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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山色有无

2025-04-03 14:33:16

【佰柒拾】名簿上的人虽只是待查,并不一定就有罪,可二哥的名字在里头,最要紧偏还不是他有罪无罪,而只是那待查二字。

赵家前车之鉴方起,算作百年经营始有辉煌,却不过因为一截烟丝儿被我这喽啰撞上,竟就引火烧作了焦黑堃土——当中私通禁商、贪墨祸民全都抖落,一百四五十口人秋后就要满门问斩,偌大家厦瞬时倾覆,这领头抽落第一根儿梁木的人,就是我。

可我怎么就没想起过,这叛国背朝之事,试问我钦国公府又能好得到哪儿去?我是高兴得太早了,把赵家送上断头台的时候,倒没想过我自个儿家里还包藏了天大的祸患。

二哥名字被写进了舞弊的单子,御史台如若落下手段一一细查,就当真查不出我家在做什么好事儿?赵老二落狱之前在朝中不一贯人模狗样、能说会道么,比我二哥能差多远?他在讯室尚且那样囫囵,我二哥若也被晾晒三日憋上一憋击中恻隐,经审岂能就平安无事?一旦台里抽丝剥茧顺藤摸瓜,我爹真要反的事儿一败露,报到皇上跟前儿,皇上会怎么看我?他大约觉着我这多少年都是在骗他。

一时名簿一纸握在我手里像是张催命的符,我直觉全身提血手脚冰凉,眼见梁大夫走过来,几乎是本能将之往案上账本儿下一压。

贡院儿舞弊的名簿谁拿了?梁大夫四周转看着悠悠问。

对面儿沈山山从桌案里支起身来,摇头,梁大夫便看向我。

我连忙道:……我这儿我这儿,才得的。

给我瞧瞧。

梁大夫突然向我伸出手来,那刻我几乎神魂出窍,然下瞬他又忽而放下手,想了想:算了,你径直去礼部找来当年统录对照对照,把上头对得上的人名儿理出来再给我看。

好……成。

我大气儿先松下一口,连忙应了他。

梁大夫还好没再理我,又晃去看刘侍御理出的文书了,可沈山山却一直盯着我这儿,远远儿冲我扬了扬头,口型儿问我怎么了,又抬手圈了圈脸,像是说我面色犹如吃糠咽菜。

我心烦冲他一摆手,只埋头拿出别的玩意儿糊弄成正忙的模样,瞥眼见梁大夫真走远了,才又把那名簿扯出来看——怎么看那最后都是我二哥的名字,根本错不了。

四年前他也确确然是入班没多少时候,还在吏部做主事,若这贡院儿的考卷收上去了,还真可能就是经了他的手随同礼部转去批阅,那当中究竟什么地方能把他牵扯进来,什么地方又能把稹家牵扯进来,还就真不好说了。

我脑中掠过的是二哥近一段儿指着我厉斥不肖的模样,一言一语直戳得心腔都发痛,然那模样往心底儿重影起来,却又是我小时候走失在灯会上,二哥满头大汗跑过多少街角才寻见我的光景……那时候我小,抱着二哥只知一味震天地哭,二哥却只皱眉攥着袖子一道道给我揩脸,回家被娘骂时他就端端正正跪在地上,唯独会讲,只是一句他错了。

——亲缘恩义,亲缘恩义……真真只恨人心肉长,到底我嘴上骂得再狠,心里却一样都割不下。

同我爹吵起来,我日日都想着定不要再替他操什么心,查着赵家案子还觉禁暴洗冤、忠君尽职都是寻常事情,然这殃及满门的祸患一旦真摆到了自己跟前儿,真从赵家身上换到了我国公府身上,我却立时心怀了鬼胎,立时遮遮掩掩,立时无法再坦然说出一个查字。

我想我还是得把二哥摘出来。

【佰柒壹】案中摘人,则为枉法,瞒而不告,乃是欺君。

名簿压在我桌上,我直觉手肘撑在桌面儿都似起了火,心里也像被实铅灌了,又堵又沉,更怕这摘人摘得不好被识破了又是怎样惨状,良心并非不受责难,手中其余事务做起来皆是顾此失彼。

那时礼部的统录老也等不来,我便只好应了梁大夫的指使去大理寺跑腿儿,先把赵家一案的文书都送去让大理寺复核。

我自然想着赶紧回台中等礼部统录,那一趟走得是心急如焚,可大理寺那帮子人竟还慢悠悠地耽搁我陪着理顺案宗,到我再从大理寺出来,竟都快到了放工的时候。

大理寺复核刑狱案件,各部只求他们一个快字,然我当年是没赶上好时候。

当年那寺卿,我们都叫他弥勒,这人虽有实干,然却太善,不似梁大夫那般肯拉下脸来骂人,以致他部中拖沓文书之人从不臊脸,反怨去催的人太慌,这就直接拖累我台与刑部的工期,二司在朝中怨声载道,梁大夫更是每月雷打不动往御前参他们一本儿。

后来过了一年,皇上位子坐稳了,终于誊出手来,还真想起要给大理寺换个头头,说既要督工御下,瞧着我二哥吏部侍郎做得不错,便平调去作了新的寺卿。

而二哥善用人事,上任又板肃,大理寺终于风气始改,三司始有和睦。

但这一切,若是他当年在那名簿上的名字没被摘掉,就都不会发生。

可他那名字,却不是我去摘掉的。

我那时候从大理寺匆匆跑回御史台去,心说礼部的统录定然是到了,正想定要好好钻研一番,好不着痕迹地从中摘除二哥的干系,可一脚踏入台中,我只见着一小箱贴了礼部封条的卷宗放在正堂地上,往桌上四处找那名簿却找不到了。

我当时半边身子都吓得发了凉,双腿定在地上动都动不得,四下茫茫看过一圈儿,周遭同僚都在伏案做事,无一搭理我。

心慌之下,忽有人一拍我后肩:稹清,下工了,要不踏青去?我且惊且疑回过头,竟是沈山山挽着唇角冲我笑:你的事儿我替你拾掇完了,咱走吧。

我一愣:你——替我?……名簿你看了?我二——看了,他淡淡打断我,抬手抓过我胳膊便将我往外带,礼部统录我替你核完,录好的人名儿已然交给梁大夫了。

直到一路走出御史台去,他才低声说:你二哥我替你摘出来了,你就别操心了。

【佰柒贰】沈山山说起踏青,出宫时就领着我去亭山府上接了他表哥的儿子一道,说带着那男娃娃一起去玩儿。

小男娃娃十岁了,穿着一身藕色的小锦袍子被沈山山牵出来,手上却捧着个素白的麻布撑子,看着怪寒碜。

我问他拿的什么,男娃娃说他拿的是风筝。

我笑话他:这什么破风筝,谁给你扎的?多难看啊。

小男娃娃瞥了一眼牵着他的沈山山,瘪嘴:表叔叔给扎的!从前也见过表叔叔扎大鹞子呢,可好看了,但表叔叔不给我扎。

沈山山笑起来,把娃娃往马车上赶:小破孩子要什么大鹞子,这个就成,克俭克勤你没学过?男娃娃抱着麻布撑子更委屈了,我瞧着问沈山山:要不回我家一趟拿风筝吧,那么多放着也是放着,匀他两样儿也行。

甭麻烦了,不顺路。

沈山山也掀了车帘上来,略略考问着他表侄子的学问,我们也就到了京郊。

时日是暮春,夹道树洒花絮,一路风吹薄柳,但见陌上行人三俩,多是出来游玩。

男娃娃还小,不知累,一下了车就四下撒野地跑,我和沈山山一味跟着走也累了,就一道捡了个水塘边上的大石头坐下,看着那娃娃不至出事儿就成。

那时候我瞧着天高云低的,摇线颤悠悠地牵着风筝,一瞬忽也想起来我同沈山山小时候到处放风筝的模样儿。

侧旁塘中大约有不少的蛙,我们一坐下就听见蛙鸣此起彼伏,沈山山指着塘子水里笑话我说:稹清,你瞧瞧,那不是蝌蚪儿么?你小时候还揪着我站在水里帮你一道捉呢,说要拿回去搁在你爹茶壶里头吓吓他,好叫他不敢打你了。

——结果我当天晚上湿着一身衣裳回去,就先被我爹追着揍了个半死,蝌蚪儿没来得及放他壶里就全洒没了。

我沉沉想起来,一时合了近一段的事儿,还觉着有些气,你说我爹怎么那么讨厌?沈山山替我拍落了袖上两片飞絮,望向不远处轻轻道:再讨厌也是爹,平日不对付的时候再多,一旦出了事儿,又有谁不保爹的?我拉着他胳膊把他拉回头来:山山,二哥这事儿是我家事儿,你何必帮我?徇私枉法又不是捉蝌蚪儿,往后要是兜不住了,你想没想过你会怎么样?沈山山无所谓地看着我笑了笑:你就算了罢,你做的不干不净地给逮着尾巴了,那才真叫兜不住。

这算多小的事儿,我俩谁做不一样的?我叹口气,心里到底觉得对不起他,那我欠你一回,下回你有什么事儿,也该我帮帮你。

沈山山挣开我拉在他胳膊上的手,不怎么信地上下看着我笑:你行么你,小菩萨似的,杀个鸡都不指望你能上呢。

我抬手就要揪他耳朵:爷说什么你就应着成不成?成成成,别揪,你从小手重,都肖你爹。

沈山山连忙把我手挥开躲了,一时笑起来眼神看着我,映着春光就似画在古帛上,模样挺清凌,但这么看了我一会儿,他却转眼叹口气,扭头去看他表侄子那晃晃悠悠越来越远的麻布风筝,忽而又反悔了:算了,稹清,有你这话就够了,往后你还是别沾着这些事儿了,遮掩徇私的事儿能兜下来都靠人情,朝中人情往来都是浑水,你下来一次就出不去了。

我岂不知这是浑水?我不告诉你就是不想叫你掺和进来。

我瞪眼看着他,是真觉得揪心,往后你可怎么办?沈山山摇了摇头,瞥我一眼:你就别管了,往后……也指不定怎么样,于我没什么不一样的。

我正要问他说的是什么不一样,前面他表侄子却忽而在草埂上摔了一跤,立时哭起来,表叔叔表叔叔地叫着,吓得沈山山连忙起了身就跑过去。

我只得起身来远远跟在后面,见沈山山把男娃娃好好儿抱起来站稳了,又蹲着掏出绢子给他擦泪,笑起来哄着别哭了,金豆子落完了要穷一辈子,那一容温和的模样,全然瞧不出他平日理案子时候的冷峻,一时也叫人觉着挺暖。

男娃娃渐渐被他哄得咯咯笑,拍了拍袍摆子便又跑起来去找落下的风筝绳子。

沈山山站起身来瞧着他跑远,回头冲我招了招手,笑起来叫我也跟着往那边儿走。

我走着走着也就想起来,实则我小时候也是个走不稳路的,也是个哭包儿,每回在外头玩儿着摔了跤,疼的时候哭起来,沈山山也是这么把我扶起来,小手指头往我脸上揩,只他从前还不会好言哄我,他只笑话我娇气儿。

可搁了多少年过去,他终于学会哄小娃娃了,我却还是等他扶的那个。

而他不止扶了我,竟还要蹚着浑水沾染一身腥气儿来帮我扶着我家。

我真不知我上辈子是积了什么浮屠功德,此生竟能得他在命里,大约也算不幸中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