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娘怎么都想不到, 自己这辈子会成亲。
四十岁的女人, 看惯了世间风云, 又无儿女牵挂拖累, 怎么会想不通又进了婚姻的坟墓呢?这话真是小孩而没娘, 说来话长了。
柳娘和兄长、侄儿约好了, 要回大同定居,可真正到大同,已经是当年的冬天了。
冬日的大同府一切都包裹在厚厚的雪层之下, 仿佛时间都禁止了。
柳娘在进城的时候, 还顺手救了个嬉冰落水的少年。
柳娘带着一车的礼物去拜访她兄长, 而今家中是他兄嫂当家做主, 二哥、三哥都分府别居, 老太太见独女回来, 泣不成声,一个劲儿的后悔:当初就不该让你去京城!好了,好了,娘,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日后就承欢您膝下, 哪儿都不去了,再也不离开您,好不好?柳娘拍着老太太的手安抚道, 这位才是真正的老太太,头上一片银丝,眼睛都不太好使了。
大嫂一惊, 反应迅速道:那敢情好,一家子又团圆了,我把西边的院子收拾出来,小姑住着就是。
柳娘灿烂一笑道:辛苦嫂子了,不过我已经在城里买了宅子,怕是不能在家常住……你一个女人,住外面做什么,安心住在家里了,一切有你哥哥嫂嫂呢!老太太紧紧拽着柳娘的手,坚决不放她离开自己的眼前。
娘,我真是巴不得住在家里,可我手上还有一大摊子事情。
我跟您说,我组了个商队,才一年的功夫,就已经能挣一个大院子了。
您瞧瞧,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柳娘取东西,趁机脱了身,抖开一见柔光闪动的绸缎袍子道:这是京城最时兴的样式,我估摸着身量给你做的,您可要赏脸啊!老太太老花眼一个,扯着脖子退远些才看得清上面的万字福纹,咧嘴笑道:黄土埋半截的老婆子,穿这么亮闪闪的做什么,没得让人笑话。
娘不喜欢这个,我还带了不闪的呢。
您瞧瞧这大毛衣裳,上等的狼皮,请大师傅削治的,雪落在衣裳上自动滑落,领子一圈还是白狐狸毛,女儿亲自猎的,您瞧瞧看的上眼不?这个就不闪,里衬都是稳重的酱色,可懂行的一看,就是到是好东西!柳娘又让随行丫头打开箱子,扯出一件大毛衣裳来。
好,好,都好,都好!老太太心里吐槽自己女儿没眼色,自己不过是谦虚一下,怎么就不喜欢闪亮亮的了?赶紧说都好,闪的和不闪的都好,自己换着穿就是了。
她可是大同府最时兴的老太太,就该享这儿孙福。
这衣裳要不少银子吧,你寡妇失业的也不容易,别想着我老婆子。
虽然喜欢新衣裳,老太太最喜欢的还是儿平安富足。
你闺女是什么人?一身本事,还能给你再挣几箱子衣裳首饰呢!柳娘夸张逗趣道。
把老太太哄高兴了,她也就忘了住不住的事情。
老太太去试穿她的衣裳,柳娘才把自己带来的礼物托给大嫂分配,笑道:大嫂一片盛情,我本不该却,可我有个商队,人员鱼龙混杂,还真不放心带到家里来。
我在胡杨街买了宅子,离家也不远,到时候时常来串门儿!我巴不得呢!大嫂子见柳娘不是落魄来投,心里已经十分高兴,再见着这些华丽衣裳首饰,再听说柳娘名下有宅子、商队,喜得更什么似的。
这倒不是大嫂子势力,若是柳娘落魄来投,大嫂子也要收留她。
可一个有出息的亲戚和一个落魄的亲戚,正常人都会喜欢有出息的人吧。
西院还是要整出来,就给你住了!我一年到头不着家几天,住西院浪费了,大嫂子看客院哪里有房间,不拘什么布局,收拾两间就是。
西院应该是她那最受宠爱的小侄女的院子,初来乍到的,就别和小孩子抢院子了。
那不成,你又不是客人!大嫂子为难道,这当然是最妥帖的处置,可孟长远不会同意的。
大嫂别和我见外,就这么定了。
大哥要是有二话,我找他说去!柳娘独断专行定下了房间,准备和大嫂多说几句,联络感情,结果自己的随从却请她赶紧回去。
大嫂见谅,在城外捡了个落水的少年,估计是家人来找的,我的去一趟。
快去,快去,这个天落水,性命堪忧啊!有事儿先去忙,晚上回来吃饭就是,到时候你大哥、二哥他们也该下衙了。
大嫂子热情的送她出门。
柳娘到了客栈,这大冬天落水的孩子已经醒了,问是哪家的也不说话。
柳娘能让一个少年糊弄了?几下打听,不到一个时辰就查到了,是大同指挥佥事的侄子。
柳娘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见着于仙山的,名字取的超凡脱俗,人却相当的沉默寡言。
柳娘初来乍到做生意,面对实权佥事,自然是顺杆儿爬,只当给自己找后台了。
有这实打实的救命之恩在,于仙山也不好拒绝,柳娘的生意顺利在大同落户。
与娘家的关系保持在愉悦的状态上,既不疏远,也不是亲密无间,颇有些自持冷静的淡如水风范。
成年人的交际里,这样的关系最让人省心,也许远香近臭的原因,最后居然还相处的不错。
于仙山和柳娘有了生意上的合作,自然就慢慢熟悉起来。
柳娘也知道了他一生未婚,这武职也是要传给侄儿的,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柳娘这岁数,也没那么多避讳,相处甚是融洽。
于仙山名字仙气,人也一样,真正秉持着君子之风为人处世。
过了这么多年勾心斗角的日子,这样一身正气的人,谁不喜欢。
柳娘觉得于仙山人品靠得住,在他身上的投资更大了。
生意上的牵扯越来越多,真有把他当靠山的架势。
做生意并非一帆风顺,就算柳娘有多少经验,还是得一步步来。
有时候柳娘都发现有人找茬儿了,结果没等自己处置,就有人动手了。
顺藤摸瓜一查,自然查到了于仙山身上。
柳娘带着东西去谢,于仙山却说是履行合作伙伴的义务。
于仙山这么三番五次的出手,柳娘也不敢真信自己遇上了如此慷慨的合作伙伴,挑个日子把话说开了。
您是不是喜欢我?柳娘坦荡问道,不是我自作多情,只是男女之间这般无私援手,我虽敬佩大人的品行,却也不敢完全相信这是出于品行。
是的,喜欢。
于仙山也不含糊,孟娘子不必忧虑,此心发乎情止乎礼,本想等时机成熟才告知你,没想还是吓到你了。
我何曾被吓到?柳娘挑眉。
郑重其事来说,岂不是被吓了一跳。
于仙山笑道:那孟娘子觉得我如何?柳娘不解问道:你这么多年未娶,怎么突然就?年轻时候不屑妻子管束,后来却是没有志同道合之人,慢慢就拖到了如今。
你有官职在身,完全可以娶一个妙龄少女,怎么就看上我了呢?到了我这个年纪,已经没有心力去教另一个孩子了。
我若是贪图年轻貌美,就不会拖到如今。
于仙山叹道:你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自然有故事,你没听说我在京城的往事吗?我以为商场上的朋友已经把我的狠绝作风传便了。
这才是令我最钦佩的地方,一般女人遇上这种情况,只能束手无策,等待摆布。
你能绝境求生,岂不让人赞叹。
一般女人只能一哭二闹三上吊,我却是要人家一户口本儿的命!你敢碰这刺玫瑰?柳娘自嘲,这种攻击力十足的女人,也不是一般男人敢碰的。
我不会给你取我性命的机会。
于仙山意有所指道。
柳娘又想了想,问道:你不是是因为于小郎亲近我吧?于小郎是他侄儿,父亡母改嫁,跟着他这个叔叔过活。
一般中年男人娶妻,最重要的还是为孩子打算。
并非为了小郎,不过我也问过他,他也盼着你做他的婶娘。
什么?你居然和孩子说了?这八字没一撇的事情!柳娘瞪大眼睛,怪不得最近他看我的眼神不对呢!你怎么能说呢?放心,放心,我不过虚虚提了一句,小郎有分寸,不会说出去了,必不影响你名声。
于仙山解释道。
名声不名声的我也不在乎,我喜欢做生意,也不会把日子寄托在男人身上,你不必多费心思了。
我郑重与你说清楚,我并无再嫁的打算,你也忘了这事儿吧!柳娘欣赏于仙山的品行、钦佩他的能力,可说到嫁人,那就敬谢不敏了。
此时嫁人可真是第二次投胎,男人几乎拥有所有权利,若是嫁了,能不能合离,都要男人做主。
真是一旦进去,就是踏入监牢,柳娘无法付出这样的信任。
是的,信任,说到底,婚姻的基础还是信任,柳娘恰恰最缺乏这个。
我知,日嫁我,依然可以继续做生意。
若是……我日后不会打搅你的。
于仙山颔首,貌似有些失望。
柳娘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像于仙山这样的男人,被拒绝过一次,以他的自尊,是不会允许第二次发生的。
于仙山真就躲着她了,合作依旧,碰面的机会大大减少,可一旦遇到什么事情,他还是冲在前面,任怎么说都不听。
柳娘不得不再次提醒他,于仙山却道:即便如此,也会困扰你吗?看那突然暗淡下去的眼神,柳娘总觉得自己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情。
没有困扰,我只是不想浪费你的时间。
你我都是快半百的人了,与那些小年轻不同,平平淡淡才是真,我不想日子再起波澜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十分克制不愿惊扰你,可一听说你遇到困难,就忍不住帮忙。
于我而言,也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拿官场上人情去换,这可不是举手之劳!柳娘叹道,她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几辈子的经历让她几乎无视所有的困境。
可依旧挡不住这样一心一意对你好,不求回报的人啊!唉!柳娘长叹一声,我这个年纪,甚至不能为你孕育子嗣。
于仙山的脸突然就红了,结巴道:不是……不是为了孩子!于仙山不是为了现有的侄儿于小郎,想要有个女性长辈照顾他,也不是为了未来虚无缥缈的孩子,在遇到柳娘之前,于仙山是打定主意终身不娶的。
我非贪慕颜色,亦非谋划钱财,独为你这个人罢了。
于仙山长叹,我的心意不会变,若是与你有困扰,我……先调任吧。
你安心做买卖,我有几个下属,也会照顾……嗯,有你大哥在,想必不会有问题。
柳娘泄气了,她还能说什么:不必调任,只是先说好,我不敢保证能给你回应。
于仙山腼腆点头,好似不习惯和一个女子说这些。
开始是断然拒绝,现在是不敢保证能给回应,日后就是勉强接受了。
于仙山兵法用的很好,步步逼近、以退为进、单刀直入、一举成功!四十二岁的时候,柳娘再次走入了婚姻,听其言,观其行,柳娘居然能对这个人付出信任。
等到这桩惊掉大同人下巴的婚礼举行时,柳娘还是迷糊的,我怎么就答应嫁给你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