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铺彼岸花, 石板蜿蜒于葱郁红浪间。
此处天光晦暗,迷雾丛叠, 听得见鬼差自中渡各地赶赴回来的锁链哗啦声。
无数戴着枷锁的亡魂沿路游走,哭声幽咽,似如淅沥湿雨一般缠覆在耳畔。
花间叠筑眺望塔, 每十步便设一鬼将守卫,锁链重重牵扯成网,让步入此路的亡魂无处可逃。
净霖面若薄纸,气息全无。
他一手握棒,一手牵链,锁着苍霁随魂混入。
苍霁脸戴面具, 步履缓慢, 移动间顾盼张望, 尽情打量。
这个地方挑得好。
苍霁微弯上身,在净霖耳边说,下来之后深陷沟壑,两侧皆是支撑中渡一界的千年坚石, 唯有花海一路能够通畅来回。
普通人下来了, 怕就再也上不去了。
生死已于关卡前了结,普通人走到这里, 已经死了。
再往前走半个时辰, 便是离津口。
净霖用手肘向后轻撞他一下, 你阳气外漏了。
苍霁推了推面具, 问:怎么左右亡魂, 皆要戴面具遮挡?如若抓错了人,岂不是觉察不出。
人命谱上记载详细,鬼差拿人之前便先要验明正身。
净霖说,从前是不戴面具,可先前的阎王爷叫人吃了,新任的这位怕遇见形容凄惨的鬼会昏过去,便叫鬼差引魂时颁送面具。
苍霁说:天下笑谈,当阎王的竟然怕鬼。
他这般,又是怎么当上阎王的?因他爱吃,原本闭关于黄泉壁下,醒时腹中饥火难耐,嗅见离津鬼火炊烟,便一口气吞饮了黄泉千万亡魂,连阎王殿都吃了一半。
净霖转念想起什么,转头对苍霁谆谆告诫,进食谨慎。
苍霁奇怪地问:可是能吞天地万物的不是龙吗?怎么他也行。
他只是吞下垫腹。
净霖说,找到能吃之物后再将亡魂与阎王一并吐出来。
可怜老阎王一直勤勤恳恳,自黄泉分制后便闷头从鬼差做起,一路苦干业绩,做了近千年的差使,终于得了九天境提拔,得以任职阎王。
谁知没做几百年,便被人没头没脑地吞入腹中,裹着唾液又呕出来,一时间情难自已,悲愤交加之下弃官而去。
九天境中无人肯降尊纡贵,一来二去,便罚这吞人又吐的妖怪坐镇黄泉,成了新阎王。
苍霁摸着喉结思量道:一口气能吞掉离津四万三千只亡魂,这人原身是什么?竟有这般大的胃口。
净霖说:他原身很凶猛,离津特砌其原身石像以警后人,你见得他也会怕的。
苍霁问:比我还要凶?净霖颔首,苍霁便愈发好奇。
他俩人随着亡魂长队又走了半晌,听得河水湍急流动的声音,苍霁终于望见离津渡口的全貌。
彼岸花海浪涛摇曳,只见一方城池盘踞迷雾红芒间。
河道中通贯彻全城,舟船并列车马,各色灯笼繁复悬挂,笼罩在千万亡魂头顶,犹如星河浩瀚。
临河楼阁挂着珠玉小帘,听得琵琶铮铮随水流。
街市亡魂如潮涌动,那能渡魂前往阎王殿的小舟窄之又窄,两列鬼差臂盛名帖,叫一个走一个。
可是此处已屯积数万亡魂,按照这般的速度,叫上五百年也叫不完。
苍霁转眸,又见城中高耸而立着一只石雕。
那石雕前肢垂胸,双爪磨砌的锃亮。
后腿弯立,挺胸抬头,以一方凶兽的悍然之态眺望远方,想必就是净霖口中的阎王原身。
在其身姿照应之下,苍霁不禁自愧不如。
他用胸膛抵着净霖,俯首磨牙。
就是一只伶鼬?!苍霁被净霖诓了一回,不肯再轻信他的随口之说,只将这人紧紧攥在手心,与他并肩而行。
这里这么多人。
苍霁抬手推起面具,又无气味牵引,我们如何找到千钰?千钰要寻左清昼,只能守在渡口。
净霖轻拽着手,带着苍霁前行。
渡口游魂排成长龙,唱名的鬼差嗓子干涩,退下来舀了碗水喝。
他方坐下,便嗅得浓郁肉香,转头见不远处的摊上坐着两人,其中一个打开油纸,卤肉油花摊在桌面,引得半条街的亡魂都露了贪吃鬼脸,只是畏惧其中一人鬼差打扮不敢上前讨要。
鬼差被这味道引得肚中咕咕叫,他近些日子值这渡口的班,已经许久不曾去过中渡。
当下从袖里摸出几只铜珠,起身到了那两人身后。
老兄才从上边回来吗?闻这味道,该是京都万福斋的卤牛肉!他踌躇道,我愿价出双倍,老兄能否割爱?净霖筷一顿,说:一碟牛肉,值得几个钱。
兄台若不嫌弃,只管坐下来一道用。
鬼差连声应允,掀袍坐下。
苍霁递了双筷给他,他顺势将这二人看了,说:多谢!看老兄面生,才点的差职吗?是啊。
净霖说,第一趟差,诸多意外,能带回人来,着实不易。
鬼差埋头大快朵颐,闻言笑了几声,说:兄弟你才当差,不知这黄泉百种差职,还是引魂好做。
哦?净霖便虚心请教,此话怎讲?我见兄你渡口唱名才是钦羡,不必累于奔波。
引魂虽说来往不断,却少些拘束。
唱名有什么值得钦羡的?一整日也渡不过几个人,还要听着离津万魂呶呶不休的抱怨。
鬼差叹一气,说,九天境疏于问候,阎王爷便越发懒怠,你看这离津,长此以往下去,必生祸患。
阎王爷忙什么?苍霁把玩着筷,说,我死得晚,还想早点投胎。
咦。
鬼差失笑,你还着急投胎,要知晓一旦过了这忘川河,便记不得这一世了,有什么紧要的人,也具要忘了。
这一世遇着狠心人。
苍霁捏了把净霖的指尖,忘了最好。
净霖面不改色,只问:阎王爷不理案子吗?兄弟你方才回来,故而不知。
近几日阎王爷好事将近,正要迎娶只狐狸,整日耽于酒色,哪有时间理会案子。
苍霁和净霖相对一眼,异口同声:狐狸?不错。
鬼差说,正是一只断尾白狐。
这白狐原先流连渡口,寻着什么人,被阎王知晓后招于殿中,却被他的样貌迷惑了心神,竟大闹着要娶人家。
可那白狐本为雄的,宁死不从。
阎王失心疯了么?苍霁说,这狐狸已有人了!管他有没有人,入了阎王殿,除非阎王开口,不然他哪逃得出?鬼差合筷,起身做了一鞠,笑说,多谢兄弟招待!我便在这渡口当差,日后若有什么事,大可来找我。
我贱名奉春。
说罢鬼差餍足转身离去,净霖多望他一眼,见他气度不凡,竟有些不像普通鬼差。
阎王殿何处?苍霁早已不耐,起身欲走,千钰不可丢。
阎王殿隔重天堑,要渡忘川越迷山才可到达。
净霖示意他稍安勿躁,说,他既要娶人,便须遵循礼数。
大婚前夜花轿将停离津一宿,次日由阎王渡船引回才能算数。
我们只在离津待花轿送来便是了。
苍霁与净霖歇于离津,此处无日也无月,约摸两天的功夫,终于见得渡口张灯结彩,城中红绸高悬。
苍霁伏窗而观,问:怎么城中的鬼皆哭个不停?触景生情,触目伤怀。
净霖说,他们久留此处,前尘旧梦历历在目,忘不掉也回不去。
人这一世,不如意的事情占据大半。
苍霁说,有什么值得哭念的。
虽说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但仍有一件是满心畅快。
为这一件,苦也甘愿。
苍霁说:太苦了,甜也尝不出来。
俩人言语间,苍霁忽见十余只鬼差扛着大红轿辇腾空踏锁链,正在疾步渡忘川。
他陡然精神起来,拉着净霖。
来了!鬼差们喝声落轿,渡口轰然惊起灰土。
见那轿辇被一圈灯笼点缀,门窗皆钉得死,里边黑漆漆的,瞧不清千钰的人影。
鬼差们一落轿,便齐步退开。
地面顿伏起一头健壮巨牛,牛背锁链重落,它便拖着轿辇向前。
紧接着河面团腾出呲牙群鸟,如同黑云一般簇拥着轿辇,不许旁人接近一步。
轿辇上跨坐一人,头戴斗笠,口衔草枝,扬鞭抽牛。
净霖说:那便是阎王吠罗。
便是他。
苍霁撑身,见吠罗斗笠下的脸生得唇红齿白,看着比我还小。
他已一千四百岁了。
净霖说,看来他待千钰分外重视,竟连这一段路都不肯假借他人之手。
可惜他来晚了。
苍霁说,千钰心里有人,哪有他的位置。
净霖侧首,说:你这般了解千钰?是啊,见他乖巧柔顺,可爱得很。
苍霁抱肩,况且他已为人夫,许多事情我都须向他讨教。
净霖不做声,听下边吠罗已经踩着横木站起身。
他一手撑轿辇,一手抬起斗笠,冲四下朗声说:明日爷爷我要娶亲!离津万鬼皆来吃酒,宴席摆上十万桌,八方来者皆是客!你们全部都得喝!给我高高兴兴闹一场!群鸟齐鸣,巨牛刨蹄,足足在离津城绕了三圈才作罢。
末了,吠罗扔鞭下轿,倚着窗边对千钰说:心肝儿,今夜之后,你我便是夫妻了,前几日答应你的事情,便一概不算数了!夫妻同房天经地义,没道理再将我拒之门外是不是?千钰一拳重捶在窗板,寒声说:我已有夫!不是死了么?吠罗吐着草枝,人命谱上写得清楚,是个短命鬼。
别忧心,我还能活上几千年,能同你白头到老,可比凡人更有时间。
放我出去!千钰从缝隙中看着他,一遍遍地说,我已有夫。
吠罗负手踢了踢轿辇,说:我长得不如他好看么?我修为不如他高么?他能给你的,我全都能给。
休说几张纸,几句诗,就是这黄泉半壁,我也能给你。
心肝儿,何苦再受苦楚几百年,将这一腔深情皆移于我身上,你不也能快活许多?你根本不明白这世间情字。
千钰头抵在窗,别开脸,我不要别的,我只要左郎!吠罗却偏头对他说:你生得真好看,比之九天境,也只有东君和临松君能压你一色。
我爱惜你的颜色,是真心欲与你好,你怎可不要?千钰已知他根本不懂,只说:你若真心爱惜好颜色,何不娶东君?东君皮囊虽艳,本相却凶。
况且他又是血海邪魔出身,与他一道,我心里慌。
不过。
吠罗笑一声,几百年前,临松君曾经于云端垂听凡说,侧颜羞煞天地万灵,连笙乐女神亦要避退。
临松君位列君神之后,曾论天地第一色的笙乐便不再见人。
不瞒你说,临松君未死时,我便是打定主意要娶他的。
苍霁原先还能听一听,闻到此句,手底下的窗木砰声而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