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一场科举舞弊案,拉开了琉朝十年党争的序幕。
两虎相争,始作俑者稳坐钓鱼台,任各家唱罢又登场,袖里翻乾坤。
他窃柄盗权,当朝秉政。
他恃宠上位,为君子不齿。
他是佞幸,是弄臣。
是所有物是人非的景色里,唯一不变的人-----五年后。
早春的寒风依旧凛冽,夹杂着晶莹剔透的雪粒扑打在窗棂上,发出一阵细碎声响。
容胤蓦地沉下脸,心里泛起了一阵难以抑止的焦躁。
暖阁里烧着地龙,煨得桌椅都暖,他端坐在软榻上,被旁边炭炉里四溢的香气熏得心浮气躁。
他把脾气压了又压,才抬起眼来,稳稳当当地问:太后刚才说什么?太后眉眼不动,把手里的绣活举起来左右打量,很温和地说:皇帝下了例朝,已经很久没来广慈宫了,不要因一时之气,坏了宫里规矩。
容胤又是一阵怒火攻心,冷冷道:天冷,等暖和了再来。
太后微微一摇头,道:宫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
皇帝垂范天下——还不等她说完,容胤就粗暴地打断:知道了。
两人相对无言,只听得外面雪下得一阵比一阵紧。
隔着半合的明瓦窗,能看到主殿阶下有人大礼跪伏,在寒风中一动不动。
容胤瞥了一眼就低下头,压着满腔的愤怒和烦躁,把手里的折子翻得乱七八糟。
已经五年了。
太后协掌六宫,泓在内廷记过档,就得照规矩定期来慈宁宫问安。
他怕泓身份尴尬,便安排他跟着自己下了大朝后一起来。
可自打第一次泓在阶下大礼拜见,太后就没叫起过。
主位不免礼,泓就得一直在阶下跪着。
他以承恩身份退宫入朝已经违了祖制,不能再落个恃宠上位,藐视内廷的罪名。
每次下了大朝众臣都散,他却得来广慈宫跪上一个时辰。
中宫虚悬,内廷便由太后执掌,她若坚决不肯接纳泓,容胤也没有什么办法。
他明里暗里的和太后较劲好几年,终于没了耐心,索性废掉下朝问安的例,拉着泓几个月不来广慈宫。
武者承恩算得上惊世骇俗,两人虽然尽量低调,仍压不住朝中流言四起。
泓若不得内廷接纳,便永远是婉媚事君的佞幸弄臣,有心人随便掀一场风波,就能把他牵连进去。
容胤越想越心烦,见太后一脸慈爱,装模作样地还在那里给他做衣裳,怒火就一阵一阵往脑袋里冲。
他把手里折子往桌案上一扣,冷冷道:顾家入仕的名单朕看过了,太后安排得妥当,就这么办吧。
太后手上顿了顿,问:漓江怎么安排呢?小辈不懂事,发过去历练历练吧。
容胤满怀恶意,漫不经心地说:朝中名额已满,那几个位置,是给科举留着的。
漓江百废待兴,差事辛苦,朕母家怎么能往那种地方去?不要失了身份。
太后若想让子侄历练,不妨下放到自家郡望里,就近照看也放心。
放到自家郡望里,就是赤裸裸的黜免了。
太后被噎得无言以对,低头又去绣丝衣上的金龙,道:科场舞弊一事,朝议还没争出个黑白来。
陛下先料理干净了,再安排漓江吧。
所谓科场舞弊,指的是头年秋闱后捅出来的授官瞒报案。
眼下科举兴盛,容胤便留了一批进士在皇城。
可这些人留朝就抢了世家子弟的位置,科举授官的谕旨发下去,好多官职都是表面上空着,其实早已被世家内定。
实办的官员不敢得罪世家,更不敢抗旨,只得焦头烂额地和稀泥,一头留着空缺,一头遍搜朝野,逮着空子就把人往里面塞。
这样一来科举授官就成了笔烂帐,明面上某人在此任职,实际上早不知道给打发到了哪里。
如此敷衍了两年,终于被人捅了出来。
朝廷上下顿时群情激愤,皆称科举祸乱朝政。
舆情汹汹,尚书台刘盈摆明了乐见其成,容胤不好直接压制,只得到广慈宫来,要太后替他发声。
此时太后主动提起,他便直接道:朕要叫他们闭嘴。
太后微微一摇头,低声道:顾刘两家,既是陛下喉舌,也是臂膀。
从来没有左胳膊打右胳膊的道理。
顾家早站在陛下身后了,皇帝不妨去劝劝刘大人。
她这样说便是替娘家表态,虽然不会出面和刘盈打对台,却也不会反对皇帝决定。
容胤勉强满意,也懒得和太后母慈子孝,当即抬屁股走人,反倒是太后起身送了出来。
两人在宫人的簇拥下出得暖阁,殿门一开,风雪便呼地倒灌进来。
只见得外头天地皆白,泓跪在殿阶下,膝下积雪已经寸深。
他垂着眼睛,安安静静地等待,听得众人脚步声,便双掌按雪,再次大礼拜倒。
容胤沉下了脸。
太后视若无睹,回头埋怨宫人:这么冷,怎么不给陛下带个手炉?她一边说,一边把自己手炉给容胤递过去道:先拿着这个,赶紧回去吧,一会儿雪又大了。
容胤置若罔闻,看都不看她一眼,自顾自下了殿阶。
他走到泓身前,伸了手道:给我。
泓抬头扫了太后和众宫人一眼,犹豫了一下。
容胤很不耐烦,又说了一遍:给我。
泓无比尴尬,只得慢吞吞从怀中掏出个镏金雕龙的手炉来,递到容胤手里。
手炉已凉。
容胤拿到手里,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就上了御辇。
泓便默默地大礼再拜,然后起身拢好了车帘,示意司辇官起驾。
太后平静如昔,高高地站在殿阶上,目送容胤一行人离去。
直到帝王驾辇拐上了夹道,她才慢慢转过身,轻叹了一声。
随侍的司礼官连忙扶她进了大殿,一边走,一边低声劝:不过是个娈宠,陛下心意已决,太后早晚都得认下,何必非较这个劲?您越逼迫,陛下越上心,到最后母子不合,白叫刘家捡便宜。
太后摇头叹道:就是因为皇帝上心,哀家才不能认。
树欲大而风必摧之,他抓着科举,已经风光无限,招得满朝嫉恨,我若再让他在内廷里舒舒服服的,这满朝文武,怕是就要清君侧了。
他在我这里跪一跪,朝臣们知道还有人能辖制他,心里头就舒服点。
司礼官大为意外,怔了怔问:太后这是准了?太后冷冷道:哀家已经和皇帝绑在了一条船上,还有什么准不准?帝王何等尊贵,为着他,能去跳湖,我敢不准吗?当年落水之事,容胤只说是失足,唯太后看得明白,气得背地里和司礼官抱怨了好几回。
她旧事重提,司礼官不敢妄议,只得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太后叹了一声,让司礼官扶着慢慢坐下,道:这几年你我没少挫磨,本想叫他知难而退。
岂料这孩子心性坚韧,世所罕见,倒也不枉皇帝看重他。
以往她提到泓,都是十足的鄙薄厌恶,如今口风大变,司礼官便知道她已妥协,忙跟着赞道:泓大人确实难得。
外朝内廷这么层层压着,凡有一点气性,现在早被碾死了。
偏他懂得顺着来,心气虽高,姿态却软,踩泥里也不碰脏东西。
太后微微笑了笑:朝臣早看科举不顺眼,这回借机生事,哀家不想替皇帝挡刀。
且看着吧,泓大人若能在朝中站得住,哀家就不做那个恶人。
日子长着,何必把人逼出患难真感情?二丫头还在宫里,留一线余地,将来还指望皇帝给顾氏赐个龙种呢。
司礼官道:太后想得长远。
两人好半天都不再说话,一同看着窗外出神。
风停了,雪还在无声无息地下。
从广慈宫到无赫殿有一段距离,夹道里雪还没来得及清扫,辇舆走得很慢。
容胤在车里等了一会儿,见泓只在下面跟着走,便掀起轩窗上的帷幔,怒问:你上不上来?泓犹豫一下,说:我身上凉……他话还没说完,容胤已经啪地放下了帘子。
泓只得上了辇舆,一进车里,先俯身拿鼻尖在容胤脸侧蹭了蹭,说:看,有这么凉。
容胤一边抓着他的手往车板上按,一边不耐烦道:我哪有这么容易受寒?越不敢冻,越容易生病。
御辇下面有隔层,冬天烘着炭,触手滚热。
泓摸到车板,先激灵灵打了两个冷战,索性在容胤脚边坐下来煨暖。
他探进皇帝的袍底,隔着衣服去捏容胤的小腿,摸到结实的肌肉满蕴力量,就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容胤微笑。
容胤皱眉问:笑什么?泓说:不要生气。
容胤哼了一声,转脸掀了帘子去看雪,泓便道:宫里没有先例,太后也很为难。
被她压一压,也是好事。
刘大人早看我不顺眼,若不是太后在先,他就要自己动手了。
容胤悻悻道:他是没抓到你错处,不肯落人口实。
那老家伙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
泓轻声说:陛下打通了漓江,又借科举授官的名义广派兵马,已经掐了好几家商路。
刘大人如此威逼,不过是怕科举威胁到自家。
容胤想了想,叹口气道:是这个道理。
除了你,我也找不出第二人敢担这个差事。
他们若能拿掉你,科举就废了一半。
泓又忍不住微笑,低声说:我也不敢,陛下要多给鼓励。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坐到座位上,把容胤往怀里拉。
容胤万分疑惑,问:你总笑什么呢?泓没有回答,只是偏过头来,长久地把嘴唇贴到皇帝的耳朵上。
他看到那个已经变凉的镏金手炉,被容胤随意扔在旁边,忍不住又微笑。
刚才在广慈宫,他突然醒悟。
陛下当着众人的面,要他把这个御用的手炉掏出来,是在向太后施压。
告诉太后他们二人一体,再让他跪下去,就是折辱皇帝。
这是陛下惯用的手段。
怀怒不发,满含威慑,天底下无人不忌惮。
可是陛下在他面前,却有着完全不同的一面。
非常任性。
会乱发脾气。
喜欢肌肤相亲,很容易就能哄高兴。
喜欢皮影戏,看的时候无比认真。
喜欢辛辣味道,喜欢马。
见血心悸。
然后允许他抚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一点地,在他面前展露了真性情。
陛下喜欢他,对他好,给他精致衣食和锦绣前程。
他们身份有若云泥,陛下居高临下,看他清清楚楚。
可他看陛下,却很难,非常难。
他看不清就只能去摸,不怕烫手,铁了心一遍遍摸索,有时候以为抓到了,皇帝却塞一把权势搪塞他。
能给的东西太多,多到陛下自己也不知道哪些是情意,他只得咬着牙照单全收,每一样都稳稳接住,终于换得陛下信任,敢把手伸过来。
他就想要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