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其他病人陆续醒来,有的家属也到了,不时往这边投来打量的目光,周措把隔帘拉上,想说给她换个病房,但似乎有点唐突,于是只道:你看上去很累,再睡会儿吧。
他说:或者先吃点东西,我帮你叫早餐。
不用不用,今萧忙轻轻摇头:我妈妈很快就过来了,她会带早饭的,不用麻烦。
周措默然片刻:不麻烦。
他居高临下,双手抄在裤袋里,见她脸色惨淡,眉尖微蹙,说话有气无力的样子,不禁问:是不是伤口疼?需要叫医生打镇痛吗?她略微一笑:昨天麻醉刚过的时候很疼,已经打过镇痛了,现在还行,医生说那个不能多用。
你昨晚肯定没睡好。
她耷拉着眼皮子:痛醒了几次,有点难熬,不过比起我弟弟受的也不算什么。
周措一时不语,垂下眼帘,弯腰为她整理被子,掖好被角,问:你背上取皮,割了多大面积?今萧思忖着,本想探出胳膊比划给他看,但又怕牵动伤口,便说:大概,有你手掌一半的大小吧。
周措闻言低头,把手心摊开。
今萧也望着他的手:伤口应该是平整的,取下的皮会制成邮票状,数倍扩大,然后再给小仲植下。
那真是血淋淋的画面,单单听着仿佛已经感受到疼痛了。
周措缓缓深吸一口气,默然落座,这时却见她眼波微动,带着病中几分虚弱和不加掩饰的亲和,对他笑说:周总,我真的没想到你会来看我,事实上我根本没想过会有人来探病,你对我这么友善,心地太好了。
他有点愣住。
今萧的表情像是因为意外得到了友谊,于是由衷开怀起来。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活了三十七年,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评价:心地好。
心地好……周措暗自苦笑,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穿着壳子时,全身心都在防备你,卸下壳子,你瞧,她透明得像块玻璃,让你心底那些不明不白的微妙都羞愧地躲了起来。
正想说点什么,这时听见一声萧萧,她母亲提着早餐进来了。
妈,今萧忙介绍说:这是我的朋友,周措周先生。
他站起身:您好,游妈妈,昨天我们通过电话了。
游母自然十分讶异,呆呆地张了张嘴:你好你好。
其实她只比周措年长八、九岁而已,可不知怎么,自然而然就成了长辈与晚辈的模式,她下意识想喊小周,但见对方如此体面,莫名有点不敢,于是客气道:周先生啊,你真有心,这么早就来医院看萧萧了。
他笑说:没有,刚好在南华市出差,顺路过来看看。
游母点点头,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床前,弯腰抚摸女儿的头发:乖乖,你觉得怎么样,好点儿了吗?好多了。
周措站在一旁,见游母粗糙的手掌不断轻抚今萧的额头、脸颊,温言细语,满是怜爱,又满是心疼。
给你买了豆浆和包子,要趁热吃。
游母说着,插上吸管,把豆浆喂到她嘴边,然后回身从包里掏出一个电暖宝:天气越来越冷了,你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这里又没有暖气,昨晚我都担心你睡不着……来,这个充过电了,抱着会好一点。
她掀起被子,琢磨着该往哪里塞。
今萧说:妈,给我放腿中间吧,膝盖冰凉的。
游母照办,摸索着,将电暖宝塞到她腿窝的地方,接着整理被褥,发现她光着脚,便又找出厚袜子给她穿上。
今萧扯扯嘴角,略微尴尬地冲周措笑了笑。
他也回之一笑。
游母忙完,抱歉地对周措说:周先生肯定还没吃早饭吧,你稍坐一会儿,我赶紧再去买点吃的。
他忙说不用:我很快就走了,您不用招呼我。
那怎么行?今萧怕母亲太过热情让人家为难,便解围道:妈,周先生都多大的人了,自己知道吃饭的,你不要瞎费心了。
游母闻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你们聊,慢慢聊,我去看看小仲。
周措见她离开,清咳一声,说:你母亲这样来回奔波,照顾两个病人,很不容易。
今萧恍惚点头:是啊……不过好在我今天输完液就可以出院了。
今天出院?周措吓一跳:你昨天才动完手术,怎么也得住院三五天吧?我问过医生,你至少要休息两周才能活动的。
她回过神来,解释说:但也没有必要一直住在医院,回家趴着就可以了。
不是,周措看着她:你的伤口需要医生观察,预防感染,多住几天花不了多少钱的。
今萧耳朵有点红: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医生也说了,一周以后复查,再过一周敷料会自动脱落,到时候差不多痊愈,就可以拆掉纱布了。
周措没有接话,默了半晌,放轻语气,略感无奈:那么,你说的回家是回哪儿?今萧动了动唇,没答。
学校宿舍?他眉宇微蹙,脸色认真:宿舍有人照顾你吗?饮食起居怎么打理?还有你打算怎么回去?坐高铁?自己一个人?今萧趴在那里看着他,静默稍许,不知怎么轻轻笑了:我妈妈会陪我的,其实情况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困难,这是普通人看病的常态,有很多比我还要糟糕的,像烧伤科某些病患,他们从县城、从外省过来医治,有的负担不起,就转回县里的医院,或者干脆回家,这些人四处奔波,照样是坐高铁、坐长途汽车,不然怎么办?这种情况在我们这样的阶层太普遍了,只是你接触太少而已。
周措闻言默然半晌,略叹了声气,说:我今晚回忘江,如果你非要今天出院的话,可以坐我的顺风车回去。
今萧正要开口,谁知立刻被他打断:好吧,你肯定又要说‘谢谢’、‘不用了’、‘太麻烦你’之类的话吧?她张张嘴:难道不会添麻烦吗?你怎么知道是麻烦呢?周措略微挑眉:正如你刚才所说,我不了解你的生活常态,同样你也不了解,很多对你来说会困扰的事情在我这里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今萧微弱地笑了:明白,您是周总嘛。
他也莞尔,低头撩开衣袖,看了看表:我得走了,晚上过来接你。
你今天在南华出差办公吗?嗯。
周措离开,今萧盯着他刚刚坐过的凳子,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人虚弱的时候,脑子也不大够用,她不再多想,慢慢喝完豆浆,吃两个小笼包,没过一会儿,又在持续细微的疼痛里昏昏睡去。
母亲从小仲那边过来,守在床边半晌,她幽幽转醒,伤口发疼,一直趴着十分难受,母亲帮她按摩四肢,然后轻轻翻身,侧躺几分钟,接着又趴了下去。
那个周先生是你们学校的吗?我看他人还挺好的,长得也端正,是个善心的人。
今萧听见母亲的话,心里也在琢磨:其实我跟他不是很熟,见过几次,交情不深。
那人家还过来看你,晚上又说送咱们回去。
他就是这样的,今萧说:他在人情世故面前一向做得周全,而且,我先前请他帮我介绍兼职,他应该猜到我有困难,所以随手帮一把而已。
母亲说:那也是雪中送炭,以后咱们得好好感谢人家。
今萧答是。
她们都以为周措今天一直待在南华,晚上顺路载一程而已,其实他出哪门子差呢,早上赶回忘江开会,直到下午一点才得空吃了些东西,之后排满工作,没有半点空隙,但越是这样,时间过得越快,傍晚五点,从供应商的厂子出来,推掉饭局,他片刻不停地驱车前往南华接人。
游母自然又是一番千恩万谢,上了车,今萧扶着前端的座椅撑了一会儿,实在顶不住,把头靠在母亲腿上,身子趴了下去。
周措从后视镜里见她闭着眼,眉尖紧蹙,表情因疼痛而显得克制且忍耐。
游母亦十分疲倦,搂着女儿的肩,口中细细碎碎,温柔安抚。
他看着这对窘迫的母女,心下有细微的情绪交织,最后化作一声叹息,消失在这封闭的车厢里,没有人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