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2025-04-03 13:50:06

门外士兵报告说,罗小姐和瞿太太来访。

瞿东风伸出手指,把桌面上的杀罗二字抹掉,对戴伯渠:棋是好棋,尚需从长计议。

是。

明天我会再来。

瞿东风道:罗臣刚可为我母亲安排住处?没有。

不过,太太的落脚处属下早已准备妥当。

请参谋长放心。

说到此处,戴伯渠有些愤慨,太太千里迢迢赴金陵,竟然遭此冷遇。

罗臣刚做得实在太绝。

瞿东风摆了摆手,打断戴伯渠,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戴伯渠出去后,母亲和卿卿还没有进来。

屋里,有片刻沉寂。

天色已经开始转暗,他懒得开灯。

坐在昏暗的屋子里,看到窗外、残阳似血。

记起,小时候,大哥和几个姐姐骂他母亲是贱人、他是野种。

他跟大哥打起来,他人小势单自然被打得鼻青脸肿。

他跑去找父亲,把大哥逃学跟女孩子约会的事情捅了出去,佯称大哥不让他讲,还将他打了一顿。

父亲最恨子女做那些有伤风化的事,把大哥狠狠教训了一通。

他躲在昏暗的楼梯拐角看大哥挨打,一转头,正看到窗外半边的天空都烧红了,他心里也烧起一团火。

暗自赌誓,谁敢欺负他们母子,他定要以牙还牙,加倍奉还。

门外响起脚步声。

孩子。

崔泠一进门,看到瞿东风,眼眶就红起来。

瞿东风忙上前几步,把母亲扶到座位上。

宽解道:妈,我不是好好儿的嘛。

看到儿子故作轻松,崔泠更难抑伤心,哽咽得话也讲不出,掏出手绢一味揩着眼睛。

妈。

您看您。

不让您来吧,您说想看我。

这会子来了,只掉眼泪。

待会儿人催你出去,又该后悔没说上话儿了。

罗卿卿也走过来安慰道:泠姨,东风哥虽然行动不自由,可这里也算安全。

崔泠看着卿卿:好孩子,泠姨信你。

说着,对东风道,今天幸亏卿卿去车站接我,才救了杨副官。

要不然他也要跟那些代表一样,住进医院去了。

崔泠把车站的事大概讲了讲。

瞿东风深深看了眼卿卿:谢谢你。

别这样讲,好见外。

瞿东风一笑,牵起卿卿的手,对母亲道:妈,卿卿怀了我的孩子。

啊?崔泠愕得眼泪也忘了揩。

罗卿卿脸上发热,低下头,想甩开东风的手。

瞿东风却索性揽住她的腰:妈,您怎么不恭禧我们?崔泠这才回过神,强作笑容:是啊。

这是好事呢。

只是……先别让你爸爸知道。

老爷子保守得很,你也是知道的。

瞿东风笑着哼了一声:我不也是您过门前怀上的。

罗卿卿怕泠姨脸上挂不住,忙暗地推了把瞿东风。

崔泠叹了口气:就算过了老爷子那关。

咱们一大家子的人,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嚼舌头。

瞿东风敛了笑意,眼神里迸出两道寒芒:谁敢嚼舌头,我立刻让他自食恶果。

崔泠知道儿子现在在家里的地位今非昔比,他既然这样说,就一定会做到。

忙道:是啊。

只要卿卿能进咱家的门,谁要敢欺负她,我第一个不饶。

可是,罗总司令那里……说到这个死结,崔泠叹着气摇头。

三个人都沉默了片刻。

瞿东风岔开话题,询问了些家里的情况,虽然平京的事情他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

外面有人来催。

崔泠和罗卿卿不得不离开。

走到门口,崔泠又忍不住掉起眼泪。

罗卿卿安慰道:我在金陵也算有些人脉,会保东风哥没事的。

全靠你了。

崔泠紧紧握了握卿卿的手。

瞿东风却轻轻笑了下,抬手、把卿卿洋装的上衣领扣系住,道:天凉了。

不要只徒好看,穿这么一丁点儿。

他的手指因着沾上她衣领上的香气。

母亲和卿卿走后,他再次看着桌面,上面的茶水已经干透,只是杀罗二字已经刻进心里。

他盘算着计划,然、总忍不住想到手指上的残香,想着是什么花的香味。

直到一件往事浮上心头。

他才判断出是栀子的味道。

那是个初夏日子,下过一场连夜雨。

母亲跟赵燕婉在厢房里说话,他带着卿卿从后门溜出去、想去老城墙摘酸枣。

穿进后面的胡同,竟发现大哥的几个狐朋狗友正埋伏在那儿要打他。

几个人呼拉拦住去路,他故作镇定道:你们几个难道不知道我爸爸是谁。

打了我,你们还想活命嘛!几个大孩子立刻被他唬住。

他拉起卿卿,向回走去。

听到身后有人喊道:上,出事有我顶着!是大哥的声音。

他无及回头,立刻拉着卿卿逃跑。

两人蹿进旁边的四合院儿,反身把院门插上。

院子的主人是卿卿的邻居,知道原因后,就由他俩躲在院子里。

院子里种了一棵很大的栀子花树。

花开得正旺。

两个人坐在花树下面。

花瓣被风吹下来,掉在两人身上。

他没在意,卿卿则把花瓣都收起来、塞进衣服里。

你做什么?等回去,用线穿起来,挂在脖子上很好看。

他这才发现卿卿从没戴过一件首饰,他就想起来,他的那些姐姐有数不清的珠宝首饰,可是无论她们怎么打扮都没卿卿好看。

卿卿,你要是我妹妹多好。

我不做你妹妹。

我要做花木兰。

小丫头突然满脸激昂道,我要保护东风哥哥,那些坏人就不敢欺负你了。

……本是两小儿无猜的闲话,如今想起来,竟变成岁月里如此深刻的留痕。

他靠在椅背上,深重地叹了口气。

是一种由怜爱而生出的悲哀。

岁月永远回不到从前,就象栀子开得再好也要凋谢。

他亦不想回头,这条殊死搏杀的道路,他只能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崔泠在金陵的几日,一直没有得到罗臣刚的邀请。

送去求见的名帖,也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一点回应。

这天是崔泠计划呆在金陵的最后一天。

罗臣刚把卿卿叫进书房。

这些天你频频去卫戍司令部,真以为我不知道?我想爸爸是知道的。

而且亦是默许的。

否则我不会如此出入自由。

罗臣刚看了眼卿卿一脸轻松又平淡的表情,这个家里恐怕只有这个女儿敢如此漠视他的权威。

这恐怕也是他过于宠爱纵容的后果。

罗臣刚有意紧绷起脸道:今天爸爸叫你来,就是要告诉你四个字:适可而止。

明白我的意思吗?她心头一紧,嘴上赌气道:不明白。

从今天起,不准再去卫戍司令部。

还有……明天崔泠回平京,你也不要去送行。

爸爸……罗臣刚抬手示意女儿闭嘴:不要跟我讨价还价。

此事已无商量余地。

父亲冷厉的表情让罗卿卿浑身打了个寒颤:爸爸……您不是要对瞿东风……我如何处置瞿东风你不必知道,你只需知道:现在,全军上下皆为北上征伐作准备。

你是我的女儿,绝对不能跟瞿东风再有任何瓜葛。

罗卿卿狠狠咬住嘴唇,努力镇定下内心的激动,然后,一字一顿道:军国大事,女儿不敢多嘴。

只想请爸爸知道。

我爱瞿东风,一辈子都爱他。

跟天明……是情非得以。

如果父亲想让女儿活下去,就请留瞿东风一条性命。

罗臣刚显然被卿卿这话激怒,最终气得索性笑起来:说得好。

不愧是我罗臣刚的女儿。

好,好,我就看你如何跟我斗下去!离开父亲的书房。

她看到走廊里的玫瑰花开得红艳欲滴。

虽然挺直的茎上,张扬着小刺,可是又能怎样?再坚硬的刺,也没法改变脆弱的、花的本质。

心里越发茫然,向前走着,觉着自己好像一张在风里飘荡的白纸。

在花园里游走,经过副官的住处,屋子里传出斗酒的喧哗。

又响起一个女人大声唱歌的声音:悲哉中华,历劫难,山河残缺。

南国高丘埋义马,北都巨雨哀雄杰。

挽危亡,奋起四方豪,洒殷血!听声音像施如玉。

罗卿卿从半敞的房门看进去,见施如玉坐在两名府内副官的中间,一手举着酒杯,一条胳膊搭在一名副官的肩膀上,一边碰杯拼酒,一边放声唱歌。

唱一会儿,又哭起来。

罗卿卿怕施如玉再失态下去,会惊动府里的人。

推门进去,对副官道:施小姐喝醉了。

送她回房。

施如玉被架回房间,已经醉得两腿发软、扑通瘫倒在床上。

罗卿卿跟进去,遣退了两名副官。

见施如玉昏睡过去,想帮她把鞋子脱了。

却发现枕头旁边有张撕成两半的照片,是施如玉跟何浩笙的合影。

施如玉一向不是小气的女子,把照片都撕了,恐怕两人之间不会是小矛盾。

看来,施如玉是心里不好过。

第二天,罗卿卿趁父亲不在,想去车站送泠姨。

司机却说总司令吩咐过,今天晌午以前小姐不能出门。

泠姨乘的火车近中午发车,父亲的意思很明显。

她只得回房。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她让司机带她去《觉报》报社。

她要向社长问问詹姆森那边的情况。

父亲突然要断绝她跟瞿东风的一切往来,她怀疑是美国政府那边已经向父亲施加了压力。

正要上车,看到施如玉焦急地跑过来。

卿卿,你可知道总司令去了哪儿?罗卿卿摇头。

天呀。

怎么都不知道。

施如玉额角渗着丝丝冷汗。

怎么了?我刚得到消息。

近日,日本人计划行刺总司令。

什么!听说总司令只带了名司机出去。

没人知道去了哪。

总司令一向谨慎。

这实在不像他的行事。

担心,真叫人太担心。

一辆汽车风驰电掣驶进罗府。

罗卿卿的司机忙道:就是这辆!总司令就是坐这辆出去的。

汽车以异乎常情的速度开到正厅门口。

罗卿卿和施如玉小跑着迎上去。

车窗摇下,司机一脸煞白:老爷中枪了!打开轿车后门,罗臣刚大睁双眼、倒在后座椅上,额头上、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洞流淌下又白又红的东西。

罗臣刚被抬进卧室。

医官马上赶来。

施馨兰一听到罗臣刚额头中弹就昏了过去。

赵燕婉则像疯了一样。

声嘶力竭大喊了一通。

然后突然冲到院子里哭啊,转啊,嘴里不停念叨罗臣刚的名字,像要喊住他魂灵。

罗静雅泪流满面地跑过来,两个妈妈,一个昏死过去,一个疯了。

她又悲痛又六神无主。

终于发现站在大门口的卿卿。

立刻飞跑过去,一把抱住姐姐。

哭道:怎么办啊,姐姐。

怎么办啊?姐姐没有一点反应,直直站在那,直直地看着卧室的门。

人已经僵住了。

姐姐……罗静雅见喊不醒卿卿,只好擦了把眼泪,道,我去找章砾。

站住。

身后突然响起卿卿的声音。

罗静雅收住脚步。

回头,看到姐姐冰着脸道:爸爸出事的事情,谁也不准说出去。

说罢,罗卿卿好像突然醒过来。

走进楼内,对候在卧室外面、父亲的贴身副官严明海道:请你通知下去,所有知情人不得把这件事说出去,否则严厉惩罚。

传令卫队,严守大门,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严明海愕了一下。

不错,罗卿卿说的对,这个时候,最重要之事就是保密消息。

罗军情况复杂,有人衷心耿耿,有人心怀二志,更有刚从西南收编过来的军队。

瞿军那边亦是虎视眈眈、蠢蠢欲动。

此时群龙失首,如果人心不稳,必会大乱。

其实,作为多年跟随罗臣刚的副官,这层关节他已想到,已秘密吩咐下去不得泄漏消息。

只是,没有想到出了如此大事,一个年级轻轻的女孩子能这般果断镇定。

果然将门虎女。

由不住心生钦佩,严明海立正,道了声:是。

卫兵禀告:外交部次长南天明来访。

罗卿卿迟疑了片刻,道:让他进来吧。

不过,没有我的话,不要放他出去。

南天明走进来,一看屋里的气氛,就知道出了大事:出了什么事?卿卿。

爸爸额头中枪。

什么!一向镇静的南天明也不由一脸震惊,怎么回事?不知道为什么,爸爸要去火车站,还不带任何侍卫。

就遭人毒手了。

知道何人作为?之前,施如玉说得到消息,日本要暗算我爸爸。

可惜没来得及通知。

说话时,南天明一直观察着卿卿的表情,发现她竟然超乎常情的平静。

可是,这种平静反倒让他更为担忧。

就像大海潮满,反而没有波澜。

卿卿此时的平静,可能是悲痛已至极点。

卫兵又进来禀告,说行政部长夫人郭太太和财政部长夫人杨太太来找夫人。

罗卿卿知道施馨兰经常邀请几个官太太打牌。

这两位太太是常客。

施馨兰昏迷未醒,她必须去应付一下。

她正朝外走,父亲卧室的房门打开,其中一位医官走出来,脸色沉重地朝严副官摇了摇头:总司令已逝世。

严明海攥拳狠狠朝墙上一砸,脸埋进胳膊。

还是忍不住呜咽出声。

南天明眼圈发红,揽住卿卿,拍了拍她肩头。

屋里几乎所有人都眼睛潮湿起来,只有站在门口的罗卿卿,没有掉一滴眼泪。

人们纷纷挤向卧室门口,她一个人独自朝外走去。

脚步虚浮、由不住打了趔趄。

南天明扶住她,她甩开了他,吩咐仆人暂时不要告知两位母亲,又命人把舞厅的音乐打开,用最大的声量播放维也纳郊外的音乐会。

唱吧,跳吧,无论我们是富裕还是贫穷……一首施科泽的歌曲,热烈欢快、掩饰住屋内的一片恸哭声。

她走到外面,不看满目落叶,不理会凄凉秋风,只抬起头,张望了一眼远处的天空,天上空荡荡的,一片看尽人事沧桑的苍茫。

耳畔飞扬着欢乐的舞曲,她让自己的心沉下去,沉下去……直至变成一块坚冷的石头。

见到罗卿卿,郭太太和杨太太都显出意想不到的惊奇。

这位罗府大小姐,一向深居简出,不好应酬,总让人觉着有些清高样子。

没想到今天会亲自到前厅迎接她们。

郭夫人,杨夫人,是来找家母吧。

是啊。

我们约了牌局。

事不凑巧,家母身体有恙。

今天的牌局恐不能参加。

怎么病了?那我们可要去探望一番。

罗卿卿道:家母患的是皮肤过敏。

两位太太应该了解,家母一向是好美之人,所以不想见外人。

杨太太是个精明的女人,似乎觉出有点不对劲,道:啊呀。

怎么就皮肤过敏了?罗太太的好皮肤从来都是咱们最羡慕的。

还有,这样的小事也用不着烦劳罗小姐亲自来通知我们,唤个丫环来说一声就是了。

让我们真过意不去。

罗卿卿当然不相信那些仆人能在这时候表演得天衣无缝,看了眼杨太太脸上一闪即逝的疑惑,于是笑道:其实,我来是想代替家母赴今天的牌局呢。

郭太太和杨太太立刻显出惊喜。

这位总司令的掌上明珠,她们早想巴结熟络,可惜一直苦于没有太多机会。

今天,罗卿卿主动套近乎,她们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在罗卿卿的房间开了一桌牌局。

罗卿卿起身道:四缺一。

我再去找位人手。

罗卿卿找到南天明,把他叫进偏厅的小房间:天明,我想……救瞿东风出来。

你能帮我吗?南天明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你觉得什么办法最妥当?总司令逝世的消息,除了家里人,可有外人知道?没有。

这就好办了。

你让严副官到卫戍司令部,传话说总司令命令立刻释放瞿东风。

如无万一,当可救他出来。

不过,有个前提,严明海必须对你绝对忠心。

严副官的家眷就住在府里。

不出意外,他应该不会背叛。

派走严明海,两个人朝设牌桌的屋子走。

她一个失神、撞在雕花门扇上。

南天明扶住她,握了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的让他心疼。

她急忙抽出手。

害怕心会因此垮下去。

对他笑了下,道:这时候,家里要有人撑着。

有什么不妥,你要多提醒我。

玫瑰水晶灯的柔和灯光、细细洒在暗花细白桌布上。

她坐在麻将桌旁,闲聊着天,紧睁着眼,笑吟吟地出着牌。

只有,麻将牌哗琅琅的脆响、暗自击打在心里。

击打出一波一波的疼痛。

时间慢得好像凝注一样。

牌打了一圈又一圈,一直不见严明海回来。

胡了!杨太太欢喜着放倒手中的麻将牌。

罗卿卿应付道:真可惜,只差一步就赢了。

说了这话顿觉后悔,觉着像句谶语似的。

心里忍不住生出恐惧,想,如果瞿东风再出了什么意外,她可怎么撑下去?走道里响起脚步声,她拿牌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只好佯装咳嗽,拿起水杯抿了几口,遮挡住此时脸上的表情。

女仆走进来,在她耳边小声禀告道:严副官说,您的朋友到了。

她立刻找了个托词,走出去。

外面的秋风越发紧了起来,窗下夜来香的叶子被扫得窸窸窣窣地乱响。

天上划过一声凄厉的雁鸣。

一只离群孤雁茫然、却也奋力地向温暖的南方飞去。

午后的太阳渐渐向西方沉落。

透过落地窗的阳光、被厚重的深红色天鹅绒窗帘遮挡了起来。

她从外面忽然进到昏暗的屋子,看不清面目,只看到窗前他昏暗的人影。

可是,就在这一刹那,好象极强极烈的阳光突然照进她心里,冰冻成石块的心,轰然一声裂成无数的、血淋淋的碎片。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来了。

她跑向他。

一头扑进在他怀里。

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住他。

眼泪汩汩涌出,像决堤的洪水、压抑的悲痛一股脑上冲出来,她浑身颤抖,呼吸也艰难起来。

瞿东风急忙在手上加了把力气,才托住她,没让她瘫在地上。

她牙齿剧烈地打着颤,脸色惨白的吓人:爸爸死了……她吐出这句话。

一口鲜血也跟着从喉咙里吐了出来。

血溅到瞿东风的戎装上,他心里也象被狠狠捅了一刀。

他不是个轻易动情的人,却最敌不住见她如此脆弱。

这一刻,直想把所有英雄柔情都倾注出来。

卿……好了……宝贝……好了。

他抱紧她,把她的小脸埋进胸口,温热的大手、不停地拍着她的后背。

他抬眼,看到南天明正站在门口:南先生,麻烦你叫医官来。

南天明将医官叫进来,见瞿东风把卿卿打横抱到床上,却舍不得将她全放下去,双臂依旧紧箍着她,一条腿跪在床头,让她枕住他膝盖。

而卿卿显见亦对他充满依恋,虽然神志已不大清醒,手还是紧紧抓住瞿东风的胳膊。

医官要开始检查,瞿东风费了点力气才把卿卿抓住他的手掰开去。

南天明走出屋,回手轻轻带上房门。

走出大门,迎面送来萧瑟秋风,他心中也不自禁起了一丝秋凉。

三十一章南先生,请留步。

南天明回身,看到瞿东风走上来。

瞿东风一指假山上凉亭,道:有几句话想和南先生聊聊,不知可否赏光?南天明与瞿东风一道走进凉亭。

凉亭建在罗府至高处,低头可以俯览罗府全貌,举目可见钟山上秋树斑斓,一派苍凉。

瞿东风道:史传钟山有王者之气。

南先生可知具体掌故?南天明向钟山眺看去:春秋时期,此地是楚国辖地,钟山出现了‘王气’,楚王为镇此王气,埋金于此山之中,从此就有了金陵之称。

后秦皇统一六国,意兴风发地东巡,这时金陵王气又一次不识时宜地冒了出来,秦始皇为泻此王气,索性开凿了秦淮河。

瞿东风冷然一叹:兴亡由人事,山川空地形。

一条河怎能泻掉王气。

真正可怕的是:这条河所代表的纸醉金迷、折掉太多英雄胆气。

正如现在,中国情势,事事皆现死机,随时有亡国之难。

可叹上下犹醉,不知死期将至。

南天明道:瞿先生在指日本。

难道南先生以为和平还有望吗?南天明沉默不语。

瞿东风侧目、打量了一眼南天明此刻的表情:我看,南先生对日本并非真正妥协。

南先生其实是位真正有骨气之人。

可惜,因为某些情非得以的原因,反让世人误以为是个丧权软弱的人。

瞿东风这句话、重触到南天明内心深处的苦结。

自从金陵谈判之后,谈判内幕很快被瞿东风有意散布出去。

于是,他被爱国激进分子列为卖国丧权的可耻之徒。

他一生最为看重莫过于令人尊重的人格。

可笑的是,孜孜追求,却偏偏得到一个举世骂名。

他惨然一笑,想:这就是皎皎者易污吧。

瞿东风又道:南先生名声受损,多少也有我之责任。

不过,我也同样能够帮助你恢复名誉。

只要,你肯跟我合作。

南天明道:要我帮你得到罗总司令的军政大权。

瞿东风在栏杆上拍了几下,仰看天空,道:除了我,谁更合适这个位置?听着瞿东风踌躇满志的口气,南天明悠悠道:是啊。

这个位置你的确费了太多心机。

怀疑我?南天明苦笑了一声:没有真凭实据,我不能说什么。

总司令被刺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而已。

瞿东风也笑道:如果我这个浊者说:我没有刺杀罗臣刚。

你相信吗?亡者已矣。

我相信不相信无所谓,关键要卿卿相信你。

南天明慨然叹了口气,瞿东风,不能不说你是个聪明人。

一眼看出我最好的是虚名二字。

你可以拿此跟我讨价还价。

但是,我希望你不要拿感情跟卿卿玩利益上的游戏。

她已经很可怜。

瞿东风从鼻子哼出一声笑:多谢南先生对鄙人的教诲。

听口气,南先生已同意跟我做这笔交易。

对于我自己,跟你合作,是我恢复名誉最快捷的办法。

对于国家,你能掌控金陵是消弭内战最好的法子。

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保证我父亲总统之职。

他的位置一直是虚职。

但是,他很看重。

此时总统换届,对稳定局势不利。

这个,我能答应。

房间里挂着两面镜子。

瞿东风回到房间的时候,不经意、正从一面镜里看到另一个镜子里的自己。

无穷叠影,都是自己。

他莫名感到一种无底的孤独和恐惧。

疾走两步,来到床边,看到卿卿已经睡着。

问医官道:她怎么样?小姐悲伤过度,导致心血不宁,肺气失宣。

注意多休息,应该没有大碍。

瞿东风舒了口气。

医官出去后,他俯身去看卿卿。

很仔细地端看。

他鼻孔里能感到她的气息和衣领子上的花香。

他小心翼翼捧住她的脸。

就像,黑暗里、孤独一人,捧着一盏小灯。

小灯芯上的一豆火苗、虽然在黑夜里微不足道,却是他唯一的幸福。

他实在舍不得叫醒她,可是不能不狠下心,唤道:卿卿。

她睁开眼,神志有些不清醒,嗫嚅道:多亏你叫醒我。

杨太太和郭太太还没走呢,我得去应付。

说罢,忙不迭要起来。

他一把抱住她:南天明已经去处理。

你要好好休息。

听到他的声音,她完全清醒过来,又象沉进更深的梦里。

抬手、一遍一遍抚摸着他的脸。

仔细地看了又看。

风……你总算出来了。

我虽然出来,但并不安全,包括你。

现在情况,危机四伏,金陵随时可能大乱。

如有兵变,最不安全之地就是罗府。

卿卿,你必须把罗府侍卫队交给我,由我统筹安排。

她点了点头,突然又从头到脚地打了个寒颤:风……她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爸爸,怎么就这么去了?是谁干的?是日本人吗?她神情恍惚又愁苦,他能感到她隐隐透出的不安和怀疑。

他握住她的手,郑重道:这件事我一定帮你查个水落石出。

你应该相信我有这个能力。

他神情笃定让她心里定了定:我相信你。

说完,觉着象跟自己打了个赌。

傍晚,罗军重要将领皆得到通知:于晚上9时到罗府公馆参加重要军事会议。

章砾独自驱车前往罗府。

今天严明海突然到卫戍司令部让他释放瞿东风,他当时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是严明海是总司令最贴身的副官,他只能放人。

之后他试图联系总司令,一直没能找到。

又给静雅打电话,罗府的电话一直不通。

他边想边开车,不觉来到罗府公馆大门口。

门前两旁排满了汽车。

大门两侧一边站着一排士兵。

门口有两个随从打扮的人正在那儿忙着招呼宾客的司机。

一切跟往常并没有不同。

从大门口朝前看去,正厅的二楼舞厅正举办舞会,落地彩色花窗后面,隐约看到搂在一起跳舞的男男女女。

章砾心里放宽了些。

又观察了一番大门旁侧招待副官、卫士和司机的会客室,人影憧憧,也没发现任何异样。

他这才把车停好,走出去。

两个随从赶紧迎了上来。

刚才隔着夜色没有看清,走近才看清楚两个随从都是陌生面孔。

本来更换随从是平常之事,但是凭借当过特工的敏锐,章砾下意识地一惊,回身向车内走去,道:我落了份重要文件。

突然,一把手枪抵住他后背。

另一名随从箭步跨到他身前,迅速缴下他的手枪,对方身手矫健,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章砾心中一凉,只得被两人押解着、走进大门,往客厅走去。

经过大客厅门口,章砾一眼就看到副总司令沈卓群垂着头坐在沙发上。

章砾刚要走进去,突然又过来几名士兵,拦住他道:请去会客室。

听到动静,沈卓群抬起头,冲章砾两手一摊,摇了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一看沈卓群的表情,章砾心里全明白了:罗府公馆已落入旁人之手,对手以军事会议为名,要将罗军重要军事首脑一网打尽。

会客室实际是罗府的休闲客厅,西欧格调的装饰带出忧郁和懒散的氛围。

嵌入客厅正墙的壁炉砌着浅白浅灰的砖块。

依靠壁炉放着两张古檀木单体沙发。

一张沙发放着缀着流苏的靠垫,另一张沙发里坐着一身深青色戎装的瞿东风。

章砾被带到会客室门口,押送的士兵又将他全身搜查了一遍,确保他已没有任何武器,才让他进去。

看到章砾进来,瞿东风一笑:老朋友,又见面了。

说着,手掌一伸,请章砾在对面沙发落座。

章砾坐在瞿东风对面,打量了一眼瞿东风的戎装,瞿军军装为深灰色,此时瞿东风却穿了件深青色的,这是罗军军装。

章砾顿感懊悔,后悔释放这头老虎的时候,没有向总司令本人请示。

他实在应该得到总司令亲口批示再放人,后悔已晚,只能愤然质问瞿东风道:你把罗总司令怎样了?我没有将罗总司令如何。

总司令已被日本人刺杀。

什么!章砾腾地站起身,咆哮道,这怎么可能!我不相信!隔壁房间的玻璃门被推开,施如玉走出来,对章砾道:总司令的确被日本人暗杀。

章砾跟施如玉都在罗臣刚手下做过特工,曾经十分熟稔,听到施如玉也这么说,他的怒火才稍稍平息了些,问道:你哪里得来情报?施如玉顿了顿,脸上掩饰不住痛苦:何浩笙……其实是日本间谍。

啊?施如玉闭上眼睛,隔了会儿,才艰难开口:我不久前发现他的亲生母亲是日本人。

他却一直隐瞒我。

我顺藤摸瓜,暗中查访,竟发现他原来是日本派进罗军的间谍。

我隐忍未发,暗中注意他,终于找到日本人给他的秘密指令,要他协助日本特务刺杀罗总司令。

唉,可惜我没来得及通知,总司令就遭到毒手。

施如玉说到这里,忍不住一阵哽咽。

章砾也鼻子发酸,咬牙强忍住眼泪,问道:日本人为何要暗杀总司令?施如玉摇摇头,表示不知。

瞿东风神情悠悠,从旁插口道:道理也很简单。

日本觊觎中国已久。

罗总司令突然去世,必会造成大乱。

日本人则可趁乱、以保护邦民为名发兵中国。

章砾听着有些道理,但是事情毕竟太过突然,无论如何难以立刻接受。

瞿东风又道:当今最为紧迫之事,就是避免金陵陷入乱局。

所以,我希望章司令能够以大局为重,与我携手合作,将此乱平息在萌芽状态。

你要我投降?瞿东风笑了两声:我不日将与罗小姐订婚。

我虽为瞿军参谋长,也将是罗总司令的女婿。

我们本不是敌人。

何来投降?你看我穿这身军装,就该知道我之诚意。

总司令尸骨未寒,你就要跟罗小姐订婚?瞿东风故作一声叹息:非常时期嘛。

先宣布订婚,再发布讣告,是安抚民心最好的办法。

章砾牙缝里滋出冷笑:瞿东风,你如意算盘打得真不错。

可惜,我章砾心中只知为罗总司令效忠。

总司令死因尚未真相大白,我更不能在这时候投到你麾下。

瞿东风拍了一下手掌,道:果然有骨气。

不过,今天在我这里是先礼后兵。

章司令请你想好,为了对已死之人的忠心,赔上一条性命,是否划算。

章砾没有说话。

瞿东风继续道:识时务也不失为俊杰。

在下早已钦佩章司令才干,决不会有所亏待。

章砾打断道:瞿东风,我实话告诉你。

我父亲是被你老子枪毙的。

噢?他是个小报编辑,因为发表了所谓过激言论,就被平京政府判处死刑。

瞿东风,你说我能投降你吗?瞿东风抿住嘴,思忖了片刻,道:家恨固然不好超越。

不过,我还是愿意给章司令几天时间考虑。

以你之才干当为国家作更多贡献。

白白送命,实在可惜。

说罢,朝门口卫兵递了个眼色。

卫兵听令将章砾押解出去。

让我进去!放我进去!会客室门口突然响起罗静雅的哭喊声。

卫兵禀告瞿东风道:二小姐说一定要见您。

瞿东风做了个手势,让卫兵放罗静雅进来。

罗静雅一进屋就四处张望:章砾——章砾在哪里?瞿东风道:章砾已被关押。

不!罗静雅的眼泪刷地掉下来,你……你……她从小养成淑女风范,即便愤怒已极,一时也找不到骂人的字眼,只你你的犯起口吃。

瞿东风无心跟个小姑娘浪费时间,命令卫兵道:送二小姐回房休息。

卫兵进来,却禀告道:大小姐来了。

瞿东风站起身,见卿卿走进来,上前扶住道:不是让你多休息。

怎么又不听话?罗卿卿甩掉瞿东风的手,走向静雅。

静雅奔向姐姐,一把抱住她,大哭道:姐姐,救救章砾。

救救他……别怕。

姐姐会帮你。

她抱住静雅,抚摸着静雅的肩膀。

瞿东风则担心意外,站在她近侧,警觉地盯着静雅。

姐姐,章砾被关起来了,怎么办?罗卿卿揩了揩静雅的满脸泪水:姐姐向你保证,章砾不会有事。

这件事十分复杂,需要商量。

你先回屋去。

过会儿,我带你去见章砾。

真的!姐姐你一定不能骗我。

我不骗你。

把静雅劝出去,罗卿卿返回来,和瞿东风一道走进里面的小隔间。

关上房门,她问道:你要把章砾怎么样?还能怎么办。

劝。

再劝。

三劝。

再不服,就……瞿东风说到此处,手指当空一划、做了个杀的动作。

不可以,他是静雅的男朋友。

瞿东风板起脸:现在可不是滥用慈悲时候。

罗卿卿也恼了:章砾也救过我的命。

我不会见死不救。

瞿东风,你不要忘了,是谁把侍卫队交给你的。

我同样有权利释放关押在罗府的人。

瞿东风忽然一笑,用一根手指勾住卿卿的下巴:我的傻丫头。

你去看看,负责看守的卫兵可是罗府的人。

什么意思?早在你父亲软禁我时候,我的侍卫队官兵就已化妆潜入金陵、以应不测。

现在,负责缴械关押任务的全是我自己的人。

罗府卫队只是在外面做个幌子而已。

你……罗卿卿顿觉一阵憋闷,抚住心口呼了声痛。

瞿东风见状,心立刻软了下来,一改脸色,谑然道:怎么跟自己相公斗上了。

说着,抱住卿卿,倒在沙发上。

用鼻子顶着她的小鼻尖,逗戏道:叫,亲亲的相公。

她眼圈一红,掉下泪来:这些人大都跟我爸爸出生入死多年。

你至少要留他们性命。

否则,爸爸在天之灵一定会怪我。

不哭……他吻净她的泪珠,缓和了些口气,章砾是个人材。

我也有心留他。

要不,你带静雅去劝劝他。

不过,你不准接近他,我可不想他拿你要挟我。

晚上,陪静雅去看章砾,罗卿卿没有跟进去,站在外面等着。

抬眼,看到爬上树梢的月牙儿,带着点寒气的一牙浅金。

心里也攀上一抹寒意。

想到,曾几何时,还是静雅陪她去卫戍司令部,她去看关在里面的瞿东风。

又想到,那天八月中秋,要是能陪爸爸再多看一会儿月亮该多好。

云影浮动过来,月牙儿看起来越发酸苦。

就想起来,小时候她枕在妈妈腿上看月牙儿,问:妈,我为什么没有爸爸?妈妈往常都不叫她问,可是,那天却回答说:你爸不要咱们了。

爸爸是坏人吗?不,你爸不是坏人,你爸……他可怜。

妈说完,把头上的银簪子拔下来交给她,明天,帮妈拿去当了。

第二天,她拿着银簪子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出去。

她不敢不听妈妈的话,可是妈妈不知道她好害怕当铺里面那又高又长的柜台,好害怕回来后看妈不开心的样子。

磨蹭着走在胡同里,一辆轿车停在她身边,东风哥把她拉进去。

东风哥力气大,她差点跌进他怀里。

东风哥好高兴的样子:卿卿,东风哥带你买首饰去!那天,她第一次去了珠宝市街的金银首饰店。

东风哥一把扯掉她衣领子上挂着的一串花瓣,把一条镶着红宝石的大金链子套到她脖子上。

她倒不觉着那金链子比花瓣好看,可是想到有了金项链,妈就不用当嫁妆了,就高兴地收下来。

回去后,妈却让她把项链退给东风哥。

东风哥再来的时候,他们一道去了那个避过难的邻家院子。

站在栀子树下,她拾齐了一兜子花瓣,然后把金项链塞到东风哥手里:妈不让我要。

你偷偷收着吧。

不。

我不喜欢。

我喜欢这个。

她捧起手里的花瓣,雪白雪白的,还透着香味,真好看。

一阵军靴声打破她的回忆。

她转过头,看到瞿东风走过来。

怎么又哭了。

瞿东风用拇指揩掉她眼角淌下来的泪珠,医生嘱咐你不能太激动,你这样,不是让我心疼。

她何尝不想做个局外人……看到他一脸疲倦,也忍不住心疼:你也早些休息。

他掐了下眉心:今晚,恐怕没觉睡了。

她点了点头,心里明白,今晚这场罗府暗斗,不管成败如何,她都是输家。

瞿东风解下自己的黑色披风,裹到她身上:卿,我们已是夫妻,我苦心经营,也全是为了你的将来。

她打断他:你不用多说。

我懂。

这时候,听到他夫荣妻贵的承诺,觉着好像小时候他把金项链强挂在她脖子上。

虽然,已经长大,再不会做小时候同样的傻事;可是各自却秉着各自的执著,好像还困在小时候的游戏里,谁都不知道怎么跳出来。

赵燕婉房里的女仆走过来:小姐,夫人请您过她那去。

卿卿走后,瞿东风走进前厅,坐在沙发上,一直等静雅探视完章砾、从里面出来。

瞿东风问静雅道:想不想救章砾?想。

当然想。

瞿东风淡淡一笑,请静雅坐在对面:我听说,松井寿夫在追求你,可有此事?罗静雅没想到瞿东风会问这个问题,脸上一红,点了点头。

日本觊觎我国土已久。

罗总司令被日本特务刺杀,金陵可谓危机四伏。

日本主战派很可能趁乱入侵中国。

现在,中国久经战乱,民生凋敝,不宜再起战端。

松井寿夫虽然狂妄,但是毕竟是主和派成员。

说到这里,瞿东风顿住,看了眼静雅,所以,我希望你能和他交往。

如有必要,可以嫁到日本去。

什么!你要我嫁给他!罗静雅腾的从椅子上站起来。

这时,赵燕婉房里的女仆又走过来,对瞿东风道:夫人请瞿先生过去一趟。

瞿东风站起身,对脸色惨白的罗静雅道:当然这件事,我不能逼迫你。

只想你知道,章砾的安危将取决于你的决定。

走进赵燕婉的房间,瞿东风立刻闻到一股刺鼻的大烟味。

红木床榻上,赵燕婉端着虬角象牙的大烟枪,正呼吸烟霞。

卿卿坐在旁边,垂着头,即便不看表情,他也能猜到她脸上的无奈。

婉姨,您怎么又抽上了。

说罢,瞿东风吩咐仆人把烟具端走。

卿卿抬起头:算了……妈心里苦。

赵燕婉道:东风啊。

你就让婉姨再抽两口吧。

来,坐这儿来,跟婉姨说说话儿。

瞿东风看了下表:我过会儿还有事。

不能坐太久。

赵燕婉却不着急,慢慢吸足了烟,才开口对瞿东风道:你知道卿卿她爸因为什么死的吗?据我所知,是日本特务所为。

赵燕婉苦笑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其实,他也是因为你妈死的。

我妈?他去火车站干嘛,不就是想送送你妈。

想看她一眼。

他不带侍卫,就是不想别人知道。

他面子上逞强,心里头……还念着啊。

烟雾缭绕,赵燕婉絮叨着,说到后来,好像在说给自己听,那时候,她嫁到平京去,他不甘心,也跟到平京去,想跟她再见一面。

结果差点被瞿家的人打死。

他恨啊,我怎么劝,他都一定要报复。

后来,我们结了婚,我给他生了儿子,女儿……儿子?罗卿卿吃了一惊。

对。

你原本有个哥哥。

我以为有了你们一双儿女,你爸就能忘了以前的事。

可是,他就是不肯回头啊。

为了斗倒瞿正朴,他一门心思向上爬,向上爬……我见不到他,也不知道他在哪。

直到有一天看到报纸上,他跟锦官城督军女儿订婚的大照片。

我一看那女人的模样,就知道他还念着她,念着她……赵燕婉说到这里,呼吸不均匀起来。

罗卿卿赶紧捋着母亲的心口,帮她顺着气。

赵燕婉继续絮絮自语:我也恨啊。

恨的受不了,就吸起了大烟。

拼命吸,吸糊涂了,帐子烧着了都不知道。

房子着了大火,我抱起你跑出去,你哥……给烧死了。

啊!罗卿卿一阵心惊肉跳,捂住胸口。

瞿东风忙在她后背上轻轻捋着。

出了这事,你爸自然不会原谅我,我也不能原谅我自己,就抱着你离开了罗家。

说到这里,赵燕婉看向瞿东风,本来这些上辈人的事,我只想告诉卿卿。

后来觉着你也该听听。

婉姨给你说句心里话,我看你这性子真象卿卿她爸啊。

他心里那么有主意,谁劝也不回头,不肯回头……到头来,又得到什么?念了一辈子的女人,是别人的老婆。

挣了一辈子的江山,一个晚上就落到别人手里。

你说,他得了什么?得了什么啊?赵燕婉后来的声音近乎嘶喊,听到瞿东风心里也莫名引起一阵心惊肉跳。

三十二章从赵燕婉的房间里出来,瞿东风陪卿卿回卧室。

突然看到一条黑影子在屋前走廊里一闪。

他马上起警觉、一把将卿卿推到自己身后:什么人!人影从暗处走出来,是罗静雅。

瞿东风,你放了章砾。

静雅声音颤抖,目光直勾勾的,这副表情立刻让瞿东风判断出她有可能要兔子搏鹰。

于是,迅速递给卫队官兵一个眼神。

虽然灯光昏暗,侍卫队长黄正荣马上捕捉住瞿东风的暗示,打了个手势,示意几名士兵蹑步包抄到罗静雅身后。

罗静雅浑然未觉身后悄悄逼近的士兵。

她突然亮出一把利格诺色单手手枪,对准瞿东风,握枪的手却忍不住微微颤抖,声音更加颤得连不成句子:你……放不放……章砾。

瞿东风没有动容。

罗卿卿从他背后冲出来,惊呼道:静雅,别做傻事!瞿东风用了把力,将卿卿又推回到身后,对静雅道:你以为杀了我就能救出章砾。

我告诉你,如果你杀了我,你和你的家人马上有丧命的危险。

你……你不要危言耸听。

瞿东风摇头一笑:你知道罗军内部,有多少人想取代你父亲吗?如果今晚没有我在这里镇住局面,你们一家人恐怕早已被叛军挟持。

罗卿卿道:静雅,瞿东风说的没有错。

爸爸被暗害,我们一家人处境非常危险。

如果没有瞿东风在这里,我们一家子女人是没有能耐应付这乱局的。

手枪在静雅手里颤抖不已,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姐姐……我……怎么办?抱炒到静雅身后的士兵突然进身,一瞬息叼住罗静雅的手腕,轻而易把她的手枪夺了过去。

瞿东风命令道:带回房间,看管好。

罗静雅被士兵扭住胳膊带下去,回头喊道:姐姐——他逼我嫁给松井寿夫。

我不同意,他就要杀了章砾。

救救章砾!救救我!……寂静清夜,声声嘶喊听起来异常凄厉。

瞿东风做了个手势,示意士兵快些把静雅带下去。

静雅的喊声即便到了远处,还历历刺耳。

瞿东风回头看向卿卿,见她正抬头看着天上的月牙儿,样子看起来异常落寞。

他自然知道她心里不会好过,揽住她,道:我也是没有办法。

现在,国内情况根本没有力量跟崎岛国开战。

我知道。

她淡淡答道。

那声音听起来既清冷,也清醒。

好像一朵花,在晚风里、悄悄地碎了。

卿……她的淡然反而激起他更大的不安。

她转过头,看着他,仔细的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依旧用淡淡的口气说道:风,你这样做,不觉得太残忍吗?他顿了顿,仰头、看了眼漆黑的暗夜:卿,你刚才劝静雅要理智地对待问题,怎么现在自己也说这样幼稚的话。

我跟你说过,现实不是理想国。

你不磨亮刀子,别人就会把你宰掉。

罗卿卿没有接话。

两个人又沉默了好一会儿。

回屋吧。

外面凉。

他揽过她的肩膀。

她忽然甩掉他的手,字字分明地说道:你如果非要这样对待章砾和静雅,我就在记者招待会上,把你今晚夺权的事都说出去。

当然,你也可以杀了我。

堵住我的嘴。

听到她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他象平地遭了一个雷劈,感到浑身都僵住了似的。

他紧盯住她,紧紧地盯住。

她每一个呼吸,都均匀平静。

她玉雕似的脸庞,沉静在月光里。

她越平静,他心里就越发按耐不住震荡不安。

忽然,他从牙缝里滋出来几声笑来:杀了你。

你说我会杀了你。

他捏住她的下巴,眼睛眯起,把目光狠狠刺进她的双眼,你居然说这种话。

我以为……我以为就算全天下都憎恶我,至少还有你一人知道我的好。

你知道,我有多疼你,多爱……你太让我痛心。

她能听到他牙齿锉出的声响,他捏在她下巴上的手微微颤抖,她的下巴已经被他捏疼了。

她的鼻子发酸,可是她强迫自己的心硬下去:我已经不是小女孩了。

被捧在手掌心的小女人固然幸福,可也是多么危险。

危险。

什么意思?风,我感谢你帮我们撑住现在这个局面。

爸爸不在了,我只能靠你。

可是,事事难料,如果哪天你也不在我身边,我该如何应付突来的乱局?你那般对付静雅,不过因为她是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弱女子。

我不想做那样的女子,我可以陪伴你,帮助你,可是也不想让任何人操控我的命运,包括我的丈夫。

他盯着她的眼睛,越想看真切,越觉着模糊。

而,裹藏在这双眼睛里面的她的那颗心,更让他觉得把握不住。

我的姑娘,不要跟我斗。

你斗不赢。

他要挟的口气、好像急于想挽回些什么。

她淡然一笑,带出从容的决绝:那就试试好了。

早晨的秋风悠悠吹落一地树叶。

枝干上的生气渐渐敛去,只有几朵菊花在窗下迎风怒展。

罗静雅一夜辗转难眠。

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看到房间外面已被士兵把守。

她咬紧嘴唇,忍不住又鼻子发酸起来。

房门上响起敲门声,静雅。

是南天明的声音。

罗静雅几乎飞跑到门口,一把拉开房门,看到果然是天明站在门口。

天明……叫出他的名字,她已经泣不成声。

南天明揽住静雅,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不要哭。

事情要从长计议。

你……你都知道了。

南天明点了点头:是卿卿告诉我的。

天明,帮帮我,我不要嫁给松井寿夫。

不要章砾死。

瞿东风他……他是坏人。

南天明把静雅扶到沙发上,自己则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萧飒秋景:瞿东风虽然过于狠辣,不过,也并不算坏人。

处在他之位置,就要从大处考虑。

想成事,总有一批人会利益受损。

你……也觉得我应该嫁给松井寿夫?南天明回看了一眼静雅,沉默了片刻,道:我当然不希望你嫁予不爱之人,我也会尽量帮助你。

只是,中国之现实,可谓百孔千疮,虚弱不堪。

何来力气跟崎岛国以硬碰硬?松井寿夫是崎岛国天皇的养子,在外交界是个厉害的人物。

他一向主张通过外交手段解决两国的利益冲突。

所以,于今对于中国,他是个有用的人物。

可是,可是我不爱他!罗静雅颤着声音喊道。

南天明投给静雅一个安抚的眼神:我没有说你一定要嫁给他。

不过,现在这个情形,我建议你最好不要一口回绝他。

这样也不会马上惹恼瞿东风,以保障章砾的安全。

南天明走过去,坐在静雅身边,我知道,这种事情对你很不公平。

时值国家内忧外患,我们处于这个位置,难免要遇到个人利益与多数人利益之冲突。

当然我无权左右你的意志,只想把利害关系告诉你,最后之决定还要你自己拿。

静雅认真地听着,渐渐安静下来,安静了很好久,整个人好像失去了很多生气:一个晚上我都在想怎么办,可是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其实,我自己也想通了。

我哪有能耐跟瞿东风那样的人斗呢?这是我的命,我享受了那么多荣华富贵,总该给国家做些贡献。

南天明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静雅的手背:多保重吧。

说罢,站起身准备告辞。

静雅突然说:天明,再陪我一会儿好吗?只一会儿。

他不忍拂她的意,又坐下。

静雅把身子朝天明这边挪了挪:天明,我可以在你肩膀上靠一会儿吗?嗯?你不必多心,只是让我当一会儿你的妹妹好吗?他看到她好像一朵纯洁无辜的小花,一夜之间被风雨打折了。

他把肩膀送过去,让她靠住。

窗台上,放着一盆雏菊,在百花零落的早晨,原先淡黄的花蕊也有了憔悴的灰色。

靠在他的肩膀上,她透过窗子,看到朝阳火一样的漫天燃烧。

她内心的光却灭了。

天光大亮,守备在监禁室外的士兵,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赶紧抖擞起精神,站直身体。

身为瞿东风侍卫队的士兵,待遇高过其他部队,但是要求也极其严苛,稍有松解不慎,就会被开除掉。

脚步声由远及近,走过来一个披着红呢斗篷的漂亮姑娘。

士兵一眼认出是罗府大小姐。

急忙立正一礼:罗小姐早!罗卿卿点了点头:我来看看章司令。

士兵知道罗小姐是参谋长的未婚妻,便头前带路,领着她走到监禁室。

罗府的监禁室设置有铁栅栏,探监的人坐在外面就可以对话。

但是,罗卿卿要求士兵打开房间,她径直走了进去。

章砾正和衣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

见罗卿卿走进来,大吃了一惊。

一骨碌从床上翻坐起来:罗小姐!罗卿卿扯过床头的条凳,坐在章砾身边:我来看看你,顺便有些话想跟你说。

章砾忽然象回过神,敛容道:瞿东风让你来说服我?罗卿卿摇头苦笑:如果是他的意思,他会让我走进来,坐在你身边吗?这不是把一个活生生的人质送到你面前?一听这话,章砾紧绷的脸马上放松下来,态度立刻热情起来:罗小姐有什么话,请讲。

首先一句话,就是:你对我有过救命之恩,我绝不会让瞿东风杀了你。

章砾咬住牙,点了点头:多谢罗小姐。

之后,我想问你一句话:依你看来,当今中国的情况,是南北内战好,还是谋求统一更好?当然和平统一是上策。

罗小姐,我知道你的意思,现在这局面,如果谋求统一,瞿东风是最好的人选。

但是,我跟瞿家有刻骨家仇。

我当初投奔罗总司令,就是因为痛恨平京政府的专政独裁。

总司令一向待我不薄。

我对他深怀感念。

所以,我是宁愿死,也不会给瞿东风卖命的。

章砾,我知道你是个重承诺,有骨气的人。

说到这里,罗卿卿眼圈忍不住发红,这一个晚上,那么多人都易帜到瞿东风麾下。

爸爸要是在天有灵,知道还有你这样的忠诚之士,一定会感到安慰。

章砾疾声问道:瞿东风没有胁迫你吧?罗卿卿揩掉眼泪,摇了摇头:他对我很好。

只是,他太有主见,手段强硬。

我怀疑他会把不服从的人都置之死地。

那些不肯易帜的,多半都象你一样,是对我父亲忠诚不二的将官。

瞿东风是我耍了手段,救出来的。

如果因为放了他,让父亲的旧属血流成河,我如何对得起父亲?所以,不管花多大代价,我都要保住他们一条性命。

章砾喉结滚动,忍住眼泪,道:小姐。

总司令若在天有灵,听到你这句话,才会最感欣慰。

忽然一阵匆匆脚步,外面响起女仆惊慌的叫喊:大小姐——大小姐在吗?罗卿卿站起身:什么事?赵燕婉房里的女仆冲进来:太太她……她吞鸦片自尽了!章砾看到罗卿卿浑身打晃,急忙伸手扶住她。

章砾的手才抓住罗卿卿的胳膊,她就一头栽倒下去。

血,死,杀戮,母亲的笑……从一个漫长的梦魇里转醒,她强睁开眼,眼前的人已经变成了瞿东风。

卿卿。

瞿东风俯身向前,环抱住床上的卿卿,不停的抚摸着她的头发,低声哄慰道,什么都别想。

再好好睡一觉。

睡一觉。

呵。

妈!她脱口叫到。

医官正在抢救,应该不会有事。

妈——她突然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疯了一样、朝母亲的房间跑去。

几名医官围在赵燕婉床前抢救,她刹住脚步,不敢进去,紧紧抓住门框,手指几乎嵌进木头里。

妈妈……妈妈……喘着气,张着嘴,一遍一遍嘶喊,可是,喉咙里根本发不出一丝声音。

瞿东风跟上来,看到卿卿的样子,急忙抱住,轻轻摇晃着:卿卿,卿卿,哭出来。

她大张着眼睛,极力想哭,可是就是哭不出来。

眼睛干涩得疼痛,胃里翻搅起苦汁,只能伏在瞿东风的胳膊上,一阵一阵干呕。

吐出一丝丝酸水,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好象也被一刀一刀割裂、抽干。

干枯的河床,裂出一道一道狰狞的血口。

妈妈——妈妈——妈妈——回来——不要丢下我——痛苦无限扩大,世界无限缩小。

她就要被压榨得支离破碎了。

女仆战战兢兢地走过来,交上来一封信,说是太太留给瞿先生的。

瞿东风没想到赵燕婉的遗书是写给他的,展开一看。

信上只有短短一句话:东风,卿卿只有你了。

一句话一顷刻间击碎了他的心。

他又将短短一句话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忽然,抱着卿卿,面朝屋里、双膝一曲,跪下去。

罗卿卿被瞿东风一带,同时跪倒在地。

她听到女仆吃惊的叫声。

还听到瞿东风对着屋里,一字一顿道:妈,您放心吧。

听到他叫出的一声妈,她的眼泪刷地一下子掉下来。

锁住内心的坚强被一下子击得粉碎。

抱紧……我。

好吗?她抽泣着。

他抱紧她,她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

他轻拍着她的后背,不停地安慰。

她根本没法抑制,搂紧了他,哭倒在他怀里,大哭失声,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了。

她蜷缩着,发着抖,紧紧地贴住他,他感到她好像想嵌进他身体里。

他也想把她融进来。

这一刻,权利纷争,利益角逐,统统退到后台。

这一刻,他感到自己只是一个男人。

想用全部的力量和爱情庇护他的姑娘。

不哭……卿,还有我……有我。

他笃定而温柔地喃喃。

他有力的心跳震荡着她脸颊,震荡着她的心,包围住她的世界。

她完全瘫软在他怀里,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感到全身好像只剩下一根骨头。

那根骨头是上帝从他身上取出来,又还给他的。

是的,她是他的。

她原该是他的一部分,再跟他合成一体。

不管多么要强,多么自立。

不管有多少离开的理由。

多少利益的杂质。

事实是,她仅存在世上的一点幸福,就是爱他,并得到他的爱。

她已经失去太多,不能、也不敢再不珍惜。

崔炯明走过来,看到瞿东风跪在地上,着实吓了一跳。

男儿膝下有黄金,瞿东风更是骄傲到骨头里的男人。

不知什么事,竟能让参谋长做出如此郑重的举动。

参谋长,摄影师请来了。

按照计划,今天瞿东风和罗卿卿要拍摄订婚照。

把照片送去各大报社,让天下尽知瞿军与罗军已冰释前嫌,结为秦晋之缘,之后再发布罗陈刚的讣告,以求安定民心,迅速确立瞿东风一统南北的政治地位。

瞿东风站起来,同时把卿卿扶起来,道:今天算了,罗小姐需要休息。

不。

我可以。

她轻声道。

她的轻声一言让他心头一震:不要勉强自己。

多耽搁一天,就多一天变数。

爸爸去世的消息不可能保密太久。

我可以,你不用担心。

她如此坚强,更让他心疼。

无奈她说的是事实,这个时候,危机四伏,充满变数,不要说一天,就是一个小时,一分钟,也耽搁不起。

他褪下戎装,换了一身笔挺的深黑色华大呢西装。

她画起浓重的妆彩,穿起一件喜气洋洋的红旗袍。

他拉着她走向照相机。

她象一个幸福的邻家女郎依偎在情郎身边。

摄影师并不知道罗府发生的事情,一味鼓励着:眼睛往这边瞧。

笑一笑。

又道:罗小姐,笑一笑。

瞿东风握紧住她的手,道:她不想笑,不要勉强。

她看着照相机,那木箱子上的黑洞像一张森森的口,好像能把人的魂灵摄进去一样,可是,她不怕,还有什么值得她畏惧。

这样想着,她就笑了一下。

咔嚓摄影师抓住这个片刻,把一对幸福的人照了下来。

卿,对不起。

她摇头:只要我能做到。

我一定会为你做到。

他眼里充满深情和感念,抱住他的妻:谢谢。

医官走过来,报告说:罗太太尚有生机,我们将尽最大努力抢救。

罗卿卿走向母亲的房间,瞿东风拽住她道:回房休息一会儿吧。

你去了也于事无补。

她驻足:风,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请你……让罗府的士兵看押章砾和另外几名我父亲的下属,可以吗?他着实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的要求:此事需从长计议。

她看着母亲的房间:我不会轻易释放他们。

我只是,想保证他们能活着……活着而已。

卿卿,我跟你说过,这个关头,不可妇人之仁。

我懂。

她近乎恳求,风,让他们活着吧。

我会帮你尽量说服他们。

我也不干预你如何处置他们的兵权。

我只要求能让他们活着。

让他们的家人心存一点希望。

他盯看着她,她一脸憔悴不堪,眼睛里却闪耀着灼灼的坚决。

这种坚决让他感到陌生,可是他也马上明白了她何来这种坚决。

短短时间,她承受了超乎常情的痛苦,她不想别人再遭受同样的苦难,她在推己及人,想用她单薄的双肩给别人以护佑。

她看着他,发现他看她的眼神陡然深了许多,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也预料不到他会给她怎样的回答。

他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残忍至极?她一把握住他的手,至少你对我很好。

他也握了她的手:你只看到我对别人不好。

你可知道,如果能消弭内战,南北统一。

能让多少人免受丧失亲人之痛苦。

除掉几个人,实质上,是为绝大多数人谋求利益,你明白吗?我明白。

可是,你能说在谋求统一的过程中,你都是为天下人的利益,没有一丝一毫个人的野心吗?对,杀了那几个人是快捷的办法,可是也不是唯一的办法。

他们虽然只是几个人,可是他们也是人,对于他们自己,对于他们的家人,他们就是整个的世界。

这一点,你又明白吗?说到后来,她有些激动,忍不住话音哽咽。

他怕她太过激动,影响身体和腹中的孩子。

而,她的话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

不错,杀掉异己是最快捷的办法,但也不是唯一的办法。

只是,他习惯于快刀斩乱麻,避免夜长梦多而已。

他抿住嘴,想了想,终于开口道:好吧,我答应你。

由罗府侍卫看守监禁室,我的士兵只在外围把守。

她憋闷的内心总算透了一口气:谢谢你。

谢谢。

那么,你也该答应我的要求。

回房休息。

她想再看看母亲,却被他打横抱起来:医生说了,母亲可以抢救过来,只是尚需时间。

你必须好好休息,别忘了,还有我们的孩子。

她点了点头,轻轻抚住小腹,由他把自己抱回房间。

回到房间,他没有马上离开,把她放到床上,自己躺在她旁边:睡一会儿吧,我陪着你。

他扯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又轻轻把她的身子扳过来,让她的头抵在他颈下。

门外响起敲门声,崔炯明禀告道:参谋长,刘副参谋长、关军长、雷军长、吴师长,他们到了。

瞿东风一骨碌翻身坐起:好。

我马上去迎接。

罗卿卿立刻明白,瞿东风正把他的得力干将从平京调来金陵。

风,你是想把你的人安插进爸爸的军队?瞿东风回看了她一眼:不是说,你不干预我如何处理军队?军队的事,非我能力所及。

我不可能干预。

只是,我怕你突然接管爸爸的军队,那些军人会不服。

所以我想……你该给我安排一次在部队里讲话的机会,毕竟我是爸爸的女儿。

我的话也许会有些作用。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滞了一会儿:如果你能讲话,当然再好不过。

但是,你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紧,首要之事,是好好休息。

我没事。

你让我去做吧。

瞿东风把瞿军的几名将官迎进罗府。

看到南天明正从赵燕婉的住处走出来。

各位请先去会议室,我随后就到。

说罢,他朝南天明走过去。

南先生,我母亲情况如何?南天明略感吃惊,随后才反应过来瞿东风在说赵燕婉:罗太太尚在昏迷,医生说如果能醒过来,就算没有危险了。

南先生。

瞿东风顿住片刻。

南天明知道瞿东风说话一向果断从容,这种犹豫的态度却是没有见过:瞿先生,有话请直说。

近两日,我太太连受打击,她的精神和身体状况让我十分担忧,可惜我这几天恐怕没有一刻闲暇。

据我所知,南先生和我太太有些交往,她一向把你视为好朋友。

所以,我可否烦劳南先生,代为关照她几日?秋风一阵急,一阵缓,院子里飘满花香,有郁郁的兰草,夹带着幽冷的霜菊。

屋子里静得出奇,她好像能听到,枯黄的叶子从那盆石榴树上掉了下来。

没有一点睡意,心里只有慌乱。

她掀开被子,下了床。

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

阳光射进窗子,细小的尘埃在阳光里纷乱的舞动。

好像一片一片镀成金色的迷雾,在心里撩拨着一阵阵空虚。

她想找点事情做,可是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响起一阵敲门声。

她怀疑是仆人来禀告母亲的消息,颤抖着手打开房门,看见天明站在门外。

南天明道:医官说抢救的还算及时,你母亲正在昏睡,只要醒过来就没事了。

听到这话,她略微松了口气,把他请进屋里。

南天明看了眼床上散开的被子:你在休息。

不。

我根本睡不着。

心里乱得慌。

在想什么?自然是担心妈妈。

还有……还有什么?还有……她暂时止了住,请天明落座,自己坐在他对面的藤椅上,跟他隔了一张茶几。

茶几的玻璃板下面,压了好几片栀子的花瓣,我很担心这局势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东风一夜之间夺了我爸爸的兵权,如何服众呢?瞿东风的魄力世间少有。

这一晚上他所处理的事情,可谓件件都很漂亮。

即便有人不服,我想他也有能力处理,不过是,再抓一批,再多杀一些。

再抓一批,再多杀一些。

她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便是我最不想看到的。

所以……我想组织一场演讲,说服父亲的旧部服从瞿东风的命令。

演讲!南天明略感意外,随即打量的目光里浮现出一丝赞许,以你之身份,如果能向罗军将士说几句话,会非常有份量。

是瞿东风要你这么做?不是,是我自己。

她叹了口气,我不想父亲的军队里有人跟瞿东风兵戈相见。

如果我的演讲,能消弭些矛盾,我一定要去做。

南天明点头:的确值得做。

他的鼓励,让她感到烦乱的内心有了些平复:只是,我能力有限,不知道这番话该怎样讲才最为合适。

他道:我可以帮你。

谢谢你。

她立刻拿来纸和笔,现在就拟稿好吗?她恳求地盯着他,生怕他也会象东风一样要求她休息,她现在怎么可能睡着呢。

南天明把卿卿拿来的笔纸移到书桌上,为她拉开桌前的椅子:我们开始吧。

夕阳落下,伴着秋天的习习凉风,金陵的傍晚一点都不显得冷清。

若是夜夜笙歌的秦淮河,更是越到了晚上越显出热闹来。

密匝匝的画船歌舫打着灯笼、在河中荡漾。

岸边的悬楼上飘着笑语和歌声。

夕阳染在河水上,给缓缓流波抹上一层胭脂的薄媚。

正当人们沉醉在这个六朝金粉气的销金锅里,号外!号外!河岸上突然响起报童急喘喘的大喊——骇人惨案:罗总司令被刺身亡!听到这个消息,几乎没有人拒绝报童递过来的报纸。

同样一份《新金陵报》,早上还大幅刊登着罗府千金与瞿军少帅订婚的喜事,晚上竟发出这样一则骇人听闻的号外。

怎能不让人震惊唏嘘!松井寿夫推开歌妓送过来的酒杯,走出船舱。

吩咐伙计把船靠到岸上去。

递给报童一张纸币,他抓过一份报纸匆匆读起来。

瞿罗两家刚刚化干戈为玉帛,罗臣刚就被刺身亡,这样的巧合,让他不能不怀疑这宗谋杀跟他那些崎岛国同胞脱不了干系。

他把报纸攒成一团扔在地上,愤愤地想:多半又是那些军人干的好事!那些军人总想通过战争升官晋级。

可是,如果跟中国的关系以战争代替外交谈判,他这个外交大臣哪里还有用武之地?不行,要马上给天皇发电报,让天皇阻止那些军人继续嚣张下去。

他离开画舫,抄近路向汽车走去。

因为出来寻乐子,他没带随从。

一个人走进小巷子,就发觉好像有人跟在身后。

他心里发了怵,急忙转身,向热闹的大道上返回去。

突然,一条黑影向他迅速的逼近过来。

他急忙掏出手枪,朝前面的来人瞄准。

可是,他没有发现,在他的身后,另一条黑影已经把黑森森的微声手枪对准了他。

松井寿夫连声惨叫也没来得及喊出来,就倒毙在血泊里。

持枪的杀手用日语低声向同伴说了句话,两个人合力把松井寿夫扔进巷子旁边的废物堆,扯过麻袋遮掩住尸体。

早晨的罗府公馆,一片鸟语花香。

草地上露珠子一闪一闪的发着亮光。

只是,谁又能有心思欣赏这派良辰美景。

瞿东风送卿卿走下前厅台阶。

台阶下面、南天明等候在轿车旁边。

瞿东风从女仆手里拿过卿卿的呢子斗篷,给她披上。

一面帮她别住领口的别针,一面道:我原该陪你去,只是……她打断道:我知道你忙。

这几天我看你连觉都没怎么睡。

有天明陪我就好了。

他轻拍了下她的脸蛋:别紧张。

嗯。

她低下头,咬了咬嘴唇,从来没有当着那么多人演讲过,心里着实有些紧张。

瞿东风目送着轿车开向大门口,崔炯明小跑过来,耳语道:松井寿夫被人刺杀。

瞿东风沉默了一秒钟,即刻一指卿卿乘坐的汽车:快,把车拦住。

三十三章罗卿卿走出汽车,看到瞿东风眉头微蹙,忙问道:怎么了,风?卿卿……瞿东风停顿住,看向南天明。

南天明走下车,听瞿东风道:松井寿夫被杀了。

他问道:谁杀的?瞿东风道:不管谁杀的。

崎岛国人绝对会栽赃到中国人头上。

如此就会师出有名。

南天明点头,瞿东风的判断非常合理:那么,这演讲……考虑到不想马上激化跟崎岛国国的矛盾,卿卿的演讲并没有打算说出罗臣刚死于崎岛国人之手。

既然情况突变……说着,瞿东风看向卿卿,演讲内容须作大变动。

罗卿卿问道:如何变动?如果松井寿夫被刺令崎岛国主战派得势,最快一个月就能打过来。

现在金陵时局不稳,他们更有可能趁乱疾袭。

我们不能打没有准备的仗。

所以,你的演讲,应该把罗总司令的死因真相告白天下。

借此调动全军保家卫国之热情。

以求上下齐心,准备大战。

罗卿卿倒吸了一口凉气,又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好。

我就这样讲。

即兴演讲,没有准备,你可以吗?瞿东风眼神里有些不确信。

卿卿则笃定地点头:讲真话要比背稿子容易得多。

爸爸死于崎岛国人之手,我有很多话早就憋在心里了。

南天明对卿卿很有信心,道:放心吧。

我会在路上再给些建议。

半小时之后,崔炯明被瞿东风叫进书房。

瞿东风道:你去趟军政府礼堂,帮我看看卿卿演讲的如何。

是。

崔炯明转身出去,又被参谋长叫住。

瞿东风把手头公文一推:我自己去吧。

瞿东风乔装走进军政府礼堂,卿卿的演讲正被一阵激烈的鼓掌声打断。

他站在门口,看向台上他的姑娘。

从来没有从这种仰视的角度去看她,与此万人瞩目的场合,她在镁光灯的照射下,看上去那样风度从容、高贵美丽。

他不禁有些震撼,没想到那个娇小的身躯竟能散发出如此慑服众人的能量。

掌声停止,台上的她继续说道:现在中国前途,异常危险,挽救之责,惟诸君是赖。

父亲平生所愿,但求国家振兴,国富民强。

亡人已去,不可复活;生者未已,尚可救国。

但求诸君本我父亲之遗训,能为民族国家安危起见,努力奋斗,守土安邦,使世界知我国人未可轻侮,尤足振起我民族精神。

一场演讲在异常热烈的掌声里结束,掌声足达五分钟之久。

罗卿卿擦净眼角的眼泪,向台下鞠躬道谢,又看向坐在第一排的天明。

他鼓着掌,朝她竖起大拇指。

看来她的演讲非常成功,可是她的内心却没有任何喜悦。

她看向人头攒动的台下,一旦开战,这些人不知道还能活下多少。

国家危难,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命运,能做的只是把自己的责任扛起来,她想,她的演讲不是结束,恐怕只是个开始。

目光移到礼堂的最后排。

看到站在门口的那个人。

他戴着墨镜,穿着普通军官的制服。

可是,她还是认出了他。

他似乎也发觉了她的注视,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朝她郑重地鼓了几下手掌。

回去时候,罗卿卿和瞿东风同坐一辆车。

他褪下一只手套,握住她的手,一路上一直握着。

窗外落叶纷飞,秋意已深,远山已是层林尽染,满山红遍。

两个人没有说什么话,似乎觉着也不需要太多言语,静默着,紧握着手,她感到彼此的手心盈满了温暖。

想来,爱情也可以象人的生命一样,从单纯脆弱,可慢慢变得坚实稳成,这都要归于生活惠赐的风霜和磨砺。

一层秋雨一层凉。

雨后的夜晚,秋风清爽,秋虫鸣唱。

夜象一朵缓缓展开的深色玫瑰,空气里弥散着一种酝酿已久的芳醇。

罗卿卿陪母亲说了会话。

医生说母亲尚需休息,她不敢说太久,又舍不得离开,一直等着母亲睡着了,才回到自己房间。

打开卧室房门,看到瞿东风坐在里面。

她有点意外,这几天事务繁忙,他一直睡书房隔壁的卧室:你忙完了?哪有忙完的时候。

他站起身,一手背在身后,猜猜,我给你什么礼物?他的话在她脸上带出一丝久违的笑容。

她猜了珠宝首饰,衣服饰物,他都摇头;即便猜到糖果,八珍梅,他还说不是。

他勾起了她的童心,进身来抢,她的力气哪是他的对手。

闹急了,便噘起嘴,恼怒地瞪他。

他最怕她闹脾气,也最觉这小模样可他怜爱。

忙主动缴械投降,揽过她,将藏在身后的一封信放到她手里。

她展开来,赫然看到委任书三个字。

你要任命我当妇女联合会主席!他将她打横抱起,放到床上。

自己斜躺在她身边:喜欢这份礼物吗?嗯。

她重重地点头,口气郑重道,这比什么礼物都重要。

我正想为国家多做一些事情,你能这么信任我,我一定努力做好。

他轻笑了一声:看看,跟说就职宣言似的。

这可是在床上。

她立刻红了脸,两朵彤霞一直染到耳朵根。

她的娇羞勾起他一阵情动,把她搂到胸前,用下巴摩搓着她的头发:有什么礼物答谢我?她觉出他身上发出热气,呼吸也不均匀了,由不得紧张起来:你……要……他接过话:我要你说:永远做我的姑娘。

她嘘了口气:我本来就是你的……还要说什么。

他扳过她的脸:紧张成这样。

你以为我要什么。

你父亲刚去世,说来也是我父亲,服丧期的礼数我还能不懂?她没想到他会讲出这样的话,爸爸生前一直没有善待他,现在他能讲求这份孝道,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总是出于对她有份尊重。

他关了台灯,搂住她:再说,医生的话我也知道。

说着,在她肚子上轻轻拍了拍,你这个小混蛋,居然把妈妈霸占了。

他说的霸道,口气里抑制不住喜欢。

她却在这时候想掉眼泪,觉得好心疼他。

她欠起身,搂住他的头、贴近自己心口:这些天,你忙坏了。

好好睡一觉吧。

她衣领子上淡淡地散着他很喜欢的花香。

他忍不住在她滑腻的脖颈间轻轻蹭了蹭。

她此刻的温柔,就象一件专门制服他的武器。

让他的野心和强悍在这一刻统统缴了械。

摆脱掉虚名浮利的诱惑,世界一瞬息变得很安静,溢于身,溢于心,都是她的气息。

他服顺地闭上眼睛。

这一晚,他决定放纵自己沉溺进她的温柔之乡。

谁同醉,缆却扁舟蓬底睡——他想起一句忘了哪里看来的古诗,之后,就沉沉睡了过去。

她看到他翕张了几下嘴,好像念了句什么,然后呼吸就变得沉了起来,想是睡着了。

他的手紧抱着她,睡容上还带着一丝疲倦,嘴角却有一丝微笑,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想,他该正在做一个好梦吧。

窗外,没有月光,没有星光,浓浓的黑暗笼罩着夜晚的金陵。

那黑暗仿佛也深深注入人世苍生的夜色里去。

一切的浮华喧闹都凝聚成一个狭小的角落。

她躲避在这个角落里,搂抱着他,为他守护着一晚安静的睡眠。

她知道,安详的好梦是多么短暂,更大的风雨就要来了。

罗府事变之后,瞿东风一方面打击异己,瓦解叛军;一方面迅速在金陵建立中央政府,延揽各方人士参加新政府。

同时,推选自己的父亲瞿正朴为全国联军总司令,自己担任联军副总司令,并且加大抵抗崎岛国的宣传,紧张备战,调动全国军民同仇敌忾、团结一心,以期在最短的时间内谋求全国之统一。

在崎岛国内,正如瞿东风所料,松井寿夫之死,让崎岛国主战派在政府里大占上风。

主战派以中国杀死崎岛国外交官为名,急不可待地迅速扩军,企图抓住金陵政局不稳的战机,大举入侵中国。

并且指使崎岛国特务,在沿海重镇淞江城制造事端,煽动上千日侨集会游行,要求崎岛国总领事和海军陆战队出面干涉。

崎岛国总领事立刻向金陵中央政府提出道歉、惩凶、赔偿、解散抵抗崎岛国团体四项无理要求。

崎岛国遣外舰队司令植田幸一也同时发表恫吓性声明。

崎岛国国内主战派更以保护侨民为名加紧了疯狂备战。

这年,金陵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

还没有立冬,就落了雪。

金陵很少雪天,即便下雪,也是伴着雨落下来的。

罗卿卿从金陵妇女联合会回到罗府。

施如玉跟她同坐一辆车。

瞿东风毕竟担心她没有经验,特意任命施如玉担任妇女联合会副主席,以协助她工作。

汽车开进大门,副官撑着伞小跑过来,打开车门。

走出汽车,更觉天地一片迷蒙灰暗,不象下雪,更象雾霭。

她站在伞下,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

雪花马上融化在掌心。

一片雪花,看起来那样细小脆弱,可是,即便融化,也一样执著地用它一滴水的力量润泽大地。

她于是想起妇女联合会里那些女性成员们。

虽是女子,在她们身上她一样看到对国家的拳拳热爱、对民族命运的殷切关怀。

那种抛却一切的耐苦坚韧,让她不得不感动。

施如玉道:金陵女子俱乐部明天剪彩仪式,邀请联合会的妇女领袖参加,你可有空?妇女推销队联盟和金陵女子大学同学会都邀请我参加活动,我想恐怕排不开了。

走向前厅大门,隔着落地窗,看到南天明站在窗前,正向这边看着。

罗卿卿紧走了几步,走进屋里:天明,有事找我?南天明点了下头,却没有马上说话。

出了什么事?她心里一紧。

南天明终于开口:崎岛国发兵了。

虽然早已知道两国已到不打不成的地步,突然听到这则消息,她还是如遭电击,从头皮一直麻到脚底。

听到身边施如玉也大声惊叫了一声。

她走向瞿东风的书房,他事务繁忙,她也工作缠身,这几天几乎没有见过面。

这时候,她想去见见他。

内忧外患,她知道,他心里的压力比谁都重。

南天明却追上来,把她叫住:这里有封你的信。

她接过来,竟是瞿东风写给她的。

信不长,字迹也有些潦草。

想是他忙里抽空,匆匆写就的。

信上写道:卿卿吾妻如晤:吾今写此书与汝相别矣!今贼来犯,决予痛歼。

汝看此书时,吾已策马东去。

誓身先士卒,与贼血战!未当面话别,以手书代之,唯不忍执手相看泪眼矣。

汝其勿悲。

吾至爱汝!常愿与汝朝夕不分,形影不离。

然遍地腥云,满眼狼烟,国危如是,家亦难安。

吾不奋起以争,何来吾妻吾儿之欣然乐土?卿卿吾爱,汝勿忧吾。

吾为军人,守土有责,尺地寸草,岂容放弃!守土安邦,名正言顺。

决心至坚,苍天必佑!她反复看了两遍,慢慢合上信,问道:部队已经开拔了?南天明道:是。

她又问道:这场仗好打吗?南天明道:敌人的武器装备远胜于我们。

不会是场好打的仗。

她点了点头,转过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卿卿……南天明在她身后唤了一声。

她回头,淡淡笑了一下:你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然后,又对施如玉道,女子俱乐部的成员大多是有身份的太太,我想我该答应她们的邀请,希望能够说服她们为御敌慷慨捐赠。

请你去帮我准备一下。

我想回房休息一会儿。

施如玉看到罗卿卿脸色苍白,有些担心:我陪你回房间吧。

施如玉陪罗卿卿回到房间,看到她把瞿东风的信放进抽屉里,然后手扶住抽屉,好久没有转过身,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

施如玉赶紧走过去,轻拍着她的后背,递上手绢。

她接过手绢,捂住嘴,强迫自己忍住哽咽:如玉,帮我拟一份关于募捐的讲演稿好吗?你情绪不大好,还是先歇歇。

我看明天的行程太满,我帮你重新安排一下。

她摇头:他去前线作战,我在后方就要担起辅助的责任。

大敌当前,哪一件事不要争分夺秒?你不用管我,去写稿子吧,写完了,送去各大报社刊登出来。

我们要尽力多筹一些,这样大的仗,消耗不会小。

第二天,瞿东风亲率师部增援沿江重镇、阻击崎岛国军登陆的消息已经传遍大街小巷。

金陵女子俱乐部门前,拉开长长的红色彩绸,剪彩仪式上的人们却没有一点热烈高兴的情绪。

似乎有一层无形的黑云压在金陵城头。

每个人都是一脸的惴惴不安。

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来,缓缓停在门前。

俱乐部的负责人员急忙迎接过去。

之后,人们看到车里走出一位穿着红呢大衣、年轻而美丽的女士。

她目光平静,脚步从容。

在一片掌声里,她没有走向备用剪彩的红绸,而是径直走向大堂正中的讲台。

施如玉事前已经交待过俱乐部的负责人。

主持人看到罗卿卿走过来,立刻对台下说道:大家都知道,崎岛国人打来了。

大敌当前,瞿司令亲自率部上阵御敌,其身先士卒之精神实令我等至堪景仰。

今天,我们十分荣幸邀请到瞿夫人出席剪彩仪式。

请大家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瞿夫人为我们致词!雷鸣的掌声里,罗卿卿款款走向演讲台,扫视了一眼台下,满眼都是珠光宝气的贵妇名媛、和惶惶而期待的目光:各位女士,各位先生:今日蒙贵俱乐部邀请,觉得非常荣幸,同时也觉得非常遗憾。

俱乐部本是娱乐之场所。

可是,战争开始,就是社交享受停止的时候。

我们的父兄,我们的丈夫,我们的儿子,为了保家卫国在前线浴血作战,我们这些在后方的妇女,难道还能忍心娱乐?还能忍心欢会?听到这里,台下有些女人掏出手绢,擦起眼泪。

她在台上继续说道:不要流泪,不要伤感。

眼泪只能表达懦弱。

敌人敢来犯我疆土,就是误以为中国人是懦弱可欺之辈。

我们要做的事,就是让他们看到中国人的坚强和勇敢;要他们看到,我堂堂中国之内,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弱女子,也敢鼓起勇气,跟他们誓死抗争下去!她的话立刻激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她看到,台下有的女子揩掉了眼泪,原来惊慌茫然的眼神里、焕发出灼灼激动的神采。

她在讲演最后说道:国家是家庭的壁垒。

没有我们的国家,就没有我们的家庭。

我们不埋怨苍天,也不伤感命运。

中国应付国家灾难和个人祸患的哲学态度,自古以来,只有埋头苦干!瞿夫人,请告诉我们该怎么做!台下,一个年轻的小姐忽然站起身,高声喊道。

是啊。

我们要给国家做贡献!请告诉我们做什么!马上更多的人起身呐喊起来。

随后,台下所有的人都跟着站了起来,她眼里也涌动起激动的泪光:现在,我们能做的事主要有两项:其一是协助补给;其二是赡养难民。

金陵是我们军队的主要基地,前线的战争,要依靠我们后方的补给。

战争炮火还会将许多群众驱逐到内地。

如果我们能捐输出力,组建战时妇女后援队伍,筹办难民收容所,这些都将是非常切实的贡献和帮助。

一名女子站起来,慷慨道:我提议将俱乐部改建成难民收容所,大家可同意?这个提议立刻得到十分热烈的响应。

施如玉能写一手好字,当即现场挥毫,书写下金陵难民收容所这个新的名字。

捐募箱在一双双手间传递。

一件件珠宝首饰,离开了云鬟翠袖的主人,噼噼叭叭落进捐募箱内。

箱子传到罗卿卿手里,她褪下所有随身佩戴的首饰,投进箱内。

最后,她的手指在耳边滞住。

指尖碰到耳环上的小宝珠,那珠子上的一点温润、好像能透进心里,勾牵出藏在岁月深处的许多泪光和欢笑来。

她犹豫着,还是把耳环摘了下来。

青葱玉手轻轻一松,一对小宝珠掉进贴着红纸的木箱内,发出玲珑动听的声响。

回去的路上,施如玉道:真没想到,你把定情之物都捐出去了。

罗卿卿道:那对耳环前朝的老太后戴了一辈子。

要是宝丰帝在天有灵,你说,他是高兴她的女人留住他赠的耳环?还是希望他的女人倾其所有,保住祖宗几百年的江山基业?三十四章沪城。

前敌指挥部。

嘀嘀嘀,一串接一串无线电讯号从指挥部发向驻防淞江镇的八十三团第三营。

虽然天气寒冷,报务员却是满头大汗,急切地搜寻第三营的电台讯号。

最后,报务员不得不冲进总指挥办公室:报告司令,与八十三团第三营失去联络!继续联络。

瞿东风道。

报务员飞奔出去,参谋长杨君实坐不住了,腾地站起来:我去电台看看。

瞿东风叫住他:姚子兴出发前,给我立过军令状,誓与淞江镇共存亡。

就算电台联系上,他也不会撤退。

杨君实知道八十三团第三营是瞿东风的嫡系部队,营长姚子兴在瞿东风当年带领的第七军里供职多年。

瞿东风带兵一向有身先士卒的风范,他带出来的人也各个都是不怕死的硬汉子。

崎岛国兵分三处登陆,瞿东风派出的阻击部队都是他自己的嫡系人马,显然他对其他部队没有足够的信任。

杨君实道:司令,你当真忍心把瞿家军都拼光吗?这可是咱们的老本啊。

崔炯明这时端着一杯茶和一盒烟走进来。

正听到杨君实这话,他看向瞿东风,瞿东风坐在作战地图下面,吸着烟,眉头紧蹙。

以崔炯明的了解,瞿东风平时并不嗜好吸烟,可是这几天指挥作战,每天都要吸掉两包香烟。

这些反常让他感到身经百战的瞿东风遇到了从未遇到过的压力。

崔炯明走到瞿东风身边,低声道:夫人来电话。

卿卿?是。

瞿东风又点起一支香烟:代我转告她,我这里一切都好。

崔炯明应声出去。

杨君实继续说服瞿东风调动收编过来的部队增援前线。

瞿东风似听非听,走到窗前,吸着烟,看着太阳慢慢落进薄云。

沪城的冬天一点都不冷,冬日的阳光和煦而温暖。

落日渲染的半边天空,似乎少女初开的羞涩情怀。

他看着远处,心不自觉地氤氲开,好像看到缠绵往事里,他的姑娘羞红着脸、逃离他的怀抱……沪城的东南方响起沉闷的爆炸声。

他的精神立刻全部集中到现实里,听到杨君实说道:沈卓群那支队伍,是罗军里装备最好的部队,清一色的美式装备。

我以为,这支队伍不用在刀刃上实在可惜。

瞿东风道:兵是好兵,将也是好将……他停在这里,吸了口香烟。

沈卓群是罗臣刚的副总司令,是个跟罗臣刚出生入死屡建战功的利害人物。

当时罗府事变,他以为最难说服这个人,没想到轻而易举就让他投诚易帜过来。

这样的人,固然是良将,却未必是忠臣。

使用他,就好像使用一把锋利的双刃剑,能杀敌,也可能刺穿自己。

一阵匆匆脚步,报务员跑进来:报告司令:二六四旅旅长黄兴海……以身殉难!杨君实腾的站起身:什么!黄旅长他……瞿东风掐灭香烟,低着头,喃喃了一声:我的‘黄老虎’啊。

杨君实知道黄兴海在陆军学校时跟瞿东风是同班,后来一直跟随瞿东风南征北战,因为作战勇猛异常,平时私下里大家都爱称他黄老虎。

杨君实看向瞿东风,虽然瞿东风一向不爱喜形于色,这时候,也难于掩饰悲痛。

杨君实道:司令,我们损失实在太大……瞿东风做了个手势打断杨君实: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他顿了一下,道,好。

我同意让沈卓群带领八十九师投入作战。

马上开会,拟定新的作战计划。

是。

杨君实立正行了个军礼。

随即,转身出屋,去做会议准备。

崔炯明走进来,对瞿东风道:夫人让您少吸香烟。

瞿东风听到后,淡淡笑了一下,这是他许多天以来唯一的一次笑容:她跟孩子都好吗?夫人说她身体很好,请司令放心。

瞿东风没有再多问什么,甚至不敢多想一想卿卿和孩子。

感情在这个时候,有一种让他沉溺和消沉的力量,他只要多想一想,就恨不能马上离开战场,回到金陵去。

崔炯明看着烟盒:这烟……瞿东风从烟盒里抽出两根,把剩下的扔给崔炯明:拿走吧。

崔炯明出去后,瞿东风看着桌上的两支香烟,想象着一支代表敌人,一支代表自己。

他虽身经百战,可是多年打的都是内战。

父亲作风保守,不屑跟国外交流。

现在崎岛国人打过来,他是既不知道崎岛国的飞机舰炮有多大威力,也不知道崎岛国的训练战术水平如何。

不知敌,可谓已失去一半的胜算。

而对于自己,他当然知道自己有几架飞机,几艘军舰,几辆坦克,但是他却摸不准有多少人忠心耿耿,有多少人心怀异志。

由于他跟大哥一向不和,瞿军内部早已分帮结派,各为其主。

刚刚收编过来的罗家军更是不足为信。

如此人心混乱的军队,即便在数量上胜过敌人,但是到底有多少军队肯真正听他调遣,他是拿捏不准的。

这就等于不知己。

古训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知己不知彼,十战五胜;不知己不知彼,战必怠! 而他现在正是不知己也不知彼!比如那个刚刚投诚过来的沈卓群、会不会乖乖地听命于他,对于他来说,无异于一场危险的赌博。

十一月十五日,沪城近郊。

中国联军以八十七师在左,八十八师在右,向崎岛国军队主动发起攻击。

按照军事部署计划,沈卓群带领八十九师从金陵出发、要在十五日到达沪城,以期由中央突破,将崎岛国军队截成两段,再向两方席卷而扫荡之。

可是,沈卓群以中途遭到敌机轰炸为由,令八十九师到达的时间整整晚了一天。

这一天的时间,致使八十七师和八十八师在没有增援的情况下遭到重挫。

攻击战由主动变为被动。

这场败仗导致崎岛国援军滚滚而来,进攻势头大涨。

这也是瞿东风有史以来指挥的一场最惨痛的败仗。

杨君实骂了句粗口,怒气冲冲在总指挥办公室里踱着步子:这个沈卓群,敢贻误军机,我非把他送军法处毙了!瞿东风道:不要忘了,是谁力主让沈卓群参战。

我看,军法处第一个枪毙的该是你。

我……杨君实立刻刹住脚步,满脸紧张地看着瞿东风。

瞿东风摆了摆手:让沈卓群参战也是我同意的,不能都怪你。

我赌他没有胆子玩这一手,没想到我赌输了。

杨君实牙根锉得咯咯响:置国难于不顾,沈卓群当真该死!瞿东风道:他固然该死,但不是这个时候。

我们不但不能惩治他,还要安抚。

总不能逼他在这个时候投降了崎岛国人。

此外,在处罚他之前,必须找出一名将领能够取而代之。

司令可有合适的人选?瞿东风没有说话。

杨君实心里也明白这个人实在难找。

一个合格的将才往往是千万人里才能挑出一个。

如今跟崎岛国的恶仗已经让瞿军将领损失了三分之一。

自己的嫡系部队尚且缺乏干将统领,哪有人才再给八十九师配个统帅?而且,八十九师是新收编过来的部队,如果让瞿军将领统领,往往不容易服众: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可能还要从罗军的降将里找人。

说出这话,杨君实自己也觉得有点气馁,谁知道再找出来的人会不会是第二个沈卓群?瞿东风沉吟了片刻,道:我倒想起一个人。

金陵的冬天象小孩的脸一样,变化莫测。

昨天还是微风轻拂,今天就一瞬息变得朔风怒吼。

北风呼啸了一夜。

直到早上大风还像鞭子一样抽打着窗棂。

罗卿卿蜷缩在被子里,静静地躺着。

她双手环绕在腹部,抱着里面的孩子。

好像,四周都是危险,只有被子里这片小小的空间是属于他们母子的安全之地。

床头的电话机发出尖厉的声音。

她伸出手,手按在电话上犹豫了片刻。

自从战争爆发,以防敌人轰炸金陵罗府,她已经住进秘密官邸。

这个电话号码只有瞿东风和几个为数不多的人知道。

前线战事吃紧,瞿东风一直没有给她打过电话。

难道是他?她小心翼翼地拿起听筒,手不自觉有些颤抖,因为害怕是别人的声音,更害怕听到什么可怕的消息。

卿卿。

他的声音从电话线彼端传过来。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眼泪也吧嗒一下掉了下来。

她想她不该哭,那么多的事她都可以挺过来,在战争如此紧迫的时候,更该用她的坚强给他以支撑。

可是,她忍不住,真的忍不住。

听到他的声音,她所有坚强的外衣都碎了。

这是被他宠出来的病。

从小时候,只要有委屈她就盼着东风哥能出现。

现在长大了,可是,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就是忍不住眼泪,内心最真实的脆弱全暴露了出来。

他的声音立刻充满温煦的安抚:不要哭,卿卿。

不过是一场败仗而已,仗才刚刚开始。

她抑制住悲伤,说了声对不起。

擦干眼泪,她强挤出一声笑:我的确不该哭。

我相信你。

最后的胜利一定是我们的。

好。

不愧是我的姑娘讲的话。

你怎么样?他问道。

我在后方,自然很安全,倒是……好担心你。

你一切都好吗?他停顿了片刻。

按照以往的习惯,他会用轻松的口气说没事,尽量安抚她的情绪。

但是,和她相处了这么久,这一刻,他忽然有种希望,想向她袒露一些内心的压力。

这种想法让他有一丝震撼。

他这个人,从来不希望别人看透他的想法。

没想到,不知不觉,居然和她之间建立起无形的默契和信任。

说实在话,我现在面临到一件棘手的事情。

什么事?我可以帮忙吗?将士死伤惨重,我缺少良将。

良将?所以,我想启用章砾。

章砾!对。

就是章砾。

囚房的铁窗之外是呼啸的北风。

章砾在囚房里静静的躺着,身体被不自由的空气紧紧包裹住,心头闪过一幅幅血淋淋的画面,仿佛看到崎岛国的军队撞开中国国门,肆意荼毒的凶残嘴脸……他翻了个身,在床沿上砸了一拳。

外面响起狱警开锁的声音。

章砾,瞿夫人要见你。

被带进一间接待室,章砾看到罗卿卿坐在会客桌对面。

罗卿卿把一件深蓝色毛衣递到章砾面前:这是静雅要我转交给你的。

天气凉了,她要你多注意身体。

章砾接过毛衣,粗大的手掌在柔软的毛衣上小心地摩搓着:静雅还好吗?静雅参加了战时妇女医护培训班。

她学习很努力,当选为班长。

等她结束了这期学习,会来看你。

章砾看了眼窗外:请代我转告她,说我很敬佩她的精神,希望她顺利完成学业,能够报效国家。

罗卿卿温和地一笑:为什么不自己去告诉她。

章砾不大明白罗卿卿的意思。

罗卿卿道:我这次来看你,也给你带来一次出狱的机会。

章砾道:我想这个机会一定有条件。

罗卿卿摇了摇头,拿出一份释放令,放到章砾面前:这次是无条件释放。

章砾拿起释放令,看了一遍,正如卿卿所说,的确是无条件释放:你在瞿司令面前帮我说话了?不。

是他主动要释放你。

这不象他以往的作为。

你虽然不肯服从于他,其实他心里很佩服你。

尤其现在国难当头,最令人敬佩的便是那些忠义之士,敢死之人。

听说前线打得很艰苦。

是。

崎岛国人的实力高出我们的想象。

我军将士死伤十分惨重。

更有一些收编过来的部队,心怀一己之私,不肯服从统一指挥。

而崎岛国人却是团结一心,个个肯为天皇以死效忠。

我听说他们几乎没有投降的。

啪!章砾一拍桌子,精忠报国是中国人几千年留下的传世精神。

崎岛国人想凭借狭隘的效忠精神亡我中华,简直白日做梦!罗卿卿看到章砾拍在桌面上的手掌攥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露,她于是又拿出一份信件:除了释放令,我还有一份东西带给你。

章砾接过罗卿卿递过来的信封:任命书?章砾,这份任命你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

我只想跟你说,接受这份任命,并不意味你易帜到瞿司令麾下。

跟崎岛国人这场仗不是为任何一个人打的,这场仗是为了中国,为了人民,是为了保护你的母亲,和静雅。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章砾看了一遍任命书,又把任命书合起来、看着空荡荡的桌面,凝神思考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我明白。

这年金陵的雪似乎特别多。

悠悠古城,雨雪纷飞,寒意袭人。

火车的发出一声长长的汽笛声,穿过寒冷的空气、听起来有些凄厉。

砾——静雅挣脱卿卿的手,跑向就要登上火车的章砾。

章砾转身,再次、一把拥抱住静雅。

章砾敞开穿着深青色的军大衣,静雅纤瘦的身体几乎没进他的大衣里。

乌云在列车上空滚滚翻腾,长长的列车不知道要把命运拉向哪里去。

眼泪早已决了堤,心里乱作一团。

泪水浸湿他的胸口,她一遍一遍地重复:我等你回来,一定要回来。

离别的苦楚侵蚀着每一寸肌肤,侵入骨髓。

再刚强的心也被碾碎了。

他突然低下头,在她的嘴唇上用力地吻下去。

无论是列车内还是站台上的人,看到这对相拥吻别的情侣、都露出心痛的表情。

谁都知道,这是一场看不到相聚的离别。

残酷的现实逼迫着人们不得不忘记温情和缠绵。

雪花漫天乱飞。

火车一声轰鸣,徐徐地开动起来,白茫茫的蒸汽笼罩着站台。

静雅跟着火车小跑了几步,罗卿卿赶紧走上来,抓住静雅。

她紧紧抱住浑身冰冷的静雅,喃喃道:不怕,他会回来……他们都会回来。

经过一个月的苦战,沪城守军在付出惨重伤亡的代价下,勉强阻击住崎岛国军队的进攻。

崎岛国军队由全线进攻转为重点进攻,再由重点进攻被迫中止进攻。

当这个好消息刚刚由电台传遍大江南北,人们马上又从电匣子里听到崎岛国派出大批援军的消息。

进攻沪城的崎岛国军队得到三个师的增援,又增加了上百艘军舰,500架飞机,战斗力骤然增加数倍。

罗卿卿走向静雅的房间,冬日温煦的阳光透过紫藤架撒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温暖。

她刚得到消息,崎岛国主力正从侧翼登陆、两面夹击沪城守军。

经过一个多月的苦战,沪城守军伤亡严重,装备又差,只怕这一场大战凶多吉少。

推开房门,看到静雅神情恹恹地坐在电话机旁边。

她知道静雅在等章砾的电话。

静雅本来是活泼爱玩的性子,自从章砾走了以后,好像就变了一个人,天天魂不守舍的样子,只有听到电话铃声才显出些精神来。

静雅,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出去走走吧。

不。

我不想错过章砾的电话。

他一般会这个时候打来电话。

我刚才得到总部的消息,说泸城那边很紧张,章砾正在实行守卫任务,恐怕这几天都来不了电话了。

静雅听了,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

眼睛里更加没了神采,整个人看起来像个呆呆的偶人。

罗卿卿坐在静雅身边,把她的肩膀搂过来说道:静亚,姐姐有几句话早想对你说。

在这个战乱的世道,我们女人想得到长久的幸福,也许最不该爱的就是军人,可是,我们偏偏都爱上了军人。

他们都是血肉之躯,硬是在枪林弹雨里冒风险,那条命就是存在呼吸之间。

静雅,我跟你说,我们既然爱上了那样的男子,就必须让自己的心肠硬起来,哪怕是天塌地陷都要撑下去。

静雅似懂非懂地看着卿卿:难道……姐姐不担心瞿司令?我当然担心他。

他要是有什么意外,我自己也就死了一半。

可是,我不会让自己倒下去。

因为我知道我还可以做很多事,我多做些事,也许就能让少些的女人免遭失去丈夫的痛苦。

你懂姐姐的意思吗?静雅似乎明白了一些,轻轻地点着头。

在崎岛国两大师团从侧翼夹击沪城守军的同时,崎岛国军舰队护送另一支陆军师团驶入长江口,从三处突然登陆,疾速包抄守军后路,使沪城守军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前线不断传来中国守军失利的消息。

在战事越来越吃紧的当口,越来越多高级将领阵亡的凶讯传到罗卿卿这里。

除了组织金陵妇女参加后援队伍,她的另一项主要工作就是慰问阵亡将领的家眷。

那些没有阵亡将官的家眷,也毫不轻松,求神的求神,问卜的问卜,甚至有的太太也劝罗卿卿去算算命,摸摸骨。

她却不想相信那些天命神鬼,只想工作,尽最大努力的去工作。

一个寒冬的傍晚,前线传来消息:敌军用战车开路,强行从侧面向师部包抄。

章砾率领部下全力还击,击退敌人第一轮攻击。

第二天清晨,敌人用密集炮火再次向我阵地轰击,章砾毫无怯意,认定只有身先士卒,才能激发士兵斗志,始终坚守阵地。

下午6时,他带领部下进攻敌军一个据点,在阵地上被炮弹击中,英勇殉难。

罗卿卿去找静雅,临走前特意带上两名副官。

静雅在花园的温室里摘了一捧白玫瑰,走出去,看到姐姐正从外面进来。

罗卿卿推开温室的门,站在门口、看着静雅。

默默地看着,沉默了良久。

门外寒冷的空气扑进来,温暖如春的花房里立刻罩上一层冬天的冷寂和幽寒。

突然,静雅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我……要回房间了,章砾该来电话了。

静雅脚步踉跄地朝外走。

静雅……他……再也不会来电话了。

静雅什么也没有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玫瑰花被她抱进怀里,紧紧地贴住心口。

花瓣一片片掉下来;茎上的花刺刺进皮肤。

她突然加快了脚步,向门外跑:我不要错过他的电话,我要快点回去。

守在门外的两名副官,一左一右架住静雅,玫瑰花哗啦一下都散落在地上。

副官道:小姐,请您冷静。

放开我——静雅拼命地挣扎,发了疯一样乱踢乱打。

头发乱了,鞋子也踢了出去,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嘴里不停地哭嚎,放开我!他来电话了!来电话啦——罗卿卿靠在花房的门上,看着静雅。

静雅的疯狂挣扎好像也在消耗着她的气力,她使劲抓住门把手,才没让自己瘫倒下去。

她狠着心,竭尽全力,一遍一遍地重复道:他牺牲了。

牺牲了……不知道是终于被唤醒过来,还是力气消耗尽了,静雅渐渐安静下来,不再挣扎,由着副官把她送回房间。

静雅走后,罗卿卿扶着门框,站了好一会儿,才好不容易恢复了些气力。

走进静雅的房间,屋里灯光明亮,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母亲和后母都来了。

施馨兰一边流眼泪,一边把中药喂给静雅。

静雅木呆呆地躺着,根本张不开嘴,药灌进嘴唇,大部分又顺着嘴角流出来。

施馨兰只好用另一只手拿着手绢,喂一下,擦一下。

罗卿卿走过去,看到静雅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眼泪,眼睛里的亮光都是灯光的反射,眼里的神全散了。

静雅的喉咙里时不时发出细微的声音,她仔细听了听,原来静雅在问章砾为什么还不来电话。

她想这时候的静雅,恐怕什么也听不到了。

围在床边的两位母亲不停地对静雅讲着安慰的话。

她离开床边,走到窗前,给自己找了一张红木椅。

坐下来,看到窗外已是黄昏。

白天的阳光渐渐褪成一片苍灰色。

紫红色的风铃悬在窗棱的一角。

每一只小铃铛上都缠绕着一朵丝带编织的玫瑰花。

屋外苍茫暮霭里,一个人静静地走过来。

隔着一扇窗,两个人都看到了对方。

天明。

她在窗子里无声地唤了他一声。

在通知静雅之前,她把章砾阵亡的消息先告诉了天明。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是她却笃定天明一定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

谁都知道同情不是爱情,不过,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同情能不能转化成爱情。

她看不到未来,无法预知章砾的死,会不会让静雅和天明走到一起。

对于命运,她无能为力,只有默默的祝福:愿亡者得以安眠,愿生者得到幸福。

是年年底,崎岛国第三次向中国增派出大批援兵,以猛烈的火力连续进攻沪城。

沪城防线终被崎岛国军队从侧翼突破,中国守军被迫撤出沪城,退守佳定、泰伧一线。

沪城守卫战以中国军队的失败而宣告结束。

新年就要到了,金陵城里只有冷清的街道和沉闷的空气。

相熟的人们在街头巷尾遇见,不是互祝新年家庭和睦、人增畜旺,而是互相询问最新的战况,询问有无逃难的打算。

挂着枯叶的树枝在寒风里颤抖。

汽车开过寂静的街道,惊起枯枝上的鸟雀,在寒朔的空气里扑簌着翅膀,发出凄凉的鸣叫。

坐在汽车后座上,罗卿卿从提包里取出小镜子,捋着鬓稍,又审视了一番自己。

镜子里的自己薄施胭脂,朱唇绛点,修得很齐整的细长弯眉下面、是一双着了薄薄的玫瑰色眼影的亮眼睛。

临走时她特意画了精致的妆彩,选的都是温暖姣丽的颜色。

她希望过一会在机场见到,瞿东风看到的不是她苍白的脸色,而是她妩媚的笑靥、奕奕的神采。

即便不少官员已经等候在机场,整个机场还是显得空荡荡的。

冬天的阳光苍白无力,不给人温暖的感觉,只让人觉着天地苍茫,一切都浸染在银灰色的寒冷里面。

专机徐徐降落。

机舱门被打开,软梯放下来。

瞿东风出现在机舱门前。

站在一片肃穆安静的广场上,她仰看着他。

她想,他是个没吃过败仗的人,以往他从战场归来,应该都是掌声如海,欢呼如潮吧。

她于是让自己笑起来,摘下红色的围巾,朝他使劲地扬了几下。

站在机舱门口,瞿东风扬了下戴着白手套的手,向迎接的人众表示了该有的谢意。

他走下软梯,脚步依旧从容,神情带着一贯的、令人有些莫测的平静。

她站在迎接队伍的最前面。

他走到她面前,一把拥抱住她。

她感到他抱她抱得好紧,他浑身都在轻微地颤抖。

回去的路上,她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让他摸着里面的孩子。

他一路沉默。

她一路找着话题跟他说话。

她只字不提战争,只说关于孩子的事情。

说宝宝如何顽皮,喜欢在妈妈肚子里耍拳脚。

还说,有一次宝宝动得厉害,她就吓唬说,再不老实等爸爸回来,看他如何教训你。

宝宝居然马上不再动了,好像真怕了似的。

她说着,就笑了起来。

他忽然揽过她,将她的头贴在他肩膀上,在她耳边道:好了卿卿,不用再勉强自己。

我知道我没用,打了败仗。

你想哭就哭吧。

她鼻子发酸,喉咙发苦。

可是,最终她还是没有哭。

在这个人命脆危的时局里,她还能枕在丈夫的肩头,抚摸着腹中的孩子,感受如此真实的幸福,她只有感谢上苍,她没有伤心流泪的资格。

这是一个北风呼啸,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的夜晚。

可是,这不是一个孤单的夜晚。

他欠起身、给她塞了塞被角,随后把她搂在臂弯里。

他的肩膀露在被子外面。

她怕他冷,把一只手覆在他的肩膀上。

紧紧依偎的世界里,梦乡靠近,残冬渐远。

谁都舍不得放一丝温暖逃遁。

窗外的风更大了,象疯狂的刀刃,象鬼的哭泣。

她听到他幽长地叹了口气。

她道:在妇女联合会,我刚学会一首抗战歌曲,你想听吗?嗯。

她搂住他,在他的后背上轻柔地拍着,轻声唱道:淡淡江南月,照微波荡漾,绿柳依依。

溶溶江南月,像娇嗔的爱人紧锁双眉。

啊!祖国,我的母亲……我们抵抗!抵抗!抵抗!抵抗强暴的欺凌。

啊,祖国,我的母亲,你的儿女们要贡献生命给你。

听她说是抗战的歌,他以为曲调必会激昂有力,没想到竟是这样一首抒情委婉的歌曲。

被卿卿唱出来,更带出一种独特的温柔纯净。

他沉重的内心仿佛终于得到一点点安宁。

是的,一次的失败并不代表真正的失败。

他就不信外敌的嚣张、能抵过无数中国人对祖国的忠诚热爱。

心中略感宽慰,困意随之袭上来,他闭上眼,嘴角勾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真好听啊。

三十五章是年春节前后,崎岛国军向金陵分三路发起进攻。

四日之后,崎岛国军队突破佳定、泰伧一线的设防,向金陵外围阵地发起疯狂的攻击。

在陆地攻击的同时,金陵东郊的上空也展开激烈的空战。

双方的飞机象黑压压的鸟群一样在天空交织盘旋,射击的枪声,历历可闻。

汽车穿过几条曲曲折折的窄巷子,来到老江口。

汽车停在下关渡口。

瞿东风走下汽车,把已经挣扎到精疲力竭的卿卿抱出汽车。

寒冷的江面上,一艘英国渡轮徐徐驶来。

船身在江面上划过一道长长的白线。

离别也在内心里划出长长的伤口。

他的脚步不自觉放慢了些。

她就势抓住码头的栏杆,死死地抓牢。

他不得不停住脚步:卿卿,我跟说了多少遍,这不是任性的时候,你必须走。

我没有任性。

恰恰相反,我清醒地知道我必须留下来。

你难道不知道金陵有多危险?她反问:为什么你不一起逃走?我是总指挥,当然不能临阵脱逃。

可是我是妇女抗战联合会的主席,这是你亲自任命的。

如果我第一个逃走,那些姐妹们怎么办!既然你很清楚主官逃走会影响军队士气。

难道那些冒死留在金陵参加抵抗的女子们,她们不需要女界的领袖为之鼓舞勇气吗!瞿东风一时有些语塞。

片刻的僵持里,江边的寒风象小刀一样割在人的脸上。

他摘下手套,用温热的手掌捧住她的脸:金陵女界的领袖并非只有你一个人,你不必想那么多。

你只要知道你是一个妻子,一个孩子的母亲。

现在,你的丈夫很担心,不想你和孩子有任何危险,你难道不能体谅?我知道你担心我们……她握住他的手,默默地感受了片刻他掌心里的温暖,然后,将他的手缓缓拿开。

她转过头,望着浪涛滚滚的江流,凛冽的江风把她的长发吹得肆意地飞扬起来,风,是你让我知道现实不是理想国。

让我逐渐明白,我应该坦然接受现实里诸多的残酷,把属于自己的责任担当起来……你和我谁都明白,我们不是一对普通的小百姓,我们的责任不只是担负一个家庭。

现实就是如此。

你有跟敌人血战到底的决心。

我也有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她的目光从江面转向他,风,请让我跟你站成一个高度,成就我们的骄傲。

好吗?他抬起手,拨开遮到她面前的头发,看着她的眼睛,深深地看了良久。

江风很大,大得耳朵里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和汽笛的长鸣。

静静站在江边的两个人,终于转过身,朝码头外走去。

两个紧靠在一起、并肩而行的身影被冬日的阳光拉得很长、很长。

另外一辆汽车在江边码头缓缓停住。

南天明没有马上推开车门,而是掏出一只红色锦匣递给静雅。

静雅打开锦盒,里面放着一枚戒指,四颗小钻石簇在一起,好像一片幸运草。

南天明道:本来不该这么早送给你。

大战在即,人命难测,所以现在就拿给你了。

我怕如果我出了事……不要说这样的话!静雅脱口制止,声音急促,听上去有些尖利。

南天明点了点头。

静雅拿起戒指,仔细地打量,阳光透窗而入,钻石在阳光的照应下散发出一种令人眩惑的光亮,几乎让人在一霎那间错觉世间有永恒的存在:你告诉我西洋的男子送女子戒指,是求婚的表示。

你送我这个戒指,是为了什么?同样的表示。

你……她转头看着他。

他神色沉静,脸上带着平和的微笑。

他也看向她,他的眼睛里就象装着大海水,有一种很宽阔、很深厚的力量,好像能把人一下子包容起来。

这多天,只要她看到这双眼神,她的心就会定然很多,那些撕心裂肺的悲痛也仿佛减缓了许多。

南天明道:你不用现在答复我什么。

如果这场战争结束,我还能活着见到你,到那时候,你再做决定吧。

我现在向你表示此意,是希望你能了解,即便章砾不在了,象你这样美丽可爱的女子,会有很多男子象我一样喜爱你。

你的未来还会有很多幸福。

静雅轻轻盖上锦匣,嘴角微微翘起,这些天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谢谢你,天明。

可是这个礼物我不能收。

南天明看向她。

静雅也看向他。

南天明第一次感到静雅看他的眼神跟以往有所不同,以往的静雅多是羞涩的、给人楚楚可怜的感觉。

这时候静雅的眼中却有一种让他陌生的光亮。

天明,我知道你是一个处处为别人着想,肯为别人牺牲自己的人。

你这么做是想让我振作起来。

可是,你并不真正爱我,实在不必用这种同情的方式来拯救我。

静雅……静雅深深吸了一口气,泪水还是忍不住涌上眼眶:你不用再骗我。

我是恋爱过的人,我知道一个男子真心喜欢你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她抹掉流下来的眼泪,笑了笑,你真的不用为我担心,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静雅了。

我跟姐姐学了很多东西,我参加了妇女联合会,也向别的姐妹学了很多,我已经知道该怎样靠自己活着,坚强的活着。

南天明深深看了一眼静雅。

这时的静雅在他眼里异常的可爱,那是一种值得他尊敬的可爱。

时事造英雄,时事同样可以改变每一个人。

他没有想到,在不知不觉间,静雅竟然已经发生了如此巨大的转变。

这就象看到一只蝴蝶经过长久的自缚,终于破蛹而出。

看到静雅的变化,他内心也生起一种崭新的希望。

他忽然想,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也许哪一天他真的会爱上这只美丽的蝴蝶。

可惜,那些追寻一个女孩子的热情已经在往昔的迷梦里燃烧殆尽。

国难当头,他毋宁把全部的生命和热情、燃烧成杀身成仁的勇气。

他深刻地明白,所谓生死之际要看得破,破则不惧。

——心中有一份对感情的眷恋,就会多出一份对死亡的恐惧。

这个时刻,他不会让自己被任何情愫羁绊。

姐姐?静雅看到从码头走回来的卿卿和瞿东风。

静雅推开车门,迎上去,姐姐,你还没有上船。

我不走了。

静雅大吃一惊:不走了?远郊传来炮火的轰鸣,远处的天空上一架冒着黑烟的飞机向地面坠落下去。

罗卿卿下意识握住瞿东风的手:这个时候,我想我应该留下来。

静雅立刻道:姐姐不走,我也不走。

静雅,不要说孩子话。

你跟我情况不一样。

你在金陵没有牵挂,母亲她们还在平京等着你呢。

静雅看了眼卿卿和瞿东风握在一起的手:我知道姐姐有所牵挂。

可是,在静雅的心里,姐姐也是我的牵挂啊。

姐姐怀着身孕都敢留下来,我为什么不能在这时候给国家做些贡献?我可以参加医护队,我知道我能做很多事。

看着真心恳求的静雅,宛然看到在瞿东风面前的自己,罗卿卿不得不点了头。

她紧紧握住静雅的手:好妹妹。

爸爸在天有灵,一定会为他的女儿感到骄傲。

三日之后,崎岛国军队冲破金陵外围阵地,集中步、炮、空协同的威力向金陵各城门展开猛烈的进攻。

南天明走进瞿东风的临时指挥部:瞿司令,我有一事相求。

何事?能否给我一支小部队,我想参加守卫战。

瞿东风没有马上回答,沉吟了片刻,道:古语说:文死谏;武死战。

作为外交官,南先生是难得的人才。

但是作为军人,南先生从未带兵打过仗,恐怕不太合适。

南天明事先也预料过瞿东风会有这种答复,瞿东风的这个理由可能是真实原因,也可能是对他还缺少足够的信任,他便不再强求:既然瞿司令说文臣死谏,那么在下对沪城之役正有些想法,不知道瞿司令可有兴趣听一听?请讲。

当初瞿司令驻守晋安城,仅以一个军的力量打败十倍于己的对手,令天下英雄无不折服,也令在下心生敬重。

瞿东风看着金陵的地形沙盘,催促道:南先生到底想说什么,尽请言明。

南天明于是单刀直入道:可是,我在沪城之役,却没有看到瞿司令当年那份血战成仁的决心!瞿东风一愕,抬起头,瞪视着南天明。

南天明继续道:沪城一战,如果要取胜,就该跟敌人拼个你死我活,血战到底。

如果想自保,就该提前撤退,保存住实力。

可惜,实际的结果却是:既没有血战到底,也没能从容撤退。

恕在下直言,我实在不敢相信如此拖泥带水的一场仗,居然出自瞿司令的指挥!瞿东风豁然站起身:如果人人皆可当事后诸葛亮,我能比你分析得更漂亮!南天明不卑不亢、直视着瞿东风:好,那就请容我这个事后诸葛再多说几句。

以我看来,当年晋安之战,瞿司令心无牵挂,壮士一去不复还,满腔俱是誓死一搏之勇气。

现在沪城之战,瞿司令心中已有牵挂。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纵然亲赴前线,对生死已少了一份看破的胆气。

够了。

我现在要的是行之有效的军事计划,不需要旁人酸文假醋、跟我谈论什么胆气。

瞿东风摆了摆手,示意南天明可以出去了。

南天明走后,瞿东风坐在沙盘旁边、沉默了很久。

一抬眼,透过朱红色的雕窗、正看到夕阳低垂天际,红得像血,也象大片的石榴花。

炮火在城墙周围炸响,城头的天空上几乎能看到缕缕硝烟。

于是,他想到晋安城那场仗,他中弹倒下去,以为自己死了——大片的猩红色,卿卿带着石榴花朝他跑过来——直到那个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那个小丫头在他心里的分量。

他悠悠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南天明的确点到了他内心的软肋。

当时在晋安城他敢以死相拼,正是因为他对卿卿的感情还没有十分浓厚,而他在政治上的地位也急需那场仗得以扶摇直上;现在他大权在握,对卿卿更是已经爱入骨子里。

江山美人双得,是上苍对他的眷顾,但、也因此让他对死亡生出前所未有的畏惧。

他简直不敢想象,艰苦经营得来的一切、就那样,双手一撒,顷刻成空。

经过一昼夜的激战,敌军几次炸破城墙、窜入城内,又被金陵守军奋力打回去、修好被轰毁的城墙缺口。

战斗继续到翌日正午,雨花台的关口再也支持不住了……报告司令!守卫士兵在门口禀告,总统府警卫队派来一名士兵,要求见司令。

瞿东风道:什么事。

来人说是南天明派他来的。

让他进来。

总统府警卫队士兵走进来,立正行了个军礼:报告司令,南次长已带领总统府警卫队全体官兵,赴雨花台增援。

什么!瞿东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警卫队就那么三四百人,他去送死?士兵递上一封信:南次长让我转交给您。

瞿东风展开信件,上面只有一行字:——功名之际要看得淡,淡则不求;生死之际要看得破,破则不惧。

不求不惧,则无往而非乐。

信纸在瞿东风的手心里、被狠狠揉成一团:他果然去送死。

瞿东风心里明白,当初和崎岛国人谈判、南天明背负了卖国软弱的骂名。

现在南天明这样做,是想以死求仁,向天下人表明抗战爱国的决心。

传我的命令。

他叫来通讯员,从我的近卫队调拨五百人,增援雨花台,统一听从南天明指挥。

虽然时值冬日,圣母堂改建的战时医院里仍然显得闷热,到处弥漫着血腥、排泄物、汗臭的味道。

金陵保卫战一打响,这所距离阵地较近的临时医院便收容了大量从战场上抬下来的伤员。

医院很快人满为患,伤病员超过了它能容纳的几倍数量。

罗卿卿前来慰问伤员,看到医院人手极度短缺,立刻召集起一些女界的志愿者前来增援,自己也留下来帮忙,整日不离医院和病房。

快!快!走廊里匆匆抬过一副担架。

不知道为什么,正经过走廊的罗卿卿突然下意识地停住脚步。

担架旁边、一个满脸血污的战士对医护人员哭喊道: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活南次长啊!南次长?南天明!一刹那,她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凝住了似的。

想跑上去看看,身体却僵住了,动弹不得。

更有一种恐惧让她不敢上前,惧怕看到残忍的真相。

担架被抬进手术室。

小战士扑通跪在门外,抱住头、呜呜哭泣起来。

你的长官是……南天明?小战士听到背后有人问他,回头,看到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

在总统府执勤时,他见过罗卿卿,只是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不敢确认,结巴着道:瞿……夫人?罗卿卿点了点。

是。

我们长官是南天明。

瞿夫人您要让他们救救我们长官!你们长官伤的严重吗?小战士的眼泪又淌下来:南次长说他已经不行了。

他要我们继续战斗,不要管他。

是我硬把他从阵地上背下来的。

罗卿卿倒退了一步:怎么会这样!小战士抽着鼻子道:敌人太厉害,八十八师孙师长从城墙爬进城里,想渡江逃跑。

南次长去劝他继续打。

孙师长倒是被劝回去了,可是,南次长在回来的道上,正遇到轰炸机扫射,就中了枪……小战士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罗卿卿反复地自语,心里空落落地发着冷,冷得浑身不住地发抖。

她看看小战士,又看看手术室,又看向窗外。

心慌意乱,目光根本找不到安定下来的地方。

她想她一定要为天明做些事,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留住他的生命。

可是。

她又能做什么?又能拿什么跟死神对抗?她的目光终于牢牢地定在窗外的天空上。

她一向不愿相信天地鬼神,这一刻,却忍不住向苍天默默祈祷起来。

就在医生给南天明做手术的时候。

又有两名重伤员被抬到手术室外,等候手术。

手术室的门被打开。

小战士奔向医生:大夫,我们长官他怎么样?医生没有立刻回答,表情有些沉重。

罗卿卿立刻走上去,道:请尽全力抢救这位伤员。

他是我的好友。

医生道:瞿夫人,每位伤员我们都尽全力抢救。

只是,现在缺少必须的医药,设备也太简陋。

这位伤员伤势非常严重,以现有的条件我实在无能为力。

如果能够马上转送大医院,也许会有一线生机。

那就立刻转院。

罗卿卿道。

医生满脸难色:现在根本没有运送伤员的车子。

用我的车。

我去护送。

不行啊,瞿夫人。

瞿司令特意命令我们务必保证您的安全。

汽车开在路上,正是敌机轰炸的目标,您怎能去冒这个风险!医生还要再劝止,护士走上来,想说什么,又碍于医生在跟罗卿卿说话、没敢开口。

罗卿卿猜到护士是来提醒该做下面的手术了,她不能耽误其他伤员的抢救,只好对医生道:你放心去做手术吧。

我知道该怎么做。

医生进手术室后,罗卿卿立刻命人把南天明抬上自己的专车。

她坐进后车座,让天明的头枕在她的膝盖上,她一手拿着输液的吊瓶,吩咐司机道:去金陵医院,要快。

小战士手疾眼快地钻进汽车:瞿夫人,让我照顾南次长吧。

路上不安全……罗卿卿打断道:没有时间多说,快开车!就在罗卿卿的专车冒险开往金陵医院的时候,敌人的侦察机发现了这所掩蔽在树林中的临时医院。

不多时,三架轰炸机呼啸而来,成吨成吨的炸弹入雨落下。

小教堂轰然倒塌,周围的树林变成一片火海……南天明躺在后车座上,他睁不开眼,却看到满眼烈火,鲜血,滚落的头颅,烧焦的尸体……经过漫长的痛苦折磨,恍惚之间,他好像脱离了满身腥血的肉体。

远处,一道巨大的光柱从天而降,那样柔和安详。

光柱要把他带往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没有利益纷争,物欲横流;也没有英雄儿女,恩怨仇情。

只有无尽的平静,长久的欣然。

他想,那样的世界是他想去的地方。

他朝光柱慢慢走去,慢慢走去,只是,脚步很沉,很重,心里好像仍有一丝羁绊,斩不断,理还乱,扰扰红尘,自己到底在留恋着什么……天明——你要活着。

耳边,传来一声呼唤,那样的悲伤,那样的熟稔。

是卿卿在叫他。

卿卿——这个名字,他原以为在内心深处已变得无足轻重,但是,这一刻,竟然如此沉重地敲击着他的灵魂。

令他脚步凌乱,肝肠寸断。

令他不得不驻足,深深回顾。

苍茫人世,那颗迷茫游弋的心灵、似乎从见到她的那一刻就倏然安住了。

上帝把人一劈为二,在寻找的迷途上,他曾经以为她就是他失去的另外一半。

他张着缺口,耐心等待,等着和她慢慢靠近。

而,等待的结果,竟是眼睁睁看她成为另外一个男子失掉的肋骨。

那一刻,知道她爱上了别人,他多么从容,优雅地送出祝福,慷慨地帮助她得到幸福。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缺口还大张着,流着浓而腥的血。

天明,求求你,活下去——卿卿的声音已经转成哽咽,她在为他哭泣。

他有几分懊恼,加快了回去的脚步,不该让她哭,不应该。

他对自己说过,不管得到失去,都要让她幸福。

不能为她留住过往,也给不了她未来,至少,这一刻,他要回去,帮她分担一些悲伤,哪怕帮她擦一滴眼泪也好。

他是多么不愿见到她哭泣……卿……不……要哭。

嘴唇艰难地翕张,他慢慢说出这句话。

天明!你……在跟我说话?罗卿卿把脸凑近南天明,再跟我说句话好吗?啊,不,不,不要讲话。

要保存气力。

你会好的,很快就会好的。

到时候,再跟我说话。

说很多话。

轰炸圣母堂的敌机,不久之后,就发现了这辆飞驰在路上的汽车。

立刻嗡嗡地追击过来,向路面一连投下数发炸弹。

司机为躲避炸弹,紧急向道边打把。

汽车一下子冲下道路,翻进路边的土沟里。

天空浓云聚集,太阳没进云层里。

天气转恶,轰炸机放弃了低空侦查扫射,轰隆隆地向远处开去。

天上落下雪花,南方的冬天暖和,雪落地就化了。

小战士第一个从车窗里爬出来。

顾不上浑身疼痛,急忙爬向后车门,连声呼唤道:南次长!瞿夫人!小战士喊了好几声,才听到后车座上传来瞿夫人微弱的声音:快……救南次长。

这时候司机也从车子里爬出来,和小战士合力把南天明从车里抬了出来。

司机来拉罗卿卿:夫人,您还好吗?罗卿卿没有把手递给司机,催促道:我没事。

快,把南次长抬去医院。

夫人,我们怎能丢下您!罗卿卿厉声道:他命在旦夕,快去!这是命令。

瞿夫人的口气坚决,司机和小战士只得从后车厢抽出担架,两个人抬起南天明向医院赶去。

罗卿卿强撑着身体,从车里爬出来。

翻车的时候,她头部受了撞击,昏厥了一阵。

这时候,只感到头痛欲裂,视野跟着模糊起来。

腿上也疼得厉害,一摸、满手都是血。

身体一时站不起来,只好匍匐着、爬到旁边的树丛里。

挣扎着坐起来,靠在树干上。

抬起头、看到漫天翻飞的雪花,心中突然生出一阵酸楚,好像回到小时候,回到妈妈身边。

她蜷缩起身体,紧紧护住腹部。

感到孩子在里面轻轻动了下。

一瞬息,她的眼泪刷地掉下来。

这时候、才意识到,经过这多变故,这么多波折,一直伴随着她,一直跟她不离不弃的,竟是这个孩子啊。

原以为最弱小、最娇嫩的小生命,竟然有这样坚强的力量。

多少次心力交瘁,几乎放弃,都是因为这个孩子,才让她咬牙挺了过来。

谢谢你,我的宝贝……谢谢你还活着,谢谢你没有丢下妈妈。

她默默地流着泪、用双臂紧紧拥抱腹中的孩子,感到孩子也在里面静静地温暖着她。

雪花轻轻地落在身上,却没有一丝侵袭的味道。

好像一个个跳着舞的精灵,欢欣地从天而降,化进大地的怀抱,化成滋养,等待在来年春天催发出漫山遍野的生机。

北风凄惶,大地苍茫,雪花从窗外乱飞进来。

崔炯明紧走几步,去关窗子。

窗子关上了,手却扶在窗框上,看着窗外的乱雪,心里乱成一团。

瞿东风吩咐他随时关注夫人的情况,刚才他给罗卿卿所在的圣母堂医院打去电话,竟然打不通。

他立刻派人去侦察情况,得到的消息竟是圣母堂已被炸为平地!崔炯明感到内心一阵刀割样的疼痛,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个消息告知瞿东风。

勤务兵进来禀告:崔副官,司令让您去一趟。

崔炯明走进指挥室,看到瞿东风正背着手,看着金陵地形图。

瞿东风把崔炯明叫到身边,一指水西门地带的码头:如果金陵不保,你让夫人在这个地方跟我会合。

夫人她……听到崔炯明的口气,瞿东风猛然回过头:她怎么了?崔炯明听得出瞿东风的声音在发颤,虽然心里万般不忍,可是总得说实话,狠狠一咬牙关,道:刚刚得到消息,夫人所在的圣母堂医院遭到敌机轰炸,只剩一片瓦砾。

瞿东风转过头,面对地图,许久没有说一句话。

崔炯明看不到瞿东风的表情。

只看到瞿东风微微颤抖的背影,崔炯明能料到瞿东风现在正忍受何等煎熬。

司令,毕竟没有得到夫人的准确消息。

我看,也许事情没那么糟糕。

这句安慰说出口,崔炯明自己都觉得没有多少说服力。

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忽然听到瞿东风道:给我拿支烟。

崔炯明端来烟盒和打火机。

瞿东风抽出一支烟,拨了好几下打火机,也没把烟点着。

让我来。

崔炯明拿过打火机,帮着瞿东风点着烟。

瞿东风沉默着,慢慢吸完一支烟。

军靴踩过丢在地上的烟头,瞿东风道:把通讯员叫进来。

通讯员闻讯进来,听到瞿司令说道:我命令:全体守军,誓与金陵共存亡。

停泊港口的船只一律撤走。

禁止任何部队渡江撤退。

如有不听制止的,可以开枪射击。

是。

通讯员听令行礼,快速走出指挥室。

崔炯明心头一紧,他刚进来的时候,瞿东风还有撤退的打算,一支烟的功夫居然就改变了战略计划。

他忍不住看向瞿东风,在瞿东风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冷峻的平静。

这副平静却让崔炯明浑身打了个寒颤。

他俨然看到当初在晋安城时候的瞿东风。

看来,司令要破釜沉舟,下了不惜殉国的决心!司令……瞿东风扬手,打断崔炯明: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我马上要去雨花台督战。

但是你不要跟去。

我要你保住性命,如果金陵最终失守,你代我转告父亲,我没有别的话,只恳求他一定将抗战最高指挥官之职做到底,只要能把敌人赶出国门,我虽死无憾。

崔炯明只得听令,留在指挥部内。

隔着窗户,看到瞿东风站在高台上,对将士道:忠诚义勇的官兵们,为国家民族而牺牲,虽死犹荣。

现在各位官兵每人都是一个指挥官,立誓不让敌旗插在金陵!每个人注意掩护,避免敌人机炮轰击。

敌人如果接近,即行沉着射击,子弹打完了,上起刺刀杀敌;刺刀杀断了,用枪柄击敌;枪柄击断了,用双拳打敌;双手打坏了,还要用牙齿咬敌!崔炯明眼前立时一片模糊,转过身,摸了一把泪水。

看到瞿东风的书桌旁边,那张烧得只剩一半的纸。

刚才看到瞿东风用打火机烧掉这张纸,他不知何意,这时走上前,捡起来一看,才知道是战争刚打响时瞿东风的誓师文告。

剩下的半张纸上,还能看到瞿东风笔力遒劲的几行字迹:……生为军人,死为军魂后人视今,亦尤今人之视昔吾何惴焉!今贼来犯,决予痛歼力尽,以身殉之此誓三十六章(修改)城头的枪炮声更紧了。

天气越来越冷。

雪花纷纷撒落,一层一层盖在头发,睫毛上。

罗卿卿蜷缩在树下,一阵阵发着抖。

但是,她冻得乌紫的嘴角始终含着微笑。

那是对敌人和死神的嘲笑。

她知道死神不会胜利,她和腹中的孩子正在一点点积攒着活下去的力量。

就像,她坚信,金陵不会失守,敌人一定会被赶出去。

终于,她用力拨开脸上的雪,扶着树干站了起来。

她大口大口呼吸着寒冷的空气,挣扎着向前面走去。

一步、一步向前坚持,把那些长长的人生的哀痛都抛弃在身后的雪雨凄风里。

乱雪纷飞,她的视野一片模糊,身体疲乏到极点,意识也跟着模糊起来。

太累了,好想睡一会儿啊。

再也走不动了,她膝盖一软,跪倒在雪地上。

她闭上眼,冰雪清冷的世界里,好像看到了东风,一身戎装,在风雪里看着她和孩子,说——卿卿,站起来。

风——她向迷茫的意识里伸出手,就象被他温热的手掌抓了住,她慢慢撑住身体,慢慢的爬起来。

踉跄着,坚持着,一步、一步继续向前走去……瞿夫人——汽车开过来,有人在车上大声招呼。

她别过头,眯起眼,向路面看去,隔着风雪看到几个人跳下汽车向她跑过来。

她身体忍不住地打晃,可是她终是没有倒下去,笑着看着营救的人们跑到身边来。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

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有小时候的胡同,有甜甜的石榴,一个小小的孩子朝她跑过来,叫着妈妈……突然,一架轰炸机张着黑翼掠过天空,炸弹在她和孩子之间炸裂……她惊出一身冷汗,突然睁开眼:孩子!孩子……护士和副官听到瞿夫人的呼喊赶快凑过来:孩子没有事!夫人请放心。

她嘘了口气,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正躺在金陵医院的地下室里。

为躲避空袭,金陵医院在战前已把地下室改建成容纳近千人的防空洞。

当时,她作为女界领袖来这里视察过。

没想到,几天后自己就躺在了这里。

意识完全清醒过来,她问道:天明……天明他怎么样?护士不太明白瞿夫人在讲什么,守在一旁的副官忙道:夫人请放心,南次长他已经过抢救,医生说手术很顺利。

他还活着?是。

仗呢?仗打得怎么样?仗也打得很顺利!副官忍不住口气有些激动,瞿司令亲自去中华门督战,我军将士士气大涨。

已把敌人打出了城外!她长长吐了口气,本想再问几句,身体实在没有一点力气,又昏昏地睡了过去。

天明——朦胧中,南天明听到有人呼唤他。

是女子的声音。

卿卿……他下意识地回应了一声。

病床旁边的静雅吃了一惊,急忙俯下身:天明,你醒了!卿卿——南天明又闭着眼、嗫嚅了一声。

静雅的嘴角皱出一痕僵冷的纹路,但是,这种表情稍现即逝。

她轻轻抚摸着天明的额头,在他耳边慢慢说道:卿卿已经没事了。

你要好好休息,要好起来。

说完这句话,一滴眼泪已经从她眼角滚落到腮边。

小护士走进来,对罗静雅道:护士长,您刚输完血,请去休息一会儿吧。

静雅掀开胶布,看了眼胳膊上小小的针孔:已经没事了。

她站起来,接过小护士的药瓶,南次长由我来看护。

现在人手不够,你快去照顾别的伤员吧。

小护士走后,静雅给天明换了药。

坐在病床前,看着他。

他失血过多,脸色苍白。

即便是这样,他看起来仍然是那么英俊好看。

那些情窦初开时的眷恋和相思,不合时宜、又抑制不住地漫卷上心头。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捂住泪流满面的脸。

虽然告诉姐姐天明已经脱离危险,可是她心里清楚,天明血压不稳,昏迷不醒,随时都有死亡的危险。

她抬起头,透过天花板,想象着外面血腥的战场。

她双手交叉,捂在胸前,默默道:天上的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世上最悲哀的事情,就是看着爱的人流血,自己只能流泪。

砾,我悔恨没有跟你同赴战场,没有机会把我的血输给你。

我愿将这残余的生命,追随你的英魂!请求你,请求你保佑他,保佑他们。

让他们少流些血,让敌人快些被打败吧……在金陵总统府的后花园里,小假山旁,一条斜的走道通向地下防空洞。

防空洞内,灯光惨白而昏暗。

南宗仪焦躁不安,一会儿坐到沙发上,一会儿又站起身来来回回踱步子。

他忽然停住脚步,对秘书道:给医院挂电话,问问天明情况如何。

秘书应声出去。

南宗仪站在书桌旁,内心的苦楚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不得不弓着腰、手臂支撑在桌面上。

他大口地呼吸着地下室阴冷的空气,又想起,天明走前那一幕:你这是干什么!你要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父亲。

请让我去吧。

您很清楚,上次跟崎岛国之谈判,如何损害了我们父子之声誉。

那样的骂名,我不堪背负一世。

耻辱的骂名,只有用以死求仁的鲜血才能洗干净!你……你给我站住!我告诉你,告诉你……就算你丢了性命,瞿东风也不会让你有好名声!为什么?你跟我进来,我告诉你为什么。

什么!父亲,罗臣刚是你……明白了吧,孩子。

现在,很多人在怀疑罗臣刚遇刺跟瞿东风难脱关系。

瞿东风正苦于找不到让他洗脱干净的办法。

如果知道这个真相,你说,瞿东风哪可能让你当名垂千古之英雄?他只会把所有最肮脏的罪名都加到我父子头上,以成就他自己的美名。

瞿军领导这场抗战,也是给自家打天下。

孩子,你以为你在以死求仁,其实是在给他人做嫁衣裳啊……父亲,请您不要再说了。

事至如今,难道您还有叛国联敌的幻想?那绝非幻想!沪城一败,瞿军元气大伤,士气一落千丈。

众所周知金陵易攻难守,瞿东风在城里并未留多少军队。

可见,已做了放弃金陵的准备。

等到他一逃跑,那金陵就可谓是我父子之天下!那不是我父子的天下,是亡国奴之耻辱生涯!不准胡说。

硬打硬杀是那些武人在鲁莽蛮干!那些粗浅的武人只能加速亡国,让国人死于无畏的抵抗。

我要走的是‘和平救国’之曲折路线。

天明,难道你不明白父亲的苦心吗?天明发出一阵仰天大笑:明白,父亲的苦心我到今天总算都明白了。

好吧,父亲大人,请您奉守您那高深的理论。

就让儿子,用血……偿还一切的罪吧。

你在说什么!你给我站住!天明——天明……侍卫长的脚步声惊醒了南宗仪。

他赶快在脸上抹了一把,抹掉满脸的眼泪。

侍卫长一脸兴奋的冲过来:好消息!报告总统,前线传来消息:敌人已被打出金陵。

我军埋伏在郊外的部队,正侧击、尾击敌人。

敌人几面被打,正哭爹叫娘呢!听到这则消息,南宗仪的脸色更加难看,紧绷着脸一句话不说,防空洞中的气氛好像置身古墓之中,一片凄凉死寂。

隔了好一会儿,南宗仪才象从坟冢里苏醒过来,说了两声好,听起来却带着无比的悲哀。

侍卫长只道南宗仪担心儿子的安危,想宽慰几句,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只好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总统。

这支南宗仪身边的小侍卫队,是瞿东风亲自指派的。

南宗仪心里清楚,瞿东风明里是保护他,暗里也是一种监视。

他于是勉强作出高兴的表情,道:真是一个大好消息啊。

你继续去收集情报,我希望听到进一步胜利的消息。

是。

侍卫长行了个礼,退出屋外。

南宗仪颓然地倒在沙发里,象个泄了气的皮球。

他原以为金陵城内没有留太多守军,是瞿军感到金陵难于防守,只做象征性防守,随时准备撤退。

他实在没想到,瞿军大批主力其实藏在了四面的大山里。

对于四面山地的金陵,这是一种多么绝妙的防守战略:把少量部队留在城内,固守城池,凭借城墙和防御工事消耗敌人。

将大批部队埋伏城外,直等敌人攻城疲惫,从侧翼和尾部突然打击过来。

瞿东风这仗打得漂亮啊。

瞿东风——想到这个名字,南宗仪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颤。

原本以为,把罗臣刚至之死地之后,以他南宗仪几十年在政界拼杀的经验,对付一个初生牛犊的瞿东风、还是颇有余地的。

没想到,这只初生牛犊竟然比罗臣刚毫不逊色,甚至是更加厉害。

后生可畏——南宗仪此时此刻真正体会到这四个字的份量。

他叹了口气,掏出手帕,揩了揩渗出额头的细密的冷汗。

在金陵医院地下防空洞内,人们紧张地忙碌着。

除了个别几个特别敏感的人,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头顶上的炸弹声逐渐地消停下去。

更没有人注意到,多日阴霾的天空上,浓重的灰褐色终于渗出淡淡稀薄的日光,昭示着一点晴朗的端倪。

罗卿卿再次睁开眼,是被一阵震天的欢呼声惊醒。

这是怎么了?她问。

护士和副官见她醒过来,抢着说道:胜利了!夫人,我们打胜了!金陵保住了!前方刚刚传来捷报,我军将士破釜沉舟,势如猛虎。

敌人陷于包围,死伤残重,不得不逃跑了!医院的空场里噼噼叭叭放起鞭炮。

裹满纱布的伤员从病床上爬起来,缺了腿的伤兵用拐杖高兴地击打着地面。

每个人都象一朵欢腾的浪花。

笑着,叫着。

整个医院好像都沸腾在欢乐的海洋里了。

罗卿卿看着白色的天花板,泪水冲上眼眶,一时心里百感交集,她知道,一份捷报说的简单,这胜利二字里却不知葬送了多少忠魂烈骨……姐姐。

静雅出现在病房门口。

静雅……罗卿卿哽咽住,向门口伸出手。

静雅跑进来,一头扑倒在病床边,搂住姐姐,泣不成声:姐……我们胜了……章砾……罗卿卿知道静雅想说什么,拍着静雅的后背,用脸颊疼惜地磨蹭着静雅的头发:姐姐知道……知道,章砾也在笑呢。

听到姐姐的话,静雅哭得更加厉害。

罗卿卿哄了好一会儿才让静雅平静下来:静雅,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是病了吗?静雅摇了摇头:天明失血过多,医院血库里的血早就用光了。

我正好跟天明一个血型,就输了些给他。

罗卿卿抚摸着静雅的头发,一时心中万千感慨,却找不到任何话语表达。

轻轻地叹了口气,欠起身道:我想去看看天明。

似乎在很漫长的黑暗里跋涉了很久。

找不到天堂,也回不到现实。

那是一种游离在半空中的痛苦:一面执著着人世的尘埃,一面又无法在荆棘丛生的地面找到落脚的道路……冥冥中,感觉到一双让他心跳的目光——那样温柔、那样沉静——来自她的眼睛。

也只有她的眼睛,才能让他感到对活着的无限留恋。

意识逐渐苏醒,伤口的剧痛让他几乎不想清醒过来。

他艰难地睁开眼,看到惨白色的天花板。

天明。

耳畔传来一声很轻的呼唤。

是卿卿。

她的声音在他心里激荡起大片的涟漪。

涟漪无限扩大,扩散成人生无尽的伤口:卿……他想叫她,浑身实在没有一丝气力。

天明,我在这里,静雅也在。

她的声音,让他彻底地清醒过来。

对于现实的记忆、刀痕一样,一幕幕地袭了上来。

他无力地闭上眼睛,感到内心有一种难于抵御的脆弱,这一刻,也许更希望她不在身边。

静雅的声音道:姐姐,天明恐怕没有力气说话。

罗卿卿道:天明你不用说话,只要听我跟你说几句话。

金陵保住了。

天明,你的血没有白流。

你有那么大的勇气,敢跟敌人不惜性命的拼杀,我也相信你绝对有能力扼住命运的喉咙。

我们都是这样爱你,敬佩你。

请你,请求你,一定要坚持住,要好起来……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楚地传进他的耳朵,印在他的内心。

他始终闭着眼,没有给她一句回应。

直到听到脚步声走出房门外,他才睁开眼睛,看向空荡荡的病房门口。

扼住命运的喉咙——他想着她的话,深深地苦笑。

自然赋予人的力量其实是极其有限的。

他有勇气、舍生取义,去博取世人的尊重。

可是,他却没有自信,也不敢想象,如果罗臣刚的真正死因告白天下,他将如何在父亲和卿卿之间从容自处!罗卿卿和静雅回到病房,看到崔炯明等在房间里。

崔炯明急忙上前两步:夫人。

您身体怎么样?我很好。

罗卿卿笑道,又抚摸着腹部,孩子也没事。

崔炯明大松了口气:得知夫人在金陵医院。

司令一定要我亲眼看看夫人的情况。

夫人一切安好,司令总可以放心了。

他好吗?司令也很好。

真想见见他。

罗卿卿一时有些失神,脱口道。

崔炯明道:敌人虽已溃败,司令需要部署阻击计划。

恐怕很难抽出时间来探望夫人。

罗卿卿笑了下:是我一时犯糊涂,你不要把我的话告诉他。

让他安心前线的事。

不要挂记我。

是。

崔炯明道,我这就给指挥部去电话。

报告夫人的情况。

崔炯明走出病房,没过多久,就折了回来。

站在门口,向走廊一指:夫人——夫人,您看,谁来了。

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院长陪同着一个人快步走了进来。

罗卿卿向门外看去,看到走到门口的东风。

看到瞿东风,病房里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

小护士惊得啊了一声,急忙捂住嘴巴。

副官赶紧起身立正、朝司令敬了个礼。

坐在床边的静雅也站起来,把床边的位置腾给瞿东风。

卿卿。

瞿东风几步走到病床前,单膝跪倒,一把握住卿卿的手。

她看着他,他胡子拉碴的,眼里冲着血丝,浑身都是烟草、汗、硝烟和血腥的味道。

她想对他说话,可是心里疼得厉害,怕一张口,就要哭出来。

院长带着医生护士知趣的离开病房,崔炯明向副官和侍卫们递了个眼色,所有人都退守到门外。

静雅最后一个离开,回头看了眼姐姐和瞿东风。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揩掉脸上的泪珠,然后,笑着、把房门轻轻的掩了上。

卿……滚烫的狂喜和爱意,带着苦凉的滋味、从他胸口挤上他的喉头,挤得他浑身颤抖。

他再也说不出话,只能把她冰凉的手捧在唇边,用力地吻着。

她笑着,哭着,任凭他不停地亲吻。

终于感到他手心里的温暖,她苦捱了许久的内心总算真正地放松下来。

松弛的神智化成零零碎碎的彩色梦境,她一时间几乎分不清真实还是虚幻:风,我在路上看到你了。

嗯?你站在雪地里,对我和孩子说:‘站起来。

’我听了你的话,就真地站了起来。

我是你的妻,我不会给你丢脸,不会倒下去。

他把她拥进怀里,她的话在他心里激起强烈的感觉,刺得他心口都发疼了:我不是站在雪地里,是在你心里。

她也搂住他,隔着戎装,抚摸着他的脊背:是……是在我心里。

她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掌牵到她隆起的肚子上,你也在他心里,我知道他好想爸爸。

他抱住她的腰,隔着妻子的身体吻着里面的孩子。

她也抚着里面的孩子:他好坚强,真的好坚强……他笑道:好样的,不愧是我的孩子。

他又顿住,笑看着她,象我的卿卿。

她也笑了:算你还会说话。

虽然是玩笑话,这时候说出来,却觉得也带了别样的、沉甸甸的意味。

之后,两个人很久都不再说话。

紧紧的拥抱,在沉默里、体会着别后重聚的悲欣交集。

虽然只分开了几天,谁都觉得好像隔了整整的一场生死轮回。

风,你为什么要来?指挥部还有很多事情吧。

当然有很多事。

但是,不来看看你,不亲眼看到你安然无恙,我没办法安心做事。

她眼里闪动着泪光,笑起来:真不敢相信这是你说的话呢。

他也一笑,听起来更像声叹息:怎么,我说的话,就该冷酷无情?就不能儿女情长一番?他说着,在她的唇上留下一记深吻。

然后,站起来,整了整军装:话说回来,也真是该走了。

她忍下难过,笑道:这才象你说的话呢。

他深深看了眼她,又摸了摸她的腹部。

她把军帽递给他:快去吧。

我和孩子不会有事的。

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她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出了好一会儿神。

不知从哪里,又传来噼噼叭叭的鞭炮声。

病房里显得更加寂静。

地下的房间四壁雪白,没有窗户。

呼吸着医院特有的药物味道,对着惨白的墙壁,她却感到阳光正一丝丝地渗入冬天的冻土,温暖的春天就要来了。

金陵一役,让崎岛国军队遭到始料不及的重挫,损失了将近三个主力师团的兵力。

崎岛国国土狭小,兵源有限,在沪城之战增派了三次援军之后,已经很难在短时间内募集大批援军。

崎岛国原本的计划是:集中人力、火力,以最快的速度占领沪城和金陵。

利用南宗仪在金陵的势力建立伪政府,以中国政府的名义在中国本土征集军队,让中国人自己人打自己人。

出乎崎岛国人意料的是,他们坐收渔利的美梦竟然在金陵一战化为泡影。

在崎岛国败军退守沪城的当口,瞿正朴从平京总指挥部紧急调动多方军队围攻沪城,同时使用飞机、把瞿军一个军的精锐部队空运到沪城战场。

瞿东风一面亲自赴前线督导作战,一面充分发挥城内群众的力量、在沪城内部不断扰乱敌人。

人海战术,里应外合,沪城争夺战又将从金陵败退的敌军狠狠打击了一通,让敌人付出了2万余人的伤亡代价!在接下来的、三个月的战斗中,崎岛国军队越来越明显地显出劣势。

因为在中国战场的节节失利,崎岛国内的左翼逐渐在国会占据主动地位,主张撤军的呼声越来越强烈。

金陵的春天就在出征的号角、和一声声的捷报里,匆匆地过去了。

一夜枕上听雨。

清晨醒来的时候,推窗望去,雨已经停下来。

罗卿卿用过早饭,照例在花园里慢慢地散步。

医官说预产期就在这几天,多散散步,可以增加产力。

已经是春花红褪的初夏,却看见一片片火红的鲜花正开得热闹。

分列在甬道两侧,枝丫交叠,花红叶绿,宛然架起一座红霞流漾的天然门楼。

她走到近前去看,果然是石榴花开了。

南天明从甬道的另一头走过来。

她便高声问道:天明,能不能告诉我咏石榴花的诗。

南天明随口诵出一句:却是石榴知立夏,年年此日一花开。

年年此日一花……开。

她笑着重复着,眉头却皱起来。

南天明道:怎么了?是不是……她感觉到下腹这次不是酸痛,而是阵阵发紧的疼痛。

医官说阵痛是分娩的前奏。

她忍不住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抓住天明的手。

南天明把卿卿送回房间,小心翼翼地把她扶到床上。

看到卿卿紧皱着眉头问副官道:司令……什么时候能回来?军部刚有消息说,司令亲自督战,已把敌人逼到淞江县城。

多久能打下松江县城,那可难说了。

夫人,要不要我给司令挂个电话?不……不用了。

罗卿卿急忙制止住副官,我很好,不要让他分神。

即便卿卿强作坚强,南天明还是一眼看出她眼里的委屈。

她疼得浑身发抖,额头滋出冷汗。

他一时失神,想抚摸她的额头。

手伸出去,马上清醒过来,手指缩紧、攥成拳头。

突然心里一阵落寞的伤感。

他在自己的额头上击打了一拳。

怎么在这个时候为自己伤感起来?她越痛苦,他才必须保持清醒。

一个为自己悲哀的人,如何照顾别人?他忍住内心的抽搐,对她说道:不要害怕。

即便瞿司令不在,还有我……很多人都在你身边,我们都会守护你。

淞江南岸,前敌指挥部。

天色完全黑下来。

天上浓云滚动,江岸两边的田亩和疏落的村屋都隐没在黑暗里。

松江县城外,参战各部已开始了总攻前的最后准备。

前敌指挥部内外灯火通明。

人员川流不息,呈现出一派大战前的紧张景象。

相对于紧锣密鼓的屋外,指挥室内倒是显得十分安静。

瞿东风和十几名高层指挥员围在沙盘模型前,看着作战参谋在沙盘上最后标定敌我双方的态势。

瞿东风目光沉定,很少说话。

只在有人主动向他请示意见时,他才跟对方轻声交谈几句。

崔炯明走进指挥室,屋内的肃静让他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

他走到瞿东风身边,怕打断司令思考问题,没敢立刻开口。

瞿东风看了眼崔炯明,问道:怎么样?崔炯明低声回复道:夫人顺利生产,是公子。

瞿东风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目光转回沙盘,看着作战参谋把象征联军三路大军的旗子插在了敌军的心脏位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离总攻时间越来越近,屋外的参战部队越来越紧张的等待着攻击的命令。

指挥室内更加安静了。

没有人说话,甚至连粗重一些的呼吸也听不到。

整个指挥部处在一片战前肃静的等待里。

终于,瞿东风从红木椅里站起身,走向电话机。

整个房间,只能听到他脚上的军靴、在地板上踩踏出的有力的声响。

他拿起电话筒,对着电话发布命令道:我命令,总攻、现在开始。

瞿东风话音落后,三颗红色信号弹立即升上夜空,好像在夜幕上刺出三道血口。

指挥部东北部立刻传来炮兵部队向选定目标的炮击声。

隆隆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向着敌人发出了死亡的宣判。

数分钟炮击完成后,响亮的冲锋号响彻淞江沿岸。

各路攻击部队向淞江城发起了总冲锋。

指挥部内,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起激动的表情。

瞿东风这时候才回过头,对崔炯明道:告诉夫人,打完这一仗,我立刻去看她和孩子。

从淞江县战场传来捷报、已是十天之后。

夫人。

副官走进来,司令打来电话,问您现在的身体可能接电话。

罗卿卿急忙道:我可以。

副官出去后,不多时,卧室床头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罗卿卿拿起电话,喂了一声。

电话的另一端终于传来让她牵挂了半个月的声音:卿卿,你好吗?我很好。

孩子也好。

瞿东风顿了一下,道,卿,对不起。

实在对不起……她打断他:你有什么错呢。

以为我还是任性的小孩子,要你这样哄吗?他长长吐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这回是我欠了你和孩子。

回去之后,一定尽心补偿。

她笑了下,眼里噙了泪光:你率部在前方苦战,就是在保护我们母子。

还说什么亏欠。

他沉默了片刻。

虽然两人之间隔了将近千里的路程,这时候,都有一种错觉,好像近在咫尺,贴得那样近切,几乎能听见对方的呼吸,感受到彼此那种熟悉的气息。

他的话声终于打破沉默:孩子什么样?象我,还是象你?她笑道:自然象妈妈。

他也笑道:男孩子,还是应该象我。

我可不想他象你,那样英雄气尚。

我只要他平安快乐,做个平凡人就好。

看看,还说不怪我。

借着儿子,在埋怨我呢。

我一定争取这两天就回去。

当面请罪。

前方战事比什么都重要,你不用牵挂我们。

他忽然放低声音道:实是思念难耐。

这时似乎有人走过来,瞿东风在电话那头道:有要务处理。

只能说到这里了。

代我亲亲儿子。

放下话筒,罗卿卿让奶妈把孩子抱过来。

抱着熟睡的孩子,她低下头、在孩子粉嫩的小脸上亲了亲。

东风越说要回来,她越觉得寂寞更加难以忍受。

她把孩子抱近自己,用脸颊轻轻的贴着他的小脸。

直到这时候,才宛然在坚硬的生活里,感受到一种贴心的柔软。

一直在内心深处苦苦追求人生的完美。

在千疮百孔的现实里、一直觉得自己在隐忍,在逆受。

直到走至此时此刻,才总算从自己的世界里完全走了出来,想对充满残缺的生活,真心真意地说一声:感恩。

是的,感恩。

生活其实已给了她太多。

这个臂弯的小生命,就是一件最完美的、命运的馈赠。

抱着怀里的孩子,看着这个完美无瑕的小生命,她已不敢、也不该再因为那些虚无的奢求,对生活生出毫无意义的埋怨。

她只能更无怨无悔,更坚实地走下去,真正把握住每一分、每一秒生活厚赐的幸福。

瞿东风放下电话,看向走进来的崔炯明。

崔炯明道:报告司令,我已查实过,俘虏的女特务的确是赵京梅。

瞿东风双手放在桌面、十指交叉在一处,沉默了一会儿:当初因为大哥出面跟我要人,我才把她给放了。

她居然变本加厉,通敌叛国。

如此咎由自取,谁也没有办法救她。

告诉军法处,按律处理。

司令……崔炯明上前一步,赵京梅正怀着身孕。

她说是大公子的骨肉。

崔炯明说完,努力观察瞿东风的脸色。

以他一向对瞿东风的了解,即便赵京梅怀着身子,恐怕也难逃军法处置,何况这是大公子的孩子,他更揣测不到瞿东风会作何处置。

瞿东风道:把赵京梅通敌的证据拿给我。

审讯室外,两条狼狗把守着大门。

铁门内摆放着各式刑具。

滚热的铁炉上、烧红的烙铁泛着暗红色的幽光,空气里弥散着审讯室里特有的皮肉烧焦的糊味。

说,你都打探到什么情报?告诉给什么人?快说!审讯员厉声喝问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

该说的我都说了,我是个中国人。

是个怀了孩子的女人。

孩子的爸爸是你们第五军军长瞿东山。

就算当不了瞿家少奶奶,我也能母以子贵。

我没有道理给崎岛国人卖命啊。

赵京梅理直气壮道。

哼,赵京梅你真会演戏。

瞿军长已经过世,你非说这孩子是他的。

你怎么不敢找个活人给你孩子当爹,当面对质?赵京梅口气冷静道:我跟瞿军长的关系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你们大可以到军部去调查,看看是我在演戏,还是你在冤枉我!门口响起犬吠,士兵打开审讯室铁门、分列两边,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司令!审讯员看到来人,急忙起身,身体笔直,立正行了个军礼。

即便只是听到军靴踏进房间的声音,赵京梅已紧张得打了个通身的寒战。

正要回头,突然瞿东风把一个档案袋扔到她面前。

赵京梅下意识去看,地上那个土黄色的档案袋上标示着她的名字,下面还有一行崎岛国文字。

一霎那她那浑身都僵了。

这是她留在崎岛国特务手中的存档!看到这个,赵京梅一下子崩溃了。

浑身筛糠般地颤抖,整个人都瘫倒在地上。

黑色军靴停在她面前,头顶上传来瞿东风冰冷的声音:现在才知道害怕。

听到瞿东风的声音,赵京梅好像突然惊醒过来,一把抱住瞿东风的腿:司令——司令——求求你……我能放过你吗?通敌叛国是什么罪,你该知道。

军长……赵京梅抬头,泪流满面地望着瞿东风,我……才23岁啊。

瞿东风也看了眼赵京梅,但马上把目光转开去:你真是枉跟了我多年。

我什么时候可怜过叛徒?瞿东风这句话,让赵京梅惊恐得几乎窒息过去。

更让她恐惧的是内心那种彻底的失败感。

当初被瞿东风拒绝,已经把她所有的骄傲打碎,现在,连仅存的那一点报复的快感也彻底熄灭了。

她也无数次设想过今天的场面,设想瞿东风可能放她一马,设想瞿东风会勃然大怒。

可是,眼前的事实是:瞿东风对她只有漠然,连正眼也不想多瞧她一眼。

以她赵京梅在风月情场上的阅历,她怎么能不知道,这只能说明瞿东风心里根本没有她。

撕心裂肺,彻底绝望,她只能跪在他脚下、放弃全部自尊,哀哀乞怜:就算不可怜我,难道……难道不能可怜这个孩子。

他是瞿军长的骨血,是你的亲侄子啊。

瞿东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先前谎称怀了我的孩子,妄图破环我和卿卿的感情。

现在又说怀上了我的侄子,乞求活命。

你的话我还能相信吗?说罢,他踹开赵京梅抱在他腿上的手。

崔炯明跟着瞿东风走到审讯室的桌子前面。

崔炯明从瞿东风的表情看,赵京梅似乎已无活路,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瞿东风冷着脸说道:不管是不是我大哥的骨肉,孩童无罪,我会让你把他生下来。

赵京梅两眼一下子有了光亮:谢谢军长……啊,不……司令。

瞿东风道:但是,孩子生下来之后,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

所以,在此期间,希望你坦白交待,以求将功赎罪吧。

瞿东风走出审讯室,招呼来审讯处处长,交待道:争取通过赵京梅抓到何皓笙。

崔炯明听到这话,才心中恍然,原来瞿东风暂时放过赵京梅,是想抓到何皓笙这条大鱼。

赵京梅在特务组织——青年同志会里担当副会长,其会长便是何皓笙。

赵京梅很可能知道何皓笙的行踪。

瞿东风急于要抓到何皓笙,想必要弄清罗臣刚的真正死因。

罗臣刚遇刺当天,何浩笙正在罗府,罗臣刚遇刺之后,何浩笙立刻销声匿迹。

对于揭开罗臣刚的死因,何浩生可谓是个关键人物。

正在瞿东风准备回金陵的当口,江东县传来战争失利的消息。

敌人将特务组织安插在县城内部,特务在县城内埋藏炸药、炸开城墙,敌军乘夜偷袭,竟将已被联军收复的江东县城夺了过去。

瞿东风只能放弃回金陵的计划,将主力分南北两路、对江东县实行远距离奔袭。

四天之后,乘夜向县城发起突袭,凌晨时分即突破城墙,在街道内跟敌人展开巷战。

敌人负隅顽抗,利用碉堡,发动反冲锋。

经过两天两夜的恶战,瞿东风才带领部队攻占住江东县,将敌人的近百座碉堡抢夺过来。

根据赵京梅提供的消息,瞿东风派人突袭坐落城东的剧院,将躲藏在里面的敌军特务一网打尽。

正欲乔装逃跑的何皓笙也被抓获住。

当日晚间,何皓笙被捕的消息已传到今陵总统府。

距离总统府不远是圣玛丽公济医院。

医院由国外天主教会创立。

规模很小,只有20几间病房,专为居住金陵的外侨和总统府内部人员治病疗养。

主治医师的办公室内。

担任外科主任的德国医生格贝尔将会诊结果拿给南天明。

格贝尔告诉南天明,经诊断,南宗仪肝部所患为癌病。

诊断书在南天明手中一阵微微颤抖:还有治愈的希望吗?格贝尔道:能否治愈,要通过外科手术才能知道结果。

我们国家的艾沙里医院是治疗癌病最好的医院。

我建议总统先生出国治疗。

南天明点了点头,正要出去,又被格贝尔叫住:如有可能,请不要将诊断结果立刻告知总统先生。

对于癌病患者,我们一般建议家属不要立刻告知病人,以免令病人不安,恶化病情。

南天明又点了点头。

心里却知道,以父亲的性格,不告诉他病情的严重性,恐怕他根本不可能在现在离开总统之职、出国治疗。

在格贝尔和南天明讲话的时候,一个一身黑袍的修女、静静地走过来,等候在门口。

南天明走出去,才看到是静雅。

两厢对视,一时都很沉默。

南天明早已听说静雅已经出家为修女,正服务于圣玛丽公济医院。

他一直想来看看她,又一直担搁下来。

静雅把自己奉献给神圣的信仰,选择了内修和服务人类的道路,他本该衷心祝福,由衷赞叹;可是,每每想到静雅一身黑色修女袍的样子,一种近乎悲哀的情绪就会在他内心深处暗自翻搅。

静雅在门口已经听到南宗仪的病情,似乎有很多话想对天明说,最终,又什么也不想说了。

只是虔诚地在胸前画出个十字:南先生,上帝会保佑您的。

南天明看着静雅,她头上的那道白布让她的神情看起来更加肃穆。

她已盛开成一朵美丽圣洁的小花,从此秉承仁爱的精神度过余生。

而他,还要在污泥的尘世里继续摸爬滚打。

他也觉得无话可说,甚至有些自惭形秽,只有低头,虔敬地说了声:谢谢您。

走出医院,他对着沉沉夜色,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个世上,一切都会沉寂,一切都会淡忘,一切都会过去。

他本来不想执著什么。

可是,这一刻,他却感到无比的孤独。

这孤独如此真实,使他的内心不得不一阵抽搐。

他爱着卿卿,本来比瞿东风更有机会抓住她,却迟迟不能放下自尊,直到看她投进另外男人的怀抱才感到后悔;他追求过静雅,却没有真正向她敞开心扉,而是一副居高临下、救世主的心态,直到见她彻底抛弃世间情欲,他才感到如此失落。

这时这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个比乞丐还可怜的穷光蛋!孜孜奔劳,只为博得一个虚妄的世间好名。

终日做着高傲的姿态,其实是个无比矫情自私的人。

细数从前,自己什么时候放下过自我、真正地去爱过一个人?初夏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射进卧室。

窗外的石榴花正花姿丰满,在翠绿光亮的叶丛中开得灿烂似火。

施如玉跟着副官走进罗卿卿的临时住处。

为了防止敌机偷袭,罗卿卿秘密居住在一座林中古寺里。

掩映在参天古树间的寺院并不算大,白墙绿瓦,花木扶苏。

一条碎石铺就的蜿蜒小径把人带到甬道旁开满石榴花的院落里。

屋里传出轻声的哼唱:淡淡江南月,照微波荡漾,绿柳依依。

溶溶江南月,像娇嗔的爱人紧锁双眉……施如玉走进屋里,看到罗卿卿哼着歌正哄孩子睡觉。

见她进来,罗卿卿把孩子递给乳母:如玉,来,坐这边。

施如玉坐在床边。

罗卿卿发现施如玉脸色憔悴,眼睛里都是红丝,头发也有些零乱。

施如玉在人前一向是坚强干练的作派,今天这个样子,马上让罗卿卿想到何皓笙被捕的事情。

她看着如玉,道:你……都知道了。

施如玉点了点头:他被关在兴华门外第一监狱,我已经……去看过他了。

罗卿卿一霎时就想起,东风被关在卫戍司令部,她去探视的情景。

她握住施如玉的手,感到如玉手心冰凉:如玉……施如玉强作镇定:司令部军事法庭已经判处何皓笙死刑。

罗卿卿内心一抽,紧紧握住如玉的手,想不出合适的话语宽慰,毕竟何皓笙和如玉之间已经隔了一道血淋淋的国仇家恨。

这是谁都没有办法的事。

如玉,你来找我,是想为何皓笙通融吗?通融?他满手都是我国人的鲜血,司令怎么可能放过他?我思前想后,终是想明白,他罪有应得,我是中国人,我没有脸面为他奔走通融。

施如玉拿出一支黑色的钢笔,转动着笔杆,目光悲哀,一阵苦笑,不瞒夫人,我甚至动过愚蠢的念头,想绑架夫人,以要挟司令放何皓笙一条生路。

施如玉说着,把钢笔放到罗卿卿手里,罗卿卿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支做成钢笔形状的微型手枪!握着冰凉的笔杆,她立刻因为后怕、出了一身冷汗。

施如玉道:我跟何皓笙……她说到这里,狠狠咬住嘴唇,屏了好一会儿气,才摇头道,算了,不说他了。

夫人,其实我来这里,不是为了何皓笙,而是为了您。

我?我去探视何皓笙时候,他竟然告诉我一件令我万没有想到的事情。

他已是将死之人,我想他没必要骗我。

而这件事恰恰跟夫人最有关系。

什么事?施如玉看了眼周遭,乳母已经抱着孩子出去了。

副官正站在门外守候。

她于是身子前倾,对罗卿卿低声耳语道:何皓笙告诉我,罗总司令遇刺,表面上是崎岛国人计划的,但是,这背后却有一个人给崎岛国情报组织送去假情报,让崎岛国误以为总司令意与瞿军联盟,共同对付崎岛国,才让他们对总司令下了毒手。

这个人就是谁?罗卿卿急迫地问。

施如玉却顿了住:这个人原本不想告诉夫人。

可是,又想到,我被何皓笙骗了那么多年,险些助纣为虐,我想夫人应该做个明白人,不要重蹈我之覆辙。

如玉,你平时说话不是这样吞吞吐吐。

我想这个人一定跟我有很大关联,你放心说吧,我不会怪你。

罗卿卿口气从容,声音却忍不住有些发颤。

因为生怕施如玉说出一个人的名字。

这个人是……施如玉在床沿上写下三个字——瞿东风。

三十七章汽车绕过古寺,驶进莽林深处、戒备森严的小院。

等候多时的副官急忙小跑过来,打开车门。

瞿东风下了车。

微风从耳际悄然吹过,他扫了一眼甬道旁边,看到那些蕊珠似火的石榴花,他刚冷的嘴角不由自主撇出一丝淡淡笑意。

走进屋内,看到乳母抱着孩子,出乎他意料的是卿卿竟然没在屋里等他。

夫人呢?瞿东风问。

乳母道:夫人说想出去走走。

我劝她,还在坐月子的人,出去怕受风。

可夫人她一定要出去。

瞿东风摇头苦笑:还是这么任性。

说罢,急走两步,从乳母怀里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

小不点儿本来闭着眼,被移到爸爸怀里,半睁开了眼,忽然,小嘴一咧,笑了一下。

乳母立刻拍手道:笑了。

笑了。

知道爸爸回来啦!抱着这个又轻又小的小生命,一种平生未有过的责任感、沉甸甸的压迫上他心头。

他低下头,亲着孩子胖嘟嘟的小脸。

这时候,唯一的感觉就是要用一生的爱、好好地疼这个孩子。

因为这是他生命的延续。

是他和卿卿的宝贝。

窗外云淡风清,石榴花在微风里摇曳着一树烂漫。

柔嫩又充满韧性的枝条上萦绕着花的淡香。

五月萌苞,三阳蕴秀,半年辛苦默默等待的、是秋后万千珠玉藏的丰盈圆满。

他抱着孩子,深深地贪看。

试图从孩子巴掌大的小脸上、分辨出哪里长的象卿卿,哪里象自己。

一阵微妙的情愫在心里荡漾开,激荡出一痕一痕强烈又深刻的涟漪。

他几乎有些想流泪的冲动。

这世上,有什么比孩子更能见证两个人几乎甘愿耗上性命的苦恋?孩子张开小嘴,蹙着眉头,在瞿东风怀里不安稳地哼哼起来。

瞿东风有点紧张:他怎么了?乳母笑起来:准是饿了。

瞿东风松了口气,把孩子送回乳母怀里。

转身看了眼空荡荡的门口,问道:夫人去了哪?乳母道:夫人一准是去了庙里,这两天,夫人就爱去那。

想是给小公子进香祈福吧。

这座古树掩映的小庙,据说在二百年前,规模远胜过现在。

前朝建都平京,金陵衰落,寺庙年久失修越来越破败,香火也淡了。

现在寺里只住着几个尼姑和带发修行的女子。

寺庙的庭院里有一棵古树,罗卿卿不知道那是什么树,只是很喜欢树上开的花。

橙红的颜色,开的茶杯大小,像满树挂了许多的灯。

她走到树下,看到有一些落花,花是整朵落下来的。

她捡起一朵,拈在手心,真像一盏小灯。

她闭上双眼,想起从寺里师傅那里听到过一句:一灯能灭千年暗。

视野里是一片黑暗。

四面静得出奇,能听到花掉在地上的声音。

她不禁想,谁能在黑暗里,也给她一盏灯呢?卿卿。

寺院门口响起瞿东风的声音。

她没有马上应声,有一时恍惚、人好像僵住了似的。

他走过来,又抬高声音,叫了她一声。

她这才回过神,赶紧转身,用欢喜的声音道:你……你回来了。

怎么不好好休息。

哪点儿象坐月子的样子。

他努力想作出些嗔怒的表情,但是一见到她,已抑制不住满腔的喜悦。

一伸手,把她扯进怀里,紧紧拥抱住。

想我吗?他问。

她嗯了一声。

撒谎。

他拈住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既然知道我今天回来,怎么不在屋里等我?我……她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他笑着叹了口气,拍拍她的后背:看来,我又因为什么事儿得罪了我的姑娘。

好啦,好啦,别在这儿生气了。

回屋去说,不管什么事儿,我都先跟夫人赔不是,成不成?他眼里温柔的光亮,他嘴角宠溺的笑,让她不由自主感到自己是如此幸运的被这个男人爱护呵疼着。

她忽然想窝进他怀里,任由他用温热的手掌把她的头发揉乱。

然后,就这样,傻傻的、一辈子做一个备受娇宠的小女人,再也不想跟幸福不相关的任何事情。

可——她终是向后倒退了一步,对他说: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她没有说下去。

看了眼大殿里、正端然俯视众生的佛像。

在佛前说谎的人,会马上遭受报应吧?她于是转换了话题,道:我想问你,孩子该叫什么名字。

瞿东风道:按辈分排,孩子排到‘瀚’字。

他沉吟片刻,我看取瀚卿如何?瞿姓随我。

卿字随你。

她淡淡叹了口气:听起来倒是气派,只是怎么觉着都是出将入相的名字。

我倒宁愿他做个平凡人,多些快乐。

他笑起来:出将入相就没有快乐吗?她看到一朵花从树顶落下来,落在他肩头,又掉在了地上。

她看着地上的花,好像自言自语地说道:人可以汲汲于名,可以汲汲于利,可是,那些和快乐是没有关系的。

他摇头:我的姑娘,你太不懂得男人了。

对于有志气的男人来说,功成名就,实现抱负,便是人生最大的快乐。

她听到他的话,莫名起了一阵惊悸的感觉。

率前走向寺门:我们回去吧。

脚步匆忙凌乱,她也不知道在逃避什么。

走回屋子,就想反手关上房门。

他在她背后撑住门扇,走进来。

他用后背把房门关上,靠在门板上,一把将她抓过来,揽住,在她的额头、脸颊,唇上,密密地亲吻着,略微喘息着问道:说吧。

到底想问我什么?她还未及开口,他就吻住了她的唇。

他起初只是在她嘴吻上轻轻地啜饮,似乎在等着她说话。

见她不吭声,他的吻就变得炙热而霸道起来。

她浑身炙热,有些喘不过气,想推开他,却更紧地搂抱住了他。

张开唇,贪婪地迎迓着他探进来的舌尖。

他的舌尖有一团火,带她旋转燃烧,她整个的灵魂都熔化了。

她忽然对现有的一切生出前所未有的贪恋执著。

她从来没有感到对自己这样没有信心。

她的理智一片涣散。

她的灵魂在这一刻完全成了幸福的俘虏。

他捧住她嫣红如醉的脸,贪看着她的缠绵娇态,再次问道:你到底……她伸出手指,按在他的嘴唇上:不要问了……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傍晚时候,突然降了一阵暴雨,雷声在天际滚动,一道道闪电撕破金陵的夜幕。

站在公寓的窗前,南宗仪瞥了一眼街道,除了倾覆的暴雨,街上没有任何行人。

他顺手拉上窗帘。

转过身,看着坐在红木沙发上的女人。

胡冰玲小巧玲珑,有着秀气精致的五官。

不比姐姐胡冰艳的大气张扬,胡冰玲更有的一身小家碧玉的娇美味道。

南宗仪坐到胡冰玲身边,递给胡冰玲一杯酒:听说,特务处给你升了职,也长了薪水。

来,庆祝一下。

胡冰玲没有接酒杯,眉头微皱、看着挡在窗子上的绒布窗帘:大总统亲自来找我。

不会就为这样的区区小事吧。

南宗仪把酒杯朝茶几上一撂:好,那我就跟你开诚布公。

你知不知道何皓笙被抓到了?胡冰玲下意识浑身哆嗦了一下:知道。

那你可知道,你之处境有多么不利?胡冰玲强做一笑:不错,是我给何皓笙递的假情报,撺掇得崎岛国的特务杀了罗臣刚。

可是,您别忘了,这事情可是您逼着我干的。

就算瞿东风追查起来,我们也算一条绳上的蚂蚱啊。

南宗仪摇头笑道:现在,你已是特务局的人。

连何皓笙都以为是瞿东风派人转递的情报。

当时,瞿东风被罗臣刚囚禁,他借外国的势力除掉罗臣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只要你不出卖我,又有谁会怀疑到我?你……你会杀我灭口?南宗仪又呵呵笑了起来,脸上露出几分慈祥:当初,你帮着瞿东风窃取我的亲笔密函,我都放了你一条生路,为什么要现在杀你呢?说着,他取出一张支票和一份护照,不过,你呆在金陵的确对我不利,所以,我希望你能离开中国。

胡冰玲接过支票和护照,在手里反复摩搓着,的确是笔不小的数目,够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其实,她这辈子全部的想法,不过是能做个养尊处优的女人,才不想给政府当什么劳神子的特务。

只要有人肯给她花大钱,她才不在乎那男人是中国的阔佬,还是崎岛国的特务。

可惜,当初姐姐说,她要是不帮着瞿东风,罗卿卿就会要了她们姐妹俩人的性命。

她只好背叛了土肥。

没想到南宗仪这边又不肯放过她,她只好又帮着南宗仪递了假情报。

现在,南宗仪要她去大洋彼岸的花花世界,对于她倒也算很不错的选择。

胡冰玲把支票和护照收进手袋里,朝南宗仪嫣然一笑,搂住他的脖子道:还是大总统知道疼我。

南宗仪也搂住胡冰玲,拿起茶几上的酒杯、送到胡冰玲唇边:我不久也要出国治病。

到时候再找你叙旧。

胡冰玲摆出职业性的柔媚娇态:到时候,您不可能忘了我呀。

说罢,接过南宗仪手里的酒杯,一仰脖、喝了个干净。

这天的半夜时分,酒里的毒性发作,胡冰玲死在自己公寓的床上。

严明海走进罗卿卿的房间。

罗卿卿立刻屏退旁人。

严明海低声禀告道:胡冰玲死了。

死了?是中了毒。

不象自杀。

会是谁杀了她?这……我就不知道了。

罗卿卿看着严明海的表情:你心里好像有所怀疑。

严明海道:没有证据之前,我不能乱下结论。

但是请大小姐放心,罗总司令对我恩重如山,就算赔上一条性命,我也一定帮小姐查个水落石出。

水落石出。

她点了点头,叹息不禁在心里黯然滑落。

严明海出去后,她打开窗子。

看到早开的石榴花、已经凋谢了满地。

她就想起来,小时候,石榴花开的时候,她和东风、两个人并肩坐在石凳上,听虫鸣、听鸟叫,欣然的任凭石榴花瓣落在俩人的身上……副官进来禀告,说南天明来访。

罗卿卿请天明进来。

南天明坐在沙发上,看向对面的卿卿。

她上身穿着淡绿色蓓蕾短袖衫,下面是一条白色的长裙。

看上去,象一朵盛开的玉兰。

生产之前,她把蓄起来的长发剪短了些,现在头发还没有太长,斜斜地别了一只白水晶的发簪。

他就想起,少女时候的她,留着一头漂亮的短发。

娴静又略带一分漠离,总是静静地在他身边坐下,或是听他讲古论今,或是陪他且听风吟,只在偶尔的时候巧笑解语,引他心弦一动。

越要离开,回忆的闸门越是次地张开。

往事历历在目,那些在不经意间流走的平常小事,此时回首、竟然压得心头不堪重负。

我这次来,是想跟你道个别。

要去哪?德国。

去做什么?为父亲治病。

南伯伯得此重病,本该亲自去探望。

可惜,我这阵子也是自顾不暇。

我们认识这么久。

怎么跟我客套起来了?她淡淡笑了一下:要去多久?他停顿了片刻,道:我也不大清楚。

他的话落在她心头,一霎那让她感到微凉的滋味,仿佛秋意渐浓。

有一种直觉告诉她,他这次离开,恐怕很难再见到了。

她站起来,披了件衣服。

又给他的茶杯里蓄了些水。

啪嗒——茶杯的水里溅起一珠水花。

她的眼泪竟然掉进了他的杯子里。

卿卿?真不好意思。

她急急地要给他换个杯子。

他制止住她,问:有事吗?她在他旁边的藤椅上坐下来,看着溶着自己眼泪的那杯水。

天明这一走,她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朋友,能让她坦诚相对,一诉衷肠。

我……的确遇到一件让我十分苦恼的事情。

他默默地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施如玉曾来找过我。

她说,何浩笙告诉她,我父亲的死,除了崎岛国,还跟……一个人有关联。

谁?南天明急声问道。

我的丈夫——瞿东风。

南天明抿住嘴,眉头蹙成一个死疙瘩。

如玉说,是东风背后给崎岛国的特务递了假情报。

我派人去调查,关键的人物竟然被毒死了。

南天明握住茶杯,努力想做出些从容的姿态。

杯里的水却在他手心里剧烈地晃动起来,他只好放下杯子,靠到沙发靠背上、长长叹了口气:毕竟没有真凭实据。

施如玉的话未必足信。

罗卿卿点了点头:就算如玉说的是实话。

我也不会在这时候跟东风挑明。

不管他有多狠,多么不择手段。

国家正处危难,前线需要他,我不会在这时候让他后方沦陷。

所以,请你务必保守秘密。

我对你讲,是因为我憋得太苦,也因为只能对你这样的朋友倾吐。

说实话,我内心……其实在为不能追查下去感到欣幸……有些东西,已经成了骨中骨,肉中肉。

如果……他做了那件事,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舍。

她顿住,发出一串干涩的苦笑,你听听,我是多么虚伪的女人。

在人前扮演着高贵进步的女性,说着那些伟大高尚的口号。

而真实的我,是如此不孝,如此自私,连最起码的为人之道都没有。

这些想法本不该让任何人知道,可是我想对你讲。

我知道,只有象你这样具有高尚灵魂的人,才能包容我之污浊。

她的话、就象一把最尖利的刀扎在他心里。

他觉得他的灵魂正变成干枯污浊的渣滓,再难挤出一点所谓高尚的甘露。

他看到她脸色苍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似的。

他能感到她内心极度的痛苦,他的心也滴出了血。

他喃喃低吟,念出一首西人的诗歌:我有两个爱人,这也并非可喜事,他们像两个精灵使我不得安宁;我的好精灵是一个漂亮小伙子,我的坏精灵是一个难看的女人。

为了引诱我进入地狱,那坏精灵从我身旁勾引走我的好精灵……为了多腾出些时间陪陪卿卿和孩子,瞿东风临时把办公室设在前院,跟后面的住宅只一墙之隔。

瞿东风把公文朝桌上一摞。

站起身,伸展了下筋骨。

精神放松下来,就想起昨天挠孩子的胖脚丫,小家伙开心的样子,他不由一笑,朝后面的居室走去。

孩子的房间里,卿卿正轻轻晃着摇篮,唱着歌哄孩子睡觉。

他走到摇篮边,小家伙看起来并不想睡觉,一会儿眨眨眼,一会儿喃喃自语。

他忍不住喜爱,把小家伙抱起来,轻轻抚摸着孩子的手心和脚底,孩子立刻手舞足蹈,笑个不停。

他笑道:瀚卿,叫爸爸。

卿卿在旁边说道:不是说好了。

孩子的小名叫希平。

他不会为这种小事惹卿卿不快,便改口道:希平啊,你爸爸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就是怕你妈妈。

你小子快点儿长大,要替爸爸好好管管妈妈哦。

她撅起嘴、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站起身,走到东风身边,亲了亲孩子的小脸。

风。

今天,南伯伯和天明要去德国。

我想去机场送送他们。

瞿东风的表情略微一沉:才生完孩子,还是在家多歇歇吧。

早已经出了月子。

你看我,身体不是很好。

瞿东风把孩子放回摇篮,手掌放在卿卿的头顶,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从没奢望夫人能听我的话。

想去就去吧。

谢谢你。

他略感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怎么最近跟我好像生分起来?她赶紧强做一笑:是吗?我倒没觉的。

恐怕,是心思都费在了孩子身上。

他揽住她,在她耳边低语:看来,我们要花些时间单独相处了。

他说话的时候,嘴里的气吹到她的脸上,让她感到又痒又暖。

她推开了他,心里泛着苦凉,脸上忍不住一阵烫红。

卿卿走后,瞿东风回到前院。

秘书已等在办公室,把一只文件袋递交给瞿东风。

瞿东风展开一看,里面是审讯何皓笙的记录,还有一封何皓笙专门写给他的信件。

信上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痛骂他是杀死罗臣刚的幕后真凶。

一派胡言!瞿东风把信件重重摔在桌上。

又点起打火机,索性烧成一把灰烬。

看着兀自乱飞的纸灰,他突然眉头一拧,双眼骤然眯紧。

崔炯明。

叫崔副官进来。

崔炯明应命走进司令办公室,还没站稳,就听瞿东风吩咐道:你马上给我查明两件事:第一,何皓笙被捕之后,何人探过监。

第二,我不在期间,有何人与卿卿来往。

崔炯明很快就送来了调查结果,说施如玉曾探视过何皓笙,在瞿东风不在期间,施如玉和南天明都来看望过夫人。

瞿东风听完崔炯明的汇报,马上道:立即去机场,接夫人回来。

命令卫戍队逮捕南宗仪。

崔炯明道了声是。

虽然对司令突然逮捕南宗仪感到吃惊,但是跟随瞿东风这多年,他也知道瞿东风突然出手,自然有充分的道理。

崔炯明走到门口,又被瞿东风叫住。

崔炯明回头,看到瞿东风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两根手指敲击着桌面,目光有些游离。

这是一种因为什么原因而难于抉择的表情。

瞿东风一向作风果断,即便面对最艰难的战役,崔炯明也没有见过瞿东风脸上出现过这种表情。

司令?给我拿盒烟来。

瞿东风道。

崔炯明把烟盒递到瞿东风面前,听瞿东风说道:你先下去。

刚才的命令算我没说。

听到这句话,崔炯明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忍不住又看了眼瞿东风:您的意思是……怎么?不习惯我收回成命。

听到瞿东风这么说,崔炯明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记得瞿东风曾说,指挥家之大忌:不是五毒俱全,而是犹豫不决,朝令夕改。

所以,瞿东风从来不会轻易下命令,而一旦命令出口,定是言出必行。

逮捕南宗仪不算件小事,但南宗仪的总统之职本来就是傀儡的位置,以瞿东风现在的势力,想扳倒南宗仪,应该不算件太困难的事。

崔炯明实在想不清楚瞿东风为什么会在这件事上犹豫不决。

崔炯明出去后,瞿东风独自走到后院,这才注意到,石榴花已经凋谢,结出了青滑的石榴果。

他在条石凳上坐下,点起一支烟。

深吸了一口,慢慢地吐出来。

散开的烟雾让他内心也升起一层迷茫的雾气。

往事漫卷上心头,隔着岁月烟尘、他试图想看清浪花淘尽之后,生命到底能沉淀下些什么……喜欢上卿卿,似乎是石榴结果的时候。

梳着大辫子的小姑娘,叫着东风哥哥,央求他帮她剥开石榴壳。

他掰开红红的石榴,亮晶晶的石榴籽掉进她手心。

她开心极了,拈起一颗,送到他嘴里。

唾尝到那点甜蜜的滋味,他少年懵懂的心怦然一动……就从那时候起,他开始注意卿卿的一言一笑,有时候,还会梦到她。

平心而论,那时的喜欢其实非常淡,毕竟卿卿还是小姑娘,而那时他更关注的是如何斗败大哥,如何让他和母亲在家族内生存下去。

他虽然一向是个充满自信的人,现如今,却不得不对命运生出几分怵惕。

谁会相信,少年时的朦胧心动,会变成现在这入骨及髓的眷恋。

谁又会相信,指挥能事回天地,学语小儿知姓名的瞿东风、正剧烈地害怕着失去一个女人。

天阴下来,冷白的光线透过云层。

风很凉,嘶嘶地穿过竹林,竹子东倒西歪,树叶乱飞,满院的花草都晃动起来。

他想起身回屋。

但是,仍旧坐在原处。

这种感觉,好像在跟自己打赌。

是的,不管实事如何,他大可以先把罪名安立到南宗仪头上。

当时,南宗仪私通崎岛国的信件落在卿卿手里,南宗仪为自保,有足够之理由对罗臣刚先下手为强。

以他瞿东风之能力,只需略施手腕,制造点证据,便可博得卿卿的信任。

但是……他抬起头,看着黯淡的天光。

在他的世界里,有些人天生要他保护疼惜,比如亲人;有些人注定要他拿起刀剑,比如对手;只有一个人,就象血液一样,已充斥了他全部的生命,让他想刨开胸膛,用最坦诚的态度,用一生去爱她,并为她所爱。

他不知道到底怎样的爱情才能算完美。

他也从来不迷恋所谓之完美。

但是,这一刻,他分明感到:自己正跟自己赌一个完美的感觉。

他一个人不知道坐了多久。

直到听到脚步声,他才回过神,转头、看到卿卿走过来。

回来了。

他招呼她。

回来了。

她应了声。

怎么回来这么早?他问。

天气不好,我怕你背疼。

她看到地上的烟头,道,怎么又抽烟,对身体不好。

他点了点头。

把烟盒扔到一边。

她扶住他肩头:进屋吧,外面风大。

他又点了点头。

站起身,忽然,一把抱住她,道:你想知道,是否我杀了你父亲?她浑身抽紧,没有答话。

他的下巴摩搓着她的头发,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烟草味。

她从他的肩弯里、抬起头。

天上压着铅灰色的云。

树枝上,传来落寞的鸠啼,一阵紧,一阵疏。

清风扫过竹叶,早开的霜菊,随了风,送来淡淡冷香。

天上落下几点雨滴,落到她脸上,一阵寒噤,她什么也不敢想,觉得自己轻得好像一张纸,一丝丝感觉就能把她吹得七零八落。

雨点越发紧了。

他将她打横抱起来,抱进屋里。

走进卧室,把她轻轻放到床上。

床上铺着银色的雪缎单子,像月光下、一汪被轻风揉皱了的湖水。

他摘掉她的发簪,她的头发散开来,成了一丝一丝涟漪、向四面慢慢漾开,搅乱了他的心湖。

浓烈的爱意、带着沉重的悲情,猛然从他心底喷涌上来,一下子流遍他全身,他的肌肉都不禁起了一阵难抑的抽搐。

她仰卧着看着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嘴,他敞露的身体……他的每一处,包括那些峥嵘的疤痕,对她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吸引,勾动她浑身的热流。

她努力保持清醒,在沦陷的边沿苦苦挣扎,她憋得胸口发疼,一阵一阵的晕眩,可她一定要让自己看清他的眼睛。

他抱着她的身体,对视着她的眼睛。

她眼睛里浮着一种清冽的东西,冷冷的隔在两人之间。

忽然间,他不知道从身体哪一部分传来一阵疼痛。

疼得让他闭上双眼。

他有无数种理由为自己辩白,有无数甜言蜜语可以表达爱她胜过一切,可是,这一刻,他什么也不想说。

他不想动任何心机。

只想吻她。

他俯下身,吻着她的眼睛,她的唇……把她搂在怀里不停的吻。

他甚至想,如果不能温热她,他就这样吻下去,吻她一辈子。

被他密密地吻着,蕴蕴藉藉地缠绵,她这时才发现:原来,有些记忆留在心里,有些记忆却是刻在身体里的。

她想起好久以前,火车滚滚碾压过离愁,车窗外凄风苦雨,包厢里冷寂得凝了起来一样,只有、他胸口涡着她要的暖——她心里那一点明明灭灭的火光,在他固执的呵暖里、象一支摇摇曳曳的风烛。

那时,他紧握她的手,说:答应我,别放弃。

她流着泪,点头。

别放弃——他的吻给的更加慷慨,近乎急躁,带出焦灼。

似乎在努力唤醒着什么。

她仿佛听到空气破碎的声音,一切虚伪的,矫饰的,一切无奈和嫌隙,都轰然的坍塌了。

那隔世离空的灵魂,反而变得坦然而近切。

她终于看到:有一种承诺,虽然只是在虚无的心灵之间传递,却可以经受现实最残酷的风雨。

那种承诺,可以深深扎根在命运深处,不用刻意想起,也能锁住人的一生,不管生活有多少千疮百孔,都注定了生命最终的完美。

她倏然闭上眼,抱紧他:——我相信你。

仿佛隔夜的露水,那样透明又冰沁的润泽干渴的心脏。

她知道,她一定要爱他不可了。

听到她的话,他的吻默然停住。

他感到心被狠狠地烫了一下。

他死死抱紧她,用嘴唇霸道地锁住她的唇。

拼命的融合,互相参杂。

脉搏急切地跳动,已分不清是谁的汗水。

他想把她整个人都嵌入身体,一定要把两个人全部的灵魂都燃烧成情爱之火,他象一个突然被释放的囚徒,疯狂地夺取着失去太久的快乐和激越……他发了狂似地爱她,激得她流出了眼泪。

她不住地轻吻他,温柔地抚摸他,安抚着他滚烫的身体。

她好像看到窗外有很多树和花,满院子都是馨香的味道,小时候的石榴树也在里面,还有女贞花,海棠果,紫藤萝……绵绵密密的织成一片,向天上漂浮上去。

三十八章十年后,凤凰山,逸庐。

逸庐是一座建在凤凰山麓的三层别墅。

白色西式的石壁楼堂、配着绿色的歇山式屋顶,既显巍然大气,又不失与山峦树色的和谐含蓄。

时值深秋,阳光透过门前的大雪松,在地上投下斑驳的亮片。

几只麋鹿在草甸上奔跑戏耍。

天空干净清爽,可以清楚地看到江天相接的地方闪烁的涟漪。

逸庐门前有个门廊,刚好能停一辆汽车。

这时,一辆汽车正徐徐驶进大门,停在门廊内。

按规定,一般来访者的汽车只能停在官邸南面的空地上,只有瞿东风或瞿夫人交待过的客人才能直接驶进门廊。

车门打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率先从车里跑出来。

小女孩披着黑斗篷,戴了一顶装饰着小南瓜的尖帽子,一身女巫的装扮。

随后,车内走出一个十分漂亮的少妇,短发洋装,优雅清秀,最动人的是一双澄澈安静的大眼睛。

少妇对小女孩喊道:盈盈,不要乱跑。

盈盈却假装没听到,一个劲地向门阶上跑去。

盈盈。

少妇加重了口气。

盈盈回头看了眼妈妈,见妈妈沉了脸色,知道自己犯了错,只好跑回来,怕继续被妈妈责怪,见爸爸也下了车,一头扑过去,向爸爸讨乖。

南天明抱起女儿,轻轻戳了戳女儿的小脸蛋:又不乖了是不是。

盈盈搂紧爸爸的脖子,扭动着小身子,撒娇道:盈盈好乖,盈盈是爸爸的好宝宝。

在官邸东侧明亮的画廊里,正举办一场小型的化妆舞会。

一个扮成小豹子的七八岁男孩,蹿上跳下,十分显眼。

男孩看到盈盈走进来,马上跑过来,学着豹子的咆哮,张牙舞爪地吓唬盈盈。

盈盈小手在腰上一插,做出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又朝男孩招了招手。

小男孩凑过来,盈盈一声大叫,突然张大嘴巴,露出一对恶魔的尖牙。

男孩万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张恐怖的嘴巴,浑身一哆嗦,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盈盈则在一旁刮脸吐舌,嘲笑对方是胆小鬼。

南天明笑着,摸了摸小男孩的脑袋:瀚祥啊,男子汉可不能这么胆小哦。

杨宛平佯嗔了一眼丈夫:我不让盈盈戴这吓人的东西,你偏是惯着她。

说完,哄着女儿把尖牙取了下来。

你们来了。

大厅里,款步走来一个的女子。

一袭银丝妆花高领旗袍,西式灯绒高跟鞋,长长的波浪卷发整齐的敛在一支老银流苏的发夹里,既潋滟动人,又不失端庄仪态。

瞿夫人。

杨宛平应道。

这时,盈盈死死抓住她手里的尖牙,不停地闹着:要给希平哥哥看。

给希平哥哥看嘛。

罗卿卿轻轻推了推兀自抽噎的儿子:瀚祥,带盈盈去找你哥哥玩。

画廊的偏厅和大厅隔着一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

坐在偏厅里,可以看到大厅里的热闹,又不会被舞会的喧闹打扰。

罗卿卿和南天明面对面坐在玻璃窗后,都摘了舞会的面具。

隔着一扇玻璃,那边是喧闹狂欢的舞会,这边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和冷寂。

罗卿卿拿出一封信,递给天明:我昨天在整理旧物的时候,又看到它。

我想还是还给你为好。

南天明接过信,这是十年前他陪同父亲出国医病时写给卿卿的信。

他把父亲的罪责全揽在了自己身上,希望得到法律的惩罚和卿卿的宽恕。

但是,这封信寄出后,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直到半年后父亲去世、他准备远渡他乡,突然收到瞿东风的一纸邀请,要求他回国担任外交部长之职。

他抚着放在桌上的面具,喟然叹息了一声:我始终想知道为什么你会选择原谅。

她看着他手里的面具,幽幽道:其实,即便你不写这封信,我也已经相信了他。

东风一直没有把这封信交给我。

直到你父亲去世之后,他才拿出来,因为他知道如果早先拿给我,我一定会矛盾痛苦。

他告诉我,你在信上说的都是假话,你不过在为你的父亲抵罪,你是想我不要误会我的丈夫,希望我幸福。

那时候,我捧着你的信,泪流满面。

我知道,除了原谅,我已无可选择。

南天明点了点头。

然后,转过头,看着玻璃窗外的热闹,他好像想起很早以前的一场化妆舞会——那时候,她说在他的眼里看不到火焰,他戴着面具,不想让她看到面具背后他痴迷热烈的感情。

还好,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总算学会:对有的人须戴上面具,对有的人则应该放下自我、坦诚相对。

南天明把视线从窗户转回来,问卿卿道:总司令的手术如何?还好。

罗卿卿习惯性地搪塞了一句,又看了眼天明的眼睛,对你我不该隐瞒实情,只是请你暂时保密。

南天明点了点头。

罗卿卿道:性命是保了住。

只是……不能站起来了。

不能……南天明倒吸了一口气,可有治愈的可能?罗卿卿摇了摇头:几位医生都说机会很小。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天明,只一味看着玻璃窗那边的舞会。

就象躲在烟花落寞的角落里,看一场浮华的大戏。

每个人都是观众,同时又是别人眼里的表演者——活在自己的世界和别人的视线里,兼顾着主角和配角,不知道谁表演的最精彩,谁又能一直演到曲终人散。

我可否去探望一下总司令?南天明道。

她连忙摇头:他那个人你是知道的。

那么心高气傲不肯服输的人,到头来,却败给自己的身体……她保持着镇静的口气,眼里却隐隐浮现出泪光,他现在,除了家里人,是谁也不想见的。

逸庐的后园里有一条小溪。

天寒了,溪水变得单薄,河床子上的石头冒了出来,嶙嶙峥峥的,在寒凉的秋风里泛着青白色的光。

树叶也变得疏落,枯黄的叶子掉进溪水里,随着水波流向远处。

一阵孩子的吵嚷打破了寂静。

给我玩玩吧。

瀚祥追着盈盈,缠着她要玩那副怪牙。

就不给,我要吓唬希平哥哥。

找了大半天,都没有看到希平哥哥,盈盈加快了脚步,在园子里到处乱跑着。

栖息在溪边的一对水鹧鸪被惊飞了起来。

看到草丛里飞起来的一对小鸟,盈盈立刻拍着手尖叫起来。

一个大一些的男孩子走过来,嘘了一声:小点声。

希平哥哥——盈盈高兴极了,马上扑向瀚卿,龇牙咧嘴的吓唬他。

令盈盈大失所望的是希平哥哥并没有表示多少害怕,只是拉起她的手说:我们去别处玩吧。

不要打扰我爸爸。

盈盈眨了眨眼,看到小溪岸边,瀚卿和瀚祥的爸爸坐在椅子上,手扶着头,好像睡着了。

瀚祥趁盈盈不防备,突然一把摘下装饰在盈盈巫师帽上的小南瓜,得意洋洋地要跟盈盈交换那副怪牙。

盈盈当然不肯服输,跟瀚祥扭打玩闹起来。

盈盈从瀚祥手里夺过小南瓜,可是没有拿住,小南瓜骨碌碌地滚远了。

正好停在瞿东风的脚前面。

盈盈知道瀚卿和瀚祥最怕他们的爸爸,她也有点害怕,不敢过去,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小南瓜。

瞿东风俯身,想帮孩子们捡起来。

可是,手指跟南瓜差了一寸的距离,再也伸不过去了。

人就这样子僵住,心里一片空白。

因为夜间失眠,使他的双眼看起来很疲倦,又炯炯发光,射出两股烈烈的冷焰。

咕咕——咕,鹧鸪凄凉的啼叫隔着水传过来,似乎缠绵着温暖的天气,不想让繁华匆匆过去。

一双绣着海棠花的灯绒高跟鞋,踩过一地枯黄树叶走过来。

罗卿卿停住脚步,拣起地上的小南瓜拿给盈盈,让翰卿带着瀚祥和盈盈到别处玩耍。

打发走了孩子们,她回头看东风。

他一声不吭,只垂着头,狠狠抓住自己的头发。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可是不能让他看到,她急忙擦干泪水,深深呼吸了一口冷寒的空气。

天真的凉了。

寒意直往骨子里渗进去,她觉得嗓子一阵干涩。

一时说不出话,只能走到他跟前,抱住他。

抚摸着他的头发,用下巴轻轻磨搓着他的头顶,用绵绵密密的温柔告诉他:她是多么在乎他。

他却推开她,道:你去陪客人吧,我没事。

他说的霸气,口气却凄凉。

她仍然温柔地抱住他,知道他其实根本不想她离开,十年朝夕相处,她早已象了解自己一样了解他了:刚才天明告诉我,他认识一位老先生,平时隐居陋巷,不轻易显山露水,其实是位医术极高的老中医……他打断她,口气略带不快:你告诉南天明了?她像对待孩子一样,捏了捏他的鼻子,想逗他快乐起来:天明不会对外讲的。

这么多年的朋友,你还不相信他吗?你啊,就是要逞这口英雄气。

为你会诊的医师大都是西医,说不准中医的办法反倒更有效呢。

他重重叹了口气,带出烦躁:折腾了这小半年,什么医生没看过,不都一个结果。

再看,不过再受一次打击而已。

算了,算了。

这事也瞒不了太久。

明天我就告诉所有人,说我瘫了。

他说着浑身一阵颤抖,额头青筋蹦跳、滋出细细的冷汗。

她拿出手绢为他擦拭,他却一把拨开她的手,手绢也掉在了地上:卿卿,我并不喜欢你这样同情我。

我是个瘫子,再也站不起来。

也……不能再有夫妻生活。

我们都必须正视这个事实。

你还年轻,你应该为你今后做些打算。

啪一记耳光响亮地落在他脸上。

火辣辣的面颊反而在他内心激起一阵寒凉的苦涩。

他抬起头,看向她。

她强忍着眼泪,嘴唇抖得厉害,但她说出的每一个字还是一字一顿地刺进他耳朵里。

瞿东风,不要以为这些日子我对你万事迁就,你就能把什么话都说出来。

卿……他一阵惭恼,更深的是一阵强烈的感动。

他伸出手,想抱住她,她却闪过他的胳膊,继续说道:我告诉你,其实十年前,我嫁给你之前,我就知道你会有这一天。

甚至,我当时还没有奢望会有这么好的结果,你能保住性命。

你……说什么?瞿东风伸出的手猛然攥成拳头,一拳砸在自己的腿上,你说你早知道!这颗子弹一直留在你身体里十年,当时医官就说即便不取出这颗子弹,你恐怕也活不过十年。

这件事,是你大哥为挑拨我们告诉我的,后来我也得到医官的亲口证实,这件事是只有你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别说了!他一声低吼,牙齿咬出了声响。

他被一股无比强烈的滋味搅得肝胆欲碎,他品觉不出那滋味是苦、是甜。

他仰面对天,张开嘴,大口大口呼吸清凉的空气。

一直心情抑郁,他的嘴唇早已干枯的裂开了。

这时他英俊的脸也因为强烈的情绪、抽搐得变了形。

她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心疼,跪在他脚前,抱住他。

昨夜下了雨,湿凉凉的叶子、在风里打着旋,簌簌的落下来。

他伸手,拈掉一片落在她头发上的黄叶子。

然后,沉默着,紧紧地互相拥抱住,温热的泪水浸湿了彼此颤抖的身体。

闭上眼,感到浓重的暖流将两个人重重包裹在一起。

这一刻,他们谁也没有感到立秋之后的寒凉。

金陵东郊,黄叶落满一地。

满眼的秋色。

树色斑驳的树林深处,坐落着一座巴洛克风格的赭红色别墅。

一只小鸟从窗台上飞起来,让窗台后面的小女孩眨了眨眼睛。

小女孩趴在窗台上,以很少见的安静姿态,望着大门外面的风景。

远远的山上,叶子一片黄,一片红,教堂的尖顶子在阳光下泛着光,真是好看极了。

终于,大门口出现了她一直盼望着的黑色轿车。

希平哥哥——希宁哥哥——盈盈飞奔出去,张开双臂,向轿车跑过去。

瀚卿和瀚祥从车子里出来。

瀚祥刺溜一下闪到旁边,躲过来势汹汹的盈盈。

盈盈则一头扑到瀚卿怀里,把瀚卿撞得向后倒退了两步。

爸爸要带我们去农地,那里可好玩了……盈盈迫不及待地汇报着对两位客人的招待。

自小关闭在公馆里的孩子们,见到了大片的农地,自是兴奋非常。

一刻不停地忙着骑小马,喂家畜。

玩累了,就在厚厚的大草垫子上一躺,看白云在蓝蓝的天空上变化成各种形状。

他们想象的小马便跑开去,争论着这朵云象什么,那朵云象什么……一辆汽车疾驰而来,尖厉的刹车声打破了孩子们的争论。

没有等副官来开门,杨宛平推开车门走了出来。

她连出门的衣服也没有换,一脸焦急。

南天明一看妻子的表情立刻知道一定出了大事,急忙跳下草橇,向杨宛平走去。

盈盈率先奔向妈妈,一只胳膊抱住妈妈的腿,一手指着天空道:妈妈,你看那朵云彩,我说象仙女,希宁哥哥非说象大将军。

妈妈,你说象什么,妈妈,你说嘛——杨宛平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示意女儿安静,然后对南天明道:我爸爸刚才打来电话,有人趁总司令生病发动政变!军队包围住逸庐,瞿司令和夫人情况十分危险!南天明虽然已有预感,但突然听到这则惊天事件,还是大吃一惊:他们活着吗?杨宛平摇头:事发突然,我只知道这些。

这时,瀚卿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问南天明道:南伯伯,我爸爸妈妈出事了?杨宛平怕吓到孩子们,忙说:没事。

你妈妈刚才打电话跟我说,她要出趟远门,要我照看你们几天。

说着,对女儿道,盈盈,喜欢不喜欢希平哥哥和希宁哥哥多住几天啊?喜欢!喜欢——盈盈拍手欢呼,瀚祥也高兴得跳脚。

只有瀚卿仍然蹙着眉头,没有说话。

南天明回到别墅,见别墅大门外已停了好几辆汽车,不一会儿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政府官员。

时值副总统换届,南天明在被嶙选的几位候选人里希望最大。

南天明的谦谦君子之德早已为他在金陵政界博得不小的人心支持,再加之杨宛平的父亲杨君实现任国防部长,现在瞿东风突然出了事,许多人很自然的把南天明当成唯一值得信赖的领导人。

正当南天明与闻讯政变的官员们商量着对策,空降兵总指挥施如启打来电话,说将派自己的部队保护南天明一家。

南天明放下电话,心道:施如启是卿卿后母施馨兰的远亲,在道理上和卿卿也算有一点亲戚关系。

但是,现在还没有政变者的确切名单,施如启是否想以保护为名派兵逮捕他,还很难判断。

他于是让侍卫队长派人暗地监察空降兵动向。

不多时,侍卫队长送来消息,说施如启派出的空降兵,实际是一支别动队。

南天明马上心中明了,立刻吩咐自己的侍卫队装作无事,以免引起对方怀疑采取极端行动。

随即和杨宛平匆匆带上三个孩子从后门逃出。

爸爸,我们去哪啊?去哪玩啊?路上,盈盈哇啦哇啦地问个不停。

南天明搂住盈盈,道:我们要玩个好人坏人的游戏。

那些扮演坏人的人会来追我们,可能还会用枪打我们。

你们不要害怕,都只是游戏而已。

盈盈立刻进入了角色,假装害怕地蜷缩进爸爸怀里:爸爸要保护盈盈。

瀚祥则把手指头比划成手枪,嘴巴拟着唆唆——的声音,朝四处乱打着,似乎坏人已在他的想象里倒下了一片。

只有,瀚卿一路沉默了好久。

忽然,对身边的南天明开口:爸爸妈妈是不是死了?说着,一滴眼泪猝然地淌出他的眼睛。

秋风呼号,枯干的树叶带着尘土、打在朱红色的中式窗棂上。

窗子不时发出哗啦啦颤动的声响。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的格子,细细地斜进来。

屋里更显昏暗,无形无色的秋殇充斥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

窗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茶,茶叶早已沉到了底,茶水也凉了。

瞿东风坐在窗前,好长时间沉默不语。

他面前的檀木桌上、放着政变委员会要他签字下台的文件。

签名的长线上一片空白。

签字笔已滚落在地上。

罗卿卿走过来,端起东风身边的茶杯,想去换上热水。

沉默了好久的瞿东风忽然开口道:我很难活过十年这件事,其实当初你不该瞒我。

怎么?瞿东风摇了摇头,不想再解释什么,只是握住卿卿的手: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他的手指碰到了卿卿手里的茶杯,冰凉的茶水泼了他一裤子,湿浸浸粘在腿上,可是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她帮他擦干,急匆匆地给他去取可换的衣服。

他扭过头,看到扑在窗子上的落叶,倏忽间感到一阵无常,刺得他内心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几十年的战争,已让国家生产萎缩,经济可谓一片混乱。

货币贬值,物价飞涨,商人投机倒把,最可恶的是奸商的后台是他手底下的政府官员,其中不乏跟他南征北战的忠臣良将。

他一直顾及各种利害关系,迟迟没下重手。

以至那些家伙甚嚣尘上,无法无天。

终于等到天下初安,他正准备抓出几个坏头头,好好整治一番,以儆效尤。

没想到自己的身体竟在这时候倒下来。

对方得到喘息之机,反而来了个先下手为强!以对方出手的迅猛程度来判断,对手人数之多已超出了他当初的想象,这也说明金陵政府的腐化已到了不得不治之地步。

他重重叹了口气。

眯紧了细长的眼角。

眼角的褶皱带出深刻的疲倦——不过,至少他还给自己留了一张王牌。

但是,这张王牌能否打出去。

便又是一场危险的赌博——他赌的是南天明的忠心。

南天明在政界一向两袖清风,是出了名的君子。

督导经济这件事交给南天明处理再合适不过。

他也曾经通过电话授意南天明,一旦此事引起叛乱,将如何行动,与他内外配合,扳倒政敌。

他自认为计划周密,有胜券的把握。

但是,他却没有把握,南天明一定会按照他的授意去实施。

在这个你死我活的竞技场里,连父子兄弟都要心存戒心,何况是他和南天明的关系?但是,以他对南天明多年的观察,也只有这个人值得他下一把信任的赌注。

是日,杨君实向总统府派驻一个团的部队保护南天明。

当天傍晚,南天明在总统府议会厅发表告人民书,宣布政变非法,号召人民奋起反抗政变,要求立即释放瞿东风。

南天明在金陵保卫战时、不惜舍生抗敌的义举,在民间早已成为妇孺皆知的佳话。

他在金陵政府执政期间廉洁爱民的政治形象也已深入民心。

所以,以南天明在民众中的威望,告人民书一经宣布,大批金陵市民便向总统府涌来。

不多时,总统府的广场上就变成了民众的海洋。

夜色深沉,秋风寒烈,人们彻夜不归,聚集在广场外围,反对政变的口号震彻霄汉。

第二天早上,南天明命令撤销驻守总统府的军队,让民众进入广场。

南天明走出总统府大楼,站在上书民主新政的影壁前面、发表了全国人民团结起来抵抗阴谋政变的演讲。

演讲激昂有力,字字掷地有声。

不长的一段讲话,被全场雷鸣般的掌声打断了几十次。

在南天明的号召下,整个金陵城都沸腾了起来。

民众奔走相告,工人罢工,学生罢课,反政变的示威游行活动迅速向全国范围扩大开去。

看到民情如此沸腾激烈,一些立场不明、正做观望的官员和将领、纷纷靠向南天明这边。

短短几天之内,绝大多数政府要员都表明了和南天明一致的立场,政变委员会立刻暴露出十分明显的弱势。

当南天明在金陵呼吁举行全国总罢工和大规模示威之后,负责包围逸庐的指挥官看到政变无望,终于抵御不住惶恐,决定退出政变委员会,率部队向瞿东风投降。

风,你等等。

罗卿卿追上正被崔炯明推向阳台的瞿东风,你已经受了寒,不能再出去吹风了。

劲烈的秋风刮过窗棂,震得窗户一阵晃动。

呼啸的风声里,传来民众一阵阵的欢呼声。

瞿东风看了眼窗外,向崔炯明做了个手势,示意催炯明继续推他出去。

罗卿卿知道瞿东风的脾气,只好放弃继续劝说,紧走了两步,跟上轮椅,一起走了出去。

通向阳台的大门被卫兵打开,瞿东风一露面,聚集在凤凰山山麓的民众立刻群情激动。

瞿东风微笑着频频向民众招手示意,民众的情绪更加热烈欢腾。

总司令万岁——如潮如海的欢呼声经久不息,震彻山谷。

罗卿卿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她的手放在东风的肩膀上,她能感到东风因为想忍住咳嗽、身体发出一阵一阵剧烈的颤动。

她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抽紧。

民众仰望的表情;震痛耳膜的山呼万岁;东风那极具煽动性的演讲……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变成一场索然无味的戏剧,她的情绪好像被压榨出了身体,弥漫进遍地凄风的秋林山峦里去。

她对着静谧的天空,遥看着长江的逝水,她觉得,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像这个时候,这样深刻地理解了秋天。

结束了演讲,崔炯明把瞿东风推回屋内。

阳台的大门一关上,瞿东风立刻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罗卿卿赶紧蹲下身,轻拍着他的后背,看着他咳得满脸涨红,咳出了眼泪,她使劲紧了紧鼻翼,才没让眼泪掉出来。

瞿东风示意副官把他推回书房。

进到书房,他遣退旁人,只留下卿卿一个人。

卿卿蹲在他身边,眼里噙了泪:你这又何苦?瞿东风又想咳嗽,忍了忍才道:你难道不懂。

这时候,谁抓住民心谁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罗卿卿思忖了一会儿东风的话,一阵恍然:你是说,这个时候,南天明同样是你的对手?瞿东风点头:我再不露面,恐怕就没有我的位置了。

说到这里,他终于忍不住,又是一阵咳嗽。

罗卿卿抚着东风颤抖的后背,一时间、只感到一阵无话可说。

在这个逐鹿天下的竞技场里,只有强者生存的法则。

没有绝对单纯的人,也没有毫无保留的绝对信任。

天明靠民心帮助东风化解了这一劫,但是天明也同样因为这件事迅速壮大了他在民众里的信望。

这信望对东风是致命的要挟。

尤其在这个时候,东风的身体根本不允许他再承担繁重的工作。

她抬起手,抚摸着东风表情凝重的脸。

她暗自叹了口气,想:其实,这时候,让天明代替东风执政金陵,也是一个最好不过的办法。

可是,依东风的性子,他怎么甘心这种结局?这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雨。

瞿东风在半夜发起高烧,医官诊断为患上了肺炎。

瞿东风一夜时睡时醒,睡着了,又不停地说着胡话。

他眉头一直拧成疙瘩,呼吸很不均畅,显出很痛苦的样子。

只有感到卿卿在身边,他脸上的表情才会略微轻松一些。

罗卿卿一夜没睡,时刻注意着东风的动静,帮他翻着身体,为他擦着汗。

直到天光破晓,才实在抵不住疲倦,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被一阵咳嗽声惊醒。

她急忙坐起来,看到东风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捂住嘴咳嗽。

她端来一杯热水,帮他止住了咳嗽,要他再躺下去休息。

他却说想跟她说说话。

他说,他刚刚做了个梦,梦见几年前的一件事。

那年,他穿了便衣去乡间探望一个告老还乡的老部下,途中经过一个酱油铺子,觉着买酱油的小贩有点眼熟,攀聊起来,才知道那人以前是西南军某军的军长,铺子里的那几个婆姨都是他当军长时娶的小老婆。

他说到这里,笑了一声,笑声凄凉:我买了他一瓶酱油。

那是我平生唯一打过的一次酱油。

她自然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个故事。

她没有立刻说话,静静地理着思绪。

屋里静谧昏暗,只有靠窗的地方,透过窗帘渗进一些淡白色的阳光。

嘀嗒,嘀嗒——能听到雨水滑下屋檐、一声一声破碎的声音。

风,这几天我一直想对你说句话。

什么?你对自己太不公平了。

嗯?你从小在那样的家庭里长大,你学会文才武艺,权谋韬略;也学会适者生存,勾心斗角。

可是,你独独没有学会如何善待自己。

善待自己?小时候,庙里的师傅常说,这世间一切都是无常,不管我们如何喜爱执著,总会有失去的时候。

而俗世众生总是不明事理,总想永远抓住不放,抓住了还想要更多……小时候不明白师傅说的话,现在总算想透,若是善待自己,就该放下贪著,一切随缘。

放下贪著,一切随缘。

他重复了一遍,然后叹了口气。

她也悠长的吐了口气:你是个何等聪明的人。

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清楚,现在你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你再劳累下去。

南天明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因为,如果让他上台,至少,他会比任何其他人更善待我们。

你现在唯一的敌人,不是政变者,也不是天明,而是——你自己。

你放不下。

你不敢面对放下之后的寂寞。

他深深倒抽了一口气。

她的话就像一把匕首,拨开他的血肉,让他内心的苦结赤裸裸地暴露在眼前。

别说了。

他打断她,又一把抓住她的手,象个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是的,卿卿说的没有错。

这个依靠民众推翻政变的对策本是他和南天明早先商量好的,他何尝不知道这个对策是一把双刃匕。

虽然一直不肯正视,而事实上,也是他亲手一步一步把事情推到今天的局面。

他有自信跟一切强大的对手对抗,但,他没有信心能够战胜自己这个身体。

天下不能一日无主。

与其落到别人手里,他倒宁愿是被南天明取而代之,至少,南天明会善待卿卿和孩子们。

可是……一想到一切尽失、困处愁城的日子,他实在忍不住不寒而栗。

如今的一切得来谈何容易。

又谈何容易说放就放下呢?她把他的头搂进怀里,用手指轻轻梳理着他的头发,象对待一个异常脆弱的婴儿: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

从前有个姑娘要被选进宫里,她伤心极了,与家人抱头痛哭,依依不舍。

后来,她成了皇帝的宠妃。

她吃着各国进贡的水果,睡在舒服的床上,想起当年离开家的情景,不禁想:当初何苦那么难过呢?他忍不住一笑:好啊,你把我比成女人。

好久没见他真正笑过,她也忍不住一阵开心,捏了捏他的鼻子:这是古书上的比喻。

比喻人总是害怕变动,其实,也许另外一种生活才是你真正想要的。

他看向窗外,隔着窗帘,什么也看不到,又好像看到了很多东西。

他何尝没有听过这些道理,但是这时候经卿卿说出来,竟是这样美妙宛如天籁。

他心里忽然变得很静、很空,记忆就像海面的阳光,浮泛开,到处都是斑斓光亮的颜色。

四周静得不得了,他能听到自己不均匀的呼吸。

头部一阵昏沉,恍恍惚惚里,他好像看到少年时的自己,看到春天的风沙,冬天的大雪,以及秋天一望无际的天空……他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上一觉,他迷迷糊糊的闭上眼,对卿卿道:我想回平京看看。

三十九章(结局)火车发出一声孤单的长鸣。

站台上传来盈盈的大哭声。

瀚卿和瀚祥把头探出车窗外,拼命地挥手,喊着再见。

再见。

白色的烟雾弥散开。

车站笼进烟雾里,看起来,像一场五光十色、又转瞬即逝的轻梦。

火车启动之后,人影消失之前,罗卿卿微笑着,朝站台上前来送行的南天明和杨宛平挥了挥手。

车轮滚滚向前开动,往事被碾在身后,重重叠叠,漫卷如烟。

她看向身边的东风,自从上了火车,他一直闭着眼。

看起来好像很疲倦。

她知道他是不想看眼前的一切。

她把毛毯盖在他身上,想,他真该好好睡一觉了。

车窗外,一半天空燃烧着血橙的颜色。

太阳悬在山峦中央,把白昼的最后一刻装点得辉煌壮美。

真好看。

他忽然开口。

她转过头,看到他正看向车窗外面。

他眼睛里闪着灼灼的光,是那种亦如既往的、锋利的自傲。

可是,这时候在她眼里,他眼里的光亮就像车窗外、那轮迫近西山的太阳。

升得越高,落幕的时候就越显惨淡。

她揽住他,用手轻轻遮住他的眼,道:别看了。

睡一会儿吧。

他嘴角缓缓扩散开一丝笑意:你不用担心。

我不会被打倒。

她也笑了:是啊,什么事能打倒我的东风呢?瀚祥拿着一张卡片凑过来,拱进妈妈怀里,说这是盈盈送给他和瀚卿的,可是他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

罗卿卿接过卡片,上面盈盈用稚气的字体写了一段西文。

她一眼看出那是一位土耳其诗人的诗。

曾经她和天明都很喜欢这位诗人。

小孩子自然不懂这样的诗,想来是天明让盈盈写的。

妈妈,盈盈写了什么啊?瀚祥着急地催问。

盈盈祝我们一路平安。

她合上卡片。

抱紧了儿子,又握住东风的手。

夕阳缓缓沉落下去,另一边的车窗外已经能看到初生的月亮。

她坐在窗前细看着日月交替,东升西落。

心里是一种淡定的平静。

瀚卿走过来,拿起卡片,不太流利地念着上面的诗句: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令人记起了许多事情。

为什么我不该挥手舞手巾呢?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四周沉寂寂的,只有孩子稚声稚气地念诵声在车厢里回荡。

记忆就像悠长的铁轨,从容的、一节一节地展开来——她想起,很多年以前,那个任性又爱做梦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男装坐上开向平京的火车,狂妄的以为火车尽头就是她梦想的地方……不知不觉,她把头枕在了东风的肩膀上。

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她默默品觉着诗句,心里却没有感到凄苦。

在想什么?他问。

她淡淡地笑着,说:我在想,何必在乎去什么地方呢?如果已经有了面对生活的勇气,如果已经不再为那些不完美而作茧自缚,什么地方不是安然的乐土?她的声音好像梦呓,却打消了他的睡意。

往事清楚地浮上来。

那晚的春风吹在身上实在太舒服了,他想到。

那天晚上,他和他的姑娘从平京的小院儿里走出来。

他拉住她的手。

她说:你闻到栀子花儿的味了吗?他哪有心思闻什么花香,他只想多看两眼他的姑娘。

她的姑娘穿着不合体的男装,蓬头垢面,一身风尘。

可是在他眼里就是那么干净,那么纯洁,漂亮得让他心里发颤。

他悠悠吐了口气,想,那晚的春风实在太舒服了。

--------------------------两年后。

双溪别馆。

崔炯明端了一大盆栀子花树,走进瞿东风书房前面的天井。

天井的梧桐树下,瞿东风正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下围棋。

崔炯明一眼认出来,那孩子是报纸上报道的围棋神童。

这两年,除了还掌握着军队的实权,瞿东风已经把金陵政府的工作都交给了南天明。

闲居在家,瞿东风爱上了下棋。

为此,罗卿卿还特意请来几位围棋高手,在双溪别馆里做清客,专门陪瞿东风下棋。

崔炯明没想到,两天前才在报纸上看到的围棋神童,今天就被请到进了府里。

崔炯明不想打扰瞿东风下棋。

兀自挥起锄头,在庭院当中刨起树坑。

瞿东风落下手里的棋子,道:你怎么干起花匠的活儿了?崔炯明道:我记着您上次说,想入冬前在这儿栽一棵栀子树。

我这两天去花市逛了逛。

总算挑到棵好树。

瞿东风没有接崔炯明的话,等着对面的孩子落子,对方落棋后,他看着棋盘,哈哈一笑:果然名不虚传。

看来,还真不该让你两子啊。

孩子不知道人情世故,一听夸奖,棋路更加张扬起来。

棋已到了中盘,双方阵地大致已壁垒分明,孩子急于求胜,走了一步险棋,强行打入对家阵地,嘴里还不无得意地说:我要在您的范围里盖一个小房子。

瞿东风微笑不语,静观少年气势汹汹,猛杀狠砍。

一直下到100多手,瞿东风终于走出绝妙手,终盘胜了两目。

看着孩子一脸沮丧,瞿东风道:你的确算个天才。

不过,你要记住——天妒英才。

在初局和中盘逞强,未必是最后的赢家。

以后下棋,不要少年气盛,急于求成。

要懂得给自己留几分余地。

一旁的崔炯明听见瞿东风这番话,心里颤了一下。

他忍不住有点难过,看了眼棋桌,瞿东风的表情倒是平静的很。

崔炯明暗自叹了口气,想,瞿东风毕竟是瞿东风。

这些年,能像瞿东风这样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还真没见过几个。

崔炯明种好了栀子树。

把轮椅推到树下,让瞿东风欣赏。

司令……崔炯明欲言又止。

瞿东风打趣道:就知道你这个‘礼’不会白送。

什么事,说吧。

我去城南监狱……看了一趟赵京梅。

她不行了。

恐怕已熬不过这几天。

一片梧桐的叶子掉在瞿东风身上。

他拈起那片叶子,仔细地看了看。

叶子绿得很厚实。

是一种跨径几个季节的绿。

他有点欣赏这片叶子。

喜欢那种稳健的成熟,又带着衰竭和死亡的悲哀。

赋闲在家的日子,他开始关注起以往从来没有关注过的细节。

这些不起眼的细节却每每让他感到生命最本质的意义。

他把树叶丢到地上。

树叶掉在地上像是一片无声的叹息。

他对崔炯明道:送她去她姑姑那儿,让她死在家里吧。

秋天渐渐地深了,料器铺子外面的胡同静得不得了。

噼叭噼叭,连干树叶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显得脆生生的。

太阳不太明亮,在灰絮的云团里若隐若现。

苍白的阳光照着满院子的蒿草,无力的草叶子在风里瑟瑟地抖个不停。

一声汽车喇叭把赵京梅惊醒。

她下意识坐起来,仔细地听着。

她听到汽车刹在门外。

然后,传来敲门声。

姑姑走出去,随即发出一声惊呼:司令!夫人!她头重得厉害,四肢也虚软得不听使唤了。

只能一动不动地坐着,听着门口的脚步声向她这间屋走过来。

房门打开,她看见姑姑领着一行人走进来。

有崔炯明,罗卿卿,还有坐在轮椅里的瞿东风。

当她看到瞿东风,她心里忽然变得什么念头也没有了,只有浓浓的酸,从她的心窝子里涌上来,涌上眼眶,流出眼角。

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只能流眼泪。

她感觉眼泪把什么都冲干净了。

真好啊。

她觉着一辈子也没有流过这么畅快的眼泪。

京梅。

她听到瞿东风叫了她一声。

屋里暗得很,许多树影子在窗口晃悠。

恍恍惚惚地,她好像看到树影子里闪起了许多光亮:军长——她也叫了他一声。

她想起,那是个好美的春天,她忐忑不安地跟着军部秘书走进第七军军长办公室。

她记得很清楚,阳光从明亮的窗子照进来,正好照在那个年轻的军长身上。

他戎装上的金色徽章发出耀眼的光亮,刺得她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罗卿卿转过身,对赵音萍道:那孩子好吗?我想去看看她。

赵音萍听得出,瞿夫人是想让司令和京梅单独说说话。

她于是带着罗卿卿走向东厢的屋子:孩子跟我住一屋。

罗卿卿跟着赵音萍朝东边的小屋走去。

秋风吹过,满院的蔓草萧然地发出一阵抖响的声音。

赵音萍忽然停下脚步:夫人,有些话我不能不跟您说。

罗卿卿静静地等着下文,几乎已经猜到赵音萍要说些什么。

谢谢司令和夫人,能让京梅回来。

您们的好,京梅她心里都明白。

她说,她对不起您和司令。

我想您一定记得好多年前,您来过这儿。

京梅说她……怀了司令的孩子。

其实……其实她当时根本没有怀孕。

那都是她编的慌,连我都被蒙在鼓里。

直到昨天,京梅才跟我说了实话。

她一定要我到府上把实情告诉您。

没想到,今天您亲自来了。

京梅实在做得不对,我实在……罗卿卿打断赵音萍:事情都过去了。

就让它过去吧。

罗卿卿淡然的口气让赵音萍一愕,她不由打量了一眼瞿夫人。

瞿夫人看起来依然年轻美丽,可是,已经绝不是十几年前那个天真的小姑娘了。

走进东厢屋,罗卿卿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正拿着蒲扇,扇着煎药的炉子。

想来就是赵京梅的女儿。

这个孩子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一直是个未解之谜,虽然赵京梅曾说孩子的父亲是瞿东山,但东风说赵京梅的话不足为信。

所以,孩子生下来后,就送给赵音萍抚养。

孩子也只随母亲姓了赵。

青梅,来。

赵音萍把孩子招呼过来,让她跟罗卿卿打招呼。

青梅很懂礼貌的朝罗卿卿鞠了一躬,叫了声夫人。

青梅上身穿着件月白色的棉布衫子,下面是条淡绿的中式百褶裙。

一张小脸生得眉清目秀,乌溜溜的大辫子系着一根绿丝带。

一阵风吹进来,带进来一些寒瑟的草叶子味,冲淡了些屋子里的药味。

青梅转身继续去照顾炉子上的药锅。

罗卿卿看着青梅瘦小的背影,忽然起了一阵恍惚。

仿佛看到很多年以前,住在小庙厢房里的自己。

我看青梅的年纪也该上中学了。

我想应该送她进平京女子中学。

以后我还会资助她上大学。

你觉得可好?罗卿卿问赵音萍。

出乎意料的是,赵音萍竟摇了摇头:不烦劳夫人了。

京梅说,她不希望这孩子念太多书。

京梅说:女人世面见得太多,心就变高了。

心太高,命就苦了。

听了这话,罗卿卿心中微微一震。

她有千万种理由去维护女子读书的权利,可是,这一刻,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看到屋中的墙脚摆着一个三叠层的朱漆木花架,架子上整齐地摆着几盆点霜葡萄。

沉甸甸的葡萄果,晶莹欲滴,压弯了苍碧的枝条。

她似乎以为,这些葡萄果都是鲜活的,在生活的快乐和忧伤里成熟,然后落进泥土里,滋养更生的力量,在来年的风雨里、再次经历快乐和忧伤的轮回……从料器铺里出来,瞿东风的脸色有些黯淡。

他说想去一趟甘石榴的公馆。

轿车缓缓驶进长长的老胡同。

午后的清风不知从哪里送来一缕笛声,几声弦索。

平京的老胡同一般都种两排树。

临近马路的是一排槐树。

靠近房子的,则是白杨。

入秋了,胡同的道上掉下一地槐树的小叶,麻雀在树枝上蹦来跳去,不时啄一啄悬在枝上的一串串的槐豆角。

而那些落下来的杨树叶子,则成了孩子们最好的玩具。

几个孩子正聚在树下,捋掉叶片,用剩下的叶柄玩着拔根儿的游戏。

最坚韧的、拔不断的叶柄,就是所谓的老根儿。

瞿东风顺手一指胡同影壁旁的一棵钻天杨:我记着我曾在这棵树下找到一根‘老根儿’。

那真是个常胜将军,所有孩子都拔不过我。

可是我唯独不敢找你厮杀,怕你输了会哭鼻子。

罗卿卿笑起来:这么小的事儿,都过了那么久,亏你还记着。

瞿东风也笑了一声:我最近发现,好多大事儿我都记不清了,倒是那些沉谷子烂芝麻的小事儿反而越发清楚。

秋风卷起落叶,刮到窗玻璃上。

小时候,这些枯萎的叶子,曾是那么可爱,引发着童心里的快乐。

如今,这些飘飞的枯叶映在眼里,依旧是那么可爱,而心中所引发的已不是单纯的快乐,而是萧萧索索的、对往昔快乐的唏嘘怀念。

想来,这就是岁月吧。

在罗卿卿的建议下,瞿东风在甘石榴的公馆已捐赠给教育司,改建成为了一所女子中学。

来到校门口,他们不想打扰学生上课,便从后门进到学校里。

后院正准备翻盖,到处是灰土瓦砾。

有的墙被推倒一半,有的屋子房顶已露了天。

自从把这处房舍捐赠出去,他们还从来没有来过。

忽然看到这样一派面目全非的景观,由不得生出一阵感怀。

地上坑坑洼洼的,轮椅很不好走。

看到这样一副变化,瞿东风也不大想再看了,便吩咐崔炯明回去。

等等。

罗卿卿忽然叫了一声。

说完,向院子正央的一堆瓦砾走过去。

那棵石榴树,那棵石榴树居然没有被推倒。

正傲然地、挺立在破碎的砖瓦堆前。

你看,都结石榴了!罗卿卿欢喜得象个孩子。

脚步不由加快,小跑着奔向石榴树。

一块埋在土里的石板横在脚前,她没有注意,脚下一绊,一个踉跄,整个人跌倒下去。

卿卿——身后传来瞿东风一声惊呼。

他恐是太着急,连腔调都变了。

她赶紧爬起来,拂了拂身上的土,我没事。

她对他说道,笑着转过身。

然后,她整个人就那样笑着,僵住了。

——他,竟然,站起来了。

是的。

他站着。

就那样,真真实实地,站在她的面前。

惊魂梦怯,她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连眼泪都不敢流,生怕这是一场梦,一滴眼泪轻轻一碰,就会碰破了。

恍惚入梦间。

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出奇地安静着。

只有,那些小小鲜红的石榴果,在枝丫上仰着头,好像正在对天空尽力地诉说着什么。

他站在那里,看着他的姑娘。

就在此时的前一刻,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站着的,他心里也根本没有自己。

他只想跑上去,抱住她,说:卿卿,摔痛了吗?这时,前院教西文的课堂里,齐刷刷地,传出女学生们朗朗的读诵声:My last salutations are to themWho knew me imperfect and loved me.我最后的祝福是要给那些人——他们知道我不完美却还爱着我。

朗朗的读书声,让四下显得更加安静。

似乎能听到时间流淌的声音。

谁也留不住匆匆的昨日,谁也留不住象昨天一样匆匆流逝的今天。

秋风又一阵一阵地起来了。

枯树叶又开始不厌不烦地潇潇地落下来。

惘惘然,谁又能奈何得了岁月的无常。

在命运里颠簸的人们,所能做到的,也只有,好好的、好好的,珍惜眼前的这一刻,这一分,这一秒。

原谅你该恨的人,珍惜你该爱的人。

——也只有这样了。

(全文完)--------------金陵到这里就算结束了。

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谢谢大家,跟我做了这么长的一个梦。

谢谢——鞠躬!飞吻!谢幕!长长地吐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