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梨霎时起身, 脸上已变了色,她失声道:你说什么?!苍霁笑而不答, 后边一只手盖在了他的肩膀。
浮梨顺着看去,见净霖拢衫而立, 对她说:坐下谈话。
浮梨的满腹牢骚皆化成有口难吐, 只能俯首称是, 随着宗音一道坐下在檐下。
案边架了红泥小火炉,浮梨十指相缠,在炉前稍稍暖回些温。
九哥成亲。
浮梨萎靡不振地说,口信也没有。
虽说咱们如今不比当年,但也不能这么马虎的就过去了。
我家里边还攒着些珍稀首饰, 原先想着九哥大婚,奉给她瞟了一眼苍霁, 那句九嫂硬是没吐出来。
这下好了,首饰是用不着了, 这鱼瞧着人高马大,必是用不着。
浮梨这般一想,又觉得肝疼。
送过来我也不嫌弃。
苍霁抄了茶杯过水, 笑说,不过一家人, 何必见外?来日大操大办的时候还要劳驾你搭把手,马虎是不会马虎, 宴请天地三界这点底气我还是有的。
浮梨见净霖神色如常, 倒也不好再垂头丧气。
她虽待苍霁尚有不满, 却不能不信净霖的眼光。
于是她说:来日用得着我,九你知会一声,我必会赶来。
眼下宗音的事情迫在眉睫,我已经在路上听他讲明白了。
要我助人生产不是难事,难在此事必定瞒不过去,到时候风云再起,天地人物荟萃此地,九哥还活着的消息也瞒不住了。
这可如何是好?即便没有此事,也瞒不了多久。
净霖饮了茶,说,活着便是变数。
若是宗音能在产日前渡劫化龙,便有了自保之能。
浮梨烤着火思索,九天境中必会派遣醉山僧来,他如今正在莲池渡境,凭他的资质,产日之前定能出关。
到时候宗音便要拦着他,可他出关后修为直逼杀戈君,我觉得难办。
杀戈君当年枪杀苍帝。
宗音伸臂,露出肩臂纹痕,我鳞片凡品,必定扛不住破狰枪。
但醉山僧新渡境时修为难免不稳,只是降魔杖,我还可以试一试。
一个醉山僧。
苍霁转着杯口,他分明是我等助力,诸位无须担心。
此话怎讲?浮梨说,你西途城一战吞了他尽半的修为,他为人最恨你这样不可捉摸的‘变数’。
若非失心疯,怎么会帮我们。
苍霁笑答:你派个人去请京都里的九尾华裳,只要华裳在此坐镇,她即便是磕瓜子,醉山僧也绝不会动手。
醉山僧恨的不是我这种人,他恨的是混沌之人,便是善恶不明、有违他道义的人。
他于这一千四百年里看似疯癫,修为却直涨不跌,他此生入不了大成境,但却有与某个人一战的决心。
谁?宗音询问。
苍霁手指敲了敲杯口,说:诸位都忘记的人。
黎嵘。
净霖心神领会,黎嵘一睡五百年,神思遁入中渡,身躯横卧血海。
承天君云生本相为‘镜’,不是善战之人,他在紧要关头必定会唤醒黎嵘。
可是醉山僧与黎嵘有什么仇怨?浮梨仍然不解,他自从得了封号后,便一直在追魂狱黎嵘手下办差,两人虽称不上兄弟,却也有点情谊在。
醉山僧过去那么多年,也从来不曾提过有与黎嵘一战之心。
你好歹是个姑娘。
苍霁说,与华裳交个朋友,把你那些首饰送给她,与她讲讲体己话,不就明白了?浮梨被顶得语塞,半晌后才说:那首饰不仅是备给九嫂,还是备给九哥日后的闺女你此刻瞧着。
苍霁大刺刺地靠在净霖身侧,你九哥跟我谁像是能生出闺女的样子?浮梨无助地说:九哥好眼力。
苍霁哈哈笑,就冲你今日这句话,来日三界间你五彩鸟一脉横着走都无妨!浮梨立刻惊慌地说:我只是唤一声九哥!净霖抬掌堵了苍霁的口,说:去瞧瞧宗音的夫人吧。
浮梨两人一离院,苍霁就啄着净霖的掌心,说:华裳一至,京都大妖便能齐聚于此。
其中有些是北地老人了,只是我尚未渡劫,仍是鱼身,样貌又多有不同,想要号令群雄怕是不成。
你招浮梨来此,不仅仅是望她助人生产。
净霖指腹滑到苍霁敞开的领口,浮梨与宗音堪称世间唯二的神兽,好比一千四百年前的南凤北龙。
如今他俩人一个叫你帝君,一个叫你九嫂,大妖来此,不服也得服。
苍霁揽了揽净霖的后腰,说:这是沾了临松君的光。
净霖与他相近,说:不要拉衣了吗?不要啊。
苍霁说,拴了一圈不好么?净霖抚在他脖颈上,说:我从前苍霁垂首让他摸,笑道:从前什么?净霖怔怔地说:我想摸一摸你。
苍霁说:那我宽衣解带。
的鳞片。
净霖接完上一句话。
苍霁低敛着眸捉了净霖的手,他似是有一瞬间的低沉,但转瞬便变得温柔十足。
他带着净霖的手摸到自己脖颈,鳞片尖锐硌手。
这一圈不够硬。
苍霁带着他摸到喉下,这里至关重要。
苍龙生逆鳞,只有逆鳞是月白色,应是你的缘故。
乌暗的鳞片光泽奢华,摸起来触感滑腻,冰凉的像是刀刃。
这里能阻刀剑。
苍霁带着他摸到胸口,继续往下到腹间,即便是破狰枪,也穿不过这里。
我背部鳞片狰狞,天塌一角也能扛得住。
净霖一片片数下去,苍霁堵了他念的数,说:是不是很硬?待化龙之后,每与你欢爱时,背部便会显鳞纹。
这是我不能自控之事,若是让你觉得又大了,那也是情之所切。
净霖摩挲着苍霁的喉下。
穿喉分毫不痛,譬如蚊咬罢了。
他的破狰枪比之我龙身也不过细如牛毛。
苍霁明白过来,他压了净霖半身,贴耳哄道。
净霖说:我咬得痛吗?你那是咬么?苍霁说,我疑心你把我当糖舔。
苍霁本欲抚一抚净霖的发,岔开这个话题。
岂料净霖先探出手臂,从他腋下环到他背部,顺着他的发抚摸着。
净霖说:我小时候混迹街头,见着有人跌倒哭泣,做件事便不痛了。
苍霁说:你来。
净霖默了一会儿,轻声对苍霁肩背吹着气,他道:吹一吹,便不痛了。
苍霁闭上眼,过了半晌,也轻声说:日后我也给你吹一吹,要我们净霖无痛无灾,自由自在。
宗音出了院便觉得不妥,他与浮梨行路时忽地说:适才不该提起杀戈君。
浮梨说:怎么了?宗音道:便是不该,你日后自会明白。
浮梨无察觉,只是诧异道:动了情便是不同,多愁善感了。
宗音步下一缓,说:你家阿乙近来如何?他哪儿拘得性,四处惹是生非。
浮梨说着轻啧一声,我离去时走得急,忘了给他留个信,只望他不要闹出什么事情来才好。
浮梨在那头□□着阿乙,阿乙便远在京都挑着食。
他摔了筷,将一桌珍馐视为猪食。
一把金珠递出去,你们便是这么打发爷爷的。
阿乙锦衣束发,生气横眉时也映得满室光彩。
他要笑不笑地踢了桌腿,今日呈不上我满意的,我就砸了你的店!店家愁眉苦脸地捧着托盘,绕在阿乙左右,哄道:贵主是见过世面的人!咱这小店供不住大佛,我给您把金珠还了,您另去别处成不成?啊!阿乙说:爷爷就不,上菜!后边的伙计连忙上菜,阿乙拣一口,哼一声。
他说:丝儿切得像块,糊弄人的厨艺!叫你们师傅来,告诉他甭干这行了,厨子丢不起这个人。
那厨子胖身卡在楼梯口,虚汗直冒。
人扶着把手,哆哆嗦嗦地往下走,泪都要给骂出来了。
阿乙心里不舒坦,就找别人的晦气。
他钱多得没处使,就狠着劲在这作弄人。
店主打骂不得,捧着托盘接着阿乙的骂,回头用袖角拭着泪花,急得要给阿乙跪下了。
后厨买菜回来的伙计正打帘进来,见着师傅扶着栏杆哆嗦,赶紧来扶人,汗也不及擦,问道:师傅,怎么回事?遇着煞星了?岂止是煞星!厨子苦着脸,我这半生的名,也尽数丢了毁了!这哪是煞星?这、这分明是个伙计择着袍角擦净手,抬腿几步上了阶,噔噔噔地到了楼上。
阿乙搁了筷,说:叫人继续做!这伙计近几步,说:做什么菜?贵主给个名儿。
没名字。
阿乙侧目打量他,见他面容英气,却身着粗布麻衣,便说,你不是厨子吧。
挨着你什么事?叫厨子来!这伙计不慌不忙,说:我给师傅打下手,学了五年,能掌勺。
师傅不方便,我给您做。
他说完转身下了楼,进了后厨,也不要人帮忙。
阿乙漱着口,还真要看他能做出个什么东西来。
约摸几柱香的时间,伙计便盛着托盘上来了。
他将碗筷一搁,对阿乙说:您请。
阿乙嗤声:阳春面算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伙计说,尝尝不就知道了?阿乙叫他神色镇定,言辞笃定,便拿了筷,说:爷爷赏你个面子。
阿乙低头尝面,那面一入口,咸味直冲而来,齁得阿乙掩口要吐。
谁知这伙计一脚蹬了椅座,阿乙竟动不了椅子。
有话慢慢说。
这伙计说,我名叫山田,就在这儿候着您!阿乙管这人叫什么!他除了在苍霁手里吃过苦头,哪还让人欺负过?更别提这山田瞧着还是个凡人。
阿乙一掌袭案,桌面咣当一声震,被阿乙推出几尺远。
他脚下一翻,猛地从椅上跃起来。
山田稍错身,将椅子陡然掀起,朝阿乙劈头砸下去。
阿乙凌空一抽,椅子闻声两瓣,山田门面受袭,他竟连退几步。
底下跑堂的喊:山哥!你棍在堂沿上放着呢!山田立刻疾步而去,脚尖挑起桌底下不惹眼的一根棍似的东西。
阿乙没将他放在眼中,徒手接了一棍,怎想他竟撑不住这力。
好身手。
阿乙闪身踢翻椅子,冷声说,这布里包的不是棍子吧?少说也重千斤,赶得上醉山僧的降魔杖了!你到底是什么人?山田翻棍就打,说:我名叫山田,东海之滨的穷渔家!什么人?普通人!浮梨正扶着山月往外走,忽地心跳几下,听着山月问:梨姐姐也有个弟弟啊?我家也有一个。
打小就在外边混,练家子,天生异力。
浮梨说:我弟弟混账得很,娇纵惯了,最是目中无人。
小子火气大。
山月下着阶,小山生的时候正逢大雨,村都要给淹了。
我爹娘都觉得他活不了,说来奇怪,那雨虽下得大,却像是给他留了几分情面。
往后好几年,一遇着大雨天,小山都说那是他兄弟。
你说可笑不可笑?家里分明只有他一个弟弟呢!浮梨也笑,说:唤做小山吗?我家的名叫阿乙,小时候也爱信口胡诌,仿佛天下没有不是他朋友的人。
两个人笑了一会儿,浮梨便扶着她在院里绕了几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