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五解释了一下什么是骈文。
李继勉听了皱眉道:这不就是四六体吗?我还就讨厌这种行文,说句话而已,非得这样要求字要对仗,连声律都得限定?累不累!怎么现在连官文也要用四六体了?官文一直是用骈文。
李继勉站起来,让出坐椅:父亲帐下的丁谋士病死了,这些东西本来都是他操心的,没想到这么麻烦。
反正我也弄不懂什么骈四俪六,你懂你来写吧。
李五迟疑了一下,坐到他的位置上,拿起笔照着他手稿的内容在另一张纸上重新写了起来。
李继勉站在她身旁,低头看着她一会苦思、一会奋笔疾书,眉头微皱,眼神精聚,有时还会下意识地咬一咬笔头。
她的手小得只有他手掌的一半,握着笔杆却丝毫不抖,不一会就洋洋洒洒写下一长串出来。
废了两三稿后,李五将一稿言辞华丽的书呈交到李继勉手上。
请小公子过目。
李继勉翻阅后道:都是些华而不实的形容,十句话讲不清楚一件事,不过……既然你们官场喜欢这样说话,那就这样吧。
重新眷抄一份,字迹清晰,不要有错漏。
是。
此时夜已经很深了,李五握着笔,困得直打哈欠。
李继勉的目光从草稿上移到她身上,就见她小小地一只缩在坐椅上,粉粉嫩嫩得像一个小面团。
小五。
嗯?真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却有这般学识,当书童还真是委屈你了。
李五心道前世自己可是征平长公平,协助希宗重振王朝,又协助幼弟登基为帝,这胸肚里装的可是治天下的大智慧,当一个书童算什么。
就算连你,也是死在我手里头。
一切都忙完后,李继勉道:行了,回去睡觉吧。
李五点点头,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是,小公子。
李五退出房门,就要离开时,李继勉叫住她:慢着,你也准备准备,三日后跟我一起赴京。
李五一愣,随即低声道:是。
一进房门,李十一从床上坐起来:谁?我,夜深了,你怎么还没睡?李十一急忙跳下床抱住李五:姐,担心死我了,我看到大哥哥一脸凶样地坐在院子里,还不许我出来,我以为他会教训姐姐,姐一直不回来,我害怕。
我没事。
李五顿了顿 ,十一……嗯?我们可能有机会回到长安了。
真的吗?李十一开心道,那太好了。
看着李十一开心的模样,李五却心情复杂。
当初徐敬仪想带着两人逃跑回京城,被她拒绝。
因为李幽死了,现在的皇帝是李旦,她不知道自己跟十一回到长安会不会反而更危险。
可是,如果是跟着李继勉回京城呢?对于未来,此时李五的脑中根本没有任何清晰的方向,她能做的,就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二日李五再次找了一个机会去见鹏奴,告诉他她两日后要离开之事。
鹏奴一听急了:媳妇儿,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李五现在寄人篱下身不由己,根本没办法保全鹏奴。
她看着鹏奴认真道:鹏奴,我没办法带你走,但是……我有办法让你趁机逃出去。
鹏奴一愣:什么?李五告诉鹏奴,两日后李继勉会带着车队离开府衙,奔赴京城。
他只需提前一夜,藏到装辎重的货车上的箱子里,就可跟着车队离开重兵看守的府衙。
就算有人发现他逃跑了,也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马奴逃跑而搜查即将出发的赴京车队,耽误太守大人的要事。
很快两日过去。
李继勉整装待发,同行的是李制的义子李天元。
李天元现年三十岁,是李制义子中年纪最大的,也是李制最信任器重的义子。
其实李天元只比李制小了十岁,就岁数上而言,两人父子相称并不适合。
但在这个年代,收义子是件非常普遍甚至流行的事情,通过义父义子纽扣起亲密的信任关系,岁数差距已经无关紧要。
就算义子的年纪比义父还要大,在当时也屡见不罕。
民间有段童谣,唱的是:白为天玄为地,百腿虫儿乱爬地,一腿老儿爱赐李,二腿义儿不废米,三腿女儿穿胡衣,四腿光头救李帝,五腿儿……这童谣很长,讲的就是当时朝野上下的风气。
第四句借十二棍僧救唐王的典故寓指和尚习武之风,第三句说的是女子穿胡衣的风俗,而第二句二腿义儿不废米就是说当时无论大官小官,文官武将,收义子风气胜行。
至于一腿老儿爱赐李则是说李唐皇帝们共有的一个癖好,无论哪朝皇帝,遇着建大功的臣子,遇着看得顺眼的臣子,遇着赏无可赏的臣子,就赐姓,结果赐得满天下都是姓李的,当真是桃李满天下。
所谓晋李一族,也是皇帝老儿赐姓了李,才被称为晋李。
李天元瞧见李继勉将李五姐弟俩安排上一辆马车,挺意外道:怎么,阿勉你要带着这两个小东西一起赴京?这一路路途迢迢,带两孩子麻烦又累赘,不如留在军中,你的小书童,父亲一定会替你好好照顾。
李继勉那夜里见识了李五的才识,哪舍得丢下她。
天元哥,这俩小子可是我的宝贝儿,我可舍不得几个月见不着他俩,必须得带着。
李天元好笑道:怎么这阵子转性了?这两孩子说是你书童,这么小个年纪,能识几个大字?以前你可不喜欢小孩。
老家那几个小子,没近你身呢就被你马鞭子抽跑了。
那得看是什么样的小孩,要是讨喜乖巧的小孩,我自然喜欢。
李五听着李继勉与李天元说话,眼神却往身后缓缓跟上来的几辆辎重车瞄去,鹏奴正藏在其中一辆车上。
她心中暗暗祈祷,希望一切顺利。
三个月前在宁康公主的车队中,她因为董氏之死,害怕执意带走鹏奴会造成更可怕的结果,决定舍弃鹏奴,选择将他绑在了车上没有带走。
虽然她从没有表露过,但内心深处对于鹏奴还是心有愧疚的。
这一次若是能将他成功救出,也许可以为当日的选择赎一点罪。
车队很快出发,白天赶路,夜里扎营,速度没有急行军那样一日六十里,但也有个四十里,照这速度,四十五天左右便可抵达京城。
当天夜里,车队驶出金燕府,在周边的一个小县城落脚,歇在了驿站里。
李五夜里等众人都熟睡了,偷偷溜到装辎重的马车上,打开箱子将鹏奴放了出来。
鹏奴在箱子里蜷了一天,出来后立即急燥道:憋死我了,憋死我了,媳妇儿你等我,我先去尿个尿。
鹏奴动作灵活地一跳落地,一下子就跑了没影,没一会解完手跑回来:媳妇儿,我肚子好饿,你带吃的吗?李五早有准备,拿出晚饭时偷偷藏起的剩菜剩饭给他,鹏奴立即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李五看着他有吃的有一副什么都不担心的模样,道:鹏奴,吃完了,你就赶紧走吧。
鹏奴身子一僵,咬了一口面饼,背过声粗声粗气道:我不走,我都逃出来,我才不要离开。
我可以一直藏在木箱子里跟你们回到长安,我憋得住。
别傻了,不是你憋不憋得住的问题。
你藏得了一天,藏不了十天,迟早会暴露。
万一被人发现你是偷溜的,性命难保。
那我就偷偷跟在马车后面。
他们骑马,你两条腿,追得上吗?鹏奴将食物塞得两囊鼓鼓,眼神却黯淡道:我不管,反正我不走,我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要走……那就一起走。
就是,媳妇儿,我们一起逃吧!李五深吸一口气,认真道:鹏奴,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我的父皇母后死了,你的父母也死了,我们现在都是无依无靠的孤儿,我救不了你,你也救不了我。
我们现在只能各自走各自的路,各自想办法活下去。
你一个人可以安全地离开,而我带着十一,我走不了的。
鹏奴沮丧道:媳妇儿……你别跟我讲道理,我不想听你讲道理,我就想跟你在一起,死也死在一起。
李五捧起鹏奴的脸,认真地看着她的小附马:鹏奴,如果我们还有命,总会有一日再次相见,但是现在,我们必须分别。
鹏奴看着李五无比认真的眼神,心里难受极了,连吃也顾不得了,张开双臂将她圈进自己怀里,感受着怀里软糯的小身体:媳妇儿……我舍不得你。
李五推他道:走吧,快走。
鹏奴悲伤道:媳妇儿,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等我,等我长大了去找你,你一定要等我。
好,我等你。
鹏奴松开李五,拿起没吃完的食物还有一包李五为他路上准备的干粮,恋恋不舍地看着李五,一步三回头地向前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