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3后传——明月照人来 > 第十八章(上)

第十八章(上)

2025-04-03 13:50:07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陪都重庆」丝绒窗帘寂寂垂着,纹丝不动,明净玻璃窗外斜伸下枯树枝干,零星黄叶在冬日寒风里簌簌抖着——就如这一刻的自己——霖霖以手背抵住嘴唇,后背抵着硬而冷的柜壁,那冷意沿着背脊爬上头顶,从头顶灌入周身。

耳边止不住嗡嗡的回响,犹是薛叔叔清晰低沉带了独有磁性的声音,他在说什么?敏言的生父、佟孝锡、大汉奸——这一个个词如何能连在一起,如何能从他口中说出,如何能让咫尺外的敏言一字不落听去——连母亲和薛叔叔几时离开屋子,她也不知道,目光只直勾勾望着那丝绒帘子。

帘子背后的人,一动不动,仿佛和身后惨白坚硬墙壁融在一起。

霖霖屏息不敢出声,不敢动弹,不敢让敏言知道她也在这里。

阴冷的冬天,汗水竟冒出来,濡湿后背。

狭窄又充满霉味的柜里阴飕飕的,那么冷,那么久,方法是在寒冰窖里等了一百年。

丝绒窗帘终于动了动,有个人形印子显出来,又缓缓向下滑去,直滑到地上,蜷缩成一个抱膝的影廓,渐渐颤抖,将整幅丝绒帘子也带得不住地颤,许多积尘抖落下来,在窗外照进的阳光里纷纷扬扬。

有一丝极低抑声音从帘子后面传出,不是哭,不是笑,只像失群孤雏在午夜发出的啼声。

从柜子雕花的门后,霖霖看到一清二楚,听得声声入耳。

就这么看着听着,不知指甲几时掐进了胳膊,在痛楚中强自隐忍——想不顾一切将哭泣的敏敏紧紧拥抱,不让至亲的姐妹独自承受这痛苦。

却又为自己无意中窥知了她的秘密而惶恐愧疚,只怕这个时候,自己的出现对她只是雪上加霜。

隔着薄薄一扇花雕柜门,却像有万水千山将她与她隔绝。

走廊上传来小靴子嗒嗒的声音,慧行的脚步声里夹着罗妈无奈的呼喊,霖霖小姐,敏敏小姐,你们藏在哪里啊,小少爷到处找不着你们都快哭了!这都玩了大半日,快别玩了,赶紧出来吧,夫人和薛先生都回来了!丝绒窗帘后的哭声骤然止歇,帘子簌簌抖了抖,归于沉寂。

罗妈和慧行的脚步声经过,在门口停了片刻,复又远去。

没有人发现一道窗帘和一扇柜门之后的异样,任凭如何惊涛骇浪,也只有自己心中明白。

连最敏锐的母亲和薛叔叔也没有发现,或许那一刻他们眼中只存着彼此。

过得片刻,帘子后面的身影缓缓站起。

霖霖目光直直看着帘后的敏言转出来,泪痕已擦去,眼睛赤红,脸色却自惨灰里透出一股叫人心悸的静,死静,空洞的死静。

她走到钢琴前站了一阵子,抬手抚过她父亲方才弹过的琴键,良久一动不动,头也低垂,纤瘦背影愈发伶仃。

外面隐隐又传来罗妈的呼喊和慧行叫敏敏姐姐的声音。

她忽的笑出声,喃喃自语,我是敏言,我是薛敏言。

她的笑声和低语令柜子里的霖霖背脊越来越冰冷。

她平静地低头理了理衣服,抽手帕再次拭过眼角,又将束发丝带重新扎好。

然后一步步走出门去,步子走得平稳,背影挺的端直。

入夜时分,暮光隐入远岚,此地灯火亮起,半山上起了风,吹得教堂门前落叶纷纷。

从侧门进出教堂的学生不多,偶有三三两两经过,都对那个等候在门前的外国人投去诧异目光——褐发蓝眼的Ralph靠在墙下沉默抽着一支骆驼香烟,卡其色长风衣领子半竖,站在那里实在太过醒目,惹得两名女学生频频回首张望,只觉得这男子像极了西片里的电影明星。

唯独他等待的人迟迟不见踪影。

旧教堂今晚将场所借给女子师范的学生们排演戏剧,里头灯火通明,一阵阵人声与音乐声传来。

Ralph等了许久,慢慢踱步到门口,想着她是否也在里面……循着音乐走进去,礼堂里临时搭起的舞台前围满了男女学生,台上也正在演出一幕少女听闻恋人为国捐躯的悲情戏,女主角声泪俱下,随之响起的钢琴配乐却并没有刻意夸张的悲惨,低婉沉重的琴音里,有一种克制的愤怒和坚强情绪见见扩散,强有力的键音,似破碎山河之下重新燃起不灭火焰。

Ralph被这琴音深深震撼,循声望去,目光越过人丛,在灯光并未照到的舞台一角,发现了她——原来是她在弹琴。

停!一个拿着剧本的年轻男子两步跨上舞台,沈霖,这段曲子重来,我说了多少次叫你再弹得悲情些,不要这么生硬,这个女主角的表演不搭调。

她抬头反问,为什么一定要悲悲切切,哭哭啼啼,加入坚强的情绪在里面不是更好?那人皱眉劝说,这一幕就是要让观众被悲伤情绪感染,要催人泪下才能达到效果。

她沉默了下,从钢琴后面站起身,把全剧基调定得这么软弱,悲则悲了,观众眼泪也赚了,但我们演出这幕剧的用意是鼓舞民众士气,不是博取掌声和眼泪。

她的话,激起台下一片赞同声,连女主演也点头支持,这令那编导模样的男子涨红了脸。

参与排演的学生们为这争锋相对的观点起了争执,各成一派,竟在舞台上下辩论起来。

只见沈霖沉着脸,似乎心绪不佳,词锋也尖锐。

那男子辩论起来不是她的对手,支持者也不及她多,一言不合索性气得拂袖而去。

她却也不客气,捡起他一怒掷在地上的话筒招呼演员们继续按她的主张重新排演。

女主角按沈霖的要求,将这一段重新演绎得恰到好处,悲怆不失坚强,痛苦中犹存希望,配上沈霖亲自弹奏的琴声,一幕下来,令台下掌声如雷。

Ralph也混在人丛中忘情鼓掌。

沈霖笑着站起来,不经意间微笑低头,竟不偏不倚瞧见他——人丛中那么高挑挺拔的一个身影,不不太容易被忽略。

她怔了怔,很快回过神来,朝他微微一笑。

舞台上排演到下一幕,另一位编导接过她手里话筒开始给演员们讲戏。

她走下来,趁大家关注台上之际悄然穿过人丛,从侧门走了出去。

Ralph跟出来,在外面走廊柱子后找到她。

她低头拢紧大衣,在寒风中呵了呵手,回头对他歉然笑笑,对不起,让你等久了,我原以为排演一次就结束,没想排得这么不顺利。

演得很好。

Ralph由衷赞美,你的琴声太有感染力,即使没有演员,仅仅用你的琴声也足够征服观众。

谢谢。

她淡淡笑。

今晚的她,看上去和以往所见有些不同,不见了飞扬神采,平添了少女的忧郁。

原来你叫沈霖。

Ralph微笑低头看她。

她笑意寥落,像是没什么心情,只简单地说,相机我带来放在后台,菲林取走了,一会儿拍完戏去拿来还给你。

Ralph苦笑,既然没有菲林,照相机也不用还了,送给你做见面礼物吧。

她抬了抬弧线优美的漆黑长眉,对不起,菲林我不能还给你,理由上次已和你说过。

Ralph没有继续索要,只注视着她眼睛,你今天看起来不太快乐。

她侧眸看他,小巧鼻翼微抽,闻到他身上淡淡烟草味,你有烟?Ralph将烟盒递给她,看她抽出支烟来,便为她点燃打火机。

她才吸一口就被呛得大声咳嗽。

你不会抽烟?Ralph哭笑不得。

她瞪他,狼狈跑出侧门,在石阶上大口呼吸清冷新鲜的空气。

身后的Ralph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从衣袋里掏出薄荷糖给她,这样一点也不摩登,你还是个小淑女,别强迫自己用抽烟对付烦恼。

霖霖好不容易止住咳嗽,顺势在石阶上坐下来,没有理会他。

他看她将已熄灭的半截香烟夹在手指间,怔怔低头,只看着那香烟出神。

静了半晌,霖霖低声说,我想抽烟,是因为烟草有父亲的味道。

他还在的时候,不管我有多不开心,只要跑到他身边,听到他的声音,就知道什么烦恼都会被他轻轻一捻就解决掉,世上没有任何事会难倒他。

Ralph敛去笑容,低低说一声,对不起。

霖霖怅然摇头笑。

他在石阶上坐下,和她并肩坐在一起,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灯火,不再说话,就这么安静地陪她坐着,谁也不再开口。

寒风凉丝丝掠过脸颊,地上落叶被吹得簌簌四散。

想起敏言,想起午间那一幕,霖霖不由叹了口气。

却听叮的一声,他点亮打火机,给自己点燃一支烟,再将小簇火焰举到她面前,替她重新点燃指尖已熄灭的烟。

并浅吸一口,示范给她看,小口吸,慢慢的,再呼出来,对……霖霖依样照做,这回总算没有呛着,却皱眉摇头,真难抽,烟熏火燎的……闻起来明明那么好闻,为什么抽起来像活受罪?他笑,是啊,最好不要抽烟,香烟不是消灭烦恼的灵药。

她侧首看他,那你自己为什么要抽?我不是为了消灭烦恼。

Ralph一本正经说,我是为了看上去更像克拉克?盖博。

她终于笑出声来。

Ralph目不转睛看着她的笑容,将手按在自己左胸上,缓缓说,有些人永远不会离开,不管什么时候,他们都住在这里,永远在这里守护着我们。

霖霖怔住,目光刹那迷离。

抬手按上胸口,掌心下是自己心脏搏动的起伏,是血脉奔涌的声音,那是和父亲一样的血脉……眼前渐渐模糊,清晰浮现父亲的容貌,浮现出那飞扬的浓眉,那深邃坚定的眼睛,那睥睨从容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