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凶相

2025-04-03 14:29:53

九郎这个称呼, 往硬里喊,便是兄弟,往软里念, 就是爱怜。

然而九这一字,除了同门兄弟, 外人如何知晓?净霖欲打马的手缓了一分,他轻轻拍在马颈侧,刹那间已心下百转。

他停滞片刻, 说:还是直称大名吧。

苍霁几欲咬舌,道:那便罢了。

只是九郎不是你的乳名吗?我记得昨夜那女子便是这么唤的。

净霖转眸盯着苍霁,说:我在家中排行第七。

苍霁适当地露出了然:江湖不易行, 净霖, 往后且须更加谨慎。

你家居北边。

净霖的马跑起来, 他说, 北边形势如何?苍霁知他已起了疑, 便回答的天衣无缝:我离时血海已漫妖塔下, 苍龙召八方之水以抵血浪, 我故处已成一片汪洋。

如今北边全由苍龙把控, 凡人不便滞留其中, 我就策马南行, 先到了九天门寻求庇护,正遇着贵门鸣金台。

净霖年前北行, 知道的与苍霁所言一般无二。

实际眼下局势更加危急, 苍帝独力扛北, 纵然修为吞天纳海,却也迟早会陷入四方围夹之中。

苍霁就势转开话锋,道:北地已成一片泽国,苍龙却迟迟不肯与贵门缔盟。

此妖为害一方,何时能除?苍龙万不可除。

净霖见苍霁似有不解,便稍作思索,说,哥哥居地被淹,因此浪迹江湖,讨厌他是情理之中。

况且正因为苍龙引就八方之水,致使北边数万百姓不得不徒步向南。

九天门与苍龙交界之处已有万人流离失所。

正是如此。

苍霁说,难道还不可恶么?可恶。

净霖不假思索,但功将抵过。

苍霁一笑:这我便听不懂了。

居北者不明南事,处南者不详北情。

净霖说,我未曾北行之前,家中兄弟屡次面见苍龙,以求缔盟,皆遭冷遇。

我便于年前自行往北走了一趟。

净霖说着抬指,清风袭叶,在空中卷画成图。

他手指引着溪水窜流其中,说:哥哥且看。

苍龙数年布设北端,筑成万丈妖塔鼎立北地,以此为心攀建数道高墙,将其置成齐齐下倾的万道巨口,由它们相互咬衔,形成似如迷城的古怪之地。

常人以为他欲设界架城,坐享‘帝君’之称,实则不然。

因这些巨墙设置巧妙,在我看来,他不是在建‘墙’,他是在修‘渠’。

苍霁座下之马突然仰蹄,他勒缰正身,笑意稍淡:他不随人除魔,修渠做什么?血海倒倾,中渡陷乱。

世间能以修为抗魔者少之又少,故而九天门纵横天下,以求缔盟。

然而血海翻覆犹如天河倒灌,淹没之处无一收复。

因为血海生魔,即便修为至臻,也不敢妄入其中。

如此一来,所谓的局势稍缓皆是假慰之词。

净霖指尖一划,见得空中的地图霎时间红色弥漫,他喃喃道,人救得了,却也活不成。

将凤凰调往东部,是因为东边陷入绝粮困境,已经饿殍遍野了。

想要救中渡芸生脱离苦海,斩妖除魔不过小成,真正的不世之功,是驱退血海。

可是血海无涯,天闸已破,堵不及,退无法。

天诞苍龙于数百年前,赐他吞天纳海之能,兴许便是要他来日成就这天地间第一功德。

风散图化,净霖眼中似有光芒。

引天地血海奔涌北地,凭一人之力吞魔净世。

这等滔天之功,非苍龙莫属。

苍霁喉间咽动,呛出一声笑,他说:你即明白,九天门便不明白?净霖不答,心中许多话不曾与任何人谈过。

他能明白,父亲便不明白?苍龙迟迟不肯结缔,是不欲将北地交托于九天门,甚至他麾下大妖所涉之城,一概不许九天门插手。

两者勉力维系共同抗魔的情分,却在九天门号令群雄之后越发勉强。

东南西三地归属门下,北方却仍然犹如铁壁铜墙,父亲与众兄弟对此势在必得,苍龙已然成为九天门成就大业的绊脚石。

净霖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曾屡次进言,父亲全数退回。

黎嵘为盟北之事火烧眉毛,东边已起了苍龙暗结邪魔的流言,况且苍龙为修渠道驱人南行,已使得百姓怨声鼎沸,骂声道载。

苍霁见他略显低沉,便说:罢了,此等恶事便交由大人恼去。

听你言谈,很仰慕苍龙咯?净霖倏地转来目光,硬邦邦地说:不仰慕。

听闻他妻妾成群,猖狂成性,狡诈善谈,最爱拿人下酒菜。

苍霁:两人并驾齐驱,此时已至夏末,南边烈日尤存,万顷荷花却凋零枯竭。

许多溪流已经堵塞,碧波难寻,浑浊遍地。

沿着开辟而出的马道跑三日,便会陷入崩土裂口,必须绕道才能到达槐树城。

净霖与苍霁勒马驻于裂口,从高处俯瞰,昏茫天色已与血海混沌纠缠不清。

此处城镇荒芜,寸草不生,枯骨塞流,即便他二人停于高处,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海腥风的汹汹恶臭。

此处邪魔已死,却无人手驻扎,不待半月,还会再生邪魔。

苍霁口中虽感慨万分,眼中却无怜悯之色。

他打量此地,说,九天门驻守此地的人退回了吗?净霖面色微沉:没有父亲调令,退不得。

既然没有退回,那便是凶多吉少。

槐树城恐怕也已沦陷。

苍霁见得血海翻浪中有庞然魅影晃动,此地再生的邪魔不可小觑,如不能赶上,往南七镇双城也将被血海淹没。

九天门既然不知道,那这些城镇中的凡人便都未经转移。

话音间,苍茫中陡然立起一物。

两人座下的马齐声嘶鸣,霎时奔出,沿着断口疾策向前,势必要在邪魔到达前赶赴城镇。

净霖颠簸中见邪魔的形貌若隐若现,猩红独眼遍及浑身,他突然道:是恶相。

邪魔如风化雾,便是贪相,往往随着血海蔓延城镇,极其依赖鲜血鲜肉,并且会越食越贪,能够撑得腹肚皆裂再由血肉化回原貌,继续不知疲倦地进食。

邪魔如铁生眼,便是恶相,有疾奔迅猛的能耐,刀剑难伤,通身的眼能摄震魂识,休说凡人,就是修道者也往往不敢轻易相迎,东君便属此类。

哥哥。

净霖抬臂扣住苍霁肩头,换马。

苍霁修为不精,只能与他凌身交错,落于青骢马背。

净霖骑上凡马,这马已经四蹄颤颤,难直起身。

正时突然地动山摇,见那邪魔眼珠转动,嗅得净霖一身灵气,转奔而来。

净霖勒马调头,对苍霁指向山道:此马非同寻常,八百里也不过眨眼之间。

我见混沌之中仍存剑气,七镇双城中必有修道者尚在支撑。

你且先行,我稍后便至。

苍霁看那邪魔挟浪扑至,惊天威势震得裂口扩张不止。

他坐于马上,说:既然稍后就至,我便在此看着你。

净霖发已经风而起,他见苍霁留意已决,便驱马前行。

天地已然色变,上方苍穹乌云压低,下边尘土飞扬龟裂爆出。

净霖猛策而奔,与邪魔相冲直去。

马已经经不住邪魔威压,奔至裂口时立刻软膝瘫倒。

邪魔掌心红眼迫至崖前,在马嘶之中腥风大盛。

净霖凌空而起,他的身形比于邪魔不过一指长短而已。

苍霁面前狂风倒灌,吹得他衣发翻飞,就是这一刻,他终于近在咫尺的见到了名震天下的咽泉。

邪魔挥臂俯吼,巨口森然的张在净霖面前。

马匹被狂风吹袭翻撞向后,万般草木逆飞而去,扑打在净霖身侧。

无望血海随着邪魔的吼声掀起巨浪,铺天盖地地扑砸向净霖。

电光石火间,灰蒙中倏然显出一线青芒,紧接着嗡声大震,咽泉滑口出鞘,剑身寒芒乍现白光。

净霖抬指握剑,下一瞬破声大作。

只见巨剑之芒随臂而下,破势如竹无物可挡!邪魔巨口未合,忽然陷入一片死寂,继而见邪魔头颅滚下地面。

浑身红眼立刻争先恐后地发出哀嚎,血沫残块自断颈处喷溅而涌,犹如瓢泼血雨。

净霖轻轻甩掉剑刃血珠,眉间冰凉。

邪魔捂颈后退,骤然奔逃,却见剑光霎时笼罩,割裂声、哀叫声、悲恸声一齐剖于天地间,飞沙走石如浪更迭!血雨未停,净霖已落地。

他青绦常服袂飘风间,连鞋面都干干净净不沾血迹。

咽泉剑身如雪,锵地归于剑鞘。

净霖长身玉立,对苍霁缓声。

走罢。

他背后的血海轰然掀起波澜,邪魔碎身坠入其中,血雨一并歇止。

天地沉于入夜寂静,顷刻间连风声也听不到了。

苍霁颈间发麻,他指间紧攥着缰绳,又一瞬松开,对净霖露出苍白的笑。

吓坏我了。

陶致登马下山,他到了山脚不急走,反倒催着兄长们设宴送行。

黎嵘依他开了一桌,酒菜俱佳。

他又挨个撒娇耍赖,得了好些哥哥们的打赏。

待他酒足饭饱出门时,却被一赖头和尚拦了下来。

八公子。

赖头和尚搓着光头,赖兮兮道,可叫小的好找!陶致一见是他,倒也不忙,与他勾肩搭背到檐下,问:如何?得手了?酒喝了,药也下了。

赖头和尚啧声,但人却给跑了。

陶致闻言欲发作,又一想,说:不对啊!这药可是我千辛万苦弄到手的,即便他与人成了事,也会欲冲灵海,耽于淫|色,修为尽崩!可我瞧着他,根本不似用过药的样子。

你这泼皮,作弄爷爷么?!赖头和尚却大骇道:这般厉害的药!你原先可只说叫他开开荤罢了!如是那夜整废了他,九天君查下来,你且不提,我等皆难逃一死!你怕什么!陶致冷笑,这不是无事么。

你亲眼见着他用了?那一杯都是我亲手灌下去的,瞧着人离开时已经不大对劲了。

赖头和尚悔不当初,又说,怪就怪在这里,见他入了巷,便再也找不到了。

他倒走运。

陶致低声切齿,只是他用下去了,必不可能毫发无损!许是那日为了掩人耳目故意强撑无恙,我竟没瞧出来。

你且带人在城中看着,这几人谁家死了人,你便将尸身留下来。

这是做什么?陶致眉间阴冷,说:此药厉害,不仅能毁人修为,还能要人性命。

他若不与人交合,便是死路一条。

可他若与人交合,凡人哪受得起?回头我拣着尸体,还能在父亲面前告他一个淫|乱毁德的罪!赖头和尚已心生退意,又听陶致说:找到了尸体,先抽几十鞭!帮谁不成,偏偏要帮他,死也活该!说罢将钱袋随手丢给和尚,上马去了。

和尚心觉烫手,又得罪不起,顿时焦头烂额。

眼见黎嵘和云生出来,也不敢碍眼,匆忙跑了。

他跑到半途,被人拽着了后领。

一个持棍的少年郎盯着他,说:便是你教唆我哥哥做坏事,给人一脚踢死的么?赖头和尚猛一震臂,将他击退几步,啐道:银钱两清!那夜送回去的时候就跟你娘说明白了,怎还纠缠不休!这少年生得浓眉朗目,英气之余还有些虎,他一把拽回赖头和尚:呸!脏钱给你买棺材!今日我就替天行道!打死你这邪魔歪道,给我哥哥偿命!音落对着赖头和尚劈头一棍!和尚见他面青,原以为是个愣头小子,仗着点修为就不知好歹。

谁知他这一杖打下来,竟叫和尚滚身在地,几欲吐血。

和尚慌忙推着金珠,说:少侠有话好说!这小子一脚踹翻他,认了死理,今日真的要打死他才肯罢休。

只冷冷道:拿命来!却听头顶一人拍着手笑声如铃,他一抬头,见窗边趴了个女孩儿。

这便算了,他目光一转,又见这女孩儿后面立着个绝色的女子。

这少年没由来地红了脸,竟不敢直视那华服小姐。

琳琅见状,倒不以为意,只笑道:虽虎了点,天资却了不得,竟不输于九天门的那几个。

小公子,可拜过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