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2025-04-03 14:28:40

泓紧贴着容胤的耳朵,看皇帝无知无觉,只偏着头往车外看雪,忍不住再次微笑。

容胤感觉到了,非常不满,问:神神秘秘的,到底笑什么呢?泓微笑道:不说。

容胤就把他推远了一点道:不说就不准笑。

他板着脸说完,自己憋不住先笑了,本想再逼问,见马车已到无赫殿前,只得先拉着泓下车。

今年秋天有巡猎,泓说要秘密安排出几天空闲,两人到山里打野猪。

容胤无比期待,一开年就叫加了武课练骑射。

今天这么大雪,马不能骑了,两人便站在檐下往园子里射箭。

他们把靶子高高地架在柿子树上,两人你一箭我一箭地往上面射。

泓有心哄容胤高兴,每一箭都瞄着容胤的箭,在靶子上一对一对射在一起。

两人你追我赶地玩了一会儿,容胤就故意往狭窄的地方射让泓挤不进去,可是他箭术不好,连射几次都脱了靶,不由十分烦恼。

两人没一会儿就射满了一只靶,容胤便换了硬弓来练准头。

这种弓劲数大,射速高,配合短小的无翎箭,可以射中天上大雁的眼睛。

容胤上手还不习惯,连续射偏了好几次,泓便用手搭着他腰身,教他用背肌发力。

两人手把手的练了一会儿,容胤出手就准了,一箭射出,柿子树上的积雪跟着簌簌扑落。

他很得意,转头问泓:怎么样?泓微笑道:瞄了半天才射中不算,要拉弓就射,出弦即中才算练好了。

容胤不吭声,当即拉满了弓,嗖地射了一箭出去。

靶子上画了只大雁,他对着眼睛射,却射到了雁脖子上。

他不甘心,又射了一箭,射中了雁脑袋。

泓便鼓励他:准多了。

两人正说话,忽听得御前影卫来报,说六合大将军请见。

容胤还未及传召,只听得一阵爽朗大笑,那大殿遮挡的屏风上先显了道魁梧的影子,接着一位年过花甲的武者大步走了进来。

他满面尘霜,穿了一身鳞甲,密实的甲片黯淡无光,一直防护到手臂。

这位六合大将军常年驻守边关,主掌天下兵马,当年两宫争权时曾倾力支持,帮容胤坐稳了江山。

这次回皇城述职,还是容胤亲自去辅都接回来的。

容胤对他向来敬重,见对方行至身前要行大礼,忙伸手去扶。

岂料手上一抬,大将军却巍然不动,硬是单膝跪地,端端正正行了武者的大礼,才起身笑道:听说陛下勤勉,武课至今未废,老臣亲眼见到,可以安心见先皇了。

容胤微微一笑,道:朕还指望大将军封疆,大将军自己倒急着偷懒了。

大将军哈哈一笑,道:不行了,老啦!指望后来人吧!今年退宫分到我那里去的几位御前影卫,身手真是了得,老臣已经打不过了。

他嘴上说不行,手上却拿了弓拉满就射。

只听得一声凌厉尖啸,无翎箭正中雁眼,扎入靶心三寸。

御前兵器不敢锋利,那无翎箭是个半钝头,能扎这么深,足见臂力惊人。

容胤见他有心炫武,一时半会也摸不清他什么意思,便赞道:将军好箭法。

在皇城若有闲暇,不妨常来无赫殿,朕正愁无人教导。

大将军又是哈哈一笑,放了弓一转身,见到泓腰间短剑紫绶金徽,便抬手招泓到身前,笑道:这位也是一等出身?难得。

话音刚落,他突然出手如电,直袭泓胸口。

泓斜身避过,两人迅速过了几招,大将军收手赞道:底子果然不错。

陛下若舍得放他跟老臣历练上几年,回来又是位顶梁将军。

容胤道:朝廷里哪一天不历练?朕身边得留个靠得住的人。

大将军笑了笑,将泓上下打量了一番,道:陛下既然如此信任,老臣可得亲手验上一验。

他说着,便转头让宫人推兵器来。

这位大将军是三朝老臣,他主动要考较身边人武艺,连容胤也不好十分推拒,只得示意泓上前。

泓知道这位将军惯使重刃,不宜以力打力,便主动先挑了把长枪,背到身后,向将军行礼。

大将军笑道:小孩子聪明,把老家伙摸透了。

他果然拎了把阔背厚脊的劈刀出来,皱眉空挥了两下。

两人顶着雪站到园子中,泓便再次抚肩施礼,示意将军先开局。

大将军哈哈一笑,上前两步,反握着大刀,在身前虚虚一挥。

大刀锋刃虽钝,但刀口紧紧上翘,刀光空旋,劲气直逼面门。

泓蓦地有了感应,在将军毫无笑意的眼中看到冰冷凛然的杀心。

他还没明白过来,身体已经本能地反应,双手一架,将长枪回胸抵挡。

只听得咔一声脆响,阔刀上的力量排山倒海,把他手中长枪震得粉碎。

大将军用了内劲!殿前较量非关生死,对招不得带内力。

大将军隐藏得极好,握刀空挥,内劲才提。

泓毫无防备,只觉得一股大力逼面压来,登时血气直冲,满喉的腥甜。

眨眼间刀锋就劈近眉心,凌厉的劲气仿佛实体,刺得他视野里一片血红。

这是要杀了他!泓惊出一身冷汗,刀锋压额,在他面前划过一片浑厚的阴影。

他猛地侧仰,在刀光中和大将军相隔仅有一发,两人堪堪相错,他狼狈摔倒在地。

那重刀在大将军手中轻若无物,一击不成,刀锋微微一旋,斜刀即斩。

劲气摧拉枯朽,如巨石坍塌,当头把泓笼罩。

事发突然,御前影卫们飞身扑进园子,却已来不及阻挡。

大将军发力下劈。

他身上铁甲撞击的声音尖利刺耳,刀光映在他苍老的眼睛里,比冰雪更冷漠。

咻!突然间一声尖啸,短箭疾如流星,猛地扎进将军手腕。

只听得砰地一声巨响,将军手上一偏,重刀贴着泓脸侧斩下,激起一片冰凉的雪雾。

鲜血蜿蜒成一线,至大将军手腕缓缓滴落。

陛下!泓猛地回头,见到容胤面沉似水,正慢慢把弓推满。

他站在殿阶上,居高临下,将黢黑的箭镞对准了大将军的额心。

别碰他。

他声音暗哑,刚毅的下巴紧绷着,手臂上青筋暴突。

那把硬弓全张开差不多要三石,他没有内劲,巨大的张力全凭手臂支撑,却稳稳地没有一丝颤抖。

陛下……泓怔住了。

护驾的无赫殿教习和御前影卫迅速把大将军围了起来。

大将军见无法得手,便将大刀一扔,抱拳沉声道:陛下三思!如今朝野未平,军中尚有觊觎,陛下把这种人留在御前,就是给世人留把柄!将来若有家族借此清君侧,连老臣都没立场征伐!老臣护国半百,不能看着九邦大好山河毁在这等弄臣手上!陛下!容胤一言不发。

他反折弓臂,将牛筋的弓弦紧紧拉至脸侧。

张满的硬弓上箭镞寒光四射,正对着将军额心。

众人见帝王大怒,连忙把将军带走,他跟着调整角度,一直拿箭稳稳地瞄着。

大将军的身影消失在殿外,他却毫不松懈,紧紧咬着牙,对着空无一人的殿门张弓引箭,好像对面敌人不可战胜,而他正与之宣战。

雪花无声无息,落满他肩头。

怪雪光太亮。

怪情意只能深藏。

怪吻中的苦,怪苦里的蜜糖。

怪他的陛下诸多磨难,才让他悲伤难抑,夺眶而出。

泓站在园子里,怔怔看着容胤的背影。

他的陛下紧握武器,挡在他前面,好像所有的艰难都不能将之摧毁。

他在爱人怒张的羽翼之下如熬如煎,却只能咽下泪意,缓步上前。

他走过去,握住皇帝控弦的手。

那只手紧握着弓身,冷得像冰。

他一点一点掰开僵硬痉挛的手指,拿下了那张弓。

他双唇颤动,说不出想说的话,最后只是轻声道:陛下练得一手好箭法。

他收拢双臂,使出很大的力气,把皇帝从后面抱紧。

两人紧紧相贴,他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怜惜和哀伤,就紧握着皇帝的手,让他隔着衣袖去摸自己护腕里的刀锋。

答应过你……不会死。

我只是…… 我只是……犹豫。

他拉着容胤的手,让他一一摸过自己袖中的匕首,怀中的短剑,和小腿侧藏着的刀刃。

御前不可带刀。

大将军毫无防备,我本可以伤他自保,只是不想让陛下见血。

容胤反复摸着泓袖间匕首,才觉得稍稍放下心。

他清了清嗓子,说:嗯。

他缓过神来,手臂肌肉一放松,便抖得几乎举不起来。

泓半抱着他,帮他拿着弓,低声问:回去,还是接着练?容胤哑声说:不想认输。

练。

大雪满园,已经遮盖了刚才打斗的痕迹。

泓半抱着容胤,握他的手。

两人用同一把弓,把箭壶里的箭一支一支全射进了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