,道:锦官城久攻不克。
华南军的战事很不稳定。
我看,你还是不要在这时候回金陵。
她忽然惨淡地一笑:那时候,平京不是也朝不保夕,你怎么不说担心我的安全?他一时哑然。
随后道:此一时,彼一时。
感情总在变化之中。
是啊。
感情总在变化之中。
她喃喃的重复了一句。
她说话的口吻让他心头一震。
正想开口,听到敲门声,崔炯明在门外道:赵县车站马上就到了。
再不下车就出省了。
知道了。
瞿东风穿衣起身。
又帮着卿卿把衣服穿好。
别帮了。
越帮越乱呢。
罗卿卿打掉瞿东风在她衣扣上摩搓的手,忍不住一笑。
卿……瞿东风忽然一把握住卿卿的手,道,答应我,别放弃。
他超乎寻常的郑重表情,让她一阵错愕。
知道他就要下车,泪珠倏地断了线,从她眼睛里簌簌滚落下来。
他用手指揩掉她的泪珠子。
又抱住她,相拥了好一会儿。
门外又想起崔炯明的提醒。
瞿东风不能不站起身。
托起卿卿的下巴,道:不肯答应我?隔着泪眼,罗卿卿什么也看不清,心里一团乱麻,浑身无力,想给他最后一个拥抱,手张开一半就软了下来。
只好,点了点头,道:我答应你。
他走后,她一直看着遮住窗口的深蓝窗布。
忽然,伸出手,一把拉开窗帘。
窗外晴明的阳光,突然射进来,几乎让她睁不开眼。
但是,她还是努力地向外张望。
雨过天晴,天光豁然开朗,心也随着生出些清新的感动。
铁路正与大江平行。
燕山山脉在天边延绵成一道长长的黛青色。
车轮隆隆向南,江水滚滚向北。
她忽然有些后悔,后悔一直没忍心对他说,其实她要的爱情不是那样的二十二章电影机关闭,灯还没来得及打开。
罗府的小客厅暂时陷入黑暗。
黑暗里,女主人公在影片结尾时说出的那句话,更清晰地回应在脑海里。
\\Tomorrow is another day.\\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灯打开,罗静雅看向罗卿卿。
她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陪姐姐看这部乱世佳人,只知道自从罗卿卿回到金陵以后,几乎每天都把这部片子看上一遍。
姐姐,这部片子真有那么好看?我总觉得,那个女主人公太自私了。
谁不自私呢?她真实,不掩藏,所以可爱。
罗静雅从来觉得姐姐的话很有道理,让她无从反驳,道:也许我的西文不太好。
对里面的情节不大理解。
要是天明在就好了。
可以让他翻译给我们听一听。
罗卿卿想说,多看几遍也就懂了,何必要依赖天明。
话到嘴边又不想说了。
看向挂在墙上的白色幕布,脑子里一直回想命运乖蹇的女主人公站在树下,迎向阳光,说出那句百折不挠的台词——\\Tomorrow is another day.\\放映的师傅收拾着电影机。
女仆把四面窗帘拉开。
天色已经黑透,打开的窗子外,钻进一股夹杂着青草味的凉风。
虫子在夏末时节寂寞的鸣唱。
一天令人烦闷的暑气都消散了下去。
罗静雅忍不住去打量一直默不作声的罗卿卿。
罗卿卿微仰着头,看着空荡荡的幕布。
让她忽然觉得姐姐有点象影片的女主人公,站在树下,迎向阳光。
可是,又觉得也很不像,因为那个任性顽强的女主人公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姐姐现在的表情。
她也说不清这是什么表情,只是想起一句忘了谁写的古诗——惆怅归来细雨中。
姐姐。
嗯。
我问过严副官。
好像再过几天,天明就回来了。
是吗,我倒没听说。
爸爸说……如果这次天明去锦官城,能让西南军不战而降。
他就同意罗府和南府联姻……可惜,我不知道,爸爸会把我们两个,谁嫁去南府。
隔了好久,罗静雅又道:我想,天明是喜欢姐姐的吧。
罗卿卿知道静雅这么说,是在试探。
她忽然生起一种厌倦,腻烦了这少年人之间互猜心思的游戏。
淡淡笑了一下,道:静雅,天明从来没跟我说过喜欢我。
我虽喜欢他,可是那种喜欢不是爱情。
天明对谁都好,对谁也都很淡。
我看不出到底他心里真正喜欢谁。
你要是对他有心,就该去问问他。
如果他心里也有你。
就算爸爸想把我嫁进南府,我也会尽我所能成全你们。
要是他无意,那就不如早早放弃。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不是吗?从容平静,条条分明地说完这一习话,罗卿卿忽然想:为什么,在瞿东风和自己的事上,她就是捋不清头绪呢?罗卿卿的一番话好像在罗静雅心里投进一颗巨石,溅起大片激烈的水花。
没有想到姐姐会这样开诚布公。
在她的记忆里,姐姐一直是寡言的,安静的。
记得姐姐以前说过:金陵就象一个热闹的大舞台,她只想做一个躲在角落里看戏的小女孩。
直到现在她也没想清楚,姐姐为什么不想做舞台上光芒四射的主角。
姐姐也的确没有说谎。
自从姐姐进到金陵这个家里,从来没有跟她争抢过任何东西,包括各种吃穿什物,和舞会华宴上的风头。
要不是两个人之间隔着一个天明。
她想,她会很喜欢,很喜欢这个姐姐。
罗静雅起身,走过几张空椅子,坐到罗卿卿身边的藤椅上。
忽然觉着,和姐姐拉近的不仅是座位之间的距离。
姐姐,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我一直以为你对天明也是……有心的。
她侍弄着裙摆上的蓓蕾花边,手指微微颤动。
抿了抿嘴唇,费了很大力气,说道,是。
我喜欢天明。
是……爱上他的那种喜欢。
罗卿卿侧过头,看着静雅涨得通红的脸,心里不自觉生出一丝疼惜。
相处这多年,静雅给她的感觉一直是却懦的、不自信的。
今天,能在她面前大胆的说出对天明的爱,想来要拼上她所有的勇气吧。
她不由伸出手,在静雅微微颤动的手上、握了握:告诉他吧。
就算受伤。
总比错过要好。
在南天明踏上飞机、返回金陵的当天,西南军副总司令陈镇威和锦官城卫戍司令施如启,联合发动兵变,将西南军总司令戚永达囚禁在军政部内。
数日之后,戚永达被迫接受罗臣刚的和谈条件,宣布下野,西南军交付金陵政府管理。
由陈镇威临时担任西南地区行政长官,施如启则晋升为锦官城督军。
华南军一场浩浩荡荡的西征至此终于以胜利告终。
由于南天明的成功斡旋,这次西征更成为罗臣刚有史以来牺牲最小、获利最大的战役。
庆功宴上,罗臣刚特意让南天明坐在同一桌。
同坐一桌的还有施馨兰,罗卿卿,和罗静雅。
在罗府里,女眷一向不必分席另坐,以示开明作风。
罗卿卿穿了一件素色暗花的旗袍,没有化妆,也没有配戴首饰。
为的是把宴会的女主角让给静雅。
宴会开始前,静雅终于决定跟天明表明心迹。
罗卿卿知道静雅的紧张和犹豫决不是做作出来的,父亲虽然对外宣称民主革新,对待女儿却严格因循着传统守旧的淑女教育。
静雅自小在罗府长大,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定有一番痛苦挣扎。
她自己也忍不住一阵振奋和紧张。
特意花了一个下午,为静雅挑选衣饰,帮她仔仔细细化了个精致靓丽的妆彩。
见母亲的席位久久空着,罗卿卿料想是母亲有意回避跟后母同坐一桌的尴尬,担心母亲寂寞,便趁着庆功宴的歌甜酒酣之际,独自从后门出去,走向母亲的住处。
母亲自从进了金陵罗府,精神显然比以前好了许多。
施馨兰虽然说不上大气,却也不是个爱勾心斗角的人,所以虽然不冷不热,也算相安无事。
今天听母亲房里的仆人说,父亲昨晚在母亲那里过了一夜。
一想到这里,罗卿卿的嘴角不自觉地牵动出一弯笑意盈盈的弧线。
走到大门口,赵燕婉房里的女仆对罗卿卿道:刚才总司令才来过,这会儿小姐又来了。
罗卿卿想起刚才父亲的确离席了好一会儿,没想到竟是来母亲的房里探望。
想到此处,心中更是一阵舒畅。
走进房间,罗卿卿却没有从母亲脸上看到预料之中的喜悦。
没事吧?妈。
走到一脸忧愁的母亲身边,罗卿卿心里一揪。
我没事。
妈是在……赵燕婉拉住卿卿的手,愁你。
愁我?我怎么了?刚才,你爸来过……我知道。
你知道了他跟我说了什么?罗卿卿摇头。
我说嘛。
你要是知道哪还能这么没事人似的。
罗卿卿忽然有一种预感,下意识、摸了一下耳垂下的小宝珠。
虽然今天不让自己佩戴任何首饰,这对瞿东风给的耳环却是不想摘下来。
对于她,这对小宝珠早已不是一对首饰。
是关系到……我的婚事吗?她的声音忍不住发颤。
赵燕婉沉默了好一会儿,一把抱住卿卿:孩子,你是妈生养的。
妈从小都要你坚强,不能太女孩子家气。
所以,今天,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答应妈,别给妈丢脸,好吗?罗卿卿很艰难地点了点头。
你爸爸说……过一会儿,在庆功宴上,要宣布让南天明做女婿,把你配给他。
见卿卿久不开口,赵燕婉接着说道:我也嫌这事太唐突。
可是你爸爸坚持让你跟东风尽快一刀两断。
还说什么下个月日本人要来金陵谈判。
日本人居然也知道瞿东风向罗府提亲的事。
你爸爸提早宣布跟南府联姻,也是给日本人看的。
日本人?我也不知道你爸跟日本人到底要谈判些什么。
既然他这样不让你跟瞿东风好下去,我看恐怕免不了要跟华北军打一场大仗。
赵燕婉叹息着道,我在平京就劝过你,不要跟东风好。
你当时要是听我的,你爸爸也不至于不跟你商量就硬把你配给天明。
其实,天明哪点比不上东风。
多好的年轻人,你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儿呢?罗卿卿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咬了牙,忍了好一会儿才没呕吐出来。
她走到窗前,推开落地西式窗。
夏末的清风吹拂过来,她稍稍透了口气。
看到,院子里的红枫树被打掉很多叶子。
夏末的时候枫树叶枯萎,会变成暗灰色,园丁以为很不美观,就将这些枯叶摘掉,再过二三十天红枫树就会长出新叶子。
可是,她反而更期盼看到那些发黄变红的枯树叶。
在秋霜里颤动的枯叶,虽然终究逃不过命运的年轮,终于要零落成泥,可是,那种跟命运厮磨的顽强又是多么令人崇敬。
隔了很久,她终于吐出一句话:妈,我知道了。
大厅里宾客云集,觥筹交错。
舞台上,管弦乐演奏着温柔的乐曲,绮艳的歌星用西文唱着靡靡的情歌。
歌星退下,一位金发碧眼的洋女士主动上台,是外交总长跟糟糠之妻离婚后,新娶的洋太太。
洋女士用中文为大家演唱了一首乡间小调。
笑声和掌声落后,洋女士走到南天明面前,要求庆功宴的主角为大家表演节目。
大家立刻又鼓起掌来。
南天明没有推辞,很自然的走上舞台。
他对管弦乐的指挥道:《英雄》交响曲,第二乐章。
指挥意会的点头,抬起指挥棒。
南天明向一名乐手借过小提琴。
《英雄》的第二乐章,名为葬礼进行曲。
英雄死了,送葬的人们抬着棺材缓步前行。
音乐沉重悲哀,小提琴在低音区发出低微的旋律。
忧伤肃穆的音乐,感染了全场,笑语喧哗逐渐褪去,人们都屏息静声,默默的听着。
连已经酒酣耳热的人们也停住了酒杯,似乎终于略微清醒了些,透过糜沸浮华的庆功宴,想到战争,死亡,贫穷,破碎山河,还有那些遥远的理想……靠在大理石柱背后,罗卿卿听着台上的葬礼进行曲。
小提琴正用极快的速度,意味深长地独奏着。
她捂住胸口,被一股沉重的感动压迫住。
悲壮与柔情,决绝和隐忍,她的心跟着他的演奏起起落落。
台上的独奏似乎和她的内心产生一种相同的律动。
朴素的悲怆忽然被明朗的英雄性旋律取代,响起军鼓和军号声,送葬的人们抛开伤悼的情绪,缅怀起英雄们永恒的荣誉。
忧郁低调的小提琴一转眼又将人们带入激情当中。
满场强烈阴郁的气氛被打破,人们看到眼泪背后生命的顽强和乐观……演奏结束,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她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她转过大理石柱,看到南天明把小提琴还给乐手。
他一直微笑着,却没有多少真正的喜悦。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在这个热闹的大舞台里,至少还有一个他,跟她一样,品嚼着浮华背后的悲哀。
父亲站起来,向她招手。
她走过去,脚步从容,心中虚浮。
父亲拉住她的手,心照不宣、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把她带向舞台。
南天明正从舞台上走下来。
她明白下一个节目是什么。
她向南天明走近,然后在一个适当的距离,众目睽睽里,让自己倒下去。
重重的摔在地上,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
闭上眼睛,听到旁人的惊呼,音乐停止下来,紧张的空气里,只有杂沓慌乱的脚步声。
听到一声卿卿,是南天明的声音。
随后,她被抱起来,被抱向大厅外。
不会中暑了吧?听到有人胡乱猜测。
听到抱着她的人说道:也许吧。
是南天明。
脑海里,刚才台上小提琴的旋律一直回旋,一直回旋。
她在心里反复的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女仆端着一瓶药水走进罗卿卿的房间,说是医官开的药。
罗卿卿遣退女仆,把药水倒在窗外。
心里万般无奈。
可是除了这个欺骗的法子,又有什么办法。
到了这个时候,只能拖一天是一天,多些时间,寻找转机。
忽然觉着很对不起母亲。
自己当场晕倒,一定少不了让她提心吊胆。
罗卿卿走向母亲的房门,房门虚掩,里面传出父亲的声音,正和母亲争执着什么。
罗臣刚道:你这简直是妇人之仁。
事到如今,你还想让卿卿把孩子生下来不成?听到这句话,门外的罗卿卿无力支撑住身子,紧紧贴住墙,一点一点滑下去,跪在地上。
其实……只要你点个头,同意瞿东风的求亲,这事不就成了小事。
可笑之至。
你想让瞿正朴跟我做亲家公?你忘了当年他如何对我?都过去那么多年的事,你何苦……罗臣刚冷笑了两声:答应跟瞿府联姻,就等于让瞿东风接管华南军。
纵然我不计前嫌。
总不能把辛苦挣来的半壁江山,拱手相让给瞿家!……父母的声音渐渐远去,罗卿卿又一次开始耳鸣,记得以前那次,是骑马场上听瞿东山说出东风身上的那颗子弹。
死一样的寂静里,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艰难的喘息。
她伸出手,颤抖着,抚住腹部。
孩子?孩子。
和东风的孩子。
眼泪不可抑制地夺眶涌出。
她用另一只手压住喉颈,只觉一颗心就要跳出喉咙。
百般滋味,沸腾翻搅,她努力从混乱里辨别自己真正的情绪。
喜悦。
是喜悦。
她在为有了东风的孩子喜悦着。
当她辨别出自己的喜悦,整个人一下子清醒过来。
听觉也渐渐恢复过来。
房里,父亲正说道:我已经让医官开了堕胎药。
卿卿现在也该服下去了。
你再说什么,都为时已晚……无形中,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量。
跌跪在地上的罗卿卿,猛地站起身,踉跄地逃出母亲的住处。
走到大门口,见到母亲房里的女仆,一把抓住,叮嘱道:不准说我来过,知道吗?女仆哆嗦了一下,诺诺地答应。
从没见过小姐有这样严厉的表情。
乘着黑夜,在花园里漫无目的地游走,游走。
好像一个陷入迷宫的人,慌慌张张地向四面八方寻找出路。
走到再也走不动,她跌坐在喷泉边,双臂依旧下意识地交叉在一起,抱住腹部。
静静的月光、流泻在周身,包住了她。
银白的月光虽然纯净,虽然柔和,却也那样冷,让忧郁的心更加暗淡下去。
抬起头,朦胧的看到,水池的中央、丘比特的雕塑正张着弓箭,小小的爱神的箭枝正射向她这边。
一瞬息,思念以无比强大的力量压迫下来。
让她不得不蜷缩起身体。
夜风好凉。
她将膝盖抵住胸口,双臂抱住双腿。
蜷缩成一团,好像肚子里的孩子就不会觉得冷了。
多希望,多么希望,这时候,他也能从背后拥抱住她。
好想在那温暖的胸膛上再靠一靠。
听他说几句宠溺的话语,让她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撒一撒娇,诉一诉苦。
踏着月光,慢慢地走回去,好像一步一步地、丈量着思念的距离。
走回房间,一个人已等在房间里。
如玉?施如玉迎上来:听说你晕倒了,可还好?在这个时候忽然看到从平京来的施如玉,罗卿卿有种想哭的冲动。
努力克制住激动,才强颜一笑,道:没有大事。
施如玉松了口气,道:幸亏没有大事。
要不然那个人在平京可不知道要多着急呢。
说着,递上随身带来的包裹,也不知道人家怎么知道我要来金陵,特意派副官去我的住处,要我把这包东西交给你。
他……罗卿卿一把接过来,想打开,绳子系得紧,手指又有些发颤,解了几下都没解开。
等不及,索性拿过剪刀,咔嚓一下剪断绳子。
包裹打开,竟是福怡楼的八珍梅。
我这几天正想死了这个。
他怎么知道?怎会知道?罗卿卿迫不及待拈起一颗,放进嘴里。
无比满足地闭上眼,狠狠地,细细地,品嚼着那酸酸甜甜的滋味。
施如玉笑起来:这便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那,还有一封信呢。
撕开信封,展开信纸,罗卿卿匆匆读了一遍,把信纸折上,扣在胸口,道:他说……下月月末,要来金陵。
施如玉略一惊疑:下月月末?那时候,华南军,华北军,和日本代表要在金陵举行谈判。
他是瞿家公子,又是总参谋长,以那样的身份来出席,似乎级别太高了点儿……难道是不耐相思之苦。
说到这里,又笑起来。
罗卿卿道:他在信上说,锦官城一投降,我爸爸就正式回绝了他向我的求婚。
他说,让我等他来金陵,到时候,他会有办法。
施如玉道:这就是了。
如果只为谈判,我才不相信他会亲自来金陵。
施如玉走后,罗卿卿展开瞿东风的信,一遍一遍反复读着。
一面读,一面吃着八珍梅。
等到回过神来,已经吃下了小半包。
胃里泛起酸水,鼻子也跟着酸起来。
女仆敲门,走进来,禀告说:明天医生还会来府上给小姐复诊。
知道了。
她心里明白,这复诊的含义是什么。
虽然侥幸没喝堕胎药,躲过今天,明天爸爸也会知道。
她没有多少自信跟爸爸斗,爸爸跟东风一样,是那种想做什么事,就一定要办成的人。
胃里的酸犯的更加厉害。
她忍不住一阵干呕。
呕的眼泪直流。
她站在镜子前,擦着脸,想,要是现在瞿东风在身边,他一定会说:宝贝,别怕,都交给我好了。
她一阵自怜,一阵苦笑。
又一阵摇头。
忽然感谢起妈妈,感谢起小时候艰难的生活。
让她早早就知道了什么也靠不住,只有靠自己。
罗静雅正走去罗卿卿的房间,在走廊上正巧遇到姐姐正朝她的房间走。
静雅,今天真不好意思。
我怎么就晕倒了?医生查过,也没什么大事。
反而耽搁了你的事……千万别这么说,姐姐,你怎么样?我好着急,刚才去你的房间,也不知道你去哪里了。
去花园里走了走。
天气真是好呢。
罗卿卿拉起静雅的手,我们明天出去写生吧。
邀上天明。
好吗?好啊。
好久没跟姐姐出去画画了。
罗静雅抑制不住地高兴。
那我们明天一大早就走。
不过,要瞒过家里人,他们就知道让我在床上躺着。
其实出去走走,也有益健康啊二十三章半夜天阴下来,到了早上,还是微雨蒙蒙。
微雨没有减了出游的兴致,反倒给六朝古都添了一缕悠悠的诗意。
三个人背着画夹,由着司机漫无目的地开着。
金陵就象一个老古玩店。
就算路边一口破旧不堪的井,多半也藏着个意味悠长的故事。
罗静雅好奇心重,看着车窗外,总有问不完的问题。
恰好,南天明熟悉历代形势,似乎知道数不完的掌故。
静雅问什么,他都能娓娓道出一段故事,连那些金陵怀古的诗词也能随口背诵出来。
罗卿卿虽然惴惴着自己的事情,很多时候,仍然被天明讲述的故事吸引过去,陷入一片悠然遐想。
汽车开出水西门外,来到莫愁湖边。
三个人下了车,走进湖边水榭。
十顷莲花正开到尾声,有嫩蕊,也有残荷。
岸边垂杨柳,恰似女子的蛾眉和眼睫。
湖里的荷花半荣半枯,笼在微雨里,便如同闪灼朦胧的眼神。
罗静雅提议道:我最喜欢莫愁。
我们每个人画一个心中的莫愁可好?画笔在各自的白纸上一阵摩挲。
罗静雅最先画完,画板向外翻转,在她笔下,一个白衣若雪的莫愁,单纯、善良、天真,美得不沾纤尘。
罗静雅凑到卿卿的画板前,惊呼一声:我从来没想过莫愁会穿红衣裳!罗卿卿的画稿上,一个莫愁,艳装红衣,当风而立。
衣袂飘舞,长发飞扬。
满天红色的花瓣、如雨如雪的洒落。
画中的美人微昂着头,望向远方。
有遗世独立的高傲,也有前路漫漫的迷惘。
南天明端看了一会儿,微微一笑:我断言,你这个莫愁不会投湖自尽。
罗卿卿也一笑:我最痛恨的便是那投湖自尽。
男人的历史更将它美化成千古佳话。
似乎当女子备受诬陷凌辱的时候,只有用一死才能表达她们的善良。
如果能生活在一个新的时代,我想莫愁断不会选择死,社会应该帮她主持公道。
她可以远走他乡,凭自己的本事过活,可以做更多的事,帮助更多的人。
而不是把生命结束在无望的自杀里。
南天明微笑着,朝卿卿投去一丝认同的目光:新的时代,该如何?新的时代,该兴办更多的女学。
让女子走出深闺,让她们见识更广阔的天地。
让她们有机会跟男子比翼齐飞,不是只能躲在男子的羽翼下,寻求怜爱和庇护。
南天明道:不只兴办女学,还应该兴办男女合校。
男女合校!罗卿卿眼睛里灿动起灼灼的光焰,深深看了一眼天明,我竟从没想到过。
那真是……一个新的时代。
趁两个人谈话,罗静雅走到天明的画架前,细细端详着天明笔下的莫愁,忽然脱口道:这个莫愁,好象姐姐。
南天明和罗卿卿同时止住谈话,片刻的沉默里,气氛略微有些尴尬。
南天明道:谁叫你姐姐坐在我对面。
罗静雅本来有些黯淡的脸色立刻明朗起来:要是我碰巧坐在你对面,这个莫愁就会象我吗?南天明道:或许吧。
听天明这么说,卿卿和静雅都暗自松了口气。
雨势暂时歇住,借着乍晴的天光,罗卿卿看到茶亭的露台上一个人影十分熟稔。
仔细看,才认出竟是章砾。
正苦于没有借口让静雅和天明单独相处,于是,解释了一句,便匆匆朝茶亭走过去。
南天明本来也想去跟章砾聊聊,却被静雅叫了住。
章砾在西征中,战功卓著,现在已擢升为金陵卫戍副司令。
罗卿卿走到茶桌旁,笑道:没想到司令长官也这么有闲暇。
罗小姐。
章砾立刻站起来,为罗卿卿扯出茶桌对面的椅子,难得浮生半日闲而已。
罗卿卿打量了一眼章砾一身灰青色长衫。
这身穿着在西风渐紧的金陵城,实在落伍的很。
于是想起来,章砾大学时候似乎是读历史系的,便问道:听说你以前学历史,不知哪所学校毕业?平京大学。
平京……怎么?罗卿卿勉强笑了一下:没什么。
只是想起一位朋友。
小时候他最想上平京大学历史系,可惜命运捉弄,不得不上了陆军大学。
想来,人生总有遗憾,即便叱咤风云的人物也逃不脱吧。
在说瞿东风?罗卿卿略感差异:你怎会知道?章砾笑了笑:我知道的还不只这些。
我在平京读大学时候,已经为华南军秘密工作。
噢。
那你便说说,还知道瞿东风些什么?我还知道,有很长一段时间,瞿正朴都怀疑瞿东风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听到这句,罗卿卿想起东风曾说泠姨当年遭人诽谤,险些被赶出家门,急忙道:请说下去。
后来,直到林景鹏赴德国深造法医学,回国后,在平京创办了法医学科。
经过医学鉴定,证实瞿东风是瞿正朴的儿子。
不过,据说那鉴定的法子也不甚准确。
瞿正朴的疑团能消除多少,外人不得而知。
罗卿卿长长叹了口气,手不自觉抚在自己的腹部:为什么会生出这种误解?据说瞿东风的母亲进瞿府七个月后生下了他。
还有……章砾品了口茶,道,有些话当讲,有些话是不能讲的。
乌云一直未散,雨点又落下来。
无端的有些怅然,罗卿卿侧过头,隔着冷雨,看向水榭。
看不清静雅和天明的表情,只看到谢廊后的两个人影,时而接近,时而分开。
想来,静雅正吐露心迹。
不知天明会作何反应。
只盼望两个人一个有心,一个有意。
那样,她的下一步也会好走些。
一碗茶快吃完,雨势渐急渐紧。
雨线交织,烟水苍茫,水榭里的人影完全隐没进浓浓雨雾。
又过了不知多久,吧嗒的脚步声,急匆匆地由远而近。
地上的积水被奔跑的脚步踩踏出破碎的水花。
冲过雨幕,静雅跑进茶亭。
罗卿卿迎过去,静雅浑身上下都被打湿,额前头发紧贴住脸,雨水顺着发稍滴答滴答地淌落,脸上有雨水也有泪珠。
罗静雅一把抓住姐姐的手:我们回去。
我们回家。
说完,又使劲摇头,算了,我想一个人回去。
我们三个同坐一辆来,你怎么一个人回去?我叫辆人力车好了。
章砾站起身,道:我正要走。
可以送罗小姐一程。
谢谢。
罗静雅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应。
回看了水榭方向一眼,随即,好像逃跑一样,跟着章砾走出茶亭。
静雅的表情足以说明南天明的态度。
罗卿卿心中黯然。
走到茶亭边,扶栏怅望,烟雨红尘,寒柳残荷,迷茫的前程和动荡的世事,让人忍不住觉得一阵凄冷。
雨雾渐薄,远远看到水榭上,那个人也在凭栏遥望。
水榭高高矗在水面,榭台上孤单的身影,仿佛站在半空烟雨间。
远远地对望,看不清脸庞,看不到眼神。
只看到天远烟深,长路茫茫。
雨势又小下来。
南天明披了两肩微雨走过来。
静雅呢?她坐章砾的车回去了。
你呢?我还不累。
我也不累。
那就再走走吧。
没有静雅在,两个人之间有很长一段时间只是沉默的走。
走到对弈楼前,脚步不约而同地停住,不约而同地看向楼上的楹联:烟雨河山六朝梦,英雄儿女一枰棋。
卿卿。
南天明终于打破沉默,道,昨天……我跟总司令起了一番争执。
噢?我们在跟日本人合作的事上,意见有些不同。
不过,最终是我妥协。
她淡淡一笑:莫不是父亲给了你什么丰厚条件?的确优厚。
可能告诉我?他说要在庆功宴上宣布我们订婚。
她倒吸了口气,心中有些乱,身上接着不舒服起来。
他看向她,问道:怎么了?没什么。
有些累了。
走进楼内,在角落里坐下。
屋子深,显得有些阴暗,和楼内古色古香的摆设倒也相衬。
衬得人心里面也微漾起些朦胧的滋味。
这次,还是南天明先开口,道:恕我冒昧,有件事如鲠在喉,不知该不该问。
讲吧。
你昨天晕倒,是真,还是假?她默默想了想,想了许多动人的滔滔言说,最终,却只吐出一个字:假。
然后,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有一丝淡极了、淡极了的风吹进屋里,一点点掠剪着心湖里的柔波。
一直看着摆在楼中央的那枰棋盘,她终于开口,道:我怀孕了,是瞿东风的。
她说完,他没有马上回应,沉默是当然的事了。
楼内没有旁的游人,楼外也人迹寥寥,沉沉的安静里,细碎的脚步听起来也是分明的。
楼外,走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
穿着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裙,抱着一张旧古琴。
一个枯瘦的老人跟在她身后,背着胡琴。
看起来,是一对卖唱的祖孙。
卖唱的生意在秦淮河上最红火,如此冷僻的地方却不多见,卖唱的女孩也没有浓妆艳抹,素净的小脸上都是怯懦和害羞。
老人走到南天明面前,问道:先生,小姐,听个曲吗?不同于秦淮河歌坊上那些巧舌如簧,眼睛炯炯的伙计,老人说话缓慢,神情谦恭里带出风尘仆仆的疲倦。
听这口音,该是川东来的。
南天明道。
老人似乎被这句话勾起无限伤心,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说女孩子的父亲战死了,母亲在逃难的路上又病死了。
如今就剩他们祖孙二人,没有一点盘缠,有家也回不成。
南天明听完老者的絮叨,看了眼女孩手里的古琴,道:听曲就免了。
我看这把琴不错,卖给我如何?说着,掏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
哪值这么多。
旧货行里买的时候,这琴不值几个钱。
老人惊愕得不敢接收。
看来我比旧货行的老板识货些,这琴看起来象件古董。
我不会亏本,拿去吧。
祖孙二人千恩万谢的走出去。
罗卿卿看了眼横在天明膝头的古琴,破旧得连琴头都缺损了一块:真是古董?南天明淡淡道:一张破琴而已。
直接施舍不好吗?何必绕圈子?施舍是自上而下。
谁都有尊严。
他的话让她折服,不禁想,能遇见这样一个人,告诉她这样多的事理,是天之所以厚待她的。
接着,又忍不住地想,如果从没遇见东风,跟这个眼前的人,被父母之命撮合在一起,从此琴瑟相和,岁月静好,那未尝不是上天厚赐的幸福。
她没有让自己再想下去,知道命运没有假如,岁月不能回头。
就算,能回头,又能怎样?又能放弃对东风那刻进骨子里的情感么?他左手按弦,右手掠过丝弦,琴弦震动入木,琴木回应出幽深的意韵。
琴身太破旧,琴音有些劣,然而,那些伯牙碎琴,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以琴传情的典故,还是漫卷上心头。
客心洗流水,遗响入霜钟,不觉碧山幕,秋云暗几重。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欣慕古人,想象他是琴人,知音站在身旁,高山流水中,和谐如一,天地情深。
也忘了从什么时候起,琴人旁边的知音,面孔越来越清晰,终究变成了卿卿的模样……琴声变得有些沉重。
好像暮色一样,先是薄薄的,不易察觉地悄悄降临,继而越来越浓,越来越厚,终于沉沉地吞噬了一切。
散漫地弹了一曲《流水》,停下来,他问道:你想怎么办?他对待朋友一样的语气让她心头略微一松,看来,他虽拒绝了静雅,对她也未必有太多厚意。
虽然这样的淡,让她忍不住有些遗憾和不甘。
可是这样的淡,也是好的,不会由爱生恨,不会互相折磨。
我想保住孩子。
南天明点了点头:自然该保住。
爸爸不想我要这个孩子。
他不同意我和瞿东风的事。
南天明摩搓着斑驳残缺的琴头,没有说话。
我爸爸那个人,你是了解的。
我担心这个孩子,真的担心……所以,我想……南天明忽然接口道:你想去找瞿东风,闹得满城风语,总司令大发雷霆,甚至跟你断绝父女关系?天明说了她想说的话,她一阵哑然。
天明的确了解父亲。
父亲那个人,是宁愿放弃世间常情,也要实现他的主见。
如果她真去了平京,父亲绝不会犹豫退让,只会放弃掉她这个忤逆不孝的女儿。
想到这里,偏偏又想起来,在火车上,她问瞿东风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他可会娶她。
他却没有答话。
如果真跟父亲脱离了关系,她就会变成一个普通的女子。
在政治的棋枰上可有可无,轻如鸿毛。
到那时候……她不敢再想下去,胃里又是一阵翻搅,搅得浑身虚软。
难过得直想把身子紧紧蜷缩起来。
只好紧抓住椅子扶手,勉强撑住身体。
南天明把手从琴弦上移开,当空、犹豫了片刻,握住了卿卿微微发颤的手:我帮帮你吧。
被他握在掌心里,她的手颤抖得更厉害。
嗓子好像被什么哽住,费了好大的劲,才说道在可怜我?她看着门口,想着刚才那个卖唱的女孩,想着天明的悲天悯人,接着道,没结婚,就怀了孩子。
其实是很可鄙的。
你以前就对我有诸多不屑,现在应该更加鄙夷才对。
不是吗。
我从来没有鄙夷过你。
对你有些批评,无非是想你更坚强,能自立。
如今这个乱世,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今天是王公贵胄,明天就可能变成亡命天涯的乞丐。
他口气恬淡的回答,听在她心里,酝酿出一丝熨贴。
听他接着淡淡地说道:我从来认为世上没有完美的人,只有可爱的人。
你在我心里一直是可爱的。
以前是这样,以后也如此。
他的话、在她心里默默地起着回响。
是的,没有完美的人,只有可爱的人。
好像一缕阳光照进来,心里透亮了许多,一时间,不由想起东风种种的好,那些瑕疵和遗憾,那些困难,似乎都变得不足道起来。
天明。
谢谢你。
你的话总能点醒我似了。
好些的痛苦,本来不是别人的错,只是自己太过追寻完美。
却忘了世上本没有完美。
你能这么想就好。
他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随后,把手收了回去。
她看着他掌心下面的琴弦,忽然想知道,在他的心里,她和那个卖唱的可怜女孩,到底有多少区别。
她自然不会真地问出来,只道:就算帮不成我。
你的话也让我好过了许多。
天明,你在我心里也是位可爱的人。
一辈子都会感念。
时值夏末,北边的平京城已起了秋凉。
平京的秋日是四季里最好的日子。
就连夜色深沉的时候,虽看不到碧空如洗,也一样让人觉得朗阔和干净。
只是这舒爽的日子,却不是人人可以消受。
崔泠在瞿东风的书房和卧室都没有见到儿子。
又派人去庭园和天井里找了一番,也没有见到人影。
穿过走廊,崔泠正经过卿卿住过的房间。
房门虚掩着一条缝隙,里面黑着灯。
抱着一丝侥幸,她轻轻推开房门。
妈。
我在这里。
虽然有些准备,崔泠还是被吓了一跳:怎么灯也不开?随手啪哒一声扭开灯。
屋内突然灯光大亮,瞿东风被晃了下眼,目光转向窗外,透过这个房间的窗户,正看到自己的书房。
于是,又想起一些已经过去的事情来。
崔泠走到卿卿睡过的床边,在儿子身边坐下,问道:那件事你考虑过了吗?啊?瞿东风马上恍然,跟杨府联姻的事?崔泠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罗臣刚既然看不上……我想了几个晚上,想得睡不着觉,终是想开了。
咱们也没必要非在一棵树上吊死。
杨君实在你父亲身边作了二十年的副总司令,为你父亲出生入死,你父亲一直当他是最铁杆的兄弟。
他要是做了你的岳父,你在瞿家的地位就没人能撼动了。
说着,崔泠拿出一个信封,今天杨太太又把她女儿的照片给了我。
虽说,杨小姐还在国外留学,看这照片,长的真是不错。
不比卿卿差呢。
你也瞧瞧。
二十四章瞿东风接过信封,并没有打开,只道:这件事,先不要答应杨府。
崔泠道:杨太太可也是个极要面子的人。
要是一口回绝,必会惹恼人家。
那杨君实可不是省油的灯。
我就怕会在你爸爸面前说对你不利的话。
你爸爸虽然赏识你,可是毕竟……好长时间,他心里对咱们母子都有块疙瘩。
我极力凑合你跟卿卿,也是想彻底解了他那块疙瘩。
现在,你跟卿卿又不成了,我怕他心里又开始起疑……瞿东风打断母亲:谁说我跟卿卿不成了。
我们的事我心里自有主张。
跟杨府,您只管回复说,我即赴金陵谈判,政务繁忙,此事等我回来再议。
崔泠蹙起眉头:听你爸爸说,这次谈判关系华北军和华南军的几桩大事,日本人还要插一脚。
复杂的要命,情况随时可能有变。
妈真是担心你的安全。
你爸爸说其实这次谈判,你完全没有必要亲自去。
我想……你是想见卿卿,对吗?瞿东风嘴角一撇,苦笑了一下,没有答话。
崔泠的眉头皱得更紧:卿卿是个好女孩子。
妈也打心里头喜欢她。
可是,妈是过来人,不得不告诉你,这世上,唯独这缘份,是强求不得的。
你去了金陵又能如何,那是罗家的地盘。
你可千万别为了儿女情长,干什么傻事……见母亲几欲掉泪,瞿东风不想她再说下去,只得道:妈,你儿子什么时候有那么小儿女情长。
我跟您说过,我心不在瞿家,我心在天下。
于这个意义上考虑,卿卿要比杨君实的女儿重要的多。
你那些军国大事,妈自然插不让嘴。
妈只想说,当年你爸爸差点要了罗臣刚的命。
他既然拒绝你跟卿卿的事,看来心里还是记恨着。
你去金陵,一定要多加小心。
父债子还,你若哪里得罪了他,他对你恐怕不会手软。
我知道了。
妈,您放心好了。
早上有点阴寒,晨光还早的很,纱窗外一片暗灰色。
瞿东风走进书房。
自从卿卿不许他晚睡,他尽量每天早睡,睡的早,自然起的早。
卿卿离开之后,他照旧保持着这个习惯。
不经意,扫了眼茶几上的彩瓷蟠龙花瓶,卿卿走了以后,瓶子里再也见不到一蓬栀子。
空瓶子放在大理石茶几上,显得异常清冷。
下人端着沏好的茶走进来。
瞿东风吩咐:把那只花瓶拿走。
下人端起瓶子,又听二少爷吩咐道:算了,搁那儿吧。
崔炯明走进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什么事?瞿东风问道。
您上次吩咐,让调查罗小姐在金陵的近况……瞿东风心头一紧:她出了什么事?倒没出什么事,只是……炯明,亏你跟我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吞吞吐吐。
崔炯明吸了口气,道:有消息说,罗小姐跟南天明经常出双入对,态度亲密,据说……两人正谈恋爱。
消息可靠?罗府和南府的人都那样讲。
崔炯明抬眼、看了眼瞿东风,虽然他没做什么反应,崔炯明还是能从他紧绷的嘴唇上,看出他努力克制的激动。
参谋长……瞿东风拿起紫砂壶,给自己斟着茶,道:讲下去。
参谋长,如今这个情况,您去金陵的计划是否如期进行?瞿东风轻轻吹了口茶上的热气,道:你先出去,我考虑一下。
走出屋外,崔炯明回手带上房门,听到屋里哗啦一声碎响。
紫砂茶杯狠狠砸到茶几上的彩瓷蟠龙花瓶上,茶杯和花瓶一道撞碎,飞了满地彩色的碎片。
为什么?你答应过……不放弃……瞿东风扶着头,努力地想着对策,可惜任凭如何殚心竭力,都只有莫可奈何。
熊熊怒火烧得他呼吸不畅,浑身颤抖。
思维也跟着进入一片混乱。
猛然、拉开抽屉,拿出信封,把里面的照片倒在桌上。
杨君实的女儿果然是个的美人。
烫着短发,一身学生裙装。
娇艳似花,不可方物。
可惜,那些都是很好,偏偏不是他想要的那一个。
想把照片放回去,手一抖,照片掉在地上,他亦懒得去拣。
浑身无力,瘫靠在椅背上。
看着门口,便想起来,那个晚上,她一身明艳,出现在他房门口,又,满脸通红的逃了去。
那却态的姑娘,何其纯洁,何其惹人疼怜,让他怎能敌得住汹汹爱意。
继而,又想起,分开的那天,车外是大雨滂沱,车内是爱火熊熊。
他倾尽热情,抱紧她,暖着她,她冰凉的身体在他怀里一点点暖过来,可是,他始终没能焐暖她的眼神。
为什么她会那样看着他?她到底在想什么?混乱的想法让他感到脑壳几乎要炸裂。
他知道如此心烦意乱,不可能做出任何决断。
索性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强迫自己一点点镇静下去。
崔炯明被瞿东风叫进书房。
踏过一地碎片,走到参谋长身边。
从参谋长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激动的表情。
瞿东风道:赴金陵的计划不变。
崔炯明迟疑片刻,终于忍不住道:上次取缔了十家日本药店,日本人对参谋长已怀恨在心。
自从他们得知参谋长有意跟罗家联姻,更是惧怕瞿军会一举统一全国。
现在,他们大力鼓吹‘中华威胁论’,借此疯狂扩军备战。
参谋长,此次去金陵,如果,罗臣刚跟日本人连成一气,对您实在不利啊。
瞿东风冷哼了一声:外寇可恶,家贼更堪忧。
您是说……大公子?瞿东风点了点头:派人密切监控我大哥的行动。
绝不能趁我去金陵,让他勾结外寇,引狼入室。
我明白。
还有。
瞿东风道,给郭樊川去电,让他调第八集团军增援沿江重镇,加强护防。
罗臣刚至今态度不明,一旦他将港口开放,日本人从他那边登陆,我们南边就有大仗要打了。
明白。
崔炯明略微松了口气,道,看来参谋长早已胸中有数,是我多虑了。
瞿东风淡淡一笑,局势复杂,瞬息万变,其实他心里并没有太多把握,再加上卿卿的动摇,更让他心中没底。
只是他不能自乱阵脚。
身为主官先乱了阵脚,下面的人还能有什么从容可言。
而且,一切终究是传闻,没有亲眼看到,他总还要给自己留一线希望。
天气渐渐转凉,凤凰山上的葱茏绿树,加了大片的赭红、明黄、斑斓的颜色。
秋天的树叶写满灿烂的成熟、和凋零的预警。
金陵罗府的花园里,那些被园丁摘掉了黄叶的树木,恰在这时候,长出了嫩绿的新叶,看起来好像春天才到一样。
坐在窗台上,罗卿卿望向窗外。
看着跟时令不协调的嫩绿,和那些远山上苍凉的秋意。
久久地望着,一时间有些失神。
直到南天明走到身后,她才回过神。
家宴快开始了。
南天明道。
她猛然转过头,问:他到了?南天明点点头。
她扶住窗框,半天低头不语。
南天明问道:怎么,又不舒服了?她摇着头,喃喃:是怕见他。
南天明走过来,轻轻在她肩头拍了拍:戏都演了一个多月,还在乎这个晚上。
这场家宴,想来也是总司令有意安排,让日本人看到你跟瞿家没有关系。
瞿东风是聪明人,未必看不出蹊跷。
爸爸也是聪明人,要是有破绽,也难逃他的法眼。
我们还是把戏演的象些吧。
是啊。
熬过今晚,等出了府,你就能去见他了。
她看了眼南天明,他正望向窗外,窗外的夕阳映在他脸上。
她看不出他的表情是有些失落,还是有些释怀。
天明,谢谢你。
没有你……这个孩子保不到今天。
南天明嘴角皱出一道看似微笑的纹路:我们不是朋友吗。
何必如此客套。
罗府的家宴特为两位客人而设。
一位是代表华北军出席谈判的瞿东风。
一位是日本使节团团长松井寿夫。
松井寿夫是日本天皇的干儿子。
这个从小在中国长大的日本人,是个中国通,上到庙堂大事,下至陋巷传闻,似乎无所不知。
一坐下来,就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松井寿夫讲话幽默,知道许多地道的中国笑话,经常逗得满场一片笑声,唯独坐在他身边的瞿东风,一直抿着嘴,没有一丝笑意。
松井寿夫似乎对罗静雅有份特别的关注,说话时,目光时常转向她。
后来,索性坐到罗静雅身边,时不时跟她单独攀聊着。
当松井寿夫的笑话又一次惹得满场大笑时,罗卿卿和南天明双双出现在楼梯口。
两人穿着盛装,她穿了件粉红色的礼服,他上身是件银灰色西装。
协调的衣色使两人走在一起更显般配。
两人并肩走向楼下大厅,立刻吸引了满场的目光。
瞿东风抬起眼,终于亲眼看到他最不想看到的事。
好象听到心里炸开一声轰然碎响。
他不想看,眼睛却被钉住,目不转睛地看着从楼上走下来的两个人。
俩人挨得那么近密,没有一丝缝隙。
他的卿卿还是那么美,南天明也生得俊美。
真是一对碧人。
老天早就打造好似的。
他忽然咬着牙地苦笑,想,是不是该祝他们琴瑟合鸣白头到老。
家宴是西式晚餐。
罗卿卿和南天明下来之后,大家各自落座,晚宴正式开始。
罗卿卿和南天明坐在一起,瞿东风坐在两人对面。
三个人的座位,正好形成一个三角形,张力充盈犹如铁铸。
谁都想冲破这个尴尬的三角,然、谁都只能隐忍沉默。
瞿东风没有吃什么,只一味倒着红酒。
罗卿卿拨弄着餐盘里的食物,一口也咽不下去。
有时抬眼,会正好跟瞿东风的目光对上。
好像突然碰触到滚烫的炭火,急忙闪避开去。
她知道父亲正暗自观察着他们,即便侍候在餐桌旁的仆人恐怕也被父亲交待过什么。
这个家是个皇宫,也是监牢。
大家同时扮演着狱卒和囚犯。
她不敢给瞿东风一点消息,即便一个眼神的暗示也不敢。
怕功亏一篑。
要坚持住,一定要把孩子保住。
只要再坚持过这个晚上,她就能扑进他怀里,流着幸福的泪,告诉他:风,我有了咱们的孩子。
瞿东风坐在那儿,越喝越醉。
知道自己醉得很厉害,连视线也有些模糊。
心里更压着不断上蹿的大火。
担心自己会失态,家宴刚一完,便早早起身,告辞离去。
回到专使住处,上楼时候,脚步有些踉跄。
崔炯明上前扶住他,他一把甩开,道:给我拿瓶白酒。
参谋长……崔炯明想劝阻,看到瞿东风的眼神,只好咽下后面的话,去取白酒。
放下酒,崔炯明从瞿东风房间出来,侍卫禀告说有位胡小姐求见。
崔炯明心中有数,知道是胡冰艳来了。
虽然夏天已过,胡冰艳依旧穿着一身蝉翼纱的银色旗袍,旗袍衩一直开到大腿根。
一径带着妩媚的微笑走进屋里,看到屋里没有瞿东风的人影,笑容在她眼角略微滞了一下。
不过,好在崔炯明也是位青年才俊,她媚眼子里马上又蓄起吟吟笑意,胡小姐请坐。
胡冰艳在崔炯明身边的藤椅上坐下,斜靠着扶手,身子几乎贴到崔炯明的肩膀。
逼得崔炯明不得不向椅子另一边略略挪了挪,从抽屉里取出一方锦匣,朝胡冰艳打开,里面一款翡翠项链闪动着诱人的光泽。
胡冰艳是识货的人,这般色满、质净的翡翠,绝对是稀世珍品。
崔炯明道:参谋长交待,这是送给胡小姐的。
胡冰艳睁大眼睛,嘴角依旧吟吟地笑着:无功不受禄。
参谋长的意思是……据我们所知,在金陵,你有个妹妹,正跟土肥贤二交好。
是。
我那个妹妹的确正跟一个日本人好。
崔炯明道:土肥的实际身份是日本特务头子。
胡冰艳故作聪明道:我明白了,崔副官是想让我那妹子从日本人那探听情报?崔炯明摇头:我们是想让你妹妹故意散布个情报给罗臣刚的人。
胡冰艳不解:给罗臣刚递情报?崔炯明解释道:土肥住在金陵,他身边有不少人是罗臣刚的特工。
你让你妹妹故意散布给罗臣刚一个消息,就说她听土肥说日本想扶植南宗仪,在金陵建立伪政府。
胡冰艳眉头蹙得更紧:南宗仪?这是为什么?崔炯明道:别的话你也不必多问。
总之,事成之后,参谋长还有重赏。
说罢,把翡翠项链递到胡冰艳手中。
又取出一只首饰匣:这个送你妹妹。
胡冰艳笑吟吟地接过来,又听崔炯明说道:不过,参谋长一向赏罚分明。
如果,这件事你透露给别人,你应该知道后果。
听到这话,胡冰艳唇边的笑意终于敛了去,道:我懂。
崔炯明起身,正要送客,听到隔壁瞿东风的房间里哗啦响起一阵碎响。
担心瞿东风醉得太厉害,只得对胡冰艳道:抱歉,参谋长喝醉了。
我要去照顾一下。
恕不相送。
崔炯明推开瞿东风的房间。
看到酒瓶已经碎在地上,参谋长坐在床沿,垂着头,拳头放在膝头,箍紧的手背上青筋凸现。
炯明。
瞿东风忽然把手掌放在胸口,道,我在流血吗?崔炯明望向瞿东风手掌下的位置,什么异样也没有:参谋长,您醉了。
瞿东风捂着心窝子地方,摇着头喃喃:我中了颗子弹。
我身上有颗子弹……一定有颗子弹。
崔炯明紧蹙眉头,上前一步:参谋长,您醉了,还是休息吧。
我没醉。
瞿东风一把推开崔炯明,胡冰艳该到了吧。
没想到瞿东风还记着这件事,崔炯明也摸不准参谋长到底醉到什么程度,只有如实回答道:已经来过。
事情交待了?嗯。
那件事应该没有问题。
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下一步。
自然是坐山观虎斗。
瞿东风发出一串冷笑,传到崔炯明耳朵里,比叹气还悲哀。
想再劝上几句,看到瞿东风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
他强睁眼,看着崔炯明走出去把房门关上。
心中冷笑:笨蛋,难道也喝多了,怎么就看不出我受了伤。
他伸手到上装里面,捂住胸口,不让鲜血流得满地都是。
他想,他真是喝得太多了。
要不然也不会让自己伤得这么厉害。
门外,响起敲门声。
进来。
他抬起头,朦胧视野里,看到一个女人,穿着一身银色旗袍。
他就想起那天晚上,卿卿穿着银色旗袍走进他书房……只是,旗袍上怎么没有海棠花呢?我喜欢你穿那件。
他放任自己胡言乱语,一字一句却说得很认真。
不想看清进来的女人到底是谁。
二十五(附后妈忏悔书)瞿东风的醉态让胡冰艳的媚眼子笑成了两弯月牙。
她向来有迷倒男人的功夫,也有迷倒男人的瘾头。
尤其,象瞿东风这样骄傲的男人。
想象把这个一向高高在上的男人征服在自己的温柔乡里,她忍不住蠢蠢挑逗的欲望。
参谋长,那您喜欢哪件?我脱了这件,换给您。
一颗一颗解开斜襟上的盘花纽扣,胡冰艳斜睨着坐在床边的瞿东风,见他只是沉默,并没有表示拒绝,她更壮了胆气,半裸的身子倚贴在他身边,一双白腻的胳膊、蛇一样攀住他的脖子。
当胡冰艳将脸贴住他胸口,瞿东风一把推开,把她掼倒在地上。
胡冰艳惊魂未定地从地上撑起身子,见瞿东风满眼充着血丝,捂住胸口,道:这里中了枪。
胡冰艳吓得一哆嗦,仔细看,瞿东风胸口根本没有任何血迹,这才明白他在说醉话。
她定了定神,爬起来,跪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摩挲他戎装的纽扣,极力压抑住心慌,话音拉得又软又滑:伤了哪里,我给你看看。
滚。
瞿东风低吼了一声,手上却一把揪住胡冰艳的衣领,把她扔到床上。
他痛恨自己,为什么怎么喝也喝不醉。
喝了这么多酒,还在想着她,越发感到痛苦和耻辱。
酒精和愤怒的力量在浑身熊熊燃烧,焚烧起五脏六腑,一切美好的记忆顷刻之间烧成焦炭,灰飞烟灭,无可挽救。
剩下的,只有一个血腥的竞技场,报复,无休止的报复。
让自己痛苦,让别人也不得超生。
酒精不能麻痹,就拿女人来麻痹。
刺啦——他一把撕开胡冰艳银光艳艳的旗袍。
这时这地,他痛恨一切,所谓的爱情,所谓的道德底线,那些骄傲,那些仁人君子的外裳,全统统滚蛋吧。
什么英雄,他就是一个流氓,一个强盗,踩着别人的骨头,喝着别人的血往上爬。
得不到,也要抢到。
这个自私混账的人世,从此,他不打算再施舍一丁点温情。
黑夜好象无底的海洋,一颗流星倏然滑过天幕,沉沦,消逝。
罗卿卿莫名地打了这寒颤,虽然屋里一点也不冷。
那些在温室里培育出的、不合时令的鲜花,更让满屋春意融融。
可是,她就是觉得冷,回头,对南天明道:我想,今晚就去见他。
南天明道:这么晚出去,不大好。
就等不过一个晚上?他乱了。
她声音发着颤,我看得出来,他心里乱了。
他那样一个聪明人……怎么就糊涂起来……她说着,鼻子有些发酸,只好忍住后面的话。
南天明有点慨然,道:关心则乱吧。
说罢,拿来两人的外衣,也好,我今晚就送你过去。
汽车停在专使住处,南天明让秘书进去跟负责守卫的官员交待一番。
负责守卫的官员本是南天明有意安排好的亲信,自然一路畅通无阻。
罗卿卿跟着南天明走过几道大门,走进一座二层洋楼。
走上二楼,南天明在楼梯口驻足,对卿卿道:他在207 房间。
看着楼道尽头他住的房间,她呼吸陡的急促起来,手心也渍出了汗,无法抑制难言的激动。
这别后的重逢,不知多少次在梦里预演,每次醒来都是泪湿枕巾。
太想念他,太想念他了。
连那些过往种种不开心的事,也因着思念化成了刻骨的回忆,让人好不眷恋。
楼道好长,好漫长。
她的脚步忍不住地加快,加快,几乎要小跑起来。
跑向那扇门。
巨大的幸福,如今、和她只隔一道门板。
心,怦怦地跳跃。
想象已在心里素描出重逢的画面。
握向铜门把的手忍不住剧烈地颤抖。
想象着她亲口告诉他,我们有了孩子。
他会如何高兴?会不会流泪?会不会抱着她的肚子,让里面的孩子叫他爸爸……胡冰艳赤裸着,从床上爬起来,想帮瞿东风脱掉军靴。
瞿东风拨拉开她的手:还不快滚。
瞿东风冰冷粗暴的态度让胡冰艳心里泛了一阵酸。
这个男人,真是傲慢自大。
她胡冰艳跟过那么多男人,从来没有一个穿着衣服跟她上床,更没有哪个才完了事就让她滚。
心里有点恨,胡冰艳抓起衣服,瞪了眼瞿东风。
瞿东风没有看她,斜躺在床上,脸转向门口。
床头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他半睁着眼,眉峰微微蹙着,眼里有几分醉意,眉间带着苦闷。
瞿东风这时的样子映进胡冰艳眼里,无比的好看,有无比的男人的味道。
她只觉着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英俊的男人似的,刚才的气恼也丢在了脑后,忍不住俯下身,在他耳边笑吟吟地调情:我的衣服都被你撕破了,可怎么走啊?头疼得厉害,瞿东风没心情跟这个女人厮磨,直待再说一声滚,看到,房门被推开,门外站了一个女人。
卿卿。
他第一个念头是自己果然喝醉了。
当他再次看清门外的女人之后,只觉一大桶冰水从头顶一直浇到脚底。
人整个清醒过来,脑子却象被冻住,只有一大片寒冷的空白。
呕吐,只想呕吐。
她撑不住身体,顺着门扇跪在地上,一阵干呕,五脏六腑都像要被吐出来了。
晚上没吃东西,呕出的是粘丝丝的酸水,粘在衣服上。
脏啊,真脏啊。
污渍让她更加恶心。
恨不能把一颗心都吐出来,落得干净。
看到,他从床上坐起来,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她浑身象筛糠一样发起抖,巨大的恐惧随着他走近、阴森森地压迫上来,把她的心都快压碎了。
不知道哪里突然来了力气,她豁然站起来,像一个求生的疯子、拼命逃向楼梯口。
天明该没有走吧?天明,天明等等我,带我走——分不清是逃跑?是追赶?拼命跑,拼命地跑。
没有前欢,没有旧爱,没有痛苦,没有思想,只有奔跑的喘息。
可是……身后竟然听到另一个人的喘息,他的喘息。
越来越近。
不,不要被他追上。
她在极限上,又狠狠加了一把力气。
可是这最后一把力气竟抽干了她所有的力量。
腿不受控制的突然一软,一跤、正摔在楼梯口。
身子向长长的、冰冷的楼梯跌下去。
一刹那,脑子已来不及做任何反应,手、下意识抱住小腹。
卿——瞿东风拼上所有力气,一个纵身前扑,整个人摔在地上,不知道哪里磕破了,血溅了满脸,迸进眼睛,他隔着血雾,在电光石火的一瞬,抓住了卿卿的一片衣角。
衣服被瞿东风抓住,得到缓冲力,罗卿卿一把抓住楼栏杆。
身子撞在栏杆上,死死抓住,才没让自己跌下去。
片刻的安静,只有喘息,和一滴一滴涔涔渗出的冷汗。
两个人保持一个姿势,都死死地抓着,死死地抓着。
惊魂卜定,她回过头,看到他脸上的血。
风……她一把抱住他,擦着他的脸。
他脸上有血,有汗,还有一滴泪、顺着眼角慢慢地淌下来。
心如刀绞,小腹隐隐传来疼痛,心里和身上的疼让她几乎把嘴唇咬出血来。
他的胸口也破着洞,这一刻的面对,更在那洞上狠狠挖了一刀。
强迫自己隐忍住痛苦,牙齿锉出声响,一时间,一句话,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卿卿?楼下传来南天明的声音。
罗卿卿回过头,东风却比她更快地回应南天明道:你也来了。
听到他牙缝里滋出的声音,她浑身一凛,没等她回过神,瞿东风已经冲下楼梯。
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样疯狂地冲向南天明。
风——她嘶喊,想制止他。
可是,发怒的狮子怎会在瞬间放下猎物?在他眼里,站在楼梯下的那个男人,就是他此时此刻,今生今世,最想痛饮其血的猎物。
风——她的嘶喊,在楼梯上试图唤回他的理智。
他冷笑,他已经足够理智,否则,早已拔枪相向。
瞿东风冲到楼梯下,一拳轰向南天明。
楼梯拐角窄小,南天明并没有多少躲闪的余地。
歪过头,还是被瞿东风击中一侧面颊。
拳头捣在鼻翼上,鼻子立刻喷出血。
天明!罗卿卿突然看到南天明血流满面,气急攻心,只觉小腹疼得更厉害,看到瞿东风还要再打,她捂着肚子,拼上所有的力气喊出:瞿东风——你真不想要你的孩子吗——半空的拳头、瞬间僵住。
瞿东风回头,看着楼梯上的卿卿。
南天明抹了把鼻子里淌下的鲜血,对瞿东风摇了摇头:你这个混蛋。
卿卿所做,全为保全你跟她的孩子。
外面的动静早已惊动崔炯明,出屋,看到参谋长正跟南天明动手,正要上前劝阻,突然听到罗卿卿喊出那样一句话,也由不得怔忡住。
连一直躲在屋里的胡冰艳听到那样的喊声,也忍不住好奇,裹着被扯破的旗袍,走出屋来。
瞿东风走上楼梯。
罗卿卿背过身去,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撑不住,只好跌跪在地上,正看到衣服凌乱的胡冰艳朝这边走过来。
一瞬间,就好像虚弱的人又掉进了冰窟。
连伤心的念头也被冻住了似的。
卿——他走到她身边,单膝跪下,张开双手想抱住她,又有片刻迟疑,好像面对一件稀世珍宝,一旦不慎就会破碎。
她没有看他,目光穿过他的肩头,看向楼梯下的另一个人,问道:天明,你还好吗?南天明走上来,一面说道:我没事。
天明……我不大好……帮我送医院吧。
她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瞿东风终于一把抱住她的胳膊:卿卿……话音几乎哽咽住。
她依旧没有看他,还是看向天明。
想到他的手刚刚爱抚过另外一个女人赤裸的身体,她猝然像被毒蝎蜇了一下,道:放开我,好吗?病房里弥散着一丝一丝菊花的冷香。
她睁开眼,看到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白色的窗帘和布幔。
孩子——她第一个动作抚住小腹。
孩子没事。
低低地,磁性的嗓音,是天明。
她转向天明,匆匆四下扫了一眼,瞿东风不在病房。
她舒了口气,这个时候,太怕见到他。
太怕了。
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她想也不敢再想。
天明……你还好吗?我没事。
天明伸出手,在她手上握了握。
覆在手上的一掌温暖在她心里勾牵出一丝熨贴。
可是,他的手马上又松开了去。
她心里起了一丝淡淡的苦凉,又苦笑了一下,想,这就是天明吧。
她忍不住抬起眼,悄悄地打量他,那个沉默的男子,那样干净,带着清冷,好像不染尘俗一样。
看到他,就好像在现实的血河里、偶尔抬起头呼吸到一点清新的空气。
他转看她。
目光对视上,她忙不迭把目光转向放在他身旁的菊花,他也垂下目光。
她请他把花瓶递过来。
花瓶里插着一大簇黄灿灿的菊花。
她从里面摘下九朵,用花束上的丝带,编织成一个金黄的圆圈。
好像一轮暖融融的太阳。
她把这轮太阳捧在手心,贴住胸口,才觉着暖和了一点。
天明,你回去休息吧。
明天还要谈判。
他迟疑了一刻,似乎想留下,终是站起身,道:负责给你诊治的是总统府的医官,该注意的事我都已经交待。
你自可放心休养。
谢谢你,天明。
他转头一笑:不是说过,不必总是道谢。
听起来生分。
他的话似乎有一种平抚她内心的药力,她微笑着点了点,可是,还是觉着冷,只好更握紧了那一小圈菊花。
南天明走出病房,看到空荡荡的走廊上,只有瞿东风一个人靠着墙站着。
见到他,瞿东风问道:她怎么样?她还好。
医生说,她不能再受刺激。
我知道。
南天明看了下表,已过午夜。
见瞿东风没有走的意思,道:明天一大早就要谈判,早些休息吧。
瞿东风没有理会。
南天明也不再多说,从瞿东风身边走过去。
身后,瞿东风忽然开口:你是个好人。
不过,在谈判桌两边都做好人,可没那么容易。
南天明自然听得出瞿东风的言下之意,没有回应,淡淡一笑,兀自走了出去。
南天明走后,走廊里更加安静。
墙壁上的自鸣钟得其所哉地摆动着钟摆。
他独自站在走廊上,忍受着每分每秒的嘀嗒声响。
护士走进卿卿的病房,又走出来,他问道:她睡着了?护士点了点头。
他走到门口,伸出一只手,抓住门把手。
手握在把手上,迟疑住。
隔了良久,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晨光透过窗帘,病房里朦朦胧胧有了一些光亮。
护士走进来,见她已经睁开眼,便到窗子前拉开了窗帘。
她看到窗外起了微风。
树叶慢慢的飘下来。
就想起来,小时候,她站在葡萄架子下面,望着架子上结得满满的葡萄串,总是想东风哥长得高,等他来了就能帮她摘葡萄了。
清冷的花气丝丝袭来,手里菊花编的太阳早已枯败。
护士走过来,想帮她拿掉那圈枯花。
她笑了下,想留住,可是花已经枯得不能看,也就由着护士拿走了。
护士随口说:那位先生在外面呆了整晚上,到早上才走呢。
她猝然伸手,把护士就要扔掉的枯菊花、又要了回来。
倦怠地闭上眼,记忆和现实都变得一半清醒,一半模糊起来。
隐然,听到深深浅浅的水声,流过岁月的初春和深秋,向内心深处流去。
二十六章总统府主楼前面的广场上,照壁上镌刻着民主新政四个大字,在早晨的阳光下闪耀着金灿灿的光辉。
照壁下面,一大早聚集了成群的中外记者。
瞿东风走下汽车,记者蜂拥而上,把他团团围住。
他抬起眼,看了眼照壁上金光闪闪的民主新政,淡淡一笑,对崔炯明递了个眼色。
崔炯明会意,高举起事前准备好的纸包,大声道:新闻界的朋友们,我们从平京带来的‘礼物’,请到这里来拿吧!一大群记者拥到崔炯明这边来,崔炯明笑着把瞿东风此次参加谈判的书面谈话分发给众人。
上面写道:本人此次来金陵,系应大总统南宗仪先生邀请,商讨中日两国正常邦交之事宜。
现在南北局势渐趋安定,中国即将进入团结建国时期,目前最迫切者,为保证国内和平,巩固国内团结。
中日两国在军事政治上所存在的各项迫切问题,应在尊重中国主权独立与完整的基础上加以合理解决。
希望中国一切爱国志士团结起来,以期建设独立、自由与富强的新中国。
本人对南宗仪先生之邀请,表示谢意。
走进总统府会议厅,南天明和松井寿夫已经到了会场。
松井寿夫一改昨日晚宴上的诙谐作派,谈判一开始便咄咄逼人地质问瞿东风,日本邦民在平京受到不公正待遇,为何平京政府不但坐视不理,还公然取缔日本药店,允许中国民众张贴有辱大和民族的标语。
瞿东风即说:据我所知贩卖吗啡在贵国也是违法行为。
一个值得尊重的民族,自然懂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浅显道理。
松井寿夫立即反驳:日本侨民犯法当由日本政府自行处理。
贵政府的做法已构成对两国正常邦交的挑衅!瞿东风冷冷笑道:如果几位私卖吗啡的邦民是中国人,早已被就地正法。
哪有机会回到贵国到处煽动什么‘中华威胁论’之说。
正常邦交?如果松井先生认为这是正常邦交,那么请听如下实事。
随即,瞿东风列举出一系列事实,戳穿日本政府趁火打劫、觊觎中国领土的种种行径,最后说道:如果贵国政府能够秉承‘只顾本国和平,不管他国之事’之原则,我想,这正常邦交四个字,或许在某一天还有可能成为事实。
只顾本国和平,不管他国之事’?笑话。
我日本国要是如此‘一国和平主义’,定然遭到全世界的批评。
为维护大东亚共同利益做出军事贡献,是日本国首当其冲的任务。
瞿东风哈哈大笑,反讽道:‘做军事贡献’、‘管他国之事’,贵国当然需要向我国派遣强大的军队。
松井寿夫狡辩道:我政府有意向贵国派兵,完全出于保护邦民的目的。
如今中国政局混乱,内战随时可能爆发,只有日本军队才能保障我邦民能在中国安全的活下去。
松井寿夫的眼睛从瞿东风转向南天明,神情变得理直气壮,请问两位先生,你们谁能保证中国的国内和平?谁能保证我国的邦民不会成为无辜的受害者?一直没说话的南天明,神情肃然而有些黯淡,终于在这时开口道:如果说中国绝不会发生国内战争,这不是事实,而是欺骗。
松井寿夫抚掌大笑:南先生果然是位坦诚的君子。
在今日的局势下,我日本国怎能致子民于不顾。
他又看向瞿东风,瞿先生,如果换做您,难道能坐视自己的邦民白白死于他国战乱吗?瞿东风对坐在对面的南天明屑然一笑,道:这位南先生自然是位君子。
不过,松井先生用什么保证您也是位表里如一的诚信之人?又用什么保证日本军队不会借口‘保护邦民’,而让我国人民遭受不虞之灾?见瞿东风毫不让步,松井寿夫有些恼火,铁青了脸正要反唇相讥,南天明制止住急剧升温的会谈气氛,道:正常邦交是我们共同期许的目标。
达到这个理想尚须循一定之步骤,而非可一步登天,一蹴而就。
故此,我草拟了一份协议,请各位看看。
瞿东风接过南天明写的草案,掠了一遍,丢到桌上,道出八个字:文白无力,丧权辱国。
松井寿夫看过之后,难看的脸色顿时舒展了许多,道:从这份协议里,我能感到贵国建立友好邦交之诚意。
我方可以考虑签字。
我不答应。
瞿东风道。
松井寿夫一拍桌子:难道瞿先生非要谈判破裂!瞿东风答道:不承认,也不破裂。
问题复杂,还须讨论。
松井寿夫又争辩了一番,但瞿东风始终不肯让步,最后气得松井寿夫悻悻而去。
隔着一张谈判桌旁,瞿东风看着对面的南天明,道:久闻南先生在谈判桌上一向舌战群雄,辩才无碍。
本想大开一番眼界,可惜今日见到,实在令人大失所望。
南天明没做任何回应,嘴角隐隐牵出一丝苦笑,收拾起会谈纪要,走出会议厅。
走出大门外,等待多时的记者们一拥而上。
有的递名片,有的报姓名,有的提问题。
他只是沉默,一概不与回应。
一个记者把一份瞿东风的书面谈话塞到南天明手中,问道:对于瞿先生参加此次谈判的立场您有何感想?他展开那张纸,看了看,随后,攥成一团,装进口袋。
瞿东风果然是瞿东风,没进谈判厅,就以这张书面谈话向天下人表明:他瞿东风的立场是坚决不与日本相妥协。
这无疑是为博得民心所为。
而,一旦协议通过,允许日本军队以保护邦民为由进驻中国,全中国都会知道他的父亲南宗仪扮演了引狼入室的角色。
他好不容易摆脱掉那些记者,走进车里。
车窗外,黄叶被秋风卷起,在广场上满天飞扬。
他掸掉落在肩头的一片黄叶。
身子向前躬了躬,掐住眉心,想:还是要找父亲再好好谈一谈。
专使公馆。
崔炯明捏着一封密件,急匆匆奔上二楼,敲开瞿东风的房间。
瞿东风正披了外衣准备出去。
参谋长,罗臣刚准备扣留您!崔炯明把密报交给瞿东风。
瞿东风眉头一蹙,展开密件迅速掠了一遍:罗臣刚怀疑我借谈判之机陈兵边境,伺机南犯?崔炯明道:罗臣刚是否有所误会?把我们的护防军错当成了进攻南下的军队。
瞿东风道:只凭怀疑,罗臣刚不会贸然扣留我,一定他得到了什么确切情报。
看来,有人中间挑拨。
崔炯明急忙道:事不宜迟。
请参谋长速速离开金陵。
瞿东风心道:本来要借胡冰艳的妹妹泄露日本人的情报,以破坏罗臣刚和南宗仪的关系,没想到,有人竟先下手为强,让罗臣刚对他生起误解。
思忖片刻,他点了点头:看来,只有我马上回去,让谣言不攻自破。
一阵急寒的秋雨,猝然而降。
顶着雨冲进汽车,崔炯明吩咐司机去机场,瞿东风却命令先去医院。
崔炯明立刻猜到瞿东风的用意:参谋长,时间紧迫,这个时候……瞿东风打断他,道:你别管。
雨来得急,走得也很快。
让人想起平京的天气。
罗卿卿倚靠在病床上,看着窗外。
偌大的花园里,一个人也看不见,空茫茫的。
只有雾蒙蒙的水汽,一阵一阵飘到窗子上来。
她手里端着一杯香片。
茶叶是自己泡的。
虽然天明说医生是他从总统府调派过来,该交待的他已经交待过,可是,她还是有些不放心。
拒绝服用一切药物,连饮食也自己筹备。
阴沉的天气让她心里起了一层灰白色,浮满了水雾。
看不清前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捱上多久。
门,被人打开。
一个人,穿着被雨水打湿的戎装走进来。
捧在杯子上的手猛烈地颤抖了一下,茶水洒溅在床单上。
雪白的床单粘了茶渍真是难看。
她没敢看进来的人,低下头,拾掇着床单上的茶叶。
手指颤的厉害,一面拾掇,一面又洒了些出来。
瞿东风快步走到病床前。
拿掉卿卿手里的茶杯,把她打横抱进怀里。
你……她有几分挣扎。
他在她耳边道:听话。
为了孩子。
她一下子不敢再动,由着他抱着,出了病房。
他脚步很快,一路向外面疾走。
她听到他急促的呼吸,不由起了一阵很不好的预感。
随即,马上想到医生不让她情绪太过激动。
她依在他肩头,闭上眼,努力克制,让自己什么也不想。
恍恍惚惚里,她仿佛想做做很久以前的那个梦。
乌云密集,昏黄的日头全给吞了进去。
远处闷雷阵阵,预示更大的雨势将要来临。
医院楼外,狂风劲猛,植在窗下的芭蕉叶子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哗哗啦啦地乱响着。
他将她抱得更紧,风势迎面袭来,他背过身,用自己的后背为她挡住狂风,几乎倒退着走进车里。
进到车里,未及坐稳,汽车就发动起来,发疯也似的向前冲去。
大雨瓢泼打下,雨线狂蛇一样抽打着车窗。
一道巨闪划破天幕,雷好像在车顶炸开一样。
天昏地暗,只能看到四面窗户上哗哗刷下的水帘。
疾驰的车速,让她更加肯定出了事。
心头慌得难受,身子忍不住靠到他宽阔的胸膛上去。
去哪?她问。
他感到她的害怕,就势搂紧了她,道:去机场。
离开金陵就没事了。
心里一阵颤抖。
她蜷缩在他怀里,闭上眼,只当外面的狂风暴雨都不复存在,只有他温热的胸膛和火一样的气息,这一刻,至少这一刻,她感到肚子里的孩子是安全的。
这一刻,也在这一刻,她忽然明白:她跟他是分不开了。
他是孩子的亲生爸爸。
这世上的男子,谁还能比他更真心疼爱这个孩子?保护这个孩子?汽车冲破雨幕,飞驰进机场。
跑道上,瞿东风乘坐的专机已经准备就绪。
汽车冲关而过,雨势渐小,已经能看到跑道上待命的飞机。
一个急刹车,汽车停在跑道旁边。
崔炯明迅速下车,撑开雨伞,拉开后座车门。
瞿东风正要把卿卿抱出车外。
突然,风雨里响起尖利的警笛,如同从地底冲出的怪兽咆哮着席卷天地。
几辆军车呼啸着飞驰进机场,不待车停稳,荷枪实弹的士兵就跳了下来,端着枪把瞿东风的车团团包围住。
瞿东风抓住车门的手,僵了住。
牙齿一锉,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晚了一步。
他把卿卿放回到车座上,深深看着她,抬手将她额前的乱发捋到耳后。
又垂下手,在她的小腹上轻轻抚摸了一下。
喉结滚动了几下,嘴巴里泛起一阵浓烈的苦味。
他镇定住,对她笑道:不会有大事。
照顾好自己……和孩子。
她也挤出微笑,看着他。
只当自己象个长大不的孩子,傻傻地相信他说出的每一句话。
可怜的,可怜的……她想伸出手,抚摸一下他的脸,可是,她不敢动。
怕一动,就会泪流满面。
只好,默默地看他拉开车门,走出去。
外面,立刻有士兵逼近过来,他摆了摆手,自己向军车走去。
一辆军车,车门打开。
章砾走下来。
瞿先生,请恕我们冒昧。
总司令下令请您在金陵多留一阵。
瞿东风走向军车,撇出一丝冷笑:多谢总司令盛情挽留。
高高的天花板上,白炽小灯象密集的星星、在远空深处闪烁着暧昧不明的光亮。
站在宽敞的大理石扶梯上,罗卿卿仰看着天花板上的小灯,一会儿又望向父亲的书房。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细细权衡着去请求父亲的利弊。
权衡半晌,她还是选择了放弃。
父亲扣押东风,可见决意要恶化跟瞿军的关系。
她要在这当口求父亲放过东风,多半会火上浇油。
连肚子里的孩子恐怕也要殃及进去。
正惶惶焦急,看到静雅穿了一身鲜丽的洋装,准备出门。
静雅,等等。
她疾步追上去。
罗静雅走过来,扶住卿卿:姐姐,你脸色不大好。
要好好休息啊。
爸爸扣押了瞿东风。
啊?罗静雅大吃一惊,为什么?罗卿卿摇头:我正想知道为什么。
静雅,你出去,是跟章砾吃饭吧?罗静雅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点了点头。
我想同你一起去见章砾。
瞿东风是被卫戍部队抓去的。
我想章砾也是迫不得已。
谁敢违背爸爸的命令。
罗卿卿苦笑了下:我不会为难他。
我只是想请他通融一下,让我见见瞿东风。
翌日清晨,瞿军飞行中队的轰炸机开始在金陵上空一带盘旋。
瞿东山代表瞿军放出话来,如果罗臣刚不肯释放瞿东风,将下令军队轰炸金陵。
软禁瞿东风的金陵卫戍司令部,进入高度戒备状态。
大楼里里外外,布满巡逻站岗的卫戍士兵。
站在窗前,瞿东风看着天空上侧飞盘旋的瞿军轰炸机。
他长长吐了口气,对崔炯明道:大哥这么做,是想要我的命。
崔炯明皱紧了眉头:是啊。
如此一来,罗臣刚会更怀疑,参谋长来金陵并非以争取国内团结而来。
瞿东风冷哼了一声:只怕罗臣刚还没来得及对我下手,我已被自家的飞机炸死了。
崔炯明倒吸一口冷气,心道:参谋长说的不错,瞿东山很可能以此事为借口,其真正目的是借轰炸金陵之机至瞿东风于死地。
参谋长,当务之急是消弭罗臣刚对您的误会,立刻将您释放。
不错,要尽快找出挑拨离间者。
不知参谋长觉着谁是背后的挑拨者?大少爷?瞿东风摇头:我大哥没有那么聪明。
他在金陵也没那么大的势力。
能让罗臣刚信以为真,应该是知道他根底的人。
我估计,中间的挑唆者,不是日本人,就是南宗仪。
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
屋内的人便沉默下来。
房门打开,瞿东风看过去,看到卿卿站在门口。
心陡然一颤,快步迎上去:你怎么来了?她紧咬着嘴唇,脸上满是凄苦。
崔炯明知趣的离开,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强忍住的眼泪再也刹不住,她一把抱住他,有些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问:你……还好吗?她的眼泪惹得他鼻子也有点发酸,拍着她的后背,喃喃哄慰道:没事。
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你……你总说没事。
都已这个地步,还说没事。
你真当我是三岁孩子吗?我要救你出去,一定要救你出去。
她字字坚决的话,传到他耳朵里都变成了孩子气的傻话,他叹息似的一笑,用大拇指揩掉挂在她腮上的泪珠:这些事不是你能管的。
你现在唯一该做的事,就是不许哭,好好保重身体。
别忘了,肚子里还有我们的宝宝。
听着他的话,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傻傻的苦笑。
如果……真象他所说,她就是一个只能生孩子,只会流眼泪的小女人,那未尝不是另一种幸福。
可是,可是这个时代,偏偏要革物鼎新,偏偏要给她更多的见识,更大的决心。
她的笑容让瞿东风有点惶惑:怎么了,卿卿?她摇了摇头,感到浑身无力:我想……你抱我一会儿,好吗?看到她故意撒娇的样子,他笑起来,把她打横抱进怀里,坐到沙发上。
他有意选了一处背靠窗子的位置。
这个时候,实在不想看到外面的飞机。
而,她的脸正好朝向窗子,正看到在天上不断盘旋的轰炸机。
只要,头顶的飞机轻轻扔下一颗炸弹……她赶紧制止住这种想法,有意让目光忽视掉天空上那几点污渍。
天空干净的出奇,湛蓝湛蓝的,一片云彩也没有。
这样的天气,当是情侣出游的好日子吧。
强迫自己深深沉溺进他的怀抱。
他的肩膀那么结实,靠在他的怀里,多么熨暖,多么踏实。
她几乎滑进恩爱绵长的幻想里去了。
门外,响起敲门声。
她知道是章砾派人来提醒该走了。
她离开他,他却一把将她抱紧,深深地、深深地吻住她的嘴唇。
别担心。
没事的……不会有事……他用自信的口吻安慰她,一遍一遍地吻着她,难舍心中烈烧的眷恋。
因为,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
哪怕下一刻会怎样,也不是他这个阶下之囚所能预料的。
离开瞿东风的房间,罗卿卿揩净眼角的泪水。
对章砾派来的人说道:请你带我去崔炯明先生的房间,我有事找他商量。
二十七章走进崔炯明的房间,罗卿卿表示想跟崔炯明单独谈话。
来人只得离开。
大事当前,无暇寒暄。
罗卿卿开口便道:我刚跟参谋长谈过。
如今情势,我确可以帮上一些忙,只是我经验不足,还须崔副官给予指导。
崔炯明听罗卿卿这么说,以为真是瞿东风授意,便道:如今参谋长和我俱被囚禁,正苦于少人奔走疏通。
如果罗小姐愿意帮这个忙,真是万分感激。
罗卿卿催促道:我不能呆太久。
客套话自不必多说。
你且告诉我,该做什么就是了。
崔炯明道:罗总司令此次囚禁参谋长,是怀疑参谋长想借金陵谈判掩人耳目,暗地调集军队进攻华南。
然实际上,参谋长调动的只是驻防军,绝没有进攻的意图。
此番误会,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当前最主要的任务,是尽快找出证据,化解罗总司令对参谋长的误会。
会是谁从中作梗?或者是日本人,或者是南宗仪。
听到南宗仪的名字,罗卿卿心里震了一下:总统先生为何要陷害参谋长?崔炯明道:我们之前已得到情报,据说南宗仪私下跟日本人交往甚密。
不过,尚未得到有力证据。
其实,参谋长也不想现在就跟日本人彻底闹翻,在谈判时虽据理力争,还是想留些余地。
可恨那南天明,一味给日本人帮腔,其父子的卖国之心实在令人不齿。
听到这话,罗卿卿便想起来那天在莫愁湖畔,天明跟她说过的一些话。
他虽然口气平淡,她已能感到他心里确是藏着很重的无奈。
于是道:我跟南天明先生有些私交,算知道些他的为人。
恐怕背后他也有苦衷。
我可以去找他谈谈。
只是,日本人那边,我却不知如何下手。
土肥贤二在金陵有个情妇。
那女人的姐姐是胡冰艳。
说出这个名字,崔炯明立刻顿了住,看了眼罗卿卿,目光甚是尴尬。
罗卿卿想强作平静,可是脸颊还是忍不住的发热,呼吸也有些不顺畅起来。
不能逗留太久,她起身告辞,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在正午秋阳的照耀下,金陵罗府的豪宅更显耀出咄咄逼人的气势。
胡冰艳从罗府派出的汽车上走下来,一眼看到两大排士兵从大门口一直站到客厅门口,荷枪实弹,都是美式的装备。
她心里止不住地一阵打鼓。
那一贯吟吟的笑意,也变成两道冻僵在嘴角的纹路。
门口一个藏青戎装的人迎了上来:胡小姐,我是杨副官。
小姐已经等候你多时了。
本来依着胡冰艳平日的性子,必会跟杨副官套个词,抛几个眉眼。
可是,今天她是一点心情也没有了。
一路沉默着,跟着杨副官走进那大理石门柱的前厅大门,只觉着像进了一张龇着森冷牙齿的怪兽的口。
穿过前厅,杨副官将胡冰艳带至一栋法式小洋楼内。
敲了敲走廊正央的朱色门扇。
进来。
门内传出罗卿卿的声音,有几分慵懒和漫不经心。
胡冰艳跟在杨副官身后,走进屋内。
看到罗卿卿穿着一身黑色蕾丝小礼服旗袍,靠在宽大的西洋椅上。
一个洋人女仆正给她周身按摩。
小姐,胡小姐来了。
杨副官道。
罗卿卿半闭着眼,根本不朝这边看上一眼,只淡淡道了声:知道了。
主人没有请她坐,胡冰艳只好站着,等着女仆按摩完,才听到罗卿卿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屋里只剩下两个女人。
一时间,空气好像凝滞住。
似乎能听到,窗台上的秋海棠在窗缝漏进的风里,瑟瑟地发着抖。
罗卿卿依旧正眼也不瞧胡冰艳一眼,信手,从西洋桌的小抽屉里掏出一把银色小手枪,拿在手里把玩。
胡冰艳看到,吓得倒退了一步。
罗卿卿淡淡一笑:怎么了?看起来满心虚的样子。
胡冰艳连连道:没……自从那天以后,我真的再没见过参谋长。
罗卿卿抽出一方丝帕,一点一点擦着手枪管,对胡冰艳道了声:坐吧。
听罗卿卿的口气稍微缓和了些,胡冰艳才稍稍透了口气,坐下来,手心里已经全是冷汗。
罗卿卿道:天下的男子,唯独瞿东风你最不该碰。
因为我不是一个大气的女人。
听到这话,胡冰艳刚刚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罗小姐……那天的事……罗卿卿打断道:那天事,已经发生。
你再怎么解释也于事无补。
你现在人在金陵,惹了我,你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说到这里,她蔑然瞥了眼胡冰艳,你真以为你有能耐跟我争?不。
不……罗小姐,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
那天真的是鬼迷了心窍。
参谋长又喝多了酒……罗卿卿嘴边撇出一丝冷笑,朝枪口轻轻吹了一口气:我这口气生起来,可没有那么容易咽下去。
不过呢,我也不是一个非要治人于死地的人。
要是你还想求我放你一条生路,我倒是也能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胡冰艳急忙道:罗小姐请讲。
参谋长这次被软禁。
怀疑日本人从中挑拨。
只要你能让你妹妹从土肥那里盗出一些证据来。
我便放过你。
这个机会你要吗?我要。
我一定让妹妹想办法。
看着两眼灿灿的胡冰艳,罗卿卿点了点头:这件事不能耽搁。
我今晚会邀请土肥出来赴宴。
到时候,让你妹妹见机行事。
我明白。
罗卿卿摆了摆手,示意胡冰艳可以离开。
看着胡冰艳惊魂未定的走了出去,她收敛了脸上的冷笑,悠悠叹了口气。
手指一拨,小手枪的枪口噗的一声喷出一焰火苗。
她笑了下,想,这个德国的打火机有些时候还真有点用场呢。
崔炯明走进瞿东风的房间时,看到瞿东风拿着一份电报,眉心蹙了一个疙瘩。
瞿东风把电报撂到桌上,道:父亲昨晚中风,已住进医院。
崔炯明大大倒吸了口冷气:难怪大少爷敢肆意妄为。
急急抓起桌上的电报,看了一遍,夫人……要来金陵。
崔炯明是崔泠的侄子,曾听家中的老人说过,崔泠早年跟罗臣刚似乎有些瓜葛。
抬眼看向瞿东风,见他背手站在窗前,脸朝着窗外,看不到表情。
瞿东风忽然一掌拍在窗棱上,摇头道:我真没用。
实在对不住母亲。
崔炯明道:这个当口,夫人如果真能说动罗臣刚,到也是个法子。
瞿东风叹了口气:一步不慎,步步被动。
没想到,我也有败给情字的时候。
崔炯明知道瞿东风在说昨天本有机会离开金陵,因为到医院接罗卿卿,耽搁了一步,造成现在的被动。
自从给瞿东风做副官,崔泠就一直嘱咐他,东风年轻,年轻人容易感情用事,尤其在女人的事情上容易犯错,要他随时从旁提醒。
凭心而论,这些年跟着瞿东风,在那般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儿里,瞿东风已可算得上不好女色,持身严格。
这几日在金陵,看到瞿东风为情所苦,他虽然不忘时时劝谏,却也有几分同情,倘若换作自己,恐怕还没有那么镇静。
参谋长,您也无须自责。
毕竟罗小姐怀了您的孩子。
也是人之常情……瞿东风打断他道:想做非常之人,就不能拿人之常情为自己开脱。
说到这里,他心里忽然有点馁。
跟卿卿的这份感情,竟然已变成了自己的一块软肋。
这变化如此不知不觉,察觉时,已入骨及髓,难于医治。
他想,如果把现在的感情放到当初,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在瞿家岌岌可危之时,把卿卿扣留在平京。
而,如果没有当初的心狠,可会有现在的高位?他心里有点乱,有种火辣辣的疼痛。
觉着好像把内心剌开口子,想做手术,又无从下手。
崔炯明见瞿东风半天不再说话,显然心情很不好,又劝道:毕竟有罗小姐在为参谋长周旋。
罗小姐身份非同一般,有她帮助,当会有所转机。
什么?瞿东风回头,用眼神质问崔炯明。
崔炯明没有想到参谋长会是这个反应:罗小姐说,是参谋长的授意。
我何时授意要她插手。
崔炯明怔了住。
瞿东风道:她这么跟你说的?是。
她要做什么?罗小姐说会帮忙找出诬陷参谋长的证据。
荒唐。
瞿东风攥拳在桌子上一砸,南宗仪,土肥贤二,都是何等人物。
她一个小丫头,满脑子幼稚想法。
怎么跟他们斗?只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更叫人担心她的安全。
看到瞿东风抑制不住烦躁,崔炯明忙道:都是我一时糊涂……瞿东风摆了下手:不怪你。
我知道是卿卿在逞强。
他眼角微微眯起,看向窗外,看着轰炸机在天上划出的尾线。
一夜之间,似乎所有的事都脱离了他的掌控。
胸口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憋闷。
脑海里迅速闪过这几天的事情,忽然想到,依着卿卿的性子,那天撞见他跟胡冰艳的事,怎么可能连脾气都不跟他闹一场?那个丫头到底在想什么?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他扶住头,让混乱的情绪略微镇定下去,强迫自己不再想卿卿的事,对崔炯明道:南宗仪暗通日本人的证据可有眉目了?还没得到消息。
现在参谋长被软禁,跟外面的人通消息不大容易。
不过还好,至少罗臣刚让您会见客人。
下次,告诉他们,找不到证据,就伪造。
决不能让日本人扶植南宗仪把持金陵。
听到这话,崔炯明知道瞿东风已开始恢复冷静,而且已经想到了下一步棋,忙道:我明白。
金陵国家图书馆。
蹑着脚步,罗卿卿走进静悄悄的阅览大厅。
图书馆是法式建筑。
阅览大厅穹窿圆顶,高耸着白色大理石柱,象征天体里蕴藏着无穷的文明与智慧。
每次,进到这里来,她都有一种敬畏的感觉,好像来朝拜圣地。
这个图书馆是南宗仪力主修建的。
她第一次进到这里,是南天明带她来的。
记得那时候天明引用一个哈根廷作家的话来形容这里:图书馆是一个天体,它的正中心是任何六边形,它的圆周是无限的……天明的话印在了她心里。
自从那次以后,这个灿烂、孤独、无限、恬静的图书馆就成了一块她经常拜访的圣地。
和天明也经常在这里不期而遇。
大厅里有不少看书的人。
她仔细的找了一番,才看到坐在角落里翻书的南天明。
他穿着黑色学生装,坐在那里像个极普通的学生,很不起眼。
她轻轻地走过去,随手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坐在他对面。
他看得很专注,没有发现她。
她发觉他好像一个正做着梦的人,脸上有一种迷醉,有一种贪婪,好像沉在书里,根本不想多看一眼周遭的现实。
于是,她想,他心里定是有个难以填补的洞吧。
否则何以在这么紧迫的时候,躲到图书馆来?她久久注视的目光,终于引起对面的人注意。
南天明抬起头,看到卿卿穿着白色棉布女学生装,梳着两根长辫子,静静地坐在对面。
一时间恍惚,岁月仿佛消融了去。
他们似乎已在这里坐了很长时间。
那个时候,带她来,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图书馆。
坐在那里,有点紧张又无所适从。
他从架子上随手抽出一本《敬畏生命》递给她。
递出去,又有点后悔,觉着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怎么看得懂生命理论学。
没想到,那个小姑娘竟然看了下去,还看得津津有味。
此后,他们开始在图书馆不期而遇。
此后,忘了什么时候,他开始期盼两个人的不期而遇……他止住回忆,把手里书的封皮示给她看。
是那本《敬畏生命》。
她会意地一笑,向他做了个出去的手势。
阅览大厅里不方便讲话,他们走到旁边的小偏厅里。
坐在沙发上,她要过他手里的那本书,笑着道: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你给我看这本书。
出去的时候,你问我看懂了吗。
我逞强说看懂了。
你却说,你看了好些年都没看懂。
我心里还笑话你,原来天明这样笨噢。
现在,我才明白,世上聪明的人很多,却有几个能看懂那些简单的道理?她翻开到一页,念着上面的话——善是保持生命、促进生命,使可发展的生命实现其最高的价值,恶则是毁灭生命、伤害生命,压制生命的发展。
这是必然的、普遍的、绝对的伦理原则。
不要念了。
他止住她,将身子向前倾斜,胳膊肘撑在茶几上。
抱住头,修长的手指插入头发,手背上青筋凸显出来。
天明……她心里有些疼,他的姿势让她觉察到他心里的痛苦。
他道:这个竞技场,不懂道理的,要杀人。
懂了道理的,一样要杀人。
几个人能放得下?听到杀人二字,她猛然一怵,脱口问道:你们想把瞿东风怎么样?南天明抬起头,看向卿卿:你以为是我害的瞿东风?听到天明的口气,罗卿卿稍稍松了口气,道:对不起,天明。
这阵子,经过了太多事。
对人便不敢过多相信了。
哪怕是最亲爱的人,最要好的朋友。
南天明端看着卿卿,看了好一会儿,苦笑了一下:小猫长大了。
她也报之苦笑:你说得对,不懂道理的时候,心里喜欢,就傻傻的付出,觉着幸福也不是那么遥远。
长大了,懂了道理。
学会保护自己,反而觉着好孤单。
南天明忽然握住她的手,这次他握得紧了些,也没有马上放开:至少你还有我这个朋友。
就算你不当我是,我一厢情愿也要当你的朋友。
他笃定温暖的目光让她的心略略敞开了些,用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谢谢。
手与手紧紧握拢在一处,这样的近密,忽然让两个人都起了一丝不自在。
几乎同时,把手放了开去。
天明,我听到一则传闻。
说南总统有跟日本人联手的打算。
不知是真是假?听到这话,南天明内心一震:卿卿,这是谁告诉你的。
瞿东风?还是罗总司令?她自然不能讲,只道:谁告诉我的并不重要。
天明,我只想跟你说一句话。
她看向他,表情郑重,虽说成者为王,败者寇,权力斗争难分孰好孰坏。
可是,中国人最痛恨的就是卖国贼。
不管哪朝哪代,也不管若干年后如何开棺定论,卖国贼都不会有翻身之日的。
她察看南天明的表情,他的表情跟她一样郑重,似乎在很认真地等待她的下文。
她慢慢合上《敬畏生命》,不由叹了口气,道:天明,我知道这个道理,不必我说,你也自然明白。
也许正如你所说,人活在血淋淋的现实里面,那些道理都很简单,做起来却很难。
就像我……明知道天下没有完美,还是容不下污点。
明知道已经心灰意冷,还是要救他……总是莫名其妙做自相矛盾的事,到头来,就算被伤得体无完肤,也都是自己找来的。
他静静听完她的话,然后,把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墙上的油画。
她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墙上,是一幅英国道德主义画家的名作——《希望》:蒙上眼睛的希望坐在黎明的地球上,手持破旧的竖琴,想用剩下的最后的琴弦奏出音乐。
他道:想做事,说明心里还有希望,不要放弃,要走下去。
胡冰艳再次来到罗府的时候,是一位女副官迎接的她。
女副官没有穿戎装,远远地便微笑着迎过来。
走进罗卿卿的房间。
罗卿卿穿着一件印花棉布裙,袖口高高挽起,正在作画。
看到她来,点了点头,请她落座。
这判若两人的态度让胡冰艳越发摸不到头脑,战战兢兢地坐下来,看到罗卿卿正在画一个蒙着眼睛的西洋人,满身是伤,衣裳破碎,伤口还在淌着血;手里的七弦琴只剩了一根弦。
罗卿卿要旁人都出去,放下画笔,问胡冰艳道:我要的东西拿到了?胡冰艳小心翼翼从提包里抽出一封信件:我妹妹说这是土肥准备派人送去日本的一封密函。
她偷换了里面的信瓤子,不知道这是不是罗小姐想要的?这可是我妹妹豁出命去干的事儿,罗小姐这会可能放过我了?罗卿卿接过信,淡淡笑了一下:其实,我也没那么讨厌你。
她忍住后面的话:如果不拿性命要挟,你又怎能逼你妹妹去冒这么大的风险?想到这里,她忽然有些迷惑,怎么就不那么恨这个女人呢?亲眼见到她跟瞿东风……她本该恨她,该很恨才对……心烦意乱着,展开信纸,她立刻倒抽了一口冷气,刚才的满心乱念全抛到了脑后。
这封信竟然是南宗仪致日本首相的亲笔信函!上面写道:吾虽有强国之心,然兵器弹药尚乞接济之源。
当今吾国,内乱蓄势待发,后果难以预料,吾不得不作未雨之绸缪。
敢乞先生借一臂之力,奏请天皇,密送吾人洋铳万杆,则内战爆发之时,吾可派兵与贵政府之军队戮力同心,固守金陵。
金陵为吾国之首都,乃征服一国人心之必要之地。
支那兴亡,在此一举。
此举成功,则吾两国之友好邦交指日可待。
如何之处,务乞早示佳音。
拿着信的手忍不住地发抖。
罗卿卿没有想到,南宗仪的野心已经膨胀到想借日本人的力量,建立自己的军队!南宗仪的金陵政府是父亲一手培植起来,南宗仪一直充当傀儡总统。
如果,父亲知道这件事,绝对不会放过南宗仪!二十八章(重写)当天晚上,罗卿卿约了南天明出去吃晚饭。
饭后,又约着他去玄武湖看月亮。
汽车一开出城,就看见了湖水。
天近黄昏,满眼烟水苍茫。
湖边长着大片的苇子,看上去有些荒寒。
租了一只船,两个人在甲板上捡了两张藤椅子,半躺半坐着等着月亮出来。
天光渐渐暗下去,月亮越来越明亮起来。
天地一片空蒙,不知何方传来箫声。
心渐渐生出微醺之后的感觉,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着话,终于,扯出忍了很久的话题:天明,在你眼中,权利是可爱之物吗?他似睡非睡地躺在藤椅上,迎着小风,听到她那样问,他微微一笑,像是回答自己:当然可爱。
生逢如此乱世,哪个男儿不想做英雄?就像没有野象不贪爱鲜草。
可是,如果鲜草生长在陷阱边呢?南天明转过头,似看非看着她:世间有太多陷阱边的鲜草。
我难抵御,你又如何?你是指……我对他……他苦笑了一下:我跟总司令谈过软禁他的事情。
表面的理由是因瞿家朝边境调遣军队,实际的原因是总司令欲借此事挑起内战。
瞿家两兄弟一向失和,现在瞿东风被囚禁,瞿东山自有举动。
瞿军内部一乱,也就是总司令发兵北上的最好时机。
她抽了口气:你的意思是说,不管我如何努力,都无法救他出来?不仅如此。
我只怕不管你如何努力,都很难成就你跟他的姻缘。
他说到这里,看了眼她,请原谅我说话如此生硬。
作为朋友,我理当帮助你得你所爱。
也因为是朋友,我就不得不告诉你这个残忍的事实。
这场内战,如今已到箭在弦上,不能不发。
你跟他的感情,能否敌过‘家恨’,你要掂量好了。
她抿住嘴,沉默着。
船底汩汩地响着波声,远处的洞箫声愈发婉转凄切,听起来好似呜咽。
隔了好久,她忽然象从梦里醒过来,对他道:谢谢你跟我讲这些。
其实,这次邀你出来,只要对你讲一句话:英雄梦想万不能建立在国家之耻辱上。
请相信我,因为是朋友,才对你讲这话。
而背后自有不可讲的原因。
我也知道你有苦衷,只望你行事多加小心。
他沉吟了片刻,道了声谢谢。
然后,看向月亮。
月光是白的,水面也是白的。
两人再没有说什么,各自的内心里也有些苍白颜色。
回去的路上,她说想去见见瞿东风。
找到章砾,得到通融,她走进软禁瞿东风的套房。
见瞿东风披着睡衣,她道:打扰你休息了?他微笑着摇头:我没睡。
知道你会来。
她噗嗤一笑:都被关了起来,还吹牛自己料事如神。
说罢,顿觉不妥。
他倒不以为意:我不仅料到你会来。
还知道你有‘礼物’带给我。
她心中一悸。
没想到他已知道她得到了那封密函。
只是,他却料错了。
因为,她根本没有打算把密函带给他。
怎么了?他一面问着,一面低下头,想吻下去。
她急急避过他。
唐突地说了一句:风……我好累。
他略微一怔,随即笑起来,单膝跪在地上,抚着她的腹部,道:是不是你累妈妈了?要敢不听话,爸爸可会揍你屁股哦。
听到他的笑语,她的眼泪刷地落下来。
急忙地揩着,还是被他看到了。
他站起身,问道:出了什么事?她连连摇头,道着:没事。
他将她揽进怀里,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一面问:那封信,带来了?你……怎么知道那封信?你以为只凭一个小女人真有那么大本事,能从土肥那盗出密函。
其实,土肥身边也有我安插的人。
原来这样……可……信我没带来。
噢?即便不看他的表情,从口气里她也能感到他的愕然。
她急忙岔开话题,道:今天天明告诉我,爸爸关押你,并不是因为你往边境调遣驻防军。
爸爸其实已决定北上征伐。
关押你,真正目的是想引起瞿军内乱。
环抱着她的手臂松开了去。
他托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深深地看着。
他的眼神让她觉着不自在,避过他的目光,继续道:既然我爸爸不是因为误会才关押你……那些所谓的证据也就没有什么用了。
他细长的眼角略微眯了起来,扳过她的脸,让她看着他:你父亲关押我的真正目的,我倒也不是没有想到过。
不过,我倒真没想到你跟南天明已经走得这么近。
你……什么意思?你不想把密函给我,不是想保护他吗?他的话象一块石、投进她心里,激起大片的涟漪。
她直视着他,话音忍不住地颤抖:难道我不该维护他?你知道,你不在的时候,他帮了我多少。
要不是他甘愿对我爸爸谎称他希望跟我交往,不在乎这个孩子。
我们的孩子根本就留不到现在。
天明那么做,没有一点私念,只是因为他把我当成真正的朋友看待。
没有私念?瞿东风冷笑了声,我的小丫头,你总是把人看得如此简单。
他这么做怎么会没有好处。
至少能暂时稳住你父亲,不会让你父亲怀疑他的忠心……够了。
她打断他,心里忍不住翻搅起烦闷,摇着头喃喃,瞿东风,你真以为天下男子都跟你一样?会把身边所有的人都赌在政治的棋盘上吗?我告诉你,南天明跟你不是一类人。
也许,你一辈子都不会明白,有一类人,他们来到这个世上,只求一份真心以待……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跟你是一类人,那样聪明,那么会保护自己,事到如今,我早已不会再爱你。
她说的有些激动,因为怀着孕,浑身害起难过。
瞿东风本想开口,见她几欲摔倒,急忙收住话,把她扶到床边坐下,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
她也不想让情绪伤及孩子,努力平静下来。
拨开他的胳膊,让自己靠到床头的枕头上。
他看向她,她却看向窗外的黑夜。
黑夜就象一条长长的、湍急的浊流,吞噬着无数生命的热情,看不到黎明,只有在黑暗里厮杀的滚滚血污。
似乎一下子再也找不到一致的话题。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终于开口:风,你看过《敬畏生命》吗?没有。
那本书的作者是位欧洲人。
他跟他的妻子在非洲建立了丛林诊所,终生为贫苦的人们服务。
他追念世界大战藐视生命的悲剧,呼唤人们应该‘敬畏一切生命’。
他苦笑了一下:这样的书我是从来不看的。
我不欣赏逃避现实的人。
那些漂亮的理论不过是无谓和无力的呐喊,战争从来不会因为这些呐喊而停止。
对于我,打出漂亮的仗才是具有实际意义的事情。
无关紧要的理论只会干扰心神,消磨斗志,对我没有好处。
你懂吗?他的手抚上她的额头,想捋开她垂下来的散发,却看到她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让他感到陌生的神情。
她轻轻拨开他的手:我懂,你想做弄潮儿,自然该这样想。
可是,那些人也不是逃避,他们只是上了岸,离开了欲望的河流。
听到他的姑娘说出这样深沉的话,他有点不自在。
宠溺地将她一把揽进怀里,隐隐有一种急迫,似乎想留住什么似的:不大象我的卿卿讲的话,看来果真读了不少书。
还真有点害怕,等让你上了大学,难不成要讲出让我听不懂的话来。
她恹恹地一笑,不想告诉他那样的话是南天明曾对她讲的。
好了,宝贝。
他缓和下口气,眼神里闪耀着深情和郑重,相信我,我平生最大的欲望,就是保护你跟孩子,给你们带来荣耀。
所以,我绝不会离开这条河流。
他俯下头,来吻她。
她看着窗外的黑夜,久久地看着。
想象着,黑夜的尽头、有一个光明完美的世界在等着她。
想象着,生命的黑暗里能有一个人,拉起她的手,对她说:走,我带你飞出去……看着我。
他捧住她的脸,让两个人对视,真不打算把信交给我?我……卿卿,不管你读了什么书,知道了多少道理。
现在,你只需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
他一手抱住她,一手环住她的腹部,我,你,和孩子,现在已是一家人,密不可分。
我的命运,关系着你们母子的将来。
你不帮我,帮谁呢?他的道理让她无可反驳,也由不得不感动。
心里的洞虽然还作着痛,可是没有理由怪他,也许只能怪自己无病言愁。
一个是爱人,一个只是朋友,孰轻孰重,于常理上来说,本不该有所犹豫。
金陵总统府所在地、曾是两朝王府的官衙。
南宗仪的总统办公处坐落在金陵总统府大院西花园的西面,一栋坐北朝南的西式平房,以前是前朝两江总督所建的花厅。
五六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断壁颓垣。
自从罗臣刚扶植金陵政府、将此处暂定为总统府,本来门可罗雀的大门口立刻挤满旧贵族、新权贵的大车小车。
随着总统的频繁换届,金陵总统府已被翻修成一派气势恢宏、中西合璧的建筑群。
只是又有几人知道,这片富丽堂皇背后,掩藏着多少生死倾轧、人世沉浮。
总统办公处的厅前正中有一向外凸出的方亭,入内是东西走廊。
廊前有一排方形柱子,柱子上张挂着装在铜框中的书法字幅。
南天明走进走廊,脚步在一幅书法前滞了片刻。
上面书写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无欲则刚——他便想起来,那时候,跟卿卿看总统府收藏的历代字画,他最欣赏里面那句——人到无求品自高。
他苦笑了下。
一个在权力漩涡里奋斗的人,居然喜欢那些超尘拔俗的格调,是当真清高?还是想把私欲掩藏得更深一层呢?而,卿卿总是认真地对待他的格调,好像他说出的每句话都是至理箴言。
卿卿——他忍不住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好像念着一个近切又遥不可及的桃花源。
走进东边办公室,南天明看到父亲负手在办公桌前踱着步子,见他进来,也不马上理会。
从父亲的表情上,他已猜到父亲为何事叫他来。
果然父亲把一份大阪每日新闻重重撂到他面前,质问他为何在记者招待会上说金陵政府希望发展对英美的外交。
这几年,英美对日本一直采取压制态度,最近一年,美国废弃日美通商航海条约,使日美关系更加紧张。
在如此背景下,南天明说要开展对英美的外交,自然引得日本很不高兴。
我把你调进外交部当政务次长,是为什么,你该比谁都清楚。
你这是有意跟我对着干,是不是?南宗仪努力压抑着声调,浑身止不住发抖。
父亲……南天明本想说些民族大义的话,转念又作罢,那些话父亲早已听不进去。
现在,父亲眼中唯一重要的,就是如何将这把总统的交椅继续坐下去。
于是,他只得顺着父亲的心思说道:父亲难道忘了,父亲交给土肥的信函已经不翼而飞。
如果落到罗臣刚手中,后果将十分不乐观。
你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们在这时候不该表现对日本过于亲密。
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
如果罗臣刚在这时候翻脸,日本人未必帮得上忙。
听南天明这么说,南宗仪的怒气消了不少。
沉吟片刻,道:当今首要之事,其一的确该先稳住罗臣刚。
其二,要促成内战尽快爆发。
国内一乱,日本才有机会派兵保护侨民。
我们也才能借此控制住金陵。
说到这里,南宗仪想起什么,对了,你跟罗卿卿交往的如何?我看,如果不错,干脆向她求婚吧。
如此一来,罗臣刚更会对你放心。
南天明目光一垂,没有马上答话。
南宗仪继续道:还有,就是那个瞿东风。
他在平京驱逐日本侨民,谈判桌上又是那种态度。
日本人对他已是恼火至极。
他现在被囚金陵。
日本方面交待,就算罗臣刚放过他,我们也务必要将他除掉。
这件事,我打算交给你去办,希望这次不要再让我失望。
父亲……见南天明脸上有一丝犹豫,南宗仪打断他道:据我所知,瞿东风与罗卿卿曾有过交好。
除掉瞿东风,于你之前途、你之婚姻,只有百益而无一害。
你还犹豫什么?虽为父子,却选择了两条全然不同的道路。
南天明心里掠过一丝苦笑,父亲是太不了解他了。
他亦不奢望能从父亲那里得到什么理解,只道:现在,瞿东山想借轰炸金陵除去瞿东风。
罗臣刚也正想借他们兄弟相残引发瞿军内乱。
既然有人如此急于除掉瞿东风,我们何不先观望一时。
南宗仪点头:瞿东山要罗臣刚在8月17日之前放人。
我们就暂时等到8月17日。
看看瞿东风的命到底能有多大。
金陵罗府。
罗卿卿急步走下楼梯,向南天明迎过去:我才说要去找你。
你倒来了。
找我有事?嗯。
是……她放低了声音,有关南总统……南天明打断卿卿,道:我来,是想带你去个地方。
到我车上去说。
车上,罗卿卿把一封信交到南天明手里。
南天明展开一看,是父亲写给日本首相的信函,只是信不是原件,经过誊抄,看起来象卿卿的字迹。
罗卿卿观察着南天明的表情,从他脸上看不到太多的惊愕,似乎已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南天明问道:原件在哪?在我那。
她如实答道。
你想怎么办?我想交给你。
不过……我有个条件。
他看向她。
她道:只要你想办法让我爸爸把瞿东风放走,我会当着你的面把原件烧毁。
沉默了片刻。
他道:其实,即便你不跟我交换,我也打算帮他。
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里有些颤,口吻近乎请求:天明,我周围的人里,我只相信你会跟我讲真话。
你也会欺骗我吗?我不想你知道的,自不会对你讲。
既然对你讲,就不想欺骗。
可是……你怎么会想帮助他?他没有直接回答,转看车窗外。
和平街的报贩,扯着喉咙,且奔且喊着:德国闪电战;俄国出兵;罗马军事演习;伦敦物资缺乏……她看着他,他这时的表情让她忽然想起来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他冷笑着嘲讽她说:一包饼干能救得了谁?这时候,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一丝恍然,似乎懂了些他话里的意思。
卿卿,你是想混迹于乱世?还是想跳出去?他莫名岔开话题。
跳出去。
她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
她本以为他会赞许她的想法,没想到他竟摇头: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乐土了。
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把脚下的土地改造成乐土。
她一阵错愕,一阵茫然,又隐隐感到有种令人振奋的火星在内心里面、一点一点地跳耀起来。
南天明继续道:我考虑了很久。
唯今之际,遏制内战最直接的法子,就是你嫁给瞿东风。
说出这句话,他觉着好像穿过一条很长的隧道,终于走出了悠长的幽暗。
然、也分明感到心里被割掉一块似的疼痛。
站在这一头的光明里,忽然又怀念起一路的风尘颠簸。
曳着寂寞情怀和重重叹息的那种、对一个女孩子暗自思慕的岁月,从这一刻起,于他已是昨日烟尘。
混迹在这个乱世,有人醉生梦死;有人想跳出去;有人争名夺利、建功立业;有人为了多数人的利益舍弃小我,在高尚里寻求一点人生的终极意义。
他既然想选择所谓的高尚,就不能不有所舍弃。
这是他自找的命运,怪不了谁。
汽车停在一栋老旧的二层楼房前面停住。
是《觉报》的报社。
南天明道:上次见到《觉报》的采访主任,他说他们的女子世界一栏少位主编。
你可有兴趣?我?他看着她的表情,淡淡一笑:不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其实,以你的聪明和身世地位,能做的事情远不只这点。
她一笑,没有说话,可是,他的话已经一把抓住了她内心的骄傲。
他又道:这家报社里,聚集很多新闻界的英才,而且几乎无一不是爱国之士。
一旦外国人对我国人有何不义之举,他们都会成为文化界救亡活动的积极分子。
可惜,金陵政府不知对他们予以保护。
你是总司令的女儿。
如果能参与进来,你的作用将不只是一个主编。
罗卿卿直觉南天明所说的外国人是指日本人,看来,天明虽然表面对日本人委曲求全,暗地却在支持热心抗日的人士。
她心里起了一阵颠簸,好象把她从一个长长的自怨自艾的梦里、渐渐摇醒过来。
脉搏里似乎潜入一种热烈的东西。
连呼吸也有些不均匀了。
她那总与现实相漠离的心、因为忽然看到自己那一份价值,而怦然跳跃起来。
她朝天明重重点了点头:我会尽我所能。
他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那就好。
他推开车门,她叫住了他:那件事,你还没有答应我。
他知道她是提救瞿东风的事,用她刚才的话答道:我答应你,一定尽我所能。
二十九章瞿东山轰炸金陵的日期预定于8月17日。
但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之日,各大报纸便刊登出瞿东山突发重病,住进医院的消息。
而民间也有另外一种传闻,说瞿东山不是生病,而是遇人行刺。
更有一种说法,说瞿东山其实已经被刺身亡,只是瞿家为控制局面,密不发丧而已。
中秋佳节这天,金陵反常的天热,坐着也会出身汗。
金陵罗府的宴会厅里一派热闹景象。
虽是小型家宴,家眷、司机、卫官也足足摆了数十大桌。
十几台大吊扇一齐开动起来,送着阵阵凉风。
身穿白色制服的侍者们跑进跑出,流着满头大汗。
罗臣刚特意派飞机从西南购买了两只象征团圆的神龟鱼;赵燕婉也特意订购了一个六斤重的大月饼;施馨兰更是把金陵最有名的西洋厨师叫进自家厨房。
桌上摆满高级厨师做的名菜,盘子旁边摆放着菜名和厨师的资格证明。
面对一桌山珍海味,罗卿卿却没有什么胃口。
一来因为害喜,二来想到瞿东风这时正孤单一人,心里忍不住难过。
南天明作为卿卿的男友,也被邀请赴宴。
罗臣刚特意让南天明坐在自己身边,一边吃饭,一边道:你对瞿东山突然住院,如何看法?南天明道:这个时候,是瞿东山在瞿军打翻身仗的最好时机。
如果没有突发事件,他不可能离开指挥部,去住医院。
罗臣刚点头:平京方面发来消息,瞿东山的确遭遇枪杀,命悬一线。
依你判断,这场暗杀,谁是幕后操控者?南天明知道罗臣刚心里应该已有答案,如此问,无非想考评他的断事能力。
有卿卿在场,他有点犹豫,但是还是如实回答道:瞿正朴中风入院,瞿家军政大权由瞿东山暂时代管。
瞿东山一向跟瞿东风不睦。
如今瞿东风被囚金陵,瞿东山自可利用瞿军的轰炸机让瞿东风永远回不了平京。
而最便于暗杀瞿东山的人,理当在瞿军内部。
那个幕后操控者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听到这话,罗卿卿手里的叉子蓦地滞了住。
罗臣刚满意地点点头:所以,我一定要将这个人扣留在金陵。
在我眼皮底下做阶下囚,居然也能走这么漂亮的棋路,就是给自己杀出了一条生路。
说着,慨然一叹,道人才,不能说不是个人才啊。
如果不是瞿正朴的儿子,不管花多大代价,我都会把他收归己用。
可惜,他天生注定要与我为敌。
当今局势,内战一触即发,如果把这只老虎放回去,简直不啻白送给瞿家几个军的兵力。
南天明看了眼卿卿,见她滞着手里的叉子,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罗臣刚一向行事缜密,在饭桌上谈这番话,想来也是有意说给卿卿听,让她死了对瞿东风的心思。
家宴过后,到了赏月的时候。
趁着大家陆续去了后花园,罗卿卿邀南天明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房间里添了一株石榴树,甚是显眼。
细瘦的枝条已被一个个咧着嘴的红石榴压弯了腰。
她伸手、摘下一个石榴。
用手绢慢慢地擦着石榴的皮壳,道:没想到,我们的计划还没完成,他倒自己先动手了。
南天明叹道:这就是瞿东风啊。
她一笑:是啊。
这就是瞿东风。
她把擦净了的石榴装进手袋,无意间瞥过镜子,看到自己的小礼服旗袍上、一朵朵湘绣的石榴花,艳得好像能飘出香味一样。
可是,那瓣瓣红色也象血一样、刺着人的眼。
一恍惚,贞贞的小脸竟在记忆里浮现了一下。
想到,在平京那时候,那个孩子仰着小脸问她:妈妈哪去了?片刻的回忆,让她浑身冒出冷汗。
想到腹中自己的骨肉,她轻轻按在小腹上,想起他那天说他们三个已是密不可分。
于是,她苦笑了下,想:跟他那样一个人密不可分,他们母子的命想来也就注定了多艰二字。
坐在后花园里,一家人分食过月饼。
看着月亮,有些百无聊赖,静雅便提议去秦淮河畔,说在那里看月亮才有金陵的味道。
这是事前跟姐姐私底下商量好的计划。
罗卿卿于是附和道:常听人说,在金陵赏月最好的去处当去望月楼、玩月桥。
可惜,在金陵这么久,却从来没有在八月十五去过呢。
赵燕婉瞥了眼卿卿:你这孩子就是长不大,这么大的玩儿兴。
八月十五还往外面乱跑什么。
罗静雅凑到施馨兰身边,轻轻扯了扯母亲的衣角。
从小收养静雅,又没有自己的子女,施馨兰对这个养女有份特殊的宠爱,于是口气温婉地帮腔道:孩子多大都还是孩子。
难得他们年轻,还有这个兴头。
我看,还是让他们去吧。
见施馨兰开口,赵燕婉便不好再阻拦,毕竟施馨兰平日对她也算处处理让,她也就不能不给别人面子,于是对卿卿道:你爸爸同意了,我们就没意见。
刚才听到卿卿说出望月楼、玩月桥,一些尘封很久的记忆,不自觉在罗臣刚心里冒出来。
便想起那一晚,玉人同游,结伴中宵。
虽然风流南曲早已烟消云散,如今想起还是难免有一丝长桥西风的感慨。
心情有点乱,便懒得多说话。
虽说直觉感到,女儿们这时候要出去,多半不只去赏月,不过他也不相信小女孩家能搞出什么名堂来,便摆了摆手,道:去吧。
不可回来太晚。
天明,帮我把她们俩看好。
秦淮河上桨声灯影,人语嘈杂。
华灯璀璨的彩舫间,黑漆漆地划过一只板船,船头上坐着一个歌女,想是已做完了生意正回去。
她手里拉着胡琴,嘴里唱着给自己听的小调——是时下正流行的一首歌谣:八月十五是中秋,有人快活有人愁,有人楼上吹箫管,有人楼下皱眉头。
那凄凄凉凉的调子跟着流水滑了好远。
余音袅袅地缠在罗卿卿耳际。
水畔船上的热闹似乎都是别人的事,她只觉寂寞,不安也更加的甚了起来。
登上望月楼,南天明留在楼中,她和静雅则从另一侧楼梯走向后门。
出了门,坐上南天明给她们准备好的汽车,直奔卫戍司令部。
临出望月楼的时候,静雅特意买了一碟浇了糖桂花的小糖芋头,说:拿给章砾吃。
罗卿卿挑了一盒月饼,想带给瞿东风。
可是团圆饼拿在手里,越发觉着心里沉甸甸的,索性又放了下去。
夜空似海,圆月如盘。
瞿东风隔着窗户上的铁栏杆,遥看着天上一轮明月——白豪千丈,散作太虚一色,满天星斗都尽失了光彩。
不过,也是何等清冷孤单。
崔炯明走进屋,把平京发来的电报递过来。
上面说瞿东山情况恶化,性命堪忧。
瞿东风想斥责一句:不是交待过,只至受伤,不取性命。
话到嘴边,又懒得说了。
觉着实在虚伪。
他摆了摆手,让崔炯明出去。
一个人,继续站在窗前赏月,泪水突然地掉下来。
他努力抑制,反复痛骂自己虚伪,然而,眼泪还是不可抑制,直至让他不得不用力捂住脸,咬紧牙关、无声地痛哭起来。
来到卫戍司令部,静雅留在章砾的办公室,罗卿卿则去了软禁瞿东风的套房。
敲开门、走进去,见到她来,瞿东风一脸高兴,可是她总觉着他的笑容有点勉强。
看着他眼里的红丝,她问道:怎么精神不大好的样子?没事儿,这两天休息得不大好。
她想说:是为除掉你大哥睡不着吧。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事已至此,这种话实在多余。
片刻沉默里,有点找不到话题。
她便想起手袋里的那个石榴,掏出来、递给他。
一枚红通通的石榴、立刻让冷凝的空气溢出一缕熨暖的甜香来。
他一向不爱吃石榴,嫌它子多肉薄;可是,他喜欢剥石榴,看着她吃。
亦如小时候一样,他接过石榴,帮她剥开粗拙的皮壳。
几颗石榴籽儿迸了出来,她忙伸手接住,那一颗一颗莹润如玉的粒子、便好像滚到心里去,滚出一片又酸又甜的石榴红来。
小时候,厢房外面的石榴树在整个胡同儿里最出名,籽儿是晶莹剔透的白色,咬在嘴里蜜一般甜,大家都叫它冰糖石榴。
她贪吃石榴,又恨那又坚又硬的皮壳。
每次石榴结果儿时候,就盼着东风哥来,他手大、又有劲,一拨就开了……以前,她总纳闷那么好吃的石榴为什么偏有那么粗拙的壳子。
这一刻,忽地恍然,要是没有壳子的坚硬,又怎能珍藏住那一粒一粒晶莹剔透?你到底是不相信我,能救你出去。
她道。
他脱口道:这潭污水,你趟进来干什么。
说罢,把剥好的石榴放进她手里,你只要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别让我担心就好。
其实……你只要再多等一天,就不至于非走到那步。
唔?天明给我介绍了一家报社,里面的社长跟美国驻金陵总领事馆的人很有交往。
前两天我托他请领事馆的一等秘书詹姆森吃了顿饭。
美国和日本正关系紧张,詹姆森听说是营救你,立刻向大使做了报告。
今天美国大使就回复说,他已经跟政府联系过,美国答应马上向我父亲施加压力,放你出去。
他盯看着她:这样的良策,是你想出来的?是南天明。
南天明?帮我?她看着他的一脸怀疑,淡淡苦笑了下:我跟你说过,天明跟你不是一样的人。
他说:如今能遏制内战最直接的法子,就是我跟你结婚。
他托住她的下巴,端看着她:怎么这样一副表情。
好像不情愿嫁给我?她低下头,细细看着手掌心里他给剥好的石榴:风,走到今天你就不要问我这些话了。
当初喜欢上你、是我自己选的;怀上这孩子、也非你强迫。
即便如今,若我想离开你,那天见到你跟胡冰艳……也就离开了。
我一向是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明知道被你利用过,明知道跟你不是一类的人,还是留下来。
这样跟自己别扭着,又是为什么?不过是因为……爱着你。
卿……他咬住牙根。
喉头挤上一股温暖、又苦凉的滋味。
他握住她的手,让两个人的手掌包住那枚剥开的石榴。
风,你以前说过,女人难成大事,是因为瞻前顾后、想得太多。
我也同意你的说法,可是我亦不后悔。
我纵然爱你,亦不想你成为我全部的世界。
我的世界里,除去爱情,还有亲情、友情,还该有自己的理想。
天明一路都在帮我,我不能为了你,弃朋友于不顾。
我毋宁用那封信跟他交换营救你的法子。
也许在你眼中,这是优柔寡断,可是我毋宁守住这一点优柔,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些。
他听着她的话,看向窗外的月亮。
天空浮动起云影,圆团团的月亮被云影缠绕住、泛出淡蓝颜色。
蓝得有点冷。
他道:记得我刚参加陆军学校那时候,在心里发誓定要以正义之师统一中国,救民族于危难,救百姓于水深火热。
之后,打仗杀人、杀人打仗。
也就慢慢明白了,春秋无义战。
私欲和理想本是一张纸都不隔的。
他揽住她,卿卿,你自以为已经长大,以为可以肩负很多事情。
其实,在我眼里你还是个孩子。
只有天真的孩子、才会为那些所谓崇高的理想激动不已。
不过,我最爱的也是你这份天真。
我已经深陷进去,只有看到你,才能透一口气。
他口气轻松、带着一贯的宠溺,神情里却透出疲惫和无奈。
她忍不住心疼,放下石榴,搂住他,靠进他怀里。
这一段时间的疏离,让她几乎有点不习惯他的宠溺,这一刻,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是这样贪爱。
也许,内心深处也想做他永远的姑娘。
只是,这个身家,这个时代,又爱上这样一个在风口浪尖上拼命的英雄,她不能不清醒,不能让自己却步不前。
就象晶莹剔透的石榴要给自己披上粗拙的壳子。
风,我爸爸并不想马上放你出去。
虽然你大哥对你已不是威胁,美国人那边我还是要再托人跑一跑,总要尽快把你放出去。
明天,泠姨就来金陵了。
不能让她太着急才好。
金陵罗府。
后花园的赏月因为少了年轻人,散得很早。
罗臣刚回到书房,把等候在偏厅的何浩笙叫进来。
何浩笙道:据可靠消息,平京和平请愿团20名代表已乘上火车,明天到达。
罗臣刚道:这20位客人我们要好生‘迎接’一番。
何浩笙知道罗臣刚所说的迎接是反话,便问道:总司令有何吩咐?平京很多人认识你,此事你不宜出面。
我会交代陈殊民去办。
陈殊民是京金铁路调查统计室主任,真实身份是罗臣刚的特工,一向以心狠手辣著称。
何浩笙不由道:总司令,瞿太太也在同一辆火车上。
恐怕有被殃及的危险。
崔泠?是。
瞿太太只带了一名副官和一个丫头。
也乘了这辆民用列车。
想来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她来金陵。
打火机噗地窜起一簇火苗,罗臣刚点燃一只雪茄,悠悠吸了一口,道:她来金陵又能如何。
没有必要为个无足轻重的女人影响计划。
一场连夜的秋雨浇凉了一整天的燥热。
火车驶进金陵下关车站。
几声汽笛鸣响,蒸汽从机车的烟囱里喷出来,将整个站台笼罩在烟雾里。
等烟雾略微散去,崔泠打开车窗,宽敞的站台上挤满了各色各样的人,候车大厅门口进进出出着摩肩接踵的旅客。
喧哗热闹的景象好像让秋风都变得暖和起来。
她不由起了些感触,二十多年没回金陵,那年走的时候,也是在秋天。
下关车站还简陋得很,候车室只是两间小木屋。
站台上也没有几个人。
满眼都是冷飕飕的秋风。
丫环小玉拾掇好行李,杨副官打开包厢房门道:太太,该下车了。
这次来金陵,崔泠只带了杨副官和小玉。
不想兴师动众,是怕嚼舌的人又拿当年她跟罗臣刚的事大做文章。
杨副官的话把她从回忆里惊醒过来。
小玉递上黑丝绒斗篷。
她披上斗篷,罩住一身绣着紫藤花的深紫缎旗袍。
走下车,崔泠扫了眼站台,没有看见一个来接她的人。
心里泛起一丝苦凉。
金陵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可惜,当年为了嫁给瞿正朴,她背逆了父母,放弃了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那个人……现在,被这般冷遇,想来也是合该的下场。
泠姨——一声清越,忽然穿过人潮传过来。
小玉眼尖,立刻跳着脚欢喜道:太太,您快看,是罗小姐啊!崔泠顺着小玉的手指看去,果然见到卿卿在候车大厅门口向这边招着手。
正要走过去,忽然,不知从哪里涌过来一队衣装破旧,大包小包的难民,把崔泠身后二十几个从平京来的旅客围起来。
一个难民吵嚷着,说丢了东西,非要搜查那些平京旅客的行李。
对方平白诬陷、还气焰嚣张,平京旅客自然不服气,两厢立刻争执起来。
崔泠发现那些平京的人里面,有个人似乎是平京兴国报馆的社长马明伦。
便问杨副官道:我怎么看他们有些面善?杨副官道:是平京来的和平请愿团。
他们都是平京城里反内战、要和平的老百姓们推选出的代表,来金陵向罗臣刚请愿的。
知道这行人的来意,崔泠立刻道:那咱们可要帮帮他们。
你去给那个丢东西的一些钱,不要让他们再吵了。
杨副官走进争执的人群,崔泠则向卿卿走过去。
泠姨……罗卿卿快走几步迎上来,一把握住崔泠的手。
一时间,只觉有千言万语、又被一股苦涩的滋味堵在喉咙口。
不自禁,便想起那时候东风去驻守晋安城,两个女人在双溪别馆以泪洗面的痛楚。
崔泠也忍不住一阵鼻子发酸。
看到卿卿,由不得不想到东风,心里立时生起刀割一样的疼。
站台上骚动起来。
难民越聚越多,把代表团层层包围住。
七嘴八舌的吵骂声乱作一团。
崔泠引颈观望,难民已经筑成厚厚的人墙,根本看不到杨副官的人影。
杨副官似乎并没能用钱平息掉争执,自己也被困在包围圈子里。
打人啊!你们凭什么打人!放开我们!人墙里面响起嘶喊。
难民组成的包围圈徐徐向候车室移动过去。
事态眼见着紧张起来,旅客们纷纷躲避到旁边。
奇怪的是,本该维持秩序的宪兵警察一开始只是袖手旁观,这时候全都隐匿无踪了。
崔泠这才意识到这群难民恐怕别有来头,手心里不由出了冷汗,向小玉递了个眼色。
杨副官——小玉扯着嗓子大喊。
小玉的声音虽然特别尖利,可是淹没在嘈杂鼎沸的人声里面,立刻没有了一点气势。
泠姨,快跟我来。
罗卿卿拉住崔泠的手,疾步走进候车大厅。
来到站长房,罗卿卿对把门的警察道:请传话吴站长,说罗总司令之女有事求见。
听到是总司令的女儿,守卫吃了一惊,急忙飞奔进去传话。
不多时,吴站长亲自出来迎接。
由于身份特殊,罗卿卿每次来火车站,吴站长都会亲自率队陪同。
今天接泠姨本是秘密前来,没想还是不得不用上这份特权。
罗卿卿道:吴站长,外面斗得都快出人命了,您身为站长,怎么坐视不理?吴站长脸上有些难堪,但还是堆着笑容,让人把崔泠送到贵宾室休息,随即将罗卿卿请进站长房。
罗小姐,您有所不知,这场械斗是上面的安排。
我不得插手的。
原来是爸爸……罗卿卿只得道:我的一位朋友无辜被卷进去,现在出不来,您总要想想办法。
这个好说。
吴站长带罗卿卿走进监控室。
监控室设在高处,站台上的情况一览无余。
那群所谓的难民正对包围圈里的二十几个旅客大打出手。
旅客虽然还击,但寡不敌众又大都是文弱书生,有几个已被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
倒是杨副官因为是行伍出身,身手矫健、左冲右撞,一连摞倒好几个暴徒,在一群人里甚是扎眼。
在双溪别馆时候,罗卿卿认识杨副官,一眼便认出来,对吴站长道:就是那个有拳脚功夫的人。
杨副官虽然有些功夫,被解救出来的时候脸上也挂了彩,狠狠吐了口掺着血水的吐沫,愤然道:什么丢了东西,纯属来打人的!崔泠道:看来,金陵不欢迎这些和平情愿的人。
说着,心里更加黯然,罗臣刚是这样一副强硬态度,她来金陵又能起到多少作用?虽然当年他说她是他唯一爱的女人。
可是,二十多年了,岁月无情,又能留住多少刻骨铭心?金陵卫戍司令部。
平京政府驻金陵办事处主任戴伯渠走进囚禁瞿东风的套房。
戴伯渠表面身份是办事处主任,也是秘密活跃在金陵反内战民众组织的瞿军特工。
瞿东风道:接到我母亲了?戴伯渠道:太太已被罗小姐接走。
卿卿……瞿东风嘴角略微翘起,虽然不是笑,却是一副舒心的表情。
可是当他听到戴伯渠后面的话,脸上的表情马上转成凝重。
戴伯渠道:平京派来的请愿团在车站遭到暴徒袭击。
无一例外被打成重伤。
瞿东风没说话,跷起二郎腿、眯着眼看向窗外。
戴伯渠继续道:很明显,罗臣刚想给他们下马威。
这个下马威太狠了。
他想借此阻止更多代表到金陵请愿。
不过……戴伯渠压低声音道,此事于我们也未必不是好事。
金陵群众反内战情绪逐日高涨,罗臣刚不顾民意一味恶化两方关系,据我探悉,已经有人想……说到此处,戴伯渠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两个字——杀罗。
瞿东风瞥了眼那两个字。
依旧没有说什么。
嘴角皱出一道深痕、像一丝凝固住的冷笑。
他的眼眯得更紧,漆黑的瞳仁里透出深不可测的混沌。
见瞿东风不说话,戴伯渠兀自低声说道:这出车站惨案一定会大大激化矛盾。
只需秘密给相应的人几杆好枪。
自然有敢死之人肯去完成这件事。
说着,重重敲了两下桌面上的杀罗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