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佰玖捌】梦便是此时醒的。
耳中江雨渐止,一身湿冷渐逝,我满身浑热,只觉腔中肋下隐痛,稍一提气,口内尚残有一丝甜腥。
开眼看去,头顶床梁竟倒悬着四条刻鳞金龙聚首瞰着我,它们每一颗赤红的眼珠都通透,当是比我看自己更清明。
……醒了?宽厚手掌带着明黄袖口在我眼前一晃,那指背温凉落在我额间触过,隐约有两分急。
我不免扭头去看,只见皇上正坐在十分近旁的软垫立背椅上,收回手便搁开膝上反扣的文折,凝着眉起身来,匆匆指点宫人去把太医请进来。
小太监领命出去,在老远外的折梅屏后推开寝殿雕花繁复的高门,一时一方深重夜色便露在屏头与高门夹起的一小片儿天里,好似被泼下了染蓝的深黑,穷极看去也望不见一颗星。
皇上在床沿坐下,脸色不见很好,甚有倦然苍白,此时侧身看我,只静静道:你睡过两日了。
我闻言,掀被便想起身:……外面怎么样了?你别动。
皇上一手将我肩膀按下,迫我再度躺回榻上,又起手想替我掩好衾被,你眼下景况受不得凉,不可——外面怎么样了,你告诉我……我嘶哑起来挡开他手,实在也力如蚍蜉,只得拽着他袖口看进他眼里问:皇上……沈山山在哪儿?沈山山怎么样了?皇上捉住我挡他的手,一时并未立即开口。
他面上像是镇着隐忍,到底不愿发作,可指下力道确然并不轻柔,也好歹是克制在有力稳健的地步,只将我又重重塞回了被里,抬眼见我依旧不瞬双目地望着他,才终于沉沉道:……他人在御史台。
前日你倒下,宫门也禁闭,御史台内班忙乱不知怎么是好,皇叔就做主把你送来我这儿,自己再接着审他……皇上说到这儿,轻叹了声:实则倒不必皇叔去审。
他眼看着你倒下去,又有什么不招的…………他招了?我闻言浑身一滞。
皇上最后替我掖好被角,背身在床沿坐下来,侧首看向我道:招了。
囤粮集兵的所在他全都招了,退路与暗道也都招了,眼下禁军已去拿他父兄,乱事不日可平,二府将投大狱,只待裁决。
我此时记起沈山山在讯室说过的话,说我不必审他,他是不会说的,他从前还有过一言,说:再讨厌也是爹,平日不对付的时候再多,一旦出了事儿,又有谁不保爹的?多少年了,他那样恨他爹,那样保他爹,然时至今日,竟终究又招了,招得干干净净。
我一时只觉腔中酸痛发空,从被里探出手来极力捏住皇上撑在床沿的指头,又问了句不该的话:皇上……你要怎么办他们?皇上垂眸看着我手指握住他,却并未动作,只口中淡淡问我:你想要我怎么办?——这样的事情,你是御史台的中丞,你不该比我更知道要怎么办?我……我内里好似绞起一捧纠葛的纱,其上一道道横竖的细丝仿若勒在我心肺上狠命地磨,磨开了血脉经络,只剩下当中淋漓跳动的一滩鲜红堵在我喉头,叫我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时小太监将太医领入,皇上手也从我指间滑走。
他起身立在一旁看太医替我诊脉,大概终是觉得闷,便垂首反身绕过屏风,无言走去了外头。
我见状也径直掀被起身,推了太医就踉跄到寝殿的大门,抬腿颤颤站出门槛儿去,只见右手七八步外的殿檐宫灯下,皇上正茕茕伫立在冷阶上沉思,此时听闻太医宫人惊呼着追我出来,回头一见,双眉登时聚起,连忙快步走过来:你怎么出来了!春夜风凉,我哆嗦着双膝,一曲便在周身宫人的劝回声里跪了下去,可就算此时是跪在了皇上跟前,两眼望着他,我却依旧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皇上被我这一跪,霎时顿在两步外,然只那么一霎过了,却又继续走来。
他扶我,我自然挣着不起,而此举似更戳伤他一般,叫他手下加大了力道,到底依旧沉默,却也沉默着把我强拉起来,又竟弯下腰去,替我拍了拍膝上的尘。
他拍得一下,又一下,就好像艳阳时街上妇人掸被的大竹拍子,那力道不轻不重,却偏生似深深击在我心口上。
下刻我觉肩头一暖,是他把外袍脱下来将我拢住,也拽住那拢着我的袍子将我拉近到他近前,一双目光深刻在我眼里,极力克制地问我:稹清,你要替他求情?……你知不知道你从小到大心里的苦,都本该是他的?你知不知道你从小被人戳着脊梁骨遭的罪,都是代他尝的?——他们一家子害了你大哥,害了国公府也跟着有罪,更害了你瞒我骗我十来年……到如今我不怪你,我不怪你爹,不怪国公府,你却要跪在我跟前,替他们求情?他的话叫我耳中几乎轰鸣起镇痛,握在他手腕上的双手早没了热,却还是止不住道:皇上,你……你从前曾说过,往后有一日,我爹若犯事——那是你爹,那是你!稹清,你怎么就不明白,那是你!——皇上那一容极力的平静终于破裂,他英眉紧聚起峰峦,在我近前处痛目望着我低哑地嘶吼道:他们要杀我,稹清,你难道看不见?他们起了千万的兵马立在城外,他们同苏家联姻掌其朝中门生,他们是要篡权,他们是要杀我啊!稹清……稹清!他们是要我的江山,我的皇位,要我的命!……你竟要我饶了他们?我胸腔中已痛到发了麻,面前皇上的脸映在我眼中已愈发模糊,不出多时已全罩在水雾里,可即便是在水雾里,他一容的痛也是那么明显——然可恨是,我望着他,竟还能挤出一句句:求求你……皇上,求求你……他都招了,他全招了……求求你……皇上定定地看着我,他拽在袍襟上的手由我这一句句而渐失力道,最终是苍苍自嘲地扯了扯唇角,好似是早料到似的,忽而就松开双手垂了下去。
我失力一晃被后面小太监扶住,恍惚中,只见他微红的双目最后看过我一眼,终于是萧然背过身去,由宫人挑起灯笼,簇拥着走了。
他背章的云锦盘龙渐远,一时我在此看着,忽发觉眼前这情状竟已让我分外熟悉。
——原来近几年,我总常看见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