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山城

2025-04-03 14:29:51

夜间两人相背而卧,石头睡在苍霁的胸口,随着苍霁的起伏而上下。

它睡着了,净霖反倒醒着。

窗外新雨,响起了春雷声。

净霖听雨沉思,正待闭目养神,便听得雨中若隐若现地亮起了铃铛声。

他的神思被铃铛牵引游荡,逐渐出了内室,见到了另一番景象。

仍是大雨。

竹篱笆间钻出赤脚孩童,顶着肥叶蹦蹿向茅草屋内。

屋内阴暗,沉淀着污垢般的药味。

这稚儿踩着泥印奔去里间,陈榻上睡着个男人,病容蜡黄,骨瘦如柴。

稚儿跪地伏在榻沿,一双眼经雨淘洗得更亮。

他从单薄的衣布下掏出油纸,层层拉开,里边躺着个只有他掌心大小的糖糕。

他看着糖糕,不禁吞咽几下唾液,推了推男人。

男人双目紧闭。

稚儿小声地唤着:爹,吃糕。

男人充耳不闻。

稚儿将糕推到男人枕边,起身跑了出去。

他才跨出门槛,又调头跑了回来,用手指蹭了糖糕渣,送进口中尝味。

甜味还没来得及回味,便听门外有脚步声。

川子。

女人摘了湿乎乎的方巾,露出脸来。

她生得不美,比旁人还要壮些,因此才扛得动柴、拿得动锄,养得活家中夫儿。

她拭着脸上的雨水,坐在门下歇脚,对稚儿招手,怎地又不穿鞋。

稚儿嘻嘻笑,伸出泥脚丫给她瞧。

女人面容隐在暗影中,净霖看不真切,只察觉稚儿上前几步,投进了女人怀中,亲亲热热地唤着娘。

女人揽着他,与他头抵头地说着话。

那些话被雨声扰乱,净霖听不清。

稚儿抬臂抱着女人的脖颈,可劲地撒着娇。

净霖似乎是冷眼旁观,他没有娘,故而不知道这样的乐趣在何处。

他见稚儿越发雀跃,而后倚在女人怀中睡熟。

这女人抱着稚儿,一手揽在他背上,望着门外雨,有一下没一下地哼着曲哄他入眠。

雨声渐疾。

净霖背上一沉,几乎被压进了被褥里。

他倏忽清醒,在被褥中艰难地翻过身,苍霁的脸便贴在咫尺,正睡得昏天昏地。

净霖脱出手来,揉捏眉心。

苍霁突然嗅了嗅,闭着眼说:趁着夜黑雨大,快让我咬一口。

你如今能吞百物,粮食也能用了。

净霖反手摸索在枕边,没找着扇子。

苍霁抬手打开折扇,呼扇几下,说:凡粮只能垫腹,我才不稀罕。

你方才做梦了是不是。

他眼睛睁开一条缝,你刚唤了娘。

净霖说:不是我。

从这口中吐出来的。

苍霁猛地翻坐起身,用力扇了几下风,哼哼唧唧的,像只奶猫。

他音方落,从他胸口掉下去的石头小人就磕到了脑门。

苍霁看它撑着脑袋又趴回去,打了几个滚,才听净霖回答。

我哪儿来的娘。

他回答的有点懒洋洋,石头小人舒展四肢,也懒在被褥里。

净霖更是动都不想动,他说:这铃铛狡猾,每次捎我看风景,都借的是我的力气。

你的意思是。

苍霁侧头,那是顾深的梦?可它叫我们来到底所图为何。

不知道。

净霖面上薄风阵阵,他说,看一次价格不菲。

他不过是看了几眼,此刻已堆上了睡意。

灵海枯竭的干涩感似如乏力,他现在跟着铜铃颇为费力。

上一回带着苍霁却要好些,这铃铛还会看人下菜。

次日天尚未亮,大雨磅礴。

顾深披上蓑衣,头戴斗笠再次上马。

他漫无目的,只是在这群山间流荡,窥寻着一丝半点熟悉的感觉。

离家的那一年他还太小,致使如今除了茅草屋前的竹篱笆,便只记得湿雨天里的浓郁药味。

苍霁在窗边注视着顾深的背影没入雨帘,说:他这样找,要找到何时。

无止尽。

净霖也看着那影消失。

如此执着,所求为何。

苍霁说,家在哪里都能安,何必非要过去的那一个。

终究是不同。

净霖指间溅了碎雨,他说,他将过壮年。

仍是孤身,即便已经习惯了孤独,却未必情愿永远孤独。

家中有他心心念念许多年的人,也有他始终丢掉的自己。

我不明白。

苍霁翻身坐上窗,真是难以理解。

找到了又如何,人的寿命何其短暂,即便他找回去,也不见得家中人仍记得他是谁。

况且天大地大,自己一个人方才能四处逍遥,家室累赘,不要也罢。

所以你不是人。

净霖拭了水,我也不是人。

这般的你我才最合适。

苍霁抬指勾了个空,他浑然不在意,晃着指尖说,他既然专程到此地来,可见还是有所目的。

跟着他便是了,对吧?不知铃铛的用意。

净霖说,跟着罢。

那么出门之前,我尚须填饱肚子。

苍霁拍了拍膝头,示意净霖过来。

窗外雨声急切,掺杂了些吃痛的叹息。

但见净霖的四指搭在木窗沿边舒松又扣紧,修剪浑圆的指尖浸了雨水,变得既润又凉。

苍霁最终只食了个半饱,因为净霖气血不足,被他咬得淌了冷汗。

苍霁怕一使劲咬死了,最后只绕着流血处恋恋不舍地舔舐了几下。

自从吞了醉山僧的灵气后,他不仅修为长进,就连胃口也长了不少。

他那点贪|欲越发像是矢在弦上,有种不得不发的架势。

两人皆未察觉,苍霁本相睡在灵海中,锦鲤蜷衔着身体,额前麟片静悄悄地顶出两点凸起。

顾深的马蹄印从蜿蜒曲折的山路伸往深处,穿过荒无人迹的险峻,便能见到霎时开阔的一方平坦。

这里是位居北边的山中城镇,从高处俯瞰,能见得高楼屋舍鳞次栉比,井然有序。

苍霁与净霖入了城,石头坐在苍霁肩膀,做了个打喷嚏的动作。

苍霁也揉了鼻尖,说:妖气冲天。

他们不过方踏进门,四周的窥探的目光便群聚而来。

不仅是净霖,就连苍霁也被垂涎三尺。

放眼看去,周遭竟皆是披着人皮的妖怪。

我道群山之间怎来的城。

苍霁指尖撩过自己的唇线,对四周露出纯良无害的笑容,口中却说的是,够我吃个饱。

净霖撑伞,说:此地亦有掌职之神。

分界司连妖城也管?正是他们职责所在。

不过,净霖打量街市,妖气这般外漏,此地的掌职之神多半还在冬眠。

除了那东君,别人便唤不醒吗?看运气。

净霖说,东君你若见得他,便知为何偏偏要他来做这等差事。

莫非他生着三头六臂,连妖怪见了也怕?正相反。

净霖说,他生得很好。

他二人并肩伞下窃窃私语,那边顾深已经下马投店了。

他在堂中用了些饭菜,见一个赤脚稚儿巴巴地望着他,便掰了馒头递过去。

这小儿接了馒头,小口抿着。

顾深点了点对面的空位,说:一道用。

小儿翻爬上桌,却不碰筷,只是趴在对面盯着顾深看,口水几乎溢出来。

顾深见他馋得厉害,便又给了些馒头。

店中女儿捧着盘上酒,弯腰时对着顾深亲热媚笑,推了把小儿,自个跟没骨头似的滑坐在顾深一旁,捧面凝视着他,含情脉脉道:壮士从哪里来呀?顾深吃着菜:南边。

女儿杏眸微眨,贴近几分:南边繁华她面色一滞,又生生笑出来。

桌下绣鞋一晃,将钻在桌底下的小儿踢了一脚。

小儿踉跄扑地,对着那莲足无声呲出獠牙。

女儿继续说:奴家居山中,还没见过船呢。

顾深几口扒干净,拭嘴喝酒。

女儿软若无骨的手顺着顾深的肩臂下捏,一寸寸,那结实的肉感叫她更加殷勤。

城中少有人来,奴家从没见过像壮士这般神武的人物。

她捧心羞涩,此刻心儿还怦跳呢。

顾深捏过她的手,将她端详片刻,忽地一笑:这脸捏得好看,你爹娘教的吗?女儿登时色变,顾深从怀中掏出一符,与酒同咽下去。

女儿被抓着的手立即化现毛爪,她连忙哀声掩面。

无礼!休要窥我真容!周围食客随之惊恐万状。

顾深松手:老子不欲扰你修行,你也莫要误我时辰。

女儿掩面哭哭啼啼地退下,顾深见四周人具看自己,也不理会,只从桌下拉出稚儿来,往他手中塞了几颗银珠。

这店是妖怪开的,你去别处讨饭吧。

这小儿哑口无言,结巴道:妖、妖、妖怪!顾深拍了他脑袋:寻常猴精,不害人。

休要怕,去吧。

小儿被他拍脑袋时怕得牙齿打架,抱紧银珠调头就飞奔而去。

顾深搁了银钱,便出门牵马,准备重新寻处客栈。

他从热闹的街市上过,察觉雨滴答将停。

只是他不知晓,他所经之处,人人举头相望,脑袋都跟着他转。

小儿跌了一跤,脑袋骨碌地滚出去。

他又赶紧捡起来,提在手上对另外几只惊声:我遇着神仙啦!他不仅一眼看破侯娘的原身,还给了我钱!钱!扎着冲天辫的萝卜头们围着他,哥哥!哥哥!我们也要钱!小儿摸出银珠,递给弟弟们瞧。

他把脑袋按上,毛绒绒的耳朵挤出发间晃了晃,说:神仙还摸了我的头。

萝卜头们顿时整齐划一地张大眼睛,各个都往他身上跳,争先恐后地摸他脑袋。

哥哥!他们七嘴八舌,我们也要摸摸头!小儿由着弟弟们爬到身上,欣喜又珍惜地挨个摸了脑袋,说:被神仙摸了头,便沾了仙气!便不同啦。

娘若是回来,定能找到我们。

那我们该跟着神仙走。

一只冲天辫冒出来,振振有词道,娘说她去找神仙,神仙必然知道她在哪儿!哥哥!他们兴奋地手舞足蹈,我们跟着他去找娘!苍霁正待询问东君生得怎么好,便见一群萝卜头嘻嘻哈哈地涌冲过来,然后风一般的穿过他与净霖的伞下,光脚跑到另一头,刮得他们袖袍翻飞。

苍霁盯了好久,净霖狐疑地问:你喜欢稚儿?苍霁揉着肚子:看着鲜嫩,就是没看出来是什么妖怪。

净霖说:除了打头的是只耗子,剩余的皆是小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