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落,念卿僵直的身子一软,撑了沙发扶手,抚着胸口只是喘气。
只要没落入日本人手里,就是最好的消息,苏区虽僻寒闭塞,总是中国人的地盘。
薛晋铭倾身握住她微颤的肩头,霖霖是个勇敢的孩子,就算有什么磨难,也比会逢凶化吉……你别害怕,无论上天入地,我一定将她带回你身边。
念卿怆然一笑,侧过脸去,良久无声。
一滴水珠慢慢滑到尖削小巴,也不知是汗是泪。
薛晋铭看着她,再也忍不住,手臂像被一股无形力量牵引,轻轻抚上她的脸,将这一滴水珠抚去。
指尖触到她脸颊,温热湿润,什么决心,什么自持都抛到了脑后。
她怔怔落泪,没有避开,鬓发却散落下来,半晌哑声道,我将她的照片给了四莲。
那,也好。
薛晋铭目光微变,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笑了笑,若她真在苏区,四莲去寻她,自然比我们容易。
有她照顾霖霖,你应当可以放心。
话是如此说,可他十分清楚,倘若霖霖真被四莲找到,怕只怕,难免要被带到那条歧路上去。
她身在苏区,本已耳濡目染,章秋寒夫妇又是有些地位的,若他们有心将霖霖留在那边,如此阵营两分,泾渭分明,往后再见面时……我也想到过,只是,也没什么要紧了。
念卿幽幽开口,仿佛知道他心中想着什么,只要她能平平安安,好好活下去,有四莲在身旁看着护着,别再让她孤零零一个受日本人的欺负,我就心满意足了,别的就随她去吧。
薛晋铭无言以对,黯然想起敏言,心下徒生荒凉,耳边听见念卿叹了一声,似布满记忆的褪色灰墙上裂开一道纹丝——她的语声淡若暮烟,我这半生从未对任何事感到懊悔,即便当年程以浙与念乔的婚事,我不该答允,却也没什么可后悔,那是念乔自己的心愿,披上婚纱之日或许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刻……唯有子谦的死,令我内疚至今。
如今想来,他愿走哪条路,又有什么要紧?就算他要与仲亨决裂,就算大错特错,又有什么要紧?只要他活着,活着就是最好不过。
可惜当年我不懂,我太糊涂……那都是过往的事了。
薛晋铭不忍再听下去,倾身握住她冰凉的手,轻缓了语气,谁也不能未卜先知,你我都是凡人,无法活在当下罢了,谁又知道明天会怎样,十年百年后又会怎样。
念卿动容,深深望住他,心底里隐隐有什么翻覆涌动,如同天风吹过寒渊,吹开云遮雾罩,在深碧近墨的水面吹起涟漪渐散。
却听楼上一声呼唤,夫人,夫人——周妈从扶栏里探身嚷道,少爷醒来了,正吵着要您呢!念卿怔怔回过神来,方才一刹那涌至唇边的话,就此消散在转念恍惚里。
两人目光相对,只余怅然。
耳听得慧行撒娇的哼闹从二楼传来,一叠声唤到姑姑。
薛晋铭淡淡皱眉,怎么这样大了还撒娇。
一觉睡醒便看见你,慧行怕要欢喜得蹦起来。
念卿莞尔,被他扶着慢慢往楼上走,说到有关孩子的话,语声分外恬柔。
薛晋铭小心扶了她,见她扭伤的脚踝难以着力,不由担忧,你伤了脚,这几日要少走动,别理会他淘气。
他是不要别人的。
念卿却笑,说来也奇怪,霖霖小时候那样野,整日乱跑,一刻也闲不住,慧行却喜欢黏在人身边,夜里定要看着我才肯入睡,我倒怕这样下去将他惯得娇气了。
这不奇怪。
薛晋铭静了一刻,淡淡道,霖霖像她父亲,慧行自然像我。
念卿脚步一滞,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话,心头说不出的凄楚。
晋铭……她张了口,刚唤出这么一声,却觉他扶在腰间的手蓦然收紧。
他如鹰要不敏锐抬目,眼底温柔神色一扫而尽。
空袭!几乎与话音同时响起的警报声刺破午后宁静天空。
随之而来的低沉引擎轰鸣声遥遥可闻。
对空袭习以为常的念卿并不惊慌,立时扬声叫周妈,让她带慧行下楼躲避。
然而薛晋铭变了脸色,已听出这次的空袭来得不同寻常的迅疾,飞机轰鸣声转瞬已迫近,听方位正在朝这里逼来……快进地下室去!薛晋铭紧紧揽住念卿,正要奔下楼梯,却听周妈在房间里惊叫,哎呀,小祖宗你怎么往床底下钻,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闹什么脾气!念卿也听出迫近头顶的轰鸣声,急急推了薛晋铭,糟了,周妈奈何不了慧行,你先别管我,快去把孩子带下来!薛晋铭无奈,好,你等我。
念卿点头。
薛晋铭转身冲上二楼,一脚踢开半掩的房门,慧行,出来!赌气缩在床底下的慧行惊见父亲来了,气儿不敢喘,讪讪地爬出来,还没站直就被父亲一把拎住,只听见父亲厉声对周妈说,你带夫人去地下室!周妈忙不迭奔出去。
猛然听得不远处爆炸声震耳欲聋,连房子也震得抖起来,玻璃窗哗哗作响。
慧行吓得扑进父亲怀抱,被父亲抱起来,快步冲到楼梯口,却见姑姑跌倒在梯上,周妈正费力地搀扶她。
父亲大步奔过去,将自己一把塞给周妈,你们先下去!姑姑,爸爸——慧行眼看着父亲俯身抱起姑姑,自己被周妈半拖半抱着到了地下室门口,却已听见空中巨大的轰鸣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逼近,简直近在头顶,隆隆地似要将房子也压垮。
一种诡谲的尖啸声由远而近。
快进去!姑姑的呼唤声淹没在惊天动地的巨响里。
地下室的厚重铁门合上之前,慧行看见了一片强烈耀目的白光,仿佛有一颗太阳从天而降,正正落在眼前,那光芒刺得眼睛剧痛,热浪像火一样扑过来……========黑沉沉的迷雾里,有一道光环在前方乍现,光芒飘忽浮动,如荧光,似星辉,带着宜人清凉洒在脸上。
光晕之中有一抹影子,匀匀 如淡墨勾成,仿佛在似曾相识的歌声中向他走来。
这歌声飘渺,忽近忽远,如夜空中叠锦流云被风吹送,泛起层层涟漪。
云漪。
是你回来了么。
在离开我许久之后,在我年华渐老之时,竟又见着你。
光晕中的倩影袅袅回转,只看得见半身轮廓,却看不见她的神情。
再看那艳骨铮铮的身影,仿佛又不是她,不是云漪……是了,你是念卿,你是霍沈念卿。
他怆然顿住脚步,硬生生遏止自己停下。
她似乎笑了一笑,影子在光晕中渐渐淡去,悄然融入虚空。
他惶急伸手想要挽住她衣角,却陡然看见地面龟裂,张开丈余深壑,在她和他之间划下不可跨越的鸿沟……望着那鸿沟之下不见低的深渊,望着对每诳讠渐隐去的身影,他再顾不得,不管那是云漪,还是霍沈念卿,总不能再一次眼睁睁看她离去。
刹那间将心一横,他便朝鸿沟跃了过去!腾身空中,狂风刮过耳畔,终于寸忖接近。
她伸出手给他,鬓发翻飞,眼波盈盈,指尖离他只有半寸之遥,却无论如何也触不到。
他惊怒、伤心、不甘,刹那间一挣,竭尽全力将她的手紧紧攥住。
——晋铭。
是她在唤他?果真是她的声音。
这声音近在咫尺,颤抖、低微而哽咽,令他狂喜又心痛。
眼前的光亮渐渐消退,灰蒙蒙的暗影笼罩下来,耳畔的声音却更清晰,神智一点点清楚起来,胸口窒闷随着一声咳嗽呛出,薛晋铭睁开眼,脑中蓦然闪过那一刻惊天动地的爆炸,想起……念卿!他骇然坐起,顾不得尖锐疼痛与周遭的黑暗,伸手朝身侧胡乱探去——却被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握住。
\'我在。
她的声音从身后黑暗里传来,沙哑虚弱,却带着笑意。
这低低两个字传入耳中,胜过天音梵乐,令心为之一定,直庆幸劫后余生,庆幸她还在身旁,安然无恙。
薛晋铭陡然将念卿的手紧紧攥了,在昏暗中摸索过去,却发现一根沉重的断柱横在了两人之间。
狭窄的一角空间里,充满瓦砾和汽油燃烧的呛鼻味道,垮塌的墙瓦凌乱堆积,头顶上焦黑横梁撑住了塌下来的屋顶,在楼梯下形成小小容身之地,挡住了夺命的弹片和砸下的砖瓦。
他猛然想起来,爆炸发生的一刻,他将她摁到在地,用身体护住她,她却在房子猛然震动的刹那,狠狠将他推开,推他到钢琴后面——若没有这架被砸塌一半的钢琴挡住,屋顶落下的吊灯只怕已穿过他身体。
可是她……薛晋铭变了语声,手心直冒冷汗,念卿,你怎么样?回应他的,却是断续哽咽。
她竟在哭。
你受伤了?伤在哪里?薛晋铭惶急起来,不顾一切攥紧了她的手,竭力推开挡在身前的断柱,灰尘瓦砾随这一推纷纷往下掉落,将要散架的钢琴残架吱嘎作响。
我没事,大概有些划伤,有东西卡住了脚,我动不了……你呢?她语声微弱,仿佛挣扎了两下,带起断裂的木架子喀嚓作响。
我也没事。
薛晋铭已摸索到她肩膀,忙按住她,先别动,是断裂的扶栏卡住了,我来想法子挪开。
然而扶栏卡得紧,猝一用力,有根木桩应手折断。
不知是什么抵上去,令她一颤,失声抽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他犹疑不安地顺着肩头抚上她颈项、脸庞,触手一片亮亮的湿润,是不是伤到哪里,你不要瞒我,究竟怎么了?没事,只是卡到了。
她哽咽里带着笑,低低地说,方才一直唤你不见答应,我还以为……以为……薛晋铭呆了呆,喃喃地问,以为我死掉了?你是因为这个哭?她没回答,却似再也抑不住绝处逢生的欣喜,藉着黑暗的遮掩,纵容眼泪簌簌落下,温热地滴落在他手上,打湿他指尖。
这一生的泪,不是早已落尽么,怎么还会泣不成声。
这是为他而落的泪水么?念卿……他低低唤她的名字,唤了一声,又是一声,除此再也说不出别的。
黑暗里看不清彼此的神色,只有紧扣在掌心的那只手,沾了灰,染了血,凝集了此刻全部的慰籍与依靠。
垮塌了半边的屋子,砖瓦四散,将这楼梯下的一隅深深掩埋。
万幸有断梁和扶栏撑起这一方安全的空间,他送她的钢琴竟成了救命之物,靠半架残躯顶住垮下来的重物。
汽油燃烧的味道刺鼻呛人,隐隐还有热浪袭来。
从爆炸的猛烈看来,这颗炸弹想必正落在前院大门附近,万幸没有正中房子,否则只怕无人幸免。
有房子的遮挡,后院应当没有遭到严重损坏。
地下室有两个出口,一在楼梯底下,一在后院花圃。
眼下整个楼梯垮塌,已封堵了室内出口,只剩下花园出口可供慧行和周妈逃生。
慧行进去了么?念卿仍不放心,冰冷指尖紧紧扣着他的手。
我看见周妈关门的,他们都躲进去了。
薛晋铭隐忍伤口痛楚,试着挪过横亘的断木,唯恐动作过大,令上面砖瓦垮塌,一面柔声宽慰她,你放心,救援很快会来,慧行说不定这会儿已经自己跑出去了。
孩子没事就好。
念卿叹了口气,指尖扣着他掌心,你怎么就赶在这时候回来呢,不早不迟的,又被我带累了。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带累不带累。
薛晋铭紧了紧她的手,慨然叹道,幸好回来了,幸好!硝烟时时从废墟缝隙间钻入,令人呼吸困难。
燃烧更增加了酷热与窒闷,也不知救援什么时候会来,不知这摇摇欲坠的废墟还能支撑多久。
再可怕,只要一转头,看见身旁有这一人,便已有了整个世界。
静了良久,谁也没有出声,只默默扣着对方的手。
隐隐能感觉到死亡的阴影在黑暗中点点扩开,此刻心绪却如此宁静。
他试着想要挪动断木,离她再近一点,却不慎碰到什么尖锐之物,低哼了声。
晋铭。
她担忧地唤他,你是不是伤着哪儿了?是阿。
伤着哪里?她语声骤然急促。
脸上。
什么?好像有玻璃划到脸了,如果我变得很难看,你会不会嫌弃?你说什么?她愣愣的没有回过神来。
他已低声笑起来。
薛晋铭……念卿恼了,恼他这时候还有心思戏謔,转念却也失笑,你这混人。
话一出口,却忆起,还是年少轻薄时候,他每每促狭撩拨,她也是这样笑骂。
是真的,不信你瞧那被骂的混人不恼反乐,捉了她的手,隔了横亘的断木,让她掌心贴上他的脸颊,果真触到一片湿滑血迹。
念卿心口猛揪了一下,疼吗?薛晋铭不出声,感觉到她柔软掌心贴在脸颊的微凉,哪里还有痛。
原来世间真有极乐境地,不在彼岸,不在往日,却是在这黑暗的废墟之中。
她沙哑了语声,轻轻说,若没有遇见云漪,你这半生,会快活许多罢。
薛晋铭失语,定定抬眼,在黑暗中想要看清她的脸,却是徒然。
方才你醒过来,唤了云漪的名字。
薛晋铭窒住。
她幽幽笑了一声。
我果真没有想错,你不能忘怀的只是名叫云漪的那个人,哪怕她改头换面,容貌心性全变了,年华老去了,你还是在等她回来,总相信她还是你旧时的云漪……是这样么?薛晋铭怔怔听着,喉咙里干涉得发苦,一个不字冲到唇边,却硬生生被自己扼住。
她说的,并不是谎话,也绝不是事实……那是什么呢,是连他自己也才刚刚捕捉到的一丝闪念,是在昏迷幻境里,一掠而过,来不及抓住的顿悟?她的语声越发低微下去,仍是淡淡笑着,我一直都知道的,你想要云漪回来,回到她还谁也不曾遇见的时候,让一切重新再来……只有她,只有你,双双对对,两心相悦……这不正是心心念念痴缠了半生的妄念么。
原来被她亲口说出来,竟这么简单明白。
他听得恍惚,耳边细细袅袅的,她的语声轻若游丝,竟像是从自己心底里发出。
她幽然笑,絮絮的,竟宛声唱起《西楼错》里一阙楼会,朝来翠袖凉,熏笼拥床,昏沉睡醒枚倦扬,懒催鹦鹉唤梅香,把朱门悄闭,罗帏幔张,一任他王孙骏马嘶绿杨,梦锁葳蕤……昔年夜莺,艳啼风流,此时此景,却已涩了珠喉,减了情思,入耳只觉黯然神伤。
你还不肯相信么,云漪是早已死去了,死在薛四公子为她筑的金丝笼里,再也不会走了……旁人也替不了她,成不了她,任谁也成不了。
他悚然惊了,眼前黑暗里,似是一线光劈下来。
却听她的语声越来越低,越来越轻,晋铭,我做不来你的云漪了。
掌心里她的手凉得沁人,绵绵的,滑了下去。
念卿!薛晋铭心底轰然似有群山崩塌,疯了一般,不顾死活推开阻挡在身前的断柱,任凭头顶砖瓦摇摇欲坠,险险擦着一根歪下来的木头,终于挨到她身边。
抱住她,手底下一片湿滑温热。
血已浸透她衣衫,从腰肋处直淌下来。
一枚长长的碎玻璃片锋利如刀,刺进她肋下。
吊灯坠下那刻,她狠狠将他推开,令他避过了最致命的铁枝,自己却没能避开这片玻璃。
薛晋铭颤抖地摸到玻璃,摸到一手的血,耳边听见她微弱地笑着说,炭诳谝找回霖霖,叫她乖一些,不要哭……告诉她我回茗谷去了,我回去……没什么茗谷!我不许你回去!他骤然怒了,语声喑哑如沙砾磨过,字字颤抖,全然不是平日的温润,一双手臂死死抱着她,恨声道,沈念卿,你若敢死去,我就将你挫骨扬灰,让你永远回不了茗谷!她在他臂弯里一颤。
什么云漪,什么念卿,我不管,你少拿这些话来哄我……往后你要念着谁,你姓沈还是姓霍,我再也不管,统统不管……只要你活着,我也活着,你还是你的霍夫人,你还是你自己,不用改变甚么,不用嫁给我,只要让我陪着你,我们一起走,一起老……他惨然而笑,沈念卿,你不是总说亏欠我么?那好,就用时间来赔我,拿你的下半辈子赔给我,让我自私一回,死在你前头,好不好?她软软侧过头,倚在他臂弯,泪水湿透他衣襟。
好不好?他低了头,哀哀问她。
她说不出话来,仰面望了他良久,艰难颔首。
他滚烫颤抖的唇落在她冰凉的唇上,吮到苦咸的泪,却不知是她的还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