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霁突兀醒来, 水声消退,连衣袍都自行烘干了。
他记不得身在何方,便凝目向前, 听周遭人声鼎沸。
苍霁二丈摸不着头脑,转眼又见华裳正坐一侧吃酒赌骰子。
老板娘不似他在京都所见的模样, 还戴着镶珠篦子,粉裙白裳,活脱脱的出水芙蓉, 正值豆蔻。
爷专程来一趟,待会可得看对人。
华裳跟人赌得笑靥如花,对苍霁言语熟稔, 毫不见外。
她说, 他座下那几个皆是不好对付的主儿, 黎嵘便罢了, 北地咱们见过。
那净霖你却是不曾见过, 咽泉出鞘可疼着呢!上回要拿我姐姐的便也是他。
她话音方落, 便见有人打帘而入, 衣着华贵, 形貌典雅娴静, 与华裳虽有八分相似, 却独添一份从容淡然。
她一入内,苍霁便疑心自己认错了人, 这才该是京中所见的华裳。
此女开口时音色妩媚, 与几百年后华裳的慵懒都极为相似。
说的可是那位‘泉咽危石, 松冷青衫’的净霖?‘她含笑对苍霁做礼,说,上回见着,可一刻都不敢忘。
有什么不敢忘。
苍霁指压着杯口,向外望去,话犹如早已熟念千百遍似的往外涌,他兄长各个都是狼虎模样,他又能好到哪里去。
生得真好。
琳琅说,远比那黎嵘看着瘦弱,怪不近人情的。
但是年纪小,我瞧着还情窦未开,不大通人情世故。
便是这般最讨厌。
苍霁厌弃地后仰,将那高台尽收眼底,口中说,看着已是成人,心里还犹如稚儿。
接人待物黑便是黑,白就是白,既不懂变故,也不知世故。
九天门若真想交涉,千万休派他来。
少见主子这么喜怒外露,莫非已经见过他了?琳琅问道。
苍霁立刻说:没见过。
是该没见过。
华裳一颗颗数着金珠,都装回自个的绣囊里,笑得眼睛都成月牙,见过还了得!多半要打得天昏地暗。
苍霁却垂眸拨开茶杯,说:我长他百岁,跟他有什么可打的。
那你还长黎嵘百岁。
华裳纳闷道,不也打得他落花流水吗?琳琅隐约猜得苍霁心思,便出声止了华裳,斥道:就你记得清楚?吃酒少言。
他三人交谈间,听得台面骤然高升,阔出数倍。
四下的议论登时停止,一时间鸦雀无声,皆注视着那汉白玉台。
云生与黎嵘联袂登阶而上,向四周拱手示意。
如今血海压境,东西南北皆遇邪魔骚动。
我九天门身先士卒,多年来为筹平定大业奔波往来。
早年知己度力,不敢居功占鳌,可眼下形势渐急,已容不得大家谦让推辞,须得推出一方引领鏖战。
今日便划下这鸣金台,迎天下英雄挑战,势必要分出个高下。
他们帖子呈了八方众势,但凡有头有脸的都来了。
华裳伏窗说,唯独少了我们北地。
九天门野心勃勃,既然定要分个高低,便是打定主意要当这个鳌头。
琳琅揣测苍霁神色,说,可主子居北多年,苍帝之名谁人不知?群妖归心,岂能俯首于区区凡人之下。
众志成城以驱血海不是坏事。
苍霁说,只是八方众势皆合于九天门下,待血海退后,想要再分出去,便难于上青天。
一旦尝过充当龙头的滋味,便戒不掉了。
如今九天门主九天君广纳贤才,虽说没有亲儿子,却已收了八个义子。
他心思已显,旁人尚在筹血海之战,他却已谋想百年之后。
苍霁说着拿起桌上的折扇把玩,压在指尖一点点推开,盯着台上人,说:况且为龙者,天底间只需一个。
他话音才落,便遥遥见得九天君坐在高阶之上,两侧白袍儿郎一顺排下。
云生与黎嵘皆归其中,苍霁眼尖,见得就连黎嵘也要退下一阶,将九天君身边之位空余出来。
占得此位的人正单膝叩于九天君座下,负剑垂首,详听父命。
苍霁一见这人的背影,便鼻间轻嗤。
可目光久缠在他脊背上,如何也拉不开。
那人跪了半晌,起身时白袍经风,转身踏上汉白玉台。
这顷刻之间,群山氲雾,松涛顿掀,仿佛千万清风皆系于他弹指,万顷松海具听于他拔剑。
他便独自立于台上,眼中漠无杂尘,容色冷冽孤清。
任凭风浪阵阵,万众瞩目。
他稍抬手,咽泉斜划出鞘。
此台我一人独担。
他淡声,列位不服,台上赐教。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要知今日前来者十有八九皆是名驰中渡之人,但凭咽泉剑啸一方,也见不得这般狂妄!竖子嚣张!人群激愤,何曾想到九天门这样拿大,竟只派了这一个人,还要独占鸣金台,不禁张口啐声,一片不服。
苍霁突然笑出声,他明知故问:这是谁。
琳琅也笑:正是那净霖。
风潮乍起,松针袭窗。
苍霁见净霖面色不改,分明傲气凌人,却只将狷狂尽藏眼底,勉力维持着不冷不热。
苍霁不禁骨节磨动,想起什么,薄哼一声。
装模作样。
净霖退时已是几日之后,见他一人力挫群雄,兄弟之间间隙更深。
待他沐浴后入院,饭食已撤,锅都刷得干干净净。
黎嵘等他许久,见状塞了他几颗金珠,叫他出去吃。
净霖掌心几颗珠子转动,他耷拉下眼,说:不吃也罢。
话音未落,就听得肚中咕咕直叫。
父亲已歇下,明日该赏你。
今夜便好好吃一顿,这几日你皆在台上,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黎嵘说着起身,见净霖望过来,不由为难道,我虽也想陪你去,但近日来客众多,晚上还要和云生招待一番。
净霖颔首,转身向外。
他待要跨出门时,又听黎嵘在后叮嘱:鸣金台声势浩大,你压人一头,又言辞狂妄,不将别人放在眼中。
等会儿出去,小心为上。
净霖应声下阶,一人穿松而过,背着剑下山去了。
因为鸣金台的缘故,山脚客栈生意兴隆,夜市人潮涌动,各型各色的人皆没其中,连妖怪也有不少。
净霖掌心里攥着金珠,沿路见得吃食繁多,一时间踌躇犹豫,私心哪个都想吃。
他本就因斩妖除魔的名头广为人知,当下站在店铺之前,周遭皆有人指点窥探。
净霖不虞,抬步就走。
他未出几步,便回首而看。
你们跟着我。
净霖说,还要赐教么?听他口气何等狂妄!背后一人携棍傍身,看着打扮是南下来的。
他对左右人嬉笑道,若非了解,还真当他是个人物呢!人家剑名赫赫,还不算个人物吗?侧旁破衣烂衫的邋遢和尚摸着光瓢,说,莫非有什么旁人不知的缘故在其中?这是自然了。
携棍的泼皮提高声音,冲四下抱拳,大声说,此人乃九天门咽泉剑主,九天君的爱子!素来以除魔卫道为名,可他半年前北地一游,却借除魔之名,调戏那苍帝座下的九尾白狐!好没羞的东西,你可敢认?净霖薄唇紧抿,冷眸覆霜。
那头苍霁拨开灯笼,喝得面热,正从窗间望见那抹白色。
他撑首静观,见净霖袖间一动,便知要动手。
他登时哈哈一笑,对后边的华裳说:人就愁他不动手,他还偏偏中了招。
嘴皮子犯|贱的东西,抽他耳光都不为过。
华裳气道,还有人道姐姐是爷宠妾呢!就是他们这帮腌臜东西传的沸沸扬扬!你且看着。
苍霁酒气散在风里,他该吃亏了。
他那般能耐。
华裳奇道,还能吃亏?净霖翻掌擒人,连剑也不欲拔,怕脏怕得厉害。
他拿住泼皮,照下一脚,将人顿时踹得倒飞出去,撞翻在地。
哎呦!这泼皮滚了几滚,痛苦万分,九天门势大压人,当街欺辱我吗!亏你有脸自称卫道,连点情谊也不讲!怎么样,恼羞成怒吗!净霖不言,白袍一晃,又是一脚。
见得这人捂着腹擦滚地面,一头磕在石板上,随即一口血喷溅而出。
净霖自持身份,分明没下重手。
他却瘫地□□,引得四下人唰地拉开阵势,一齐动手!净霖不傻,深知今夜若打死了人,便是有理也成没理了。
况且他一心卫道,断然不肯肆意杀人。
在群围而攻之中,徒手抄得对面飞摔数人。
一条刺鞭倏地缠绕在净霖腰间,紧接着净霖被扯撩而起。
净霖脚一离地,身便霍地一翻,凌点三两下,登立于房顶上。
街面众人立刻群跃而起,暴喝攻来。
各种兵器招呼而上,狼牙棒呼地净霖鬓边惊风,他一侧身,后方响马砍刀陡然劈下。
净霖旋身一跃,抬腿正踹在对方胸口,对方呛声溅血,翻落下去。
而后净霖滑身劈手,一把握住刺鞭,掌心锥痛,他连眼睛都不眨,凌空一震。
劲风扑打而去,震得对方仓促松手,不待逃开,那悍然灵风已撞得人痛声摔地。
净霖扔开刺鞭,指间滴答热血。
他冷眼俯瞰下边一众,逼得众人连连后退。
净霖话也不说,转头跳下屋顶就走。
他走几步,又停下来,倏忽回首,眼神冷得周遭人群一齐战栗。
金珠掉了!净霖指尖无声地捏了捏,饿得要命。
他平素出门的银钱也不多,一归院中,便被陶弟托辞借去赌干净了。
眼下连个铜子都掏不出,嗅见侧旁的甜食面点香味扑鼻,越发冷漠。
那赖皮和尚忽然几步上前,腆着脸和稀泥,说:适才唐突,对不住公子!不如随着我们吃些酒,大家一笑泯恩仇嘛!来日皆是九天门中人,都是为了苍生大业奔走,我等一众还要仰仗您呐!净霖见他们谄媚堆笑,便微抬下巴,示意带路。
琳琅推门而入,却不见人,只有华裳一个拨着灯芯。
她便问道:主子呢?华裳说:适才说酒未尽兴,又出去了。
净霖埋头进食,旁人说什么他都做了耳边风。
和尚借故敬酒,说:不敢耽搁公子大事,故而只喝一杯意思意思便罢了。
今夜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公子海涵。
净霖知眼下不宜抗拒太甚,误了父亲的大计,便接杯饮了。
他吃了酒,只觉得不涩反甜,腻在喉中,又吃了许多东西,待到散时也未说几句话。
他人出了店,觉得身上有些发热,余光见得那赖皮和尚给人吩咐了什么,一众人皆立在屋檐下以看好戏的模样瞧着他。
净霖心里咯嘣,轰然撩蹿而起的热浪烫得他鬓渗汗珠。
他灵海错乱,竟调动不应,任凭这股搔人心尖的热流肆走。
他快步擦过行人,鼻息渐重,强压着推开几人,浑噩向前。
岂料脚下忽然被人一绊,猛地栽向前。
绊他这人不偏不躲,反而张开手臂,接了个满怀。
酒好吃么?他低声问。
净霖欲推人,指间却被他握得紧。
净霖哈着气抬头,恍惚中见这人面容平平,不曾见过。
他不禁皱眉,挣手后退,却察觉对方异常高大,比黎嵘还要高些许,抄住他简直轻而易举。
诶。
苍霁一脸正人君子,谦逊有礼地扶稳净霖,抬掌露出几颗金珠,见你与人去吃酒了,便在此等了等。
是你的吧?净霖热得淌汗,抑声说了句多谢,便去拿金珠。
可是对方忽地抬高手掌,不让他碰,净霖困惑地嗯声。
苍霁见他眼已朦胧,掺着水湿湿地望着自己,已是强弩之末。
苍霁心知肚明,却俯首对净霖悄声说:见你不大舒服?净霖唇间抿得泛红,他对苍霁叹声:热苍霁沉默片刻,说:我也热,不如一道去散热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