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邪魔

2025-04-03 14:29:52

净霖以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乖乖就范,刘承德急得胡子都浸了汗, 他用帕上下擦拭, 时不时扒开窗帘向后张望, 生怕梧婴拦不住那发了狂的妖怪。

抬轿的人腿做轱辘, 跑得几欲飞起, 显然不是凡人。

他们左钻右绕, 在这重重街道上净挑暗处溜,像耗子打洞似的驾轻就熟。

净霖觉察他们绕来绕去皆是障眼法,目的地只有一个, 便是这京都巍然屹立的宫室。

刘承德的轿子在僻静的门洞前停了, 他下轿时腿脚还微哆嗦,吁了几口气,方指挥着抬轿小妖们掀帘拿人。

净霖和千钰皆睡着, 小妖们蹬腿拉臂,将人皮挤得狰狞又滑稽。

它们列成两队,把净霖与千钰横架起来, 细长的腿趿着没占满的鞋又是一阵疾行。

净霖经凉风扑面,闻见了丝丝缕缕的清荷香。

小妖们在宫门巷廊间埋头苦奔,刘承德也被架着不敢歇息, 这么一口气到了地方,一众妖怪的人皮都被汗泡皱了。

刘承德落地扑通一声,他扑跪在阶下, 震得一旁盆栽花木都簌簌掉了些叶瓣。

他稳了稳声音, 亲切地唤:圣上, 老臣不辱使命,将人给您带回来了!殿里边灯火阴暗,影影绰绰立着都是太监,死人似的木在原地,既不出声通传,也不下阶来迎,皆勾首垂袖,一动不动。

刘承德跪得心凉,他深知今夜耽搁了时辰,送晚了人,怕已惹得圣上不虞,便越发谨言慎行,连汗都不敢擦。

约摸小半个时辰,听得殿里终于传出个细嗓:呈上来瞧瞧。

刘承德应声,转身让小妖们放下两人。

里边的太监木讷僵直地走出来,抬起两人送进去。

眼下正值酷热,殿里却挂着厚重的垂帷,太监们鱼贯而入,方才使人能隐约瞧见一点朦亮。

净霖被搁在席上,与千钰并肩而放。

桌面宽敞,再睡两个人也不成问题。

旁边布设香炉和符纸,朱砂沿着毯血似的连向更里边。

空中弥漫着焚烧清理后的淡烟味,被遮盖在浓重的檀香下的还有一丝腥臭。

太监们陆续退出去,殿中恢复诡秘。

烛火如同被人掐着芯,总也燃不亮。

有人趿着鞋,缓步到席边,那散发腐朽气味的身躯已然苍老,满是褶皱的手如同枯朽的叶。

老皇帝用指节刮了刮千钰的颊面,眯着眼凝视一会儿,才哆嗦着移步,又将净霖看了。

年轻。

老皇帝声音捏在喉中,用帕拭了拭挡不住的唾液,佝着腰感叹,水灵,一掐,都跟要渗出水似的。

朕瞧着,比前几回送上来的还好。

他一人在殿里继续说,这个,这个看着行。

净霖合目面肃,老皇帝看着他唇间那点红还心谗,商量似的说:您,您享用完之后,给朕留口胭脂。

朕见这个难得,还没尝过。

里边极敷衍地哼一声。

老皇帝越看越心痒,说:这等容貌,平素怎也不见下边人提。

可,可叫朕等得久!他们惯会搪塞你。

里边有人说,他们就爱这般搪塞你,你以为自个儿是天下之主,他们却心里念着你老而无用。

老皇帝悻悻地坐下,说:朕自登基以来,勤恳至极,他们就是不满意。

这人啊,这人就是,就是贪得无厌!他愤恨跺地,念着贪字胸口起伏。

他们搪塞你。

里边人笑一声,你就杀了他们。

谁管得了你?你已是天下之主!杀一个便顺一个,只叫他们都服服帖帖地跪在下边,什么江山社稷,不就稳了吗?杀一个。

老皇帝欢颜,杀一个顺一个!骨头贱,合该死!好比那个姓左的。

里边人放低声音,最可恶了。

他便盼着朕死!老皇帝站起身,困躁地踱步,他见朕老了,他见朕是啊。

里边人继续说,他们心以为你老了。

不!朕不老!老皇帝提声,朕怎会老?朕不要老!朕该万岁守江山!他呼吸急促,突然连滚带爬地膝行向里,呜呜咽咽地磕在地上,您快享用,您再给朕一些能用之人,朕要将他们统统抓起来!什么左清昼,但凡阻碍朕为您挑选贡品的。

但凡不许朕延年益寿的,朕都要杀!里边嘲弄的笑声大肆回荡,那人怜悯地垂指,抬起了老皇帝的脸。

你怕老。

老皇帝慌不迭地点头。

你要我继续为你续命。

老皇帝颤抖应声。

那便不要停下搜寻贡品,将这中渡所有貌美的男女皆送上来,让下边人杀尽阻拦。

那人手指抬高老皇帝的脸,说,我都是为你好啊他们皆盼你老,我偏要你活得更久更年轻。

您是为朕好。

老皇帝感恩戴德地涕泗横流,您是那天居之神,您说什么,朕便做什么!好狗。

那人松手,抚着老皇帝的发,好狗。

老皇帝感念恩德,竟摇首摆尾地汪了几声。

继病与放不下之后,老也近在咫尺。

三苦纠缠不清,绊在净霖心头。

净霖与千钰一同被拉入最深处的暗间,腥臭终于得见真容,皆是沉积的血臭。

石台被血浇成褐色,无数被拐离亲眷的人由牙行筛选,一层层的递进来,被筛下去的便入了山中之城,选中的便呈列在此。

貌美的女人太多了,男儿便变得异常难求,仿佛只要随着这里的主人的心意,天底下的男女皆可为畜为物。

这哪是神,这分明是只魔。

周旁的烛火被撤掉,里间没有窗,不透半点亮光。

黑暗浓墨般的包夹周身,人仿佛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暗海,在席上卑微地喘着息。

千钰开始面红耳赤,像是惹了风寒一般。

他梦中似也是苦,竟含混地哽咽出声。

左清昼的笔墨贴在他胸口,这便是他如今唯剩的宝物。

老皇帝还学着狗爬,在黑暗中爬动不便,磕了几下,又哎呦着撑墙立起身。

他畏惧地问:今儿不点灯吗?邪魔一脚将老皇帝踢回地上,说:今日本就错过了时辰,我需再等等。

老皇帝爬着身,背上一沉,邪魔坐了下来。

老皇帝立刻连声而笑,手脚并用地爬了几步,说:沾您神气,沾您神气!邪魔说:一条狗,怎说人话?老皇帝拭了拭汗,仰头:汪、汪!果然也是个贱骨头。

邪魔温声谩骂,为条狗命,甘受这等□□之辱。

老皇帝附和道:钻您的胯不比别的,是福气、福气!您如开恩,朕愿提鞋为侍。

不必。

邪魔卖弄似的踢了踢脚,你便瘫在椅上好好挑人就是了。

见你乖顺,我便再给你说一个延年益寿的法子。

老皇帝情不自禁,连忙汪汪几下以示欢愉。

我知道底下还在卖人稚儿,不如就叫他们挑些能看的,一并送进来。

你虽碰不得这些貌美贡品,却能拿那些粉雕玉琢的稚儿过过瘾。

邪魔垂涎地贪声,我少吃几口,省给你的。

老皇帝一连应声,应过之后又忐忑道:可这、这稚子不留神就弄死了邪魔说:死便死了,扔去那莲池喂妖,来日还能喂出个凶悍物来玩儿。

你居深宫,难免孤陋寡闻,你可知道这天地间最凶的人是谁?老皇帝谄媚道:自是您第一厉害。

邪魔得趣的受了,说:比起厉害自然轮不到他,但若说凶悍,却还真比不过他。

你是人间的真龙天子,他便是三界的真龙苍帝。

都是龙,你若见了他,可要叫声爷爷。

老皇帝要奉承,邪魔一脚踢回去,他陡然变色,冷声说:他可就是喂出来的,遇什么吞什么,要让他盯住了,连骨头渣也剩不下。

他恶声,若非他早死了,我也要学那黎嵘剐他一次!接着他话锋一转,你也算龙?你也配!老皇帝腆着脸说:朕不过是您的□□狗,脚边蚁!不算龙,不算龙!邪魔喜怒无常,勃然道:你这条软骨头!连驳也不敢驳?你若如此,外边谁能服你。

老皇帝挨了几脚,慌声说:不敢不敢!您怎能与那些猪狗相比?您是天上的神,您就是朕的再生父母!这天底,这天底下哪有儿子驳爹的?邪魔轻鄙地说:见你平素道貌岸然,竟是这等玩意儿。

外边人都对你顶礼膜拜,视如亲父。

他们若是猪啊狗啊,你又算什么东西?朕是您的狗!老皇帝讨好地抬起两手做前爪状,气喘吁吁地说,天下人又是朕的狗,一来二去,咱们都是您的狗!邪魔乐不可支,起身负手,踹着老皇帝的身,说:我顿顿食狗肉,你乐不乐意?老皇帝腿根都在打颤,岂敢说不,他如今一心想做个真万岁,巴不得邪魔多吃些,吃好些,好给自己返老还童,续命百年。

于是他拭着汗说:乐意、乐意,您挑着谁,朕就抓谁!若是他们说你昏庸无道,你该如何?杀!老皇帝垂袖挤笑,通通捉去诏狱,叫他们脱层皮、认清罪、断个腿,再扔乱葬岗里活生生地喂狗,谁敢说,就杀谁!那便去。

邪魔立于黑暗中,教唆着,去,将台上的这两人扒了皮。

你不就爱尝美人胭脂么?扒掉了皮,便能搁在手里尽情解馋。

老皇帝闻身而起,他撑着桌椅,哐当连磕到台面下,又颤着手扶稳冠冕,爬起来摸索向台面。

他指摸过冰凉的台面,疑心道:在、在哪儿在这。

净霖指尖轻磕,台面陡然亮起青芒。

他独坐已久,此刻冷面褪脂粉,仅存着寒杀凛然。

老皇帝猝不及防,惊声连连,仓促后跌。

他后爬时撞着邪魔的腿,被邪魔球一般的踢回去。

他滚到桌腿边,捂面忙声说:不是朕、不是朕!邪魔半身隐于阴影,腿边滑落厚重的大氅。

他站在原处,突地纵声笑起来,越笑越猖狂,笑得暗室门砰声紧闭,笑得净霖缓皱起眉。

你丧尽天良,藏匿于此,操纵万乘之君祸害万千人命。

净霖说,你是谁。

邪魔的身量在昏暗中渐渐变化,他倏地弯腰而出,似如掀帘一般的露出脸来。

在下净霖。

那相似的眉间孤高含冷,带了三分狂意,负咽泉而至,为除魔而来。

净霖霎时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