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狡诈

2025-04-03 14:29:49

锦鲤呆若木鸡,歪头疑心自个儿听岔了。

可是净霖衣袂一晃,已经拾阶而上。

山雾在此刻分外碍眼,阻着他的视野,让净霖的背影几欲消失不见。

锦鲤回过神来,拔腿就追。

他扑抱住净霖的小腿,喊道,净霖!净霖身形不动,侧目看他。

锦鲤仰起头,被冻得浑身绷紧,他急切地说:净霖,不要丢掉我!你本就不是我的。

净霖拂袖,抬步上阶。

净霖!锦鲤攥紧他的衣角,呜咽起来,净霖山里的野兽要捉我去吃,我不要同你分开。

净霖不言不语。

锦鲤不肯松手,仰头时泪如泉涌。

他眼里皆是净霖的倒影,好似已将净霖全部放在了心里,满心依赖着。

净霖盯着他,眸中仍然无情。

我要与你在一起!锦鲤凝噎着大声说,我一睁眼便见得是你,我不要去别处。

你知道我是谁。

净霖说,你怎敢这样说。

你是净霖!锦鲤被拖跪在地,他死死拽住净霖的衣角,仿佛这一截儿布即是他的救命稻草。

他说不出太多的词,只能颓唐地重复着,你是净霖净霖他抽噎着,不要丢掉我。

锦鲤这一次哭得情真意切,因他混沌初开,世界于他而言如同隔雾看花。

他既不懂人情,也不通常理。

他仅有念头便是吃,可即便他想要吃掉净霖,也从未想过离开净霖。

吃掉净霖不也是另一种相伴吗?他是这般的想的,他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早已不记得为鱼时的许多事情,他只记得净霖,他一直同净霖在一起。

他是如此清楚的明白,此刻要他离开净霖,他在这茫茫大雪中惟有死路一条。

他不能松手,起码在吃掉净霖之前,他不能松手。

这是他一直以来虎视眈眈的猎物,是他朝思夜想的食粮。

他紧咬的牙关透露出他绝不会拱手相让,于是他在净霖抽袖的瞬间,猛然将自己磕在阶上。

额头重重地碰在沿角,滚身滑跌在地上,随即便感觉到殷红热血顺着眉流淌下来,刺得他左眼酸痛。

锦鲤伏在地上,哑声哭泣。

他困难地捂住左眼,这样仰视净霖,仿佛将一切都抛掷出去,只是想要净霖抱一抱。

稚儿冻红的手指掩不住血,他颤抖着,胆怯地唤着,净霖净霖冷若冰霜。

锦鲤孤立无援,便趄身而爬,顾不得血,手扒在雪中,红得令人心颤。

他抽噎到气息混乱,只看得见净霖的背影越来越远。

他一声声喊得肝肠寸断,稚嫩的嗓音被扯得嘶哑。

你不能净霖!锦鲤无力地浑身发抖,求求你不要不要丢掉我。

他像是扒不稳台阶,又磕摔回去。

他躺在雪中,泪眼模糊,紧咬的齿缝里泻出不甘心的呜声。

磕伤的血糊在指间,他握着冰雪,翻身站起身来。

他站在原地,不断地擦抹着双眼,血和泪涂满双手。

他似乎已经没了办法,只是站在这里,望着净霖的背影像个寻常小孩儿一样大声哭。

阶侧的雪松被哭声震塌了枝头雪,粉屑掺着浓雾让净霖的身影彻底消失。

山间只余哭声盘旋,精怪走兽皆数探头。

锦鲤哭累了,净霖也不见了。

一头野猪拱出雪丛,嗅着气味走向锦鲤。

野猪身躯庞大,像座小山般移动着,显然是已修得一些灵气。

它围着锦鲤转了一圈,瓮声瓮气道,你要跟着他?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锦鲤已经不哭了,他红肿着眼说,不干你事。

野猪哼哧哼哧地用鼻子推倒锦鲤,此山归我管。

你非要缠着他做什么,他最冷情不过了,神仙一贯都是这个模样。

你不要再同他在一起,你便留在此山与妖怪一起不好吗?你本也只是条鱼。

不干你事。

锦鲤跑了几步,费力地踩上阶。

他想了想,又将早晨裹好的斗篷丢掉,连同外袄一并扯得乱七八糟。

他在寒风中不住地打着哆嗦,倒吸着气寻着净霖的脚步走。

他脱衣服做什么。

一只苍鹰探下头来,狐疑地问底下的野猪,他不怕冷吗?变作了人,就会变得古怪。

野猪衔着斗篷拖看,真是太古怪了。

四下精怪走兽们一齐附和,锦鲤已经爬进了山间。

他无法走快,天上开始下细雪,他腿脚迟钝地蹚在雪中,觉得脚趾已成了石头。

周遭雪松挂冰,细溪叮咚轻快,随着雪下大,雾气越发浓郁。

锦鲤走也走不到头,他心道净霖怎会这样狠心,好似一个没有心肺的人。

又想真的一走了之,叫净霖后悔莫及。

可是他不论怎么想,都没有调头。

他逐渐不敢再张口喘息,因为烈风寒彻,仿佛连口舌都会冻掉。

面部不能再自如地调动表情,被风与寒凝结成了低落的表情,像是雕刻上去的面罩。

四肢僵直变硬,他连手指都弯曲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耳旁突然被轻轻渡了口气。

锦鲤迟缓地转动眼眸,看见一张漂浮在雪风间的面孔。

对方银发拖散风中,尾端也变作了雪。

你欲追往何处?对方循循善诱地说,你这般是走不进枕蝉园的,净霖将园子隐在天地微妙之处。

他贴耳缓声,你永远永远也找不到。

关你屁事。

锦鲤察觉邪气,他睫毛与头发皆覆了霜雪,露出不好惹的凶悍。

雪魅在风雪中传出嘲讽的轻笑,他的手脚都虚成透明,因为修为低微而无力维持人貌。

他自在地躺在风中,跟在锦鲤左右。

你被净霖丢弃在了山脚,你知不知晓,他曾经丢过许多鱼呢。

雪魅小声说,你知不知晓,他到底是谁?我都知道,我告诉你。

岂料锦鲤不理会后面那句,只是倏地抬头,他以前有许多的鱼吗?不对,你骗我,他分明只有我的!雪魅嬉笑着翻滚一圈,你信也不信?你当真这样想?你看他形容冷淡,病入膏肓,又久缠病榻,那个园子里除了他自己,再无其他。

他不觉岑寂吗?他必也怕孤独的。

我不信你。

锦鲤的脚步却慢了下来,他用力摇着头,净霖只有我。

他若只有你,他为何要丢掉你?雪魅哀伤地说,他将你丢了去,头也不回。

他怎可这般绝情,他没有心吗?过去你们日日相伴,即便你是条鱼,他也同你没有半分留念吗?可他愈是这样的薄情寡义雪魅语调一转,妖异地笑起来,你就愈是想要吞掉他,撕裂他,将他鲸吞蚕食,统统塞入腹中。

你这小妖怪,贪婪又狡猾。

锦鲤似乎被戳中了心事,恼羞成怒,与你无关!雪魅游荡到锦鲤另一边,你怕什么?你必不敢叫净霖知道,因为你怕他觉得你是寻常妖物,贪得无厌才是本性。

他咯咯地笑,细声道,你不该怕的,你不知道,他比这天底下任何妖物都要更加狠辣无情。

在许久之前,他杀了自己的君父,他还杀了许多人,他让九天境里血流成河。

你见过火烧云霞的通红天地吗?净霖杀人时,九天境便是那般场景。

他还杀过千千万万的妖怪,他的剑既含着妖怪的骨头,也淌着神仙的鲜血。

他是被唾弃、被憎恶、被畏惧的嗜杀君神可是锦鲤擦了冻僵的脸颊,并不惊奇,也不害怕。

他只是不耐道,你吵得我难辨方向,不要在这里,你去别处。

雪魅围着锦鲤飘了一圈,你不怕他吗?又立即了然道,你定也是被他的那副皮囊给欺骗了,他的这张皮,可比世上任何伪装都要致命。

你也觉得他好看。

锦鲤说道。

雪魅幽怨地说:我还想刮下他的皮,顶到自己脸上来。

他说着借风抚面,我若有了他的皮,三界之中,哪里还是我不能去的呢。

他又骤然变得阴毒,可恨他囚|我于此,叫我数百年不得离开!他怕我同人说他还活着,他怕他也没什么了不起!小妖怪,你如当真想要吃掉他,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果然见锦鲤眼中一亮,又谨慎地压了下去,只佯装不屑。

雪魅说:你不答应也得答应,我已将净霖的前尘透露与你,你既听了,便已与我结了牵绊。

你要想活命,须得按我说得办。

锦鲤面容失色,说:你好奸诈!雪魅说:你若听话,便没有苦头,还能平白得了净霖的灵气,你不想吗?只要吃了他,他便再也没办法丢掉你。

锦鲤迟疑片刻,说:当真吗?我不想同你有牵绊。

除非我死,否则谁也解不开。

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我虽杀不了你,却能叫你在雪中冻得半死,永远也走不出去。

雪魅冷眼端详着锦鲤,见他隐约有些怕了,才笑起来,你乖一些,我指路于你。

枕蝉园隐埋雪雾茂林之后,锦鲤远远瞧见熟悉的庭园,额上的伤口都冻得止住了疼。

雪魅伏在他背上,悄声说:我给你的草,你须藏好。

就算是神仙,吞了下去,也会剧痛难忍,无法动弹。

你不知净霖可怖,他即便无法动弹,也不能叫人放心。

待他吞下去,我自会教你怎么做。

锦鲤目视前方,呼出口气,突地问道,妖怪也是吗?雪魅眼珠子一转,雪风便勒紧了锦鲤的脖颈。

他说,你休要打别的主意,这草于我毫无用途。

倘若是能害我的,我岂会交给你?锦鲤脖颈冻得泛红,他冷哼一声,小跑几步,上了最后的台阶。

檐下坐着的石头小人正晃腿摇铜铃,目光一顿,见着锦鲤狼狈地站在门口。

它炸毛似的跳起来,跑过去绕了几圈,像是看什么稀罕之物。

锦鲤踢得它一个踉跄,只恨道,不认得我了吗?和你主人一般的石头心!石头小人顺势翻了个滚,坐在雪间捏了个团砸锦鲤。

锦鲤不闪也不躲,眼睛红肿,无比凄凉。

锦鲤对雪魅说:你也要同我进屋去吗?净霖此刻必在睡觉。

雪魅本来打量石头小人,像是想不通什么。

闻言随口催促道,良机难得!快带我进去!石头小人颠着雪球,看着锦鲤从它面前过,既不阻拦,也不起身。

雪魅一靠近庭园便觉得这石头小人不同寻常,当下见它又不似守门,突然茅塞顿开,惊声道,它是——锦鲤磕在门槛,一个栽葱。

内室木板似乎贴了层灵界,雪魅一挨着木板,便发出刺地烫化的声音。

他厉声道,蠢物!快背我起来!谁知锦鲤又被小案拌倒,扑倒他半实的身上。

他察觉不对,就见锦鲤挣扎抬手,将他压摁在地上。

滚烫的地面让雪魅欲要尖叫,口中却被用力塞灌进一团草叶。

雪魅呕不出,生生被塞了下去。

他被捂住了嘴,烫得即将融化。

腹中剧痛难忍,翻滚前听得锦鲤贴耳说了一句。

多谢。

锦鲤惊慌后退,连滚带爬地攀上榻,扑进净霖怀中,失声哽咽,浑身颤栗,净霖,净霖,我好怕!雪魅五脏六腑都在剧烈翻搅,他撞在门槛,几近化掉了。

他面容狰狞,凄声喊道,你——你这狡诈妖物!净霖方才醒来,拧眉见得锦鲤正在颤身依偎。

他衣物没了,只穿着内袄小袍,显是一路追得不容易。

额间磕破的地方也冻得凝结,面上的血迹还没擦净。

一双澄澈无辜的眼里仍然倒映着净霖,只是见净霖醒来,又怕又委屈地缩了缩手。

净霖他泪眼婆娑,净霖。

石头小人啪地捏碎了雪球,竟看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