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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山色有无

2025-04-03 14:33:14

【玖伍】是不好老拖着。

皇上那时有十七了,旁的皇子有在这年岁上已抱上娃娃的,他亲事都能算晚了。

我不是没想过我与皇上当中往后会有别人。

我从来知道他是个太子,我从来知道他是个皇上,往后这样儿在我俩当中的人只会多不会少,可他从来待我好,我便从来只令自己想着这好中的好处,不去想这好中的坏处。

这似我屋里头烧炭的铜炉子,将将热上时我把手搁上去,温乎乎的挺舒服,摸一下就叫人心里望上了暖。

人一旦知了暖,手就止不住想往暖的地方放着再不愿受凉,心想只暖暖就好,然等想起了这炉子会烧烫会燎人,到了该撂开手的时候,却已是来不及,指头早被烫落层皮。

我一直只当那炉烧不热,炭烧不红,如此暖生不出烫,我就还能再心安理得煨上两年。

可太子妃这三字儿一打那太监口里出来,却是狠狠打给我一耳刮子,叫我直觉满身上下沉天贯地轰地一声,将我双足都钉在了地上。

这世上哪有不烧人的火。

暖起来是暖,燎在身上却是痛。

老太监搁了图册子走了,小太监守着我不知如何是好,还请他师父来要宽慰我。

他们说的都是好话儿,人也都是好人,只我记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回神时候我已坐在东宫廊子里头,冷清清抱着摞花花绿绿的皮影子,贯堂的风打我袖口上往里钻,怪冷。

一抬头,东宫正殿百兽雕花的檐角柳絮翻飞,只一映日,竟似临辉散下把薄雾来。

可东宫从来没有柳,那作絮也白过了头。

时候是冬不是春,那不过是场雪。

再大的雪遇了阳便是滩水,手捏得再紧也是抓不住。

我瞅着那雪,心里是酸也烫,片刻中热血贯了顶,直想冲到猎苑去找着皇上,去骂他,去吼他,要么干脆偷匹马带着他奔了逃了再不管这乌糟糟的一出出才痛快,往后江湖写意潇洒,我还作客商,我还下南洋上北坡,我管他什么天王老子太子妃去。

然下刻我又忽想起,我这草包是连马都骑不好的,许是奔不了两里地儿就能摔下来,然后被禁军叉去大理寺提刑问话,说我胆敢拐跑一国储君该当何罪,那时候,满京城得笑掉了大牙。

……况皇上也不会这么就同我奔了逃了吧。

他是储君,将来是皇帝,他还有这宫,他还有那金銮殿上的御座。

那御座边儿上或许还能坐下一人,但那人得是个姑娘,谁家的都不紧要,总之绝不可能是我。

我突然就站了起来,眼眶子被凉风吹得沁心疼。

清爷,去哪儿啊?小太监和他师父都愁眼看着我。

我把手里皮影子一股儿脑扔他们怀里,没事儿,我……我得回趟家。

小太监连忙拉我:清爷,您……太子爷他——爷他回了再说罢。

我只管捞着大氅摆子出了东宫的门,踏着一地的白雪沫子就急匆匆朝善德门外头走。

那脚程几乎是逃也似的。

那刻我想,我得躲回家去,直如个胆小的懦夫,偷灯油的鼠。

【玖陆】我回家时候正赶上徐顺儿跟着方叔往外头走,原不想同他们讲话,他们却先迎过来同我问安,说是二哥部院儿里头忽闹了案子走不开,今日亭山夫人生辰去不得了,他们这是将礼送去。

然方叔说起,又咂嘴说这不大合礼数。

毕竟亭山夫人寿宴的排场在京中算是屈指数得出,面子搁得大了,别家都是家主嫡子登门道贺。

若我钦国公府只着俩下人去将礼送了便回来,便显得颇趾高气昂,那就有得是人背地里说我爹太不将他们权贵放在眼里,往后虽也无人敢真同他磕上什么,但人情走动起来大约还是能瞧出不同。

此时若我大哥能去也好,可京中官宦之家来往送礼,惯常讲究避嫌。

如我大哥在骁骑营做事,自然要避行贿主将之嫌,我爹又是个经手军国大事的,亲自往亭山府走动难免遭人说朋结党羽,如此看我家中,二哥是个才入职六部不久的,又是嫡男又很知逢迎来事儿,去赴宴便是绝顶合适,可惜了他却不得空。

要么我去吧。

我突然道,定安侯府不也去么。

徐顺儿,你去问问沈小侯爷几时去,没走的话就让他来接我一道。

方叔和徐顺儿听了很惊讶,问我没关系么。

他们都知我小时候随着我爹去过两回,因着那宴大了小辈儿多,我老被别人家的娃娃讽笑,曾还哭过鼻子和人干过架,那之后既是我爹嫌我带不出去不让我随同了,我自个儿提起亭山二字也不大喜欢。

但不喜欢能顶个什么使?喜不喜欢是娃娃的事儿,人大了要讲应不应该。

我家里没人挑梁子了就合该是我去顶一顶,况想见太子妃的事儿我心里头怎么都不痛快,恰好同沈山山插插科打打诨,也能算作纾解纾解。

却也不知沈山山会骂我还是怎的,也许会劝我就此收了心性也好。

沈山山这人嘴毒,出口什么往往一针就见血,他曾说过我同皇上这事儿前头立着南山高墙,我当时若听不进劝,就得是一头撞上去的下场。

可我果真是听不进劝,热气殷血一上头去,腻在皇上怀里就什么都顾不上了,还当过自己是勇猛是可爱,岂知这不过是蠢罢了。

往后玉玺金绶袭了皇上的身,宫里的女人多起来,皇上他能记得我稹清是谁么?往后我爹要真揭了杆子掀了旗头反了,皇上他能记得许我的事儿么?这问我一道道地问自己,却愈发没底气儿大声答个能字儿。

我脑子不好脾性也坏,也许皇上也就看上我一张脸,也就是听我贫嘴好玩儿。

我自认不比古来的那些个男宠多出什么,往后苍山一变天下秋,真临着他掌权了日理万机,说不定能觉着我这是狐媚我这是吵吵,到时候再捏了我爹的忤逆,于我真就是什么都绝了。

书读得多了,我知这帝王大业中焚琴煮鹤从来有,怜香惜玉几无人。

况我连香玉都不是,说琴鹤更比不上,再往后数几年,于他约摸能赶得上是一场烟灰,抖落了吹了散了就罢了。

如此作想一二,我竟有些怂头怂脑地想,若沈山山此番再劝我放手劝得恳切,那我要真能听得进去了,倒似是桩好事儿。

可心里往回一想来路磕磕绊绊,日子是蜜中调出的油,望去满眼的枫树一水儿红一水儿黄地两边混来,当中飞叶尽处,一人举手投足印在我脑子里,我却又不甘心起来。

我是真没出息。

他行猎出宫快三日,我竟觉好似三秋。

【玖柒】徐顺儿同方叔先搁下东西去替我跟定安侯府问话,我收拾好了还从小院儿里拎出俩仁寿年间的禅鸟花瓶儿补进礼单子,心想可劲儿糟蹋糟蹋皇上赏我的物件儿也好,他娶媳妇的事儿瞒着我我根本就不消对他愧,还排什么见鬼的皮影子,想起来我都想扇自己两耳巴子。

他赏我的就是我的,我送谁他管得着么他。

这要能将他东宫败坏完了才好呢,看他怎么娶媳妇儿。

我心里正烦着,徐顺儿回来了,说沈山山在他后头一道,我打他身后却没瞧见人,扭头看了会儿,没耐烦了:哪儿呢?你把沈小侯爷揣兜里呢?我哪儿能啊爷。

徐顺儿颇无辜地往后头照壁一指,小侯爷跟那儿躲着呢。

我顺看去果然见沈山山打照壁一边儿探了脑袋出来,眉似鸦羽目如星,头上乌木束发,勾着唇角正看着我笑:稹小公子的眼睛得去瞧瞧大夫,我这么大个人,徐顺儿能揣才有鬼了。

来了还不赶紧给爷请安,躲着做什么?我立在院儿里瞪他,心里有气也往他身上撒,你如今成啊沈山山,爷我头前儿过生也没见你孝敬,眼看着沈小侯爷如今身家红了人金贵了,是不将我稹三爷搁眼里了。

哟,生气了我的爷?沈山山听着我酸里酸气,赶忙背着手从照壁后头走出来赔笑:爷息怒,爷息怒,宫里也不是小的能随意进的地儿,小的这不给你补孝敬来了?说着突然从背后一把拉出个大片子玩意儿,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一晃荡。

我定睛瞧,竟是个大鹞子风筝,喜得赶忙接了来看:你不是忙着学监里头的事儿么,还能记着给我扎风筝。

去年扎的蝴蝶儿你嫌娘气,今年就给你扎的鹞子。

沈山山摇头晃脑指了指那大鹞子头上,鹞子脑袋还是竹篾编立起来的,可花了我好大功夫,你瞧瞧喜不喜欢。

这鹞子眼睛画得活灵活现,是真正威风八面,我本看着很欣喜,正要说喜欢得了不得,然沈山山指头那么一晃,我却见着上头两道长长的血印子,忙揪了他手瞧:你这手怎么了?沈山山把手抽走了笑笑:嗐,没事儿,就前几天扎的时候给篾条儿崩了一下,这都好了。

他把手中另一样儿也往我怀里一搁,篾条剩了不老少,我想着你去年的蛐蛐儿笼子摔坏大将军也跑了,就顺带给你做了个新的。

明年不就秋贡了么,考完了当能玩儿上两日,咱们去画眉河边逮蛐蛐儿,我给你重新捉个大将军。

笼子挺小巧精致,上头垂了荀兰色的穗子,攥了个丝纠的提绳,明明是纨绔的东西,却竟能有股子雅致。

我瞅着只觉若明年考完秋贡,白露时节若能寻着青黑色的大将军,搁在这笼子里头就能提拎着任它聒噪地乱叫,满街臭显摆,放在沙场上也能大杀四方,想想就很来劲。

沈山山果真很懂我。

我捧着小笼子执着风筝,吸了吸鼻子应他,哎,那这回大将军起个什么名儿?过去蛐蛐儿都是沈山山抓,名儿也都是他起,他有学问,我的蛐蛐儿全是白起蒙恬李广章邯,一水儿名将,去年跑的那只叫乐毅。

沈山山从我手里抽了风筝和小笼子扔给徐顺儿,拉着我往外头走,抓了再说,名儿多得是,我来的路上想起个姬阏,这名儿也好。

我却没想见他竟一开口就是这个名儿,脱口就骂:好个屁!不好!正走到他家马车边儿,沈山山瞥我眼:美男的名儿你不都挺喜欢么,还当自个儿是潘安呢。

公子阏能打仗还长得好,多合适啊,那要不叫他的表字儿吧,子——别说了,我一巴掌拍他后背上,你真给爷捉了大将军再想,先上车。

捉就捉,我什么时候失过手。

沈山山笑着就把我往车里塞了,自己也坐上来往外头道:去亭山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