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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雨夜等候

2025-04-03 14:34:43

戌时,巡值弟子换班,平日有十五人,今日锐减成七人。

容落云立在廊下点灯,点完提着一盏,不紧不慢地出了无名居。

碰见巡来的队伍,他主动道:布施分散人手,你们当心些。

弟子点头禀报:回宫主,杜仲师兄已另做安排,宫主放心。

人手一张时刻表,从队伍数量到每队人数,再从轮值次数到交接时刻,几乎全部更改一遍。

眼前这队减至七人,却非人手紧张,而是将原队伍一分为二,更分散、更全面地值岗。

容落云一番细查,看罢还给对方,问:这张表何时排的?弟子回答:昨夜需要调人外出,杜仲师兄连夜排的。

弟子众多,既要分人办赈灾之事,还牵动到宫中正常运作,这里外焕新的一张表竟是连夜排的。

容落云多问一句:杜仲人呢?弟子答:杜仲师兄操劳一天一夜,正在千机堂补眠。

容落云点点头,再无可问,提着灯朝前走了。

他且行且思,当初招揽高手替徐正之位,只看武功,不讲其他。

眼下布施一事办得不错,看来杜仲颇有统率能力,不知单独行动会如何。

他在心中给予肯定,但嘴里一哼,于长街遗落一串不满。

俊朗是俊朗,能干是能干,只是太没大没小,逾矩的事简直罄竹难书。

而且惯会赏人甜枣,要他击鼓便亮绝招,拿他作赌便反悔,害他落水便捉鱼……桩桩件件哪像大弟子所为,不清楚的,以为是他容落云的体己好友。

不知不觉走出宫门,渐渐靠近布施处,四下的灾民也越来越多,从前无人的茅茨土阶,如今被填补得满满当当。

容落云到达地方,轻抬食指抵在唇间一嘘,止了弟子的恭声问好。

山脚簇着一大丛篝火,将黑麻麻的夜晚照亮,他抬头望了望,夜空中浓云遮蔽星月,明日估摸有雨。

目光未收,先闻异动,他倏地瞥向军营门口。

军中兵丁尽出,手执火把,将营外休息的灾民轰开,推搡尚且不够,连踢带打,那阵势以为在擒贼御敌。

容落云一步一步靠近,口中数数,步至营口阔地数至四十三。

你们共踢打四十三人。

他幽幽地问,所谓何事?都尉道:军营重地岂容流民碍事,要等死也滚到别处去!容落云笑起来:天未明就挤满了人,天黑才出来肃清营口,如此能憋,你们是一帮乌龟王八蛋不成?不凡宫的弟子操劳一天,此刻疲乏,军队才敢洞出滋事。

都尉受了奇耻大辱般,率先抽刀相向,灾民顿时如惊弓之鸟。

容落云一敛笑意:我宫弟子今日辛苦,不与你们过招,我倒想活动活动筋骨。

素日井水不犯河水,兵难压匪,匪不理兵,此刻针尖对麦芒实属意外。

都尉掂着刀,满营弟子对付容落云一个,况且容落云未执兵器,就算有绝招也使不出来。

仍在对峙,容落云先失了耐性:少磨蹭!提灯纵身,一刹那被如潮兵丁包围,他周旋其中,口中念着招式,十招后已将两层人击倒。

火把舞动着,有的落在地面燃成一团火堆,容落云身轻似燕,衣袂抚过护甲,以柔克刚打伤近半士兵。

纱灯摇晃,里头的红烛倒了,灯身顿变火球。

他以此为器,奋力一挥:叫你们尝尝劈云剑法!共出四十三招,分毫不多。

众人色变,朝营中落荒逃窜,他却翩然一转身,彤彤火光映着浓浓笑意,狡黠又蔑然地说:好不禁吓,一帮子饭桶。

他将那都尉擒住,移至篝火旁,欲将人丢入火焰。

不远处,霍临风睡醒刚到,抱肘立于黑暗中,旁观容落云将都尉活活吓哭。

好一通求饶,容落云似乎满意了,把人猛地一掼,再一脚踩住。

霍临风不禁抚了抚胸膛,白绫鞋,瘦窄足,蹬人可是痛得很。

容落云啐道:不知天高地厚,以为霍临风来西乾岭,你们便能媲美塞北强兵?他垂着眸,神气到天上仙宫,别说霍临风还没来,就算来了,哼!霍临风暗暗思忖,哼是什么意思?一派鸟兽作散,容落云的灯烧得空留骨架,只好丢入篝火。

偶一抬眼,于阴影中看见霍临风,隐隐的,难以确定。

他欲喊又止,无端觉得尴尬,脑海里尽是那一束莲花。

霍临风朝他大步走来,一觉睡醒抛却羞赧,只剩下坦然。

相离一步,对立焰火旁,彼此情态形容瞧得一清二楚。

他们同时动耳,听见一句微弱的恩人。

少年抱着女童,老翁拄杖,巷中流民聚在一片。

白天就在寻容落云道谢,始终未见,这会儿见到了,却目睹菩萨心肠的恩人以一敌众,顿时骇然不敢上前。

容落云半转身凝望,将一地男女老少框入眼中,思量道:这点粥只能治标,你们还是尽快寻个地方安家得好。

众人明白,那女童却搂紧少年脖颈,小声泣道:不要回去,回去活不成的……容落云问:瀚州情形如何?少年答:每天都在饿死人,百姓们为了活命只得舍家而逃。

容落云生疑:瀚州富庶,况有灾必有饷,好歹能支撑住大半罢?少年摇头:不瞒恩人,瀚州城中连一处布施棚都无,水米未见。

一阵哽咽后,粮饷层层盘剥,早被吞个干净,官府更勾结富贾屯粮抬价,多少人为一碗米倾家荡产。

容落云轻轻哦一声,问:知州是何人?少年回答:贾炎息,他乃当朝丞相的表侄。

权倾朝野的人物,少年低声众人噤声,周遭霎时悄悄。

容落云咂道:当朝丞相……陈若吟。

音低字轻,神思缱绻,犹如叨念一位故人。

他旋身欲走,经过霍临风时一顿,又探手一勾,揪着人家的封腰拽动几步。

霍临风唯恐封腰散开,行至无人处,一把攥住容落云的手腕。

容落云扭脸看他,抽手一截,握了握他:杜仲,布施一事办得不错。

他颔首:宫主满意便好。

容落云道:可我又有不满意的了。

霍临风盯着:说。

容落云抽出手,刚刚还低眉顺眼,此刻眉目冷得能结霜。

我再交与你一事。

他声寒似刀,漏夜出发,奔赴瀚州查探。

霍临风领命,即刻回不凡宫准备。

走出七八步,容落云在身后叫他:杜仲,快去快回。

他道:不眠不休加急往返,明夜亥时归来。

一匹良驹,一只水囊,霍临风就此上路。

夜深难穿林,他于平坦官道驰骋向北,月移星动,叫料峭春风吹拂了整整一夜。

离瀚州愈近,情形愈恶,距几十里时迎面大片灾民。

天蒙蒙亮,他长吁一声抵达瀚州城外,城门洞开,人群犹如走尸,守值的二三官差倒精神饱满。

霍临风牵马进城,昔日繁华的主街一片萧索,家家闭户,空中弥漫着饿殍腐臭。

他寻到官府外,恍然间以为身至战场,遍地横尸,水洼似的血已经干涸了。

每具尸体均被一刀剖心,看手法出自一人,此人定为高手。

他没久留,到城东寻贾炎息的府邸,好大一片朱甍碧瓦,守卫森严,各个侍卫佩刀巡值。

霍临风远观片刻,神龙无形飞身入府。

正冲一庭院,窥见湖边二人,他惊愕之下立生锁息诀,不敢丝毫懈怠。

而南去三百里,西乾岭飘浮一夜浓云,这会儿卷了两道闷雷。

容落云关在书房,兔肩紫毫不离手,一笔小楷重重落在纸上。

要下雨了,来送晌午饭的弟子脚步很急。

等雨下起来,半掩的小窗呼呼冒风,容落云笔尖一顿,很冷很费心地想,杜仲带蓑衣了吗?继续写完那一句,不禁又想,雨天路难行,亥时能归来吗?他花费半柱香的工夫才写完,搁下笔,净手后走到檐下用饭。

两碟菜,一碗羹,只顾观雨,半晌才扒拉一口。

容落云懒得进屋了,吃罢靠着梁柱打起瞌睡。

雨越来越大,淋漓个把时辰而不绝,甚至乌云遮蔽晚霞,越过黄昏入了夜。

待容落云醒来,晌午饭的食盒变成晚饭的,已经过了酉时。

他起身回屋,披一件御寒的斗篷,提一盏灯,返回檐下坐着。

一个时辰过去,他撑伞踩上碎石,缓步走到无名居门口。

酉时结束,戌时了,他挂上小门径直朝前走去。

至邈苍台,此处空旷,顿觉雨横风狂。

他到西北角的乾坤局前,在如瀑大雨中默默设阵看局,消磨掉一个时辰。

实在很冷,容落云继续走,渐渐走到长街。

已经亥时,杜仲该回来了罢?他如此想着踱至第三道子门后,这里背风,稍微暖和些。

灯前雨丝细密,他盯着,立着,等着。

亥时过完,进入子时,雨时大时小地泼下来,将油纸伞敲得轻颤。

滴答滴答,鱼躲莲花底,人躲屋檐下,就他一味地伫在门后。

至丑时,容落云快要将灯柄捏断了。

这时疾风烈雨中,传来一阵遥遥马蹄声。

霍临风归至冷桑山下,纵马无休三百里,周身冷如堕冰。

开门!抵达宫外大喝一声,外门开,牵缰奔入,踏碎一截昏黑凄冷。

第一道子门再开,第二道,待远处第三道门启,一星暖黄烛光亮在角落。

吁!他急急下马,湿透的衣衫溅出水花,雨水顺着他的额角狂流不止。

大步跑近,他猛地顿住,看清角落处的人是容落云。

容落云提着灯,撑着伞,静着一张脸面望着他。

宫主。

他大胆上前,一步钻入伞下,凄风苦雨,当心着凉。

容落云低声道:那你不早些回来。

霍临风伸手:属下食言,撑伞赔罪。

二人朝不凡宫深处走去,路长长,黑黢黢,雨声掩盖呼吸声。

霍临风撑伞,容落云提灯,奔波一路的马儿乖乖跟在后头。

一阵风来,马尾摆个不停。

容落云的发丝拂了霍临风的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