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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山色有无

2025-04-03 14:33:15

【佰廿捌】从前我六七岁时有一年,记得是年关时候乡下舅公从老宅过来,带了一家子到京城给我爹拜年。

好似是他们收成不好,也想顺带儿借些钱回去周济,便就在国公府里住过三五日。

大约乡下没什么好物件儿,舅公就带了好些牛皮儿牛肉和黄酒来,又不觉心意到了,当时见着我只小团子那么大点儿,听我脆生生叫他舅公舅公,他也很欢欣,便就搓着手找了把刻刀,砍了一截儿装黄酒的大橡木桶子给我削了个小小的木陀螺,里头打一根儿磨头的铁钉,又裁下几缕牛皮穗子编出根儿小皮鞭来,下着冬雪的一清早就手指通红地将这两样儿塞我怀里,憨笑说,这供我拿去和我二哥打陀螺玩儿。

我二哥才不玩儿呢。

他那时候都开蒙了,日日读书,人也开始没劲,我就自个儿带着小陀螺打国公府后门儿出去,同街上的娃娃玩儿。

实则街上的娃娃玩儿起来很厉害的,这是我同沈山山多年所认的真理儿。

打陀螺这事儿要讲究功法,也不是只使力气将陀螺抽到地儿就赢了,还得使陀螺去撞倒人家的才成。

我那时候也不懂,带着出去玩儿就老输,输过几日舅公又要走了,来的时候赶着的一大车东西都给我家卸在国公府里,这时候回去了,他那么大一家子却只带走我爹给的一小包东西。

我小时候也不知道银钱是个什么,瞧着这以多换少的只替舅公不值当,便说,舅公舅公,要不你也拿些我爹的花瓶儿吧,我爹说花瓶儿是好东西。

当时一说出来,我家人同舅公一家子笑得了不得,二哥连忙拉住爹,我娘和大哥边笑边将我护在后面以免我爹捶我拳头。

舅公也笑。

他伸手在我脑袋上揉过一把,说我乖觉,嘱我陀螺带着好生玩儿就是,他也没什么别的好再给我了。

然他走后,我因觉着我爹像是骗了舅公许多东西,忒坏,便对舅公很愧疚,他留下的这话我就很上心。

当时岁数很小,没什么正事儿做,我就每天让大哥教我打陀螺,还偷偷搬着凳子坐在街角钻研那些娃娃的路数,回家日日苦练杀敌本领,只想上阵把那些娃娃打赢一场,这样儿次年乡下来人拜年的时候,我就叫他们回去告诉舅公,说我拿他的陀螺打了胜仗,好歹叫舅公也高兴高兴。

当时我练得手捏着鞭子都起了些薄茧,却还是斗不过那些娃娃。

我还以为这么就不成了,结果过了几月儿早春,我跟着爹娘去定安侯府寿宴,竟然认识了个娃娃叫沈山山。

沈山山当时除了脾气冲要揍我,其他玩儿的本事真是无可挑,打陀螺真叫一绝,执鞭往一众小辈儿里一站,浑如关公遗世,大杀四方不带喘口气儿的。

我喜得连忙拜师学艺,跟在沈山山手下苦修多日由他谆谆教导,总算赶在秋来前,第一回把街上那些个娃娃的破陀螺全给撞倒了。

当时那个高兴劲儿啊,我现今想起来还觉着心头发热。

沈山山那时候同我并没有很熟,但有幸得观爷我那一战,他过后也是唏嘘良久,故作老成说我学成了要出山了。

我喜不自胜,全然一副豪侠称霸武林的模样儿。

可就当我二人了事拂身去打算深藏功与名的时候,远远儿地,我听见身后那些娃娃里头有一个小声儿说:……没事儿,他们是官家娃娃,还是别同他们斗了,让让他们得了。

这一语恍若引火的折子落在了干草堆,叫我方才多喜此时就有多气。

打小我也压根儿不算个脾性好的,家里富贵人也不怕事儿,从来只有我埋汰别人,没有别人能这么说道我的,沈山山都来不及拉住我,我已经冲上去,揪着小皮鞭子就抽在说话那娃娃的脸上,想着自个儿每日苦练陀螺的架势,心里怄得连叫骂的话都骂不出来,只知道一拳一拳狠狠往他脸上招呼。

旁边儿那些娃娃见同伴被揍,瞬时也气急败坏,既不管沈山山只是观战的没动手,也不管沈山山和我熟不熟,只道他是和我一路的,便逮着他也揍。

沈山山从小独独儿地被家里宠大,连我都敢揍,心性岂是平的?他挨了那一拳更是气得小脸儿都发红了,一时将门虎子怒发冲冠,又有我这舍得使阴招的破大公子帮衬,我俩登时是憋足了要争一口气,拼了个鼻青脸肿手抽筋,把那五六个娃娃全都给打趴下了。

当时还深觉着给咱们官家子弟也挣脸了,战罢相视一笑,这才觉着有了分生死与共的情谊在。

收拾了他们我俩拍手要走,还以为大老爷们儿男子汉,这街上的事儿在街上就该这么结了,哪知道那几个娃娃竟然又冒出一个说了另一句话。

赶紧告诉娘去,钦国公府那小公子拿皮鞭子打人了!我和沈山山楞里楞气只来得及回头,已见得一头破血流的娃娃溜烟儿跑没了影。

数日后,我就成了如今街坊邻里口中视人草芥的膏粱子弟,被我爹打骂了个二门不出,心里憋屈得宛如白蜡封山,原本在理的都变成了百口莫辩,要说出什么来,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大概永远不能知道那场陀螺里究竟有没有人刻意让过我。

我并非没有苦修苦练苦研,我并非没有一一撞倒过他们的陀螺,我也并非没有全然一次地斗败了他们,但那娃娃一句让让说出口来,不需要旁人再多一句话,就已把我所有这些都蒙上了一层稳妥的疑。

这疑却打我生下来就应该有,这是我生在国公府长在锦绣窝就该带着的,我知道我否它不得。

我常道旁人见皇上第一目便是先瞧见他背上的龙章,殊不知旁人见我,大约第一目也只先瞧见我是个公子,我是个东宫的侍读。

这陀螺事儿过去了多少多少年了,我只道我这路走来一溜儿陀螺抽打得飞转,苦修苦练着人也大了,他们总该是时候看见我这舅公亲手削出的陀螺是好的,舅公亲手编出的皮鞭子是好的,他们总该看见我这场陀螺打得是讲功法的,这样哪怕我还是不能赢别人,哪怕他们说我是不好的,我都觉着心甘情愿。

然这世上的人大了小了的时候都一样儿,他们看的还都不是什么陀螺皮鞭子和功法。

他们看的,只是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