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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冬林(中)

2025-04-03 14:29:50

陈草雨沿着路回家,她小跑着,钻过层层人海,时不时会回头望冬林。

冬林埋在人群中,无视白眼跟嫌弃,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草雨有点高兴,蹦跳了几下,撞着了人。

钱为仕兜着书,俯身牵起草雨,问:急什么?好生看路。

陈草雨对他露出小白牙,连比带划地又跳了跳。

钱为仕从袖中摸出糖来,塞到陈草雨手心,说:同我去私塾吗?陈草雨吃了糖,摇摇头。

钱为仕便不强求,摸了她毛绒绒的脑袋,说:那归家去吧今日他不在家。

陈草雨越过钱为仕,欢快地挥挥手。

冬林隐在人海间打量钱为仕,见夫子也对陈草雨挥挥手。

他继续跟着草雨,见小丫头进了巷,便顺着墙翻上屋顶,踩着瓦看她停在院门口。

陈草雨四下寻不到冬林,有点焦急地原地回身,不肯进门。

冬林心道这傻丫头,正欲丢颗石子下去,便见得院内一妇人开了门。

周氏笑意盈盈地呦一声,出门来牵草雨的手,左右眺了一眼,没见到人。

今日怎地回来这般早?周氏说着弯腰,好雨儿,舅娘正想你呢。

陈草雨挣手,仍在找冬林。

周氏细声细语地说,怎么了,还想出门玩呀?陈草雨飞快地摇头,一手捂面遮挡。

周氏拉下她的手,拖着丫头往门里走。

待门合上了,便登时变脸。

妇人柳眉倒竖,拧着陈草雨的皮肉,一手拍打她的头部。

天天不着家,躲谁啊?可别学你娘,当个小娼妇,没声没响地就大了肚子!周氏刻薄道,小小年纪就狐媚了,一天到晚往外跑。

怎么着,还想求那夫子去?人凭什么帮你!你必是对人胡言乱语,才叫他起了疑心是不是?陈草雨在巴掌下挡脸,哭声说:不敢没说舅、舅娘嘴巴闭严实了!周氏拧着陈草雨的头发,点着她眉心,你若敢与人说半句不对,公爹先不饶你!你舅舅也必要收拾你!陈草雨被拧得头皮生痛,她啜泣着,微微点头。

哭什么!周氏却厉喝一声,劈头盖脸地打下去,哭给谁看?叫人觉得我待你不好吗?我可把你搁在心尖儿上呢!新衣裳新鞋袜一件没少!我儿子没受用的,我尽数给了你,你还不知满足,哭什么!她双目瞪大,拧得陈草雨吃痛哭声。

周氏松开手,原地转了几圈,抄起了门闩。

她抬头扶了扶微乱的发髻,对陈草雨点着台阶,道:盖上衣,趴上去。

草雨顿时泪如雨下,她退后呢喃:舅娘、舅娘我知错我还没问罪呢。

周氏踹在她身上,一棒砸向草雨腰间,却听空中嗖地一声,竟被打偏了。

周氏尖声:你敢躲?!内室里传来老太太的咳声,只说:小声些,叫人听见了听见就听见呗。

陈仁掀帘而出,搓着花生,笑嘻嘻道,谁家不打孩子?管得着吗他们!陈草雨见了他,远比见了别人更怕。

她浑身颤栗,竟连哭也不敢哭了。

陈仁轻浮地拈着草雨下巴,端详片刻,说:乖雨儿,没被你舅娘打傻吧?嘁,你这人,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打脸!来日再长些,还能卖个价。

他动手在陈草雨尖瘦的下巴上捏了一把,流里流气。

指望什么呢。

周氏冷笑,残花败柳卖个价?得你先忍住不碰罢。

怎么着,看着大了些,还想玩亲侄女啊?谁说不行。

陈仁目光如狼似虎,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下不了蛋,我总得留个种。

自家人疼自家人。

周氏薄哼,指尖掐着草雨的皮肉,说:贱种!听着没有?你舅舅惦记着呢!赶紧长啊,给他一年抱俩,叫他高兴。

他一高兴,你可就什么都有了。

陈仁搂着她,手掌不安分地上下游走,说:你与她说什么,她懂什么。

大不大没干系,小的可人,我更喜欢。

草雨眼泪扑簌簌地掉,她又怕又惧地盯着陈仁。

陈仁拍了周氏的手,在草雨肘间流连一会儿,说:难得逮着人,可想再玩一会儿。

但赌场那头要得急,晚些我回来,你备点酒肉。

说罢不顾周氏抱怨,塞了银珠,转身就出了门。

他哼着曲跨出门,眼见要出巷,后背突然遭人一击,整个人跟着瘫下去。

冬林蒙着脏衣,拖着陈仁迅速到巷窄角。

陈仁痛得哀嚎,以为遇着了强盗。

冬林从后一脚跺在他后腰,陈仁痛一声翻滚,求道:有话好说!哎呦!哪路英雄你欠了我的钱。

冬林沙哑的声音逼在脑后,他摁着陈仁的头,不让陈仁看自己。

匕首开了刃,就贴在陈仁后颈皮肉上擦刃,我会跟着你,片刻不离。

我就盯着你,不仅要钱,还会要命。

钱!钱好办陈仁贴在地上,呲牙强笑,兜里的正想孝敬您冬林踩着他的腿窝,用臭衣物堵住他的嘴。

陈仁痛得直哆嗦,嘴里塞得满,竟只能粗喘着哼哼。

我有个癖好。

冬林不带活意地说,最喜欢杀打骂妇孺的渣滓。

我会将油烫开,从这里灌下去。

冬林的匕首抵划着陈仁的脖颈,油浇开皮肉,熟成烂肉。

那滋味特别爽快,你想尝一尝吗?陈仁疯狂摇头。

冬林沉声说:我会盯着你别给我机会。

陈草雨戴了新帽,冬林仍旧一身破烂。

他胡子已经扎手,脏得看不出原貌。

他除了日日睡在陈家屋顶,似乎没别的去处。

雪下来的那日他想起花娣,这傻女人还在倚门等他。

冬林见她掐腰跟人骂架,回头就哭湿了枕席。

他不是不心疼花娣,他是没本事。

他是个没本事的男人。

他除了偷,他一点别的都不会。

所以老天爷长眼,叫人把他女儿偷了。

他注定是活不久的那一类,所以他从来不对花娣说我们一块过。

他只是望着她,也望着草雨,好像望着她们,便能弥补一丝一毫。

他不给任何人承诺,因为他明白自己做不到。

陈草雨跟着他,从小雪跟到大雪。

冬林心情好了便抱她上肩,扛着她踏冰点水。

但他总是心情不太好,可是草雨不怕他,她越来越欢快,叫冬叔的声音十分嘹亮。

冬林跟她蹲在桥洞下放灯,几个铜珠的小玩意,叫陈草雨雀跃许久。

她点着灯,对冬林小声说:夫子说可以许愿。

骗人的。

冬林说。

夫子不骗人。

陈草雨一丝不苟地摆正小兔子灯,说,叔也要许愿。

冬林摸了把脸,说:你替我许吧。

陈草雨跪在水边,虔诚地说:我想和叔走。

啊。

冬林哑声应了一下。

陈草雨说完,就看向他。

孩子眼睛很迫切,乞求他能回答个好。

但是冬林佯装看不见,他错开目光,有点黯然。

不带我走也没事。

陈草雨拍着颊面,露出笑容,冬叔要好好进食,好好洗澡,好好过日子。

不要去别处偶尔去别处。

她说着擦了擦眼睛,更小声说,你若是我爹就好了。

我怎么能当你爹。

冬林无措地捏了捏拳,你爹呢。

没见过。

草雨抱起灯,送进水里,只有我娘见过。

你也有孩子,你孩子的娘呢?死了。

冬林说。

草雨看着灯漂远,揪着衣角,突然怯生生地说:你找回女儿,你就要和她走吗?冬林沉默半晌,忽地抬手揉了草雨的脑袋。

他也盯着河灯,颓唐地应一声:啊。

也许。

草雨点点头,一大一小皆安静下去。

冬林几次张口,都没作声。

他听见草雨细小的哭声,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坦然地回答。

他觉得这一刻心如刀绞,连带着眼睛发涩,可是他只是拍着草雨的后脑,算作一点安抚。

人与人就是这点不好,只要朝夕相处,便会生出挂念。

这挂念既暖回愁肠,也危险至极。

冬林觉察到这样的情绪正在蔓延,于是他决意和草雨告别。

他永远无法代替别人成为陈草雨的爹,陈草雨也不能抹去他的过往成为他的女儿。

他或许可以继续望着她,但这其中不再需要情感,这是他一个人留下的责任。

草雨只需要好好长大,不再受苦受难,他便在这场短暂的忘年交中尽了心意。

过了年我就走了。

冬林收回手,对草雨说,我要继续去找女儿。

草雨望着他,哭得鼻尖红通。

她诺诺地说:你不可以带上我吗?我不可以。

冬林说,我不可以。

草雨怔怔地掉眼泪,她说:我吃的很少,不要新衣裳,不会欺负她你真的不可以带上我吗?冬林喉间堵塞,他残忍地说:你不是你不是我的女儿。

草雨说:我也想做你的女儿。

冬林险些哽咽出声,他埋头说:啊。

我也想做你的女儿。

冬林胸腔中的沉郁仿佛在这一句话中顿时消散,它带给他的温暖超乎寻常。

他用了许多年奔跑在漫无目的的旅途中,就是为了寻找回这句话。

此刻他得到了,却不是他最初想到的任何一种。

他红着眼说: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喊我。

我能飞天遁地,我会赶回来打他。

你听见了吗?我不是你爹,但我不能让人欺负你。

冬林背她回家,一路上草雨都很乖。

她不哭闹也不再乞求,在落地时,她牵着冬林的衣角。

我喊你。

草雨求证地问,你就会来吗?你喊我。

冬林碰了她小指,说,我就来。

草雨松开手,在雪中轻轻地喊:冬叔。

冬林蹲下身,承诺道:我说话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