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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山色有无

2025-04-03 14:33:14

【玖捌】沈山山马车走了会儿,我坐着老觉有东西扎着我后背,反手寻摸出来一瞧,竟是两套三本合刊的蓝格儿抄善本,一套叫慧文录鬼,另一套书壳上写了四个大字儿——大溪落寇。

这什么书?我抓着大溪落寇就翻开看,哗,兰草生写的?新书?你真是在宫里头待傻了。

沈山山靠着车壁看村夫似地看我,这俩书才一出就快红烂了,崇文还想宰我大价钱,装模作样同我说得排上队,不就是变着法子匡我加价?我等等倒没关系,只是想着你出趟宫难,来的时候就去馆里扯了两套儿就走了,让他们德性。

我不禁作难:崇文这么多年了还这样啊。

指着显贵抢起来圈钱,谁不这样,巴不得外头饿狼扑食才好。

沈山山随口道,晚会儿宴散了你带回去看罢,我瞧了两眼儿,总觉着和过去兰草生写的不大一样,别是找人代的笔。

好看不就成了。

我胆子小,把慧文录鬼搁下,这妖魔鬼怪的我看了晚上睡不着,你还是自个儿留着吧。

只按着大溪落寇翻开,那第一次瞧见扉页子上第一句话儿我现今还记得,再往后翻几页儿就能知道是好故事。

我谢过沈山山,问他学监里头还顺不顺,他说挺顺当,再问他家里,他倒是皱了皱眉头,才说还凑合。

要不入宴听会儿戏我们就早些走罢,沈山山道,今儿给你补齐过生那老三样儿。

我过生老三样儿便是收风筝听戏吃锅儿,他一说就让人喜气,我恍然大悟:怪说没觉着我真十六了,感情是锅儿没吃啊。

沈山山听了,打天际给我飘来一白眼,得,合着你就指着吃锅长大的。

我捧着手里的书大笑起来。

说着话儿亭山府就到了,我俩跳下车,但见外头已然红锦扎了花儿,金丝儿贴了寿,一水儿热闹人潮呼天抢地往里走,不似贺生,倒像是逛庙会。

我跟沈山山开玩笑说此时若那亭山府的牌匾落下来,铁定一趟子砸中五个里头就有四个王公。

沈山山一拍我脑袋骂我嘴碎,闹腾腾地忽听后头有人叫他表字儿:寻柟!沈山山回过头去看。

这声儿是叫他,可我却觉着特耳熟。

猛转眼,果见是小皇叔穿着华服提着金玉烟杆子走过来,四下里头见着都开始给小皇叔跪礼,我跟沈山山要跪又给他拎起来,见我在,小皇叔脸上笑一顿:哟,清爷啊,你不是说不来么,你来了我们怎么去逛窑子!我这才想起还有沈山山逛窑子这出,然没及问出个话儿来,却听沈山山紧接着就笑他道:王爷说得就跟我真去过似的。

小皇叔见他笑,便又笑起来:我这不吓吓娃娃么。

他又起手往我脸上掐,清爷这胆子是给喂肥了,敢瞪爷,信不信爷今儿把你给卖了。

要能卖我早卖了,还能等王爷么。

沈山山叹着气把小皇叔的手给拉下来,引我们往里头走又好生长叹:王爷,痴儿卖不起价啊。

我一听,气得抬了腿儿就蹬在他屁股上:成,那就卖你,你不痴,还能帮人考状元,卖了我同王爷分着花还嫌多。

沈山山嗤笑了拍着袍上的鞋印子,小皇叔拉我道:卖给我呗,勤学馆里头做赋我还差个人帮我写呢,这正好。

好好好,我手连忙伸出来:那便宜卖了,五个金元宝吧就。

沈山山当先一巴掌扇在我手心儿上:稹清,白瞎了我的大溪落寇,你这白眼儿狼狼心狗肺恩将仇报!沈山山应知道不该同我俩这宫里头的说卖娃娃,他哪里说得过我们。

我跟小皇叔笑作一团。

不过想起来小皇叔那天儿身上衣服是真正好看。

平日里他进宫总穿品服,只见着贵气庄重,不似这常服来得落拓。

我们奉了贺礼记下,沈山山被他娘叫去帮衬,我跟小皇叔由人带着找地方坐了,就拎着他袖子问他衣服哪儿做的。

小皇叔心烦地拿袖子扇我:甭问了,除了你这小娘子似的来问,有别人在意么。

我往四下看一眼,周遭要么是盯着亭山府里搭起的戏台子呀呀唱,要么瞧过来也只是点头哈腰,在意小皇叔衣裳的,除了我倒是果真没有。

小皇叔垂眼摸出镂竹的火折子来吹红,往桌角磕了磕雕边儿烟锅点着了,你还是听戏罢。

戏唱的什么记不住,沈山山一圈告礼完了才坐来我身边儿。

膳食摆上,虽是寿宴,也不见着多奢靡,算作很中庸的,怎么都叫人找不着话柄。

此时有人捧着盘子来让宾客签祝词儿,我没在意,捡着福禄寿喜写了,写罢了搁到沈山山跟前儿接着签,他倒是盯了半天盘子都签不出。

我伸手在他跟前儿一晃,你看书脑子看坏了啊?要不我替你想想,这我拿手。

沈山山遭我晃回了神,这才徐徐拿了笔,看着盘里的红笺子笑了笑:稹清,你这字儿见着……是写得规整了,临的是魏碑罢。

我心里一节子拍漏,看着那盘中的字儿,喉头突然艰难起来,隐约是嗯了声。

魏碑朴拙险峻,舒畅流丽,我这字儿是魏碑的。

可我临的却不是魏碑。

朝中打知道皇上做太子的时候爱写魏碑,便鲜少有人敢同,只怕牵上奉承的干系被宫里猜忌结党。

上赶着要他教还就指着他帖子临字儿的人,活脱脱就只有我这半吊子的侍读。

不过我这字儿还是及不上他。

大约是性子懦弱些,我写字儿一勾一划不得力道,却偏生要学他的字儿,其实想来很勉强。

皇上说了我老长时间,还叫我去禁军校场借沙袋子来练腕力,我总嫌弃费事儿吃苦不肯练,久了后,他也就由着我。

大概我心里总以为这事儿不是练两日沙袋子就能得解,毕竟骨子里头的东西,若不很历些事儿,哪里是那么好改的。

作想间沈山山那厢已写完了祝词儿,神情倒不似写之前松快,只转手又把盘子递给小皇叔。

我见沈山山再度晦然看向我,料想东宫选秀立妃之事沈山山身在学监里头贯交高门之子,怎么都该有所耳闻,他当早已知道我的处境,怕我这当事儿的人才是最后蒙在鼓里的那个。

由此我不免更觉窝火起来,几乎喉咙里都搪着口血沫子,一张口就能吐出来。

我不说话,宴席是再吃不下,沈山山见我不动,便好似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要么带我去吃锅,正巧,有些事儿也该同我讲。

我想着他定是要开始规劝我了,我来的一路上都盼着他能规劝我规劝得恳切,然真临到头来又打心里抵触起来,眼见着小皇叔写好了祝词交出去,周遭亭山府来人同他敬完了酒,我便问小皇叔要不一起去吃锅儿,好歹有个人隔着沈山山就不好讲话了。

小皇叔向我们看来,瞥了眼沈山山,似是询他意见,然也没听沈山山说什么,小皇叔却已然苦笑起来:瞧着沈小侯爷是不待见我去,你们小辈的玩儿罢。

王府上添了人,搁不开手脚了,爷得早些回去。

我也就作罢,跟沈山山起身恭敬同他别过,沈山山又妥当着人去备车,小皇叔挑着眉头收了烟杆子套上便也往外走。

我心知这是避不过沈山山一顿劝,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可刚临着要走,沈山山又被他表哥叫住领去边儿上说话。

他表哥快比我们大上二十岁,因是我大哥的上司,我也偶然祝宴上见得,却并不熟,不大好意思跟去说话,便就一边送着小皇叔上驾一边等着,余光里又见他表哥似乎有意无意往我这儿看顾来,也不知说什么,神色很正经还指了指我这边儿。

沈山山突然就沉着脸按下他表哥的手来,肃容说了什么,他表哥也就收了话叹气,转身走了。

我这儿看着,心想亭山府和定安侯府军中声名振振,是满门忠烈,他表哥这么点着我说沈山山,会不会是叫他不要同我钦国公府再亲近。

见沈山山走过来,我们一边走,我一边强将这话做了笑问他:你表哥是不是说我爹是个反贼,叫你别同我这乱臣贼子出双入对儿了?沈山山听了,突然在我后头赶上两步:稹清,其实我——我扭回头看他止住了步子,便问:其实什么?亭山府大门两盏暖黄灯笼透着光,照在沈山山脸上我却晃眼觉出阵白,他人像被我这一回头唬了唬似的,眼中有什么一瞬而逝。

他没说话,只那么微蹙了眉头看着我,眸色倒很深。

赶礼的亲贵高门不断从我二人身道走过,几次撞上我肩,可我那时候却也似心中发了狠,只一动不动站在来往当中,再度问他:其实什么,沈山山?我也不知自己是盼着他能说出什么来。

好似觉得他要是能说出什么,我如今的处境大约就能有个缺口,能解脱出来,能落在一处安稳上。

可沈山山又能说出个什么?我俩当中,本生也从来就没有什么。

渐渐地,凉风刮起来,沈山山恍惚回了神,只走来拉着我往马车去:我是说,咳……其实我找着一家比慧林寺更好吃的锅儿。

他掀了马车帘子扭头看我,终于是再度笑,走,我领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