淙淙大雨疾砸如豆, 净霖沿阶直下。
八角玄墓位置九天环山下方,是九天门吸纳天地灵气的风水宝地, 用以镇压已至聚灵境界的弟子。
为防邪祟不仅设立层层把守,还林立数道朱砂铁符。
净霖一足踏入,周遭符火闪烁而亮。
他面白如玉,冷似寒铁。
前方巍峨铁符不许直入,应声落下一员彪悍大将,对着净霖拱手示意。
临松君留步!大将身薄如纸, 套着盔甲也似纸片人一般。
他原本是黄泉鬼差,因为血海侵入而游离在外, 所以被九天君收入麾下用以镇墓。
他此时面色隐约发青, 在幽火与大雨中显得形如厉鬼。
他对净霖说, 若无君上铁令,谁也不得入内。
我身为君父义子, 在门中素有行走之权。
净霖眼前滴落雨水,他说, 让开。
大将掌中铁链哗啦抖开, 半分面子也不给,只说:若无君上铁令,临松君也不得擅自入内!净霖陡然更进一步, 脚底踏风猛起, 却遭东君一扇相阻。
有话好说, 自家人何必动气!东君止住净霖, 对大将道, 你既知他是临松君,便必定对他的脾性有所耳闻,该明白他绝不是胡闹之人,也该明白父亲最疼爱的便是他了!今夜他闯墓不对,来日算账也由他一人担了,你卖他个人情,他日有的是机会要回来,何必犯这个冲!我知临松君的为人。
大将说,然而我身为守备,不见铁令绝不让行!我死了兄弟。
净霖眼眸黑亮,一字一字地说,我要见他,你也敢拦!君上痛失爱子依然要按规矩办事!况且临松君常年行走在外,不见与谁亲密无间。
既已晚了,又何必为难我等无能之人。
大将猛绷起铁链,斥道,退下!群山松浪顿起波涛,大雨夜中掀起惊雷。
大将不防被当胸一脚,立即退几步,接着勃然大怒,却跟着见剑鞘直破面门而来。
他不敢在净霖面前拿大,铁链腾抽呼去,雨珠倏然被横击飞溅,在空中化作锐利雨针向净霖蜂拥掷去!咽泉剑鞘翻转扑扫,雨针砰地齐撞在上。
下一瞬但见剑鞘反挑而起,雨花登时爆在两人中间。
大将飞链击破水花,净霖已错身逼上,听得闷哼响起,继而大将身体被重撞在铁符之上。
他反掌拍击铁符,喝道:临松君蓄意杀我!此声惊破雨夜,铁符幽光大盛,无数鬼影破符而出,千军万马奔腾冲下,对着净霖挥刀操戈。
暴雷炸响,闪电破夜,天水滚滚犹如怒龙翻腾,急促又嘈杂地砸在净霖面上心头。
净霖怒火攻心,反手握柄,听着哗声大震,咽泉寒湛出鞘。
松浪在暴雨中激烈摇晃,整片九天群山都在战栗。
他剑划鬼魅,黑影如遭明光驱散,被当中剖开,万千魂魄狞声怨念,撕成碎絮顿时散开。
净霖逼近,大将铁链绕住咽泉,却在拉扯之下纹丝不动。
暗影之中的净霖灵海沸腾,大将在这辽阔无边的浩瀚间隐约听得宛如龙啸一般的呼声,下一刻猛然被震飞,背后的铁符吱呀大向,顷刻间轰然倒塌。
大将滚地喷血,见后方门户大开,净霖跨了进去。
东君折扇插在后领,甩开袍角,从大将背上跳了过去。
净霖疾步穿行,终止于一座新墓之前。
雨声愈大,只见石泥分滑,坟墓迅速平陷,露出一方缠绕梵文金链的铜铸大棺。
净霖几步靠近,就要抬出棺材。
后方却猛地跃来一人,抬手三道匕首直取净霖命门。
净霖回首震袖,见陶致错步后退。
陶致说:你疯了不成?竟要挖他的墓!人已死了,什么仇怨这般的恨!雨空霎时凝滞,黎嵘纵身落下,说:净霖!净霖手掌擒住梵文金链,一把拽起。
棺材砰声上掀,被拖得哐当作响。
黎嵘回掌拍下,将棺材钉在原地,对净霖喊:你这是做什么!净霖说:我要见他的尸身。
黎嵘已动了真怒,他说:胡闹!你让开。
净霖寒声。
我是你师兄!黎嵘一步不退,怎能眼见你犯错!澜海已经入土为安,棺镇金纹,贸然打开惹起邪祟你担当不起!其中若是邪祟恶物,我剑不留情!净霖抵近一步,声音微抬,你让开!你今日发疯,我不会让。
你来日再做这样的事情,我也不会让!临松君剑已渡境,无所顾忌,现下要与我打一场才肯听劝不成!净霖声染怒火:我今夜定要见他!破狰枪突然砸立在侧,黎嵘稳身如山,他说:那先请教你的咽泉剑!头顶电闪雷鸣,周遭已陷入剑拔弩张的紧张之中。
如柱的大雨浇在他们肩头发间,所有人都湿透覆寒。
陶致向来行为乖张,此刻也在这巨大的压力之下不敢大声喘气,他目光游动在两人之间,竟已经起了息事宁人的心思。
九、九哥陶致声音才出,东君便当头一扇,挡住他的脸。
陶致惴惴不安,却也不敢动。
净霖手指一松,咽泉随着雨珠斜掷在脚边。
黎嵘登时心下微松,缓和些语气:有什么事,先同我谁料净霖拇指抵鞘,咽泉寒光乍亮,怒风爆雷随着长剑狂吼而出。
黎嵘提抢猛挡,双颊被磅礴剑气削得几欲破口。
他既怒气冲天又痛心疾首,沉声说:好!便请临松君赐教!陶致身已不稳,若非东君这一扇早有防备,他此刻必定翻飞而出。
陶致拽紧东君的衣袖,东君却面迎长风,发飘雨中,姿态闲适。
你九哥哥心怀怒气,黎嵘竟以为几句话就能打发了。
他眸中深思,说,可当真不懂净霖。
泥石滚地,黎嵘翻枪沉砸。
他枪重千斤,寻常人连抬都抬不动,砸下来时雨水都被压飞向两侧。
净霖衣衫激荡,咽泉正面挡下这惊世一枪,剑锋与枪身交错时拉出刺啦的星火。
雨水凝长睫,将净霖的脸洗刷得越发不近人情。
他撑剑掀腿,黎嵘闷声相迎,在交手之中好似不知疼痛。
破狰枪旋动如扇,激撞得咽泉连声嗡鸣。
黎嵘身披黑夜,犹如擎天峻峭,在剑刃飞袭中毫不示弱。
他既能稳如泰山,也能击如顽石,在这等震怒之下也没有破绽可寻。
修罗道将其心锤炼得坚定不移,一旦认准一路,便会猛扎其中,奋力向前。
在专注一事上,黎嵘与净霖可谓是真正的师兄弟!净霖转剑时手背破口,血花当即溅出。
他衫已裂口,剑势凌厉,激得黎嵘也当仁不让。
眼见两人动了真格,陶致脚软,扒着东君说:哥哥!东君颤身一抖,收扇拔腿就要走。
陶致连忙拖抱着东君的手臂,双脚擦着地面喊道:你不能走!他俩人再这么打下去,八角玄墓便毁了,父亲问责下来,我们谁也逃不了!关我什么事?东君挣着手臂,我闲人一个,陪着清遥逗乐而已,算账也轮不到我!兄长!陶致拖着他,拦下他俩人!我拦不住。
东君说,破扇子一戳就破,你自个儿上。
不成!陶致哪敢,拿出撒泼打滚的架势不叫东君走,说,我知你修为深不可测,无须多做,折了净霖的腿或手便是了!黎嵘必不会再动。
你怎地这般恨他?东君扇敲下巴,折了手脚,他可就废了。
说着那两人的罡风碾地逼来,东君一扇挥出,见那猛烈罡风一瞬扭曲,倒逆回撞而去,撕得他俩人同时退后。
你们俩个深夜发什么疯!云生快步介入,说,父亲在前,还不跪下!九天君不知何时立在了雨中,面上阴云密布。
黎嵘说:兄弟切磋,算不得什么事。
怎地连父亲也惊动了!切磋?九天君笑了一声,在雨中越发寒冽,壮了你们俩的狗胆,这个关头还要糊弄我!混账东西,此地也是你们撒野的地方?!八角玄墓铁符已破,幽火乱飞,四面狼藉。
黎嵘提枪跪地,说:儿子照看不周。
你呢!九天君怒不可遏。
净霖胸口微伏,他手背淌得殷红,在暴雷声中突然反手猛震。
众人不防他此刻还敢造次!那铜棺被轰然拖出墓土,接着被净霖一脚跺开棺盖。
净霖!四下怒声哗然。
棺盖翻砸在地,大雨倾灌。
净霖的眼从棺中移开,将每个人都扫了一遍。
澜海在哪里。
他冷漠地问。
雷电划空,荡开黑暗,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错愕,因为那棺中空无一物。
九天君忽然胸口锥痛,他面色顿白,踉跄晃了几步,被云生扶住。
他死死地盯着棺,齿间挤出字。
人呢?!陶致扑通坐在雨中,他望着兄弟们,不可置信地再擦了把脸上的雨水。
黎嵘已经惊身而起,将棺中端详片刻,面上也是愕然。
唯独东君敛目不看,负手踮了踮折扇,一言不发。
净霖立身淋雨,缓闭起眼。
净霖与黎嵘跪在雨中,药师出入九天君的房内,其余兄弟皆立廊下。
九天君不唤,他们俩便只能跪着。
净霖埋首不动,手边突然滚来一只小瓶。
他目光微侧,见黎嵘垂眸静待的样子。
破狰锋利。
黎嵘说,划破的口不易止血,尽快包扎。
净霖手探入袖中,方记起帕子给了曹仓。
他便作罢,只嗯一声。
黎嵘抹了把脸,说:你如何发现他不在棺中。
我只想看尸体。
净霖目视前方,大雨隔开了别人的耳目,余出他两人的空地。
我亲自盖的棺。
黎嵘说,此事非同小可,门中危机重重,能瞒过我们带走尸身的人不可小觑。
净霖说:他在我们之中。
黎嵘沉默片刻,说:兄弟相互猜忌,反而易中圈套。
装傻充愣能活多久。
净霖说,澜海已经死了。
你疑心是谁。
净霖不语,而是看向黎嵘。
所谓兄弟,实际也不过如此。
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已然不能再坦然自若。
谁都有可能,却又谁都看起来不像。
今夜他们打得那般激烈,若非净霖最后一刻执意开棺,此事何时才能被察觉还要两说。
竟将我算得这样明白。
黎嵘望着雨幕后的兄弟们,各个都面容模糊。
他说,若非熟悉,不能如此。
他俩人又跪了一个时辰,云生方持着药碗出来。
他步入雨中,对他二人恨铁不成钢地说:禀报一句的事情,非要动手,你们俩个父亲怒火为消,你们俩人皆回自己院子闭门思过。
黎嵘领命,与净霖起身退下。
净霖经过兄弟们时,谁也没看,夹着一丝寒风,消失在回廊。
陶致烦躁地抱怨:他惹得祸,偏叫我们在这儿受罪!净霖与黎嵘被罚了闭门思过,但门中正逢用人之际,黎嵘不过三日便出去了。
唯独净霖在院中,只与树为伴,一直没有等到赦令。
外边的一切都仿佛与他无关,他如今已不需要进食,倒也免了吃冷饭的尴尬。
他是真的面壁思过,能枯坐于墙壁之前一日不动。
破狰划破的地方迟迟不见好,净霖草草裹了布条,挡住了手背上醒目的疤痕。
他到底还是没下重手,只是受伤,却没叫黎嵘见血。
净霖抵着墙壁,目光随着破窗投射的光影移动。
外边晴时少,秋雨多,他屋内陈设简陋,越发的寒冷。
他算着日子,一日一日,终于熬过了半月,到了约定之日。
夜里寒风夹雨,净霖撑了把伞,临出门时记着自己还在闭门思过,便从墙走,翻了出去。
他沿着院墙,错开巡夜的弟子,脚边滚出石头,撑着一只肥叶,跟在他后边蹦蹦跳跳。
鸣金台早已封闭,四下望阁都停了生意。
夜里冷得人发颤,净霖却有一点热,他从败落的池边来,伞上泄着珠玉敲打般的雨声。
他踏上鸣金台,踱了一圈,站在了栏边。
石头倚在净霖脚边,将肥叶晾起来,趴在石栏的缝隙里张望。
净霖一心一意等着人。
他从前没有这样等过人,故而不知道焦急,只是无端地热,注视着雨中的栏杆,将上边的纹理都数得清清楚楚。
他等得袍角微湿,等得石头趴在缝隙里发呆。
人怎么还不来?净霖将日子重新码了一遍,一个个颠来倒去地数。
半月之约就是今夜,今夜就是半月之约,他没记错,他记性向来很好。
台面的水溅在净霖的鞋面,他怔怔出神。
伞面忽地一掀,净霖抬起头。
见面前风雨扑打,一只臂掀着他的伞沿,倏地抵来一人,偏头猛亲在他唇上。
苍霁气息不匀,发丝湿透,兜着袍上的果,背上与腿上皆是泥泞。
他亲完人也不管伞,揉了把兜着的袍,双臂将净霖抱起来。
不知名的果子滚了一地,苍霁呵着热气说。
绕得我栽了八回泥坑,可算找着了。
远远看见伞底下腰背挺直,立得跟个松似的。
苍霁喘着气,又狠亲他一口,说,果然是我心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