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已经说得口干舌燥,但吴南邶仍是不罢休,仔细询问细枝末节。
讲了近两个小时,挂了电话舅母才从厨房走进来,手反复在围裙上擦了擦,之后给舅舅卷了根烟点上问明白了吗?那钱咋回事?舅舅叹口气都没往这上面提,他一直问人家来了都干嘛了,让他一岔我也忘了问了。
没个正事儿!人家大老远来投奔咱这儿,走了给那么多钱,你也不问明白!哎呀呀,你嘴怎么跟裤腰似的!许是城里人大方着呢,我听她有点北京口音,那地方是大城市,物价贵,凭心给的,你收着还怕烫手啊!舅母白他一眼,又进了厨房开始炸她那油辣子。
其实自己早就觉着不对劲儿,何家村是个什么地方,鸟不拉屎,从来没有找农家乐住的,那个姓曲的女人来到这里说是采风,又说是吴南邶的朋友介绍来的,一听是侄子的朋友何桂花自然要热情招待,前几日还好,曲姑娘起得晚,贪睡到了晌午才出门到山上走走,日落而归,随着民风一天两顿饭。
可是有一天自己上山去挖洋芋,远远瞧见她坐在山岗上看着落日,一个人,坐在个土包儿上出神。
晚上回来,曲姑娘问了些吴南邶的事,何桂花一下子打开话匣子,她拿出炕柜里的影集,黑白居多,翻了几张给她看这都是南邶小时候。
舅舅在集市上买了只土鸡,当时心疼钱,人家说再买些干料就送二两菜籽油,舅舅想了半天还是放弃,觉得家里来的这个客人吃喝拉撒自己全管,到时候怎么要钱还是个问题。
以临近几个村的标准,一天怎么着要80块钱不算多吧,谁让赶上了个小假期旺季。
突然有了种做土财主的感觉,自己也是个老板了,舅舅乐呵呵得回去,见着自己婆娘盘腿坐在炕上跟人分享着影集里的照片。
舅舅放下鸡走过去,浑身还一股子骚味儿上次我见过你呀,就在南邶宿舍门口,你找他来着,记得没?曲珍点点头记得,当时你很讶异,估计我是跟谁长得很像吧。
舅舅笑呵呵得翻了几页,从一张自己抱着吴南邶的照片后面抽出另外一张,估计是以前提防着怕人瞧见,此刻宝贝得抖了抖给曲珍看喏,你跟我妹子长得很像。
照片里的姑娘扎着鱼骨辫儿,头中央一朵红菱子,圆眼角,鼓溜溜的苹果肌,对襟盘扣的葱色袄子,那个年代少有的彩色照片。
这是南邶的妈妈。
曲珍看着,心底湿凉一片。
当时见你,虽然你们长得不是特别像,但是气质真的是如出一辙,南邶送到我这儿养的时候已经记事儿了,我妹子是个薄命的……人都是这样,谁没个生老病死……你跟客人说这个干嘛!何桂花推了他一把丧得慌!鬼节还说这样不吉利的话,赶明儿猫头鹰落咱家房顶上,你睡觉给拍死!舅舅一听自己婆娘嘴糟,腾地坐直身子要不是你母鸡不下蛋,南邶还抱不到咱家呢!现在托了南邶的福你卖乖了,要是南邶没出息你不还是得把他往外面送!何桂花也受不得人家当外人戳脊梁骨,红着脸耿着脖子怎么着,南邶没出息还能种地呢,就你好?你别喝多了跟人赌牌去!赌输了借高利贷还不清,可怜南邶还是个大学生……那老些钱……怎么还上的你心里清楚。
俩人吵吵半天,发觉曲珍一动不动盯着那张照片。
何桂花尴尬着来拉她的手你问我哪天赶集要给你家才满月的侄女置办些这里的特色衣物,不赶巧,听说明天降雨的大集取消了,我带你去镇上吧,镇上有好些个卖手工娃娃衣服的店铺,咱们一早出发,晚上在镇上吃个裤带面再回来。
曲珍突然摇摇头不必了……没事,不麻烦的,我也好久没去镇上——那镇上有靠谱的医院吗?何桂花一愣就那一家金秋医院,跟你讲哦,□□来视察都去了那家医院,好的很,你要看啥病,我陪你?曲珍摇摇头小病小灾,感冒咳嗽的,不打紧。
感冒了?发烧了?何桂花去贴她的额头,数落着那还往山岗上跑啥?晚上吃点辣发发汗就好了。
不了,我吃不了辣的。
哎呀呀。
何桂花嗔怪女孩子吃辣皮肤好!你是没见过我侄媳妇吧,那皮肤嫩的出水,就是喜欢吃辣!大米饭拌我的油辣子能吃一大海碗!何桂花说完讪讪的就是酸儿辣女,这么爱吃辣也不行,我盼着我侄媳妇给我生个男娃娃嘞!曲珍目光偏到一侧,没说什么。
舅舅给何桂花使了个眼色,何桂花也瞧出曲珍脸色不太好,估计是身体不舒服,何桂花赶紧到炕柜上面取下被褥铺开,哄着她说早点睡吧。
曲珍洗漱好躺在床上睡不着,合着衣服坐起身,依着窗棱望着外面皎洁的月色。
炕柜下面有一条缝隙,里面塞着装有针线的笸箩和几副扑克牌以及手纸卷,曲珍好奇得朝里面掏了下,先触碰到冰凉的剪子,之后是一本书。
曲珍抽出来看了两眼,借着月光,书的封皮写着《风葬的教室》,作者山田咏美。
曲珍翻开扉页,见到一行隽永的钢笔小楷写着:信工0803班傅榕。
她借着月光读了三页,觉得眼睛干涩异常疲惫,很快就合着书本又重新躺回被窝里。
第二天何桂花鸡打鸣就醒来,却发现曲珍不知所踪,心慌了一日四下打探无果,到了傍晚曲珍回来就倒在炕上嘴唇泛白,何桂花来看了一眼,啧啧道几公里路让你们城里人一走就累成这样,吃点辣,吃点辣就好了!她端着油辣子进来放了炕桌,喷香满室,曲珍这回没拒绝,裹着辣油吃了碗凉皮。
又寒又辣,吃完她卷曲在炕头。
何桂花以为她是来了月事,责备自己几句,给她蒙上被子,结果去邻居家串完门回来发现姑娘不见了。
灵机一动,跑到那山岗上,果不其然见她仍是坐在那,披了件外套,呆呆看着已经落下山的日头余晖。
何桂花爬上去,这回靠近了些叫她曲姑娘,回家吃晚饭喽!她没有反应。
何桂花不得不过去,一屁股坐到她边上。
曲珍机械得看她一眼来啦。
何桂花突然瞧见她手里攥着一串孩童的核桃手串,惊得哎呀一声,夺过来一把扔在地上就差踩两脚捡这脏东西干嘛!多不吉利!曲珍望着地上那串核桃是她的,我怎么会嫌弃脏呢。
何桂花无奈得皱眉摇摇头村里死得孩子一张草席子卷了就扔在山上,以为是不舍得花钱挖座坟,其实是怕那有个念想,年年想起来还要上坟就心酸,不去看心里闹得慌,去看了更伤心。
她拍拍曲珍的手你一个城里人到乡下看什么都好奇,我见你每日都来这儿,倒是个散心的好地方,但脏东西也多,别冲撞了,也别捡烂七八糟的,再花花的东西也别碰。
曲珍却说刚在镇上看到老奶奶摆摊,手串做得很漂亮,顺便买了个。
哎呀,无儿无女的买这些做啥,城里什么好东西没有?走吧,回家吃饭。
那天,曲珍回去吃了很多很多的饭。
何桂花一直给填着,笑得合不拢嘴能吃是福能吃是福啊!曲珍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等俩人出门农忙的时候留下五千块钱离去。
她写着:这是孩子孝敬你们的钱。
*吴南邶在电话里跟舅舅觉得说不明白,连夜买了机票到了西安,包了辆车回去。
舅舅和舅母已经睡下,吴南邶砸了半天门。
舅母合着衣服起身去开门,见到是吴南邶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回来了?吴南邶进屋没怎么着,黑灯瞎火的只说累了,赶紧睡。
第二天一早舅舅上集市去卖何桂花炸的油辣子,吴南邶又让舅母重复了一遍那几日发生的事。
何桂花讲到了相片,讲到了医院。
吴南邶的眼神一下子沉了。
他嚯的站起身,走出去两步又折回来,这把何桂花吓得噎了半天话说不出来,吴南邶问听说邻居家的苒苒在金秋医院做护士?哎呦。
何桂花起来拉他都什么时候的事了,那还是几个月前你回家结婚时候讲起的事,现在那姑娘早不干了,也不是个正式的职工,嫌累早就回家了。
就没个认识人?吴南邶表情严肃等着舅母,何桂花沉默半晌思考,深知他不罢休的作风。
倒是有……以前咱们村的赤脚医生黄大夫现在到镇医院给人瞧病,好像是妇科的,看个什么宫颈糜烂啊……盆腔炎啊……喂!何桂花瞧吴南邶没听完话就跑了出去,站在院门口朝他喊晚上给你炖排骨啊!回来吃!吴南邶跑到医院,他记得这位黄大夫,小时候自己每逢过年就会发烧,都是这位赤脚医生来给打吊瓶。
吴南邶不记得他叫什么,找到妇科在外面进不去,只能托人进去问。
黄大夫出来瞧瞧他,问清楚来意,仔细想了想是有那么个姑娘,做人工流产的,胆子小,支着腿的时候吓得哆嗦,推了一剂麻药还喃喃说了好些胡话,孩子有两周了,清宫手术很顺利。
吴南邶突然就垮了,一声都没有回应,摊在凳子里。
也不知道黄大夫什么时候走的。
吴南邶捂着脸,觉得满脸的汗,粘腻的,像是多生出一层皮肤。
他在想,曲珍来这里做了这样的手术,为什么不在北京,说明她犹豫了,而她是在哪个节骨眼上犹豫的,是不是因为那张照片?是因为那个吗?让她下定了决心?吴南邶不姑息那个本应该属于他的孩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只疼惜曲珍,她的颤抖与害怕,仿佛此刻加助在他身。
吴南邶在医院里坐到天黑。
他想明白一个问题,他和曲珍,不能在这样不清不楚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