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山神

2025-04-03 14:29:51

山间夜色漆深, 既不见鸟兽, 也不闻虫声。

彻山寂静,番薯牵着顾深的衣, 和小野鬼们噤若寒蝉。

山神不知歇在何处,气氛诡秘,越发前路莫测。

苍霁脚踩腐叶, 说:这山中不见旁物,连条虫也没有。

顾深拾叶细闻, 随后揉|碎在指掌间。

他虽然没有超越凡胎的飞天遁地之能, 却有洞察秋毫的眼力。

顾深环顾四周的遮天树木,说:此山树木丛生, 根藤生状远比别处更加错综复杂。

莫非山神还有催生枯朽之能?不该。

净霖说, 复苏万物, 化腐催新该是东君。

如若这只神也能如此,九天境中应有他的一席之地。

诸神荟萃于九天境,各显神通持有大能。

诸如醉山僧,降魔杖渡金震邪, 靠的并非他那叫人钦羡的天资, 而是他的本相。

凡有修为,必生灵海,灵海浩瀚, 簇拥本相。

本相由心所筑, 为灵所催, 人各不同。

醉山僧本相即为醉山, 是以此人本性刚毅,难以屈服他人之下,并且执念尤重,所以他迟迟不能清净六根。

东君则更加不同,九天君当初点他时,三界哗然,足见争议。

他为列君神,却仍需做这唤春之事,并非如今的承天君有意打压,而是除他之外无人能任。

净霖与顾深的对谈未止,忽见苍霁绕树一圈,用脚拨开堆积厚实的腐叶。

他趋身轻嗅,说:这地方味道古怪,泥里生着股没闻过的恶臭。

顾深半蹲着搓泥,他沾指而嗅:我闻不见。

苍霁在番薯屁股上轻踢一脚,说:你来。

番薯攥紧衣襟,耳朵垂挡起来,又畏又怕地说:不不必闻了,是尸臭他哭丧着脸,这里死了好些人。

顾深以鞘掘泥,挖至两掌深时,掘出一只森然指骨。

他说:那猪精说的万人尸骨,想必就在此处了。

如果他们此时揭开泥土,便能见得此山白骨叠覆,堆积成山。

参天之树扎根其中,满山葱郁基于尸骨。

顾深拨动指骨,说:骨上留痕,若是勒死的,应该在脖颈处,怎地指骨上会留下痕迹。

那要看这位山神爷爷到底是何物。

想必不是走兽,但若是虫蛇一类,倒也不像。

苍霁指尖划过指骨间的勒痕,太细了。

你们也生于城中,就没见过他吗?番薯战战兢兢地回答:没、没见过若是见过,便能找娘了。

净霖一直未曾出声,他抬指抚过树干。

林叶摇动,摩擦间似有韵律。

顾深说:连他们也见不到,难道还能遁地不成?虽然见不到。

番薯悄声,但城中一举一动,山神爷爷都知晓。

他素不许人擅自出去,便无人能出去。

此处不见灵界,想跑便跑了。

苍霁说,他用了什么法子让人这般听话。

害怕。

小野鬼们揪着各自的衣角,糯糯齐声,哥哥,害怕!何物不常见,又能隐于眼前。

顾深思索着问道。

与其道不常见。

净霖衣袍由风吹拂,他抬手抚树,不如说最为常见。

古木佝偻,闻声不动。

但见星光挥洒,闭目倾听。

那风间呼吸轻细,周遭万木随息摇曳,凝聚成群山浪涛,再化于风中,归泯夜色。

东君倏忽驻步侧耳,止住醉山僧的问询。

他道:你听。

醉山僧立杖静气凝神,过了半晌,道:屁都没放一个。

此等妙音,你却只想听屁。

东君说,可见你孤独一世必有原因。

废话少说,你听得了什么?东君双目半敛,流露出种愉悦。

他道:此地群山环绕,天然屏障。

外物如不打扰,便该是个世外桃源。

因此草木一心,山水同源。

可偏偏坏在由人筑城,非但乱了灵气,更因孽债添得死气。

我见此地地势讨巧,内孕天灵之气,因此滋养万物化灵,妖怪多得满山跑。

哪里来的死气?醉山僧困惑道。

你察觉不到那是自然。

东君负手,不然还要我做什么。

不过你身为追魂狱首辅官,却连中渡掌职之神管辖地界都记不清,难怪他们见了你,便要明里暗里的下绊子。

中渡的掌职之神浩如烟海,待我头发长出来也记不清。

醉山僧问,此地归哪个管?东君轻快道:没人管。

醉山僧几步环视,说:此地既然孕纳天灵,为何没派遣掌职之神?因为此地孽债未偿。

东君道,分界司衡量各地,香火兴盛之处便立祀庙,依照功德驻入掌职之神。

你先前待得镇子,既能请的到晖桉这等资历的神仙驻守,与它数百年来香火不绝有必然干系。

此地一不拜天,二不求神,叩的是血海邪魔,休说分界司,就是寻常大妖也不欲管。

何等荒谬,既拜邪魔,除了便是!岂能置之不顾?不过五百年,你也忘了。

东君瞥他一眼,你是斩妖,那除魔的,除了黎嵘,不就是临松君吗。

醉山僧哽了半晌,才固执道:虽说我只担斩妖之责,但若是除魔,也不是不可以。

再者净临松君之后,难道整个九天境,便再挑不出人了吗!东君却轻叹一声,幽幽道:人岂是这么好挑的?斩妖容易,除魔却难。

天地间除了葬身血海的那几位,便只有黎嵘的破狰枪、净霖的咽泉剑。

如今破狰沉眠,咽泉已断,承天君再从何处挑人来?修为易求,本相难得。

除魔卫道常涉血海,若非心志坚定,岂敢随意接任。

梵坛有诸佛,我不信便再无人能够除魔。

东君突然仰天大笑,他负手而去,道:呆子!你何时方能明白则中曲折,若是真佛易请,那黎嵘又何必沉眠血海。

这世间一物换一物,历来是功德相抵,因果成圈。

醉山僧紧跟其后:你说此地人拜邪魔,可我瞧去全是妖怪。

人呢?东君耸肩:还债去了呗。

不对。

醉山僧说,既然邪魔未除,谁能叫他们还债?债自己咯。

几个人便能积怨化鸟,但罗刹鸟毕竟算不了什么厉害东西。

可若是成千上万个人积怨血溅,生出什么来,我也料不到了。

东君兴致勃勃,可叫我碰上了。

顾深被息声所诱,他缓步上前,触到了树干。

始终岿然不动的古木陡然垂枝,从顾深的肩头,摸到了顾深的眉眼。

那枯枝糙皮,一寸寸滑过去,划得有些疼。

他顾深喉中倏忽漫上哽咽,他强压而下,认得我吗?我虽到过北边,却从未来过此地。

古木的根|茎从泥土间拔出,随之翻上皑皑白骨。

藤须越渐增加,古木被坠弯了腰,变作了一个拖根混泥的庞然怪物。

他根须滑行,缓慢移动。

枝条像是辨认一般摩挲过顾深的面容,然后渐渐越过顾深,靠向番薯。

番薯四肢着地,耳朵被藤枝抚摸。

他怔怔地见这怪物移至身前,没由来地叫一声。

娘。

小野鬼们踩着泥,翻爬上怪物的藤条。

他们具露出天真活泼的笑来,俯首趴在藤枝上,一齐欢快道:娘!番薯被藤条抱起来,小野鬼们也被藤条环起来。

他既没有脸,也没有口,苍霁和净霖却皆听见哼唱声。

在那含糊缥缈,混杂千万人音的哼唱声中,他轻轻摇动着稚儿们,番薯抱住他的藤,哭出声。

娘。

番薯倚着他,是我娘!是娘!小野鬼们在泥与藤间嬉笑打滚,是娘!他带着稚儿们,移动下山。

满山草木分离成路,白骨从他藤间不断掉在泥地,他像是仍在寻找,游动向更远的地方。

他要去何处?苍霁转头见顾深,却发觉顾深已泪流满面。

顾深握着刀鞘,不能明白地拭着泪:我竟以为他认得我。

净霖望着去路,并未接话。

他似已经明白什么,却不能对顾深一吐为快。

顾深回头,看他巡山远离,忽地生出种难以忍受的疼痛。

他甚至分不清到底时何处在痛,只是重复道:我竟以为他认得我。

山神在夜中巡山,漫天星芒为其指路。

他就这样一圈一圈,一遍一遍游荡在群山之间。

从草丛中探出的小野鬼愈来愈多,他们赤脚打闹,乘着山神的藤条,参差不齐地唤着娘。

顾深腰侧晃起铜铃声,催促着他跟上去。

铃声敲醒了顾深,却没有敲醒净霖。

他的目光流连在铜铃上,仿佛见得什么故人。

石头小人从袖中跳出来,追到顾深身侧,蹦起来摘够铜铃。

铜铃绕着顾深,藏进了他腰带里。

石头落在地上,看着顾深带着铜铃追向山神,不知为何,背影显得有几分落寞。

苍霁蹲在它身后,一指摁在它的草冠间:拿的回来,急什么。

石头抱着苍霁的手指,被他带上肩头。

你既一言不发,想必已明白些缘由。

苍霁看前边,此物非妖非魔,不具恶性,却背杀孽。

我观他没有灵海,内外皆是一团混沌。

他到底是什么?净霖脚踩白骨,垂头静观片刻,道:若我猜得准,顾深便回不得家了。

这跟他什么干系。

苍霁说道。

既没干系,又有干系。

净霖不留情地轻踢开白骨,此地本是风水宝地,却由人乱了天灵。

此城为人所造,却置于深山,既不通道路,也不入外人。

城中只有一条通外之道,筑了重门铁锁。

妖怪尚觉无法逃脱,更何谈凡人。

倒像个石罐。

苍霁说,四面环山,天然险阻,人住此处多有不便。

但城中修筑精心,也不似逃灾逃难。

确实为逃而筑。

净霖说,却是为罪责而逃。

冬林杀陈氏四口便能引去罗刹鸟,此地死万人却不见邪祟物。

分界司没有察觉,是因为黄泉没有通报。

怎么。

苍霁问,此地有阎王亲戚吗?阎王怕不敢认。

净霖稍作停顿,多半是杀人之后,连魂魄也一并吞了。

那这么多小鬼从何而来?净霖看向苍霁,道:稚儿们死得早。

苍霁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此城不是桃源乡,而是藏人巢。

冬林境中曾有一段话,‘那一车女孩儿尽数冻死了’,中渡虽广,但能到冻死人这等地步的,不正是我们来的这条路吗?净霖微顿,不再继续。

却依然听得苍霁问出了关键。

为什么。

苍霁神色冷冷,只将女孩儿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