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日子不觉渐近了秋,七月下二哥从河南道奔赴回京,终是褪了一身的官气儿,挽着袖子从我手里接了乡下老宅、庄子的账目人事,也在爹那儿住下照料家中事务,叫我总算得以安心点卯。
他回来的时候爹早已得信,却竟还未收出西苑儿供给他住。
我隐约想到爹的意思,便一面让方叔收拾着西苑儿一面也问二哥,说转年他也快三十有三,难道就真不打算成家了?二哥那时正坐在院儿里看我带去的账本儿,一页页翻过了,只不咸不淡问我俩字儿:你呢?只这俩字儿便堵了我住口,往后就算是听爹问起他也再未敢帮爹一句嘴,爹为此没少数落我没出息,终至与我数番争执,也曾几言不合吵起两次。
如此入了八月后,有一日乡下庄子忽而来了人要找徐顺儿,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竟说是徐顺儿他娘没了。
此信恍如晴天霹雳,叫徐顺儿当场像是被人抽走了脊子般,立时就从我身道儿软了下去。
我一手捞着他急急叫大夫,看他双眼儿红得似害了病,又听他抱着我胳膊絮絮叨叨哭起来渐渐撕心裂肺,一时只觉整个脑袋都疼得要命,便赶紧着他媳妇儿来领他带娃娃回去奔丧,再别多留。
送他们临走,我甚觉不知如何作为,思来想去最稳妥,不过是封了袋儿丧钱给他妥善安置他娘。
眼见着徐顺儿千恩万谢出了宅子上车,我却忽觉得自个儿像极了当年拿钱送走舅公的我爹。
徐顺儿走了三日后,刑部来人说蔡氏和她儿子找着了,稍稍一问才知,原来蔡氏逃出京城后本想取道南渡,却在转水路时被人贩拐给了娼家,人救出来时神智已不大要得,口口声声只说她将儿子藏在了路上,央着人赶紧去找。
而终于找到她那藏在码头的二小子恰巧被一船夫婆娘所救时,她当即大笑大哭起来,竟扭过头就飞身向水投了江,而那当场,自是没有谁会为个娼家疯女打湿衣裳的,故而蔡氏一魂既断,连尸骨都未曾带回,以致二小子还未归家便没了娘。
翌日我同官差将二小子送回爹那儿,二小子撒脱官差的手就扑抱住二哥的脖颈,话不会说两句儿,只知道叠声儿竭力地哭。
晚饭桌上我看了爹一眼,爹瞅着二哥,二哥一手抬着碗底儿一手执筷子说,还是他带着二小子回乡下去住罢,不然这娃娃往后被传了爹是反贼、娘是娼妓,真也不知怎么在京中活下去。
爹敛眉问他:那你自个儿呢?你一身这样的才学,难道就甘愿去乡下当个收租的村汉儿了?二哥埋头扒了口饭,垂眸夹着菜道:多少人想收租还没片儿田,做个村汉儿也未尝不好,如此老宅庄子我能看着,家里便也少些麻烦事情。
可爹听了却是顿然搁碗,老目沉望向院儿里一言不发,紧皱着眉头,大约是看着某一株从国公府迁来的海棠。
二哥从来知道爹心思,便也放下碗,看向他说:爹,你也顾念些身子罢,就别想着同我争。
乡下不比京中日子好过,大夫药材也少,你时常风寒咳嗽的也去不得,待在京中有老幺照拂……大哥知道了还能安心些。
可这回大约是他猜错了爹心思,叫爹听了话却依旧不言,饭也不再吃,只起身绕廊回了屋,留他同我对眼一时,未知说什么好。
下刻二哥端起碗来匆匆将饭吃完,单叫我来日好生宽慰爹,便已带上方叔一道儿去收拣回乡物什,桌上他二人坐过的位置便只留两只瓷碗。
如此我独独儿坐在桌上把饭吃完,心想明日既无早朝,晚些时候皇上大约也要过宅子去的,便盘算着,约摸今夜或可留他一留。
【捌】从爹家里出来,我回宅子路上顺道儿去了趟药房,好扯不扯讲了价买物拎出来,只见天光日头都没入了暮。
不多时候走到东大街官道儿上,街角儿张棚买馍馍馄饨的正收摊儿,挂在竹竿儿上的价牌儿摘下来,可见上头一个馍馍早从过去一钱一个变成了二钱一个,桌子也都老旧得不成样子,我却是到了如今也不知那馄饨汤是几钱一碗儿。
过去从来不是我自个儿结账。
转而正要入巷,我忽听前头一阵子凿凿错错的声儿,抬头便见是从前崇文书局那幢旧楼盘子正钉着新匾,匾上三个金光大字儿写了宝珠楼,问过工人也确说是卖首饰的。
我听了奇道:这楼里可出过命案呢,就不怕不吉利?工人笑道:官爷您是不知道,风水里就讲这金珠玉器非要血光镇呢,这不正合适么?我叹这竟也能正合适,又问他:从前这书局里的印模儿呢,卖了?卖谁了?工人说是惠山书局的来拉走了,还装了好几大车呢,从前抄书、修书的先生们也都被惠山接了去,想是惠山往后或然要比当年的崇文更做得红火,可能已有了些了不得的话本儿在筹备,叫我好等便是。
我听了似甚觉开怀,一路想着这些回了宅,却见皇上还没来,倒是刘侍御带了台里的文书递来等我批。
刘侍御不是第一回来这儿,可他每回来却都是这样子——他自然知道这是谁的宅子,一双眼睛便不敢乱瞧,故而根本不知该往哪儿看。
我见着地气儿没散还怪热,就随口问他喝不喝凉茶,他也似一贯那样儿说他不敢。
有什么不敢?这茶是我自个儿俸禄买的,和谁都没关系。
我捞了茶壶替他倒出一盏子搁在他面前,拿起折子问:签哪儿印哪儿?都做好了?刘侍御慎重喝下口茶,坐立难安般指指最后一折说:末页就是。
我如常翻过几道折子,手里的印却印不下去,合了那折子就推开:这谁做的?后两折述论结得不清不楚,递去大理寺就是白瞎。
明儿叫这人来我这儿回话,这都做不好他干脆收拾了回家,台里用度紧着呢,没得叫他浪费了笔墨。
刘侍御闻言赶忙搁了茶,过来一看果真,便连连说该怪他没查了再带来,说这后生他自会提点,也不劳我置气。
我听了他这话倒觉意外,想想则道:算了,你回去着他们改好就是。
别老叫大理寺的盖一头,梁大夫外头丢不起这人。
刘侍御收起折子哎哎应是,便说如此就要告辞,我点了头他就匆匆地走,剩在桌上的凉茶也还是没喝多一口。
【玖】我回屋里刚换上常衫,皇上总算是来了,却还带了折子在身上,说少许兵部的事儿没处完,要我睡前陪他再看会儿。
我惯知道皇上看折子是没日没夜的,念及那从药房买回的物件儿已搁在了枕头下边儿,我直道他这开头真不大妙,可国事毕竟重于泰山,又何得容我说个不字儿?我只好唉声叹气儿捡了刘侍御留下的两折子文书假作也要看,便叫下人抬了张椅子往他身道儿坐了,可倒也没瞧文书光瞧他去了,一心里长长短短的念头层出不穷,一会儿把折子摆弄摆弄,一会儿腿往他膝上横,不时也就给他打打扇子研研墨,好似从前侍读时候一样儿。
——却到底不知该如何说那留他过夜的话。
就这么看了好一会儿,我忽听见屋里不知道是哪儿传来声响,总窸窸窣窣地怪招人烦。
这声响闹了几回,终叫皇上也凝眉搁了折子,把我横在他膝上的腿拨开:清清,这什么声音?你养东西了?我抬头正要说我也不知,却竟忽见墙角有一团儿灰黑吱一声儿钻出来,定睛一看,竟是只长尾大耗子!这吓得我霍地一下儿就站上椅子惊叫:徐顺儿!徐——又想起徐顺儿并不在,便忙不迭扯着皇上衣领子嚷嚷:皇上皇上,耗子!有耗子!皇上连忙捏着折子站起来,把我护往身后四下看:在哪儿?说话间那耗子已在墙角蹿了一圈儿,瞧着身长竟足有快一尺,毛色油光发亮的,看得我是全身都吓麻了,紧着头皮指了墙角就叫唤:那那那儿!你快看!跑过来了跑过来了——我抓过皇上袖子就往身前挡:你你你这什么破宅子!怎么还会有耗子!快快快,快叫人来打!皇上看见耗子也是恼火,被我这惊呼呐喊的就更恼火,一边儿沉声叫着来人,一边儿扬手就把折子向那耗子掷,结果他一折子打过去却激得那大耗子更是满屋子乱蹿,吓得我直接跳上桌子嚎:你你你不会打别瞎打!耗子可记仇,你又不住这儿,你打不死它们一家子到时候找到我头上可怎么办!你不准打!我怂里怂气儿死死捉住皇上的手,皇上看我立在桌上的傻样儿想笑又不好在我跟前儿笑,便只好站在桌边儿扶我,叫我小心些别摔了:不就一只耗子,你多大个人了,至于怕成这样儿?耗子多脏啊,咬人一口还得了?我抓着他劝他也站上桌来:况也不定就这一只啊,耗子一窝几十个崽儿,还不知道藏哪儿呢,你也赶紧上来,别叫耗子给咬了害病。
皇上仰头看着我,简直是好笑:清清,耗子是会上桌的,你不知道?他这话一出,仿似是捧冰水从我脚底儿往上沁,沁得我心都凉透了,只觉我脚下的桌子也变得再不安稳起来,又更不知要往何处躲,急得哭都快哭出来:耗耗耗子还能上桌啊?还上树呢。
皇上捏着我指头把我手圈去他肩上,另手揽过我腿弯子便将我从桌上横抱在他怀里,从前老六最喜欢抱猫去御花园捉耗子,耗子要躲猫,下洞钻墙都躲不掉,后来就都往树上爬,最后也一样儿被猫吃了。
这时候下人已经闻声进来,我揪了皇上的袖子圈紧他脖子,回头要看他们捉耗子,却再看不见那耗子躲去了哪儿。
下人拿了些笤帚木杆儿满地满处地敲,直直敲到了书柜,突听吱地一声疯叫,那耗子竟忽从柜底儿猛钻出来,直直就往书桌这儿奔,吓得我连忙将头埋在皇上颈窝里,两手直直抠着他后背的衣裳叫他退退退,却但听身后几下木杆儿一齐打落,待喀嚓一声后我再抬眼儿回头去看,只见我那书桌的桌腿竟被敲裂条长缝,带着整张桌子都偏偏倒倒,而桌腿下正淌着一滩淋漓的红。
别看了,没的夜里噩梦。
皇上偏头在我额角亲了亲,抱着我踱去了外边儿廊上,将我好好儿放在阑干坐了。
我再瞥了眼书房里头,仰头惊魂未定地看他,出口却是一句:这下桌子坏了,总该是你赔我一张。
这引得皇上立在我跟前儿当即笑起来:也就你,吓成这样儿还不忘讨债。
抬手把我才疯落的鬓发挽去我耳后,他垂眸看我道:眼下要同殊狼开战了,事儿也不少,等忙过了这阵子,我亲手选截木头赔你这桌子,好不好?我勉勉强强点了头,这时才想起把他袖子给松开,调眼扬了扬下巴:行了,你回宫去吧,我好叫他们把宅子给翻一道儿清一清,省得下回再钻耗子。
下回是哪一回?皇上抬指捏着我下巴摇了摇,笑道:你这又是要卸磨杀驴了?我捉下他手来,起身圈了他腰背将脸埋在他胸膛蹭了蹭,到底是叹口气:不卸。
你这驴还得拉我一辈子,别想就赖得掉,那桌子还赊着账呢。
头顶传来他闻言低笑,带得他腔中都轻震,一时他声声稳固心律隔了前襟跳进我耳朵,终是叫我心底一层层的惊躁都一层层安下来,环去他后腰的手便不禁也收紧些,头埋他胸口闭眼深吸口气儿,入鼻都是他身上庄重的水沉香味儿。
皇上抬手滑至我后颈捏了捏,落唇在我额上轻轻一印,慢慢道:行,那就下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