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明时最冷, 屋外的野狗都挨着取暖。
霍临风梦见冬日里的大漠,落了雪, 黄沙被掩在下头。
他抱肘独行, 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半晌看不到落脚的房屋。
没有军营, 没有驻扎的兵丁, 天寒地冻只有他一个。
雪越下越大, 他拢紧衣襟防止灌风,一向挺拔的背都弓了起来。
忽地, 皑皑白雪间闪过一道雪白影子, 快如瞬息。
霍临风心中疑惑,难不成雪团子成了精?他追去, 跟着那白影扑东挠西,就在雪花漫天时, 他飞身将那白影扑在怀中。
活的,毛茸茸,热乎乎,竟是一只纯白色的小狐狸。
他一刻都不想撒手了, 抱起搂紧, 于冰天雪地揣着这温暖。
禅院屋中, 容落云裹被睡得正酣, 突然大手伸来将他猛地一拽。
后脑被按住,头顶小髻被揉散,脸面疑似贴上硬实的胸膛。
他眯开眼睛, 眼前的衣襟微微敞开,露着半截锁骨、一小片胸肌。
迷迷糊糊的,他帮霍临风将里衣拢住,而霍临风的铁臂把他箍紧许多。
抱他做甚,他想。
许是冷罢,他想明白了。
容落云头脑昏沉地合住眼,缩在对方怀里又睡一觉。
渐渐的,他的姿态一点点舒展开,还若有似无地搭住霍临风的腰。
两个人如斯酣睡,暖热了这一盘旧炕。
卯时将过,屋外群狗纷纷苏醒,凑到桶边抢水喝。
舌头勾水呲溜呲溜,霍临风醒了,抬头入眼一片发霉破墙,低首入鼻一阵馨香。
他怔愣住,这香味儿来自容落云的头发,他竟然紧紧抱着人家。
霍临风松开些,低头瞧容落云的模样,安静平稳,脸颊在他胸前闷得有点红。
小髻被他揉散,发丝散了一枕头,他抬手凑到那鬓边,小心翼翼地把一绺头发掖到耳后。
他非常紧张,这只手握剑牵缰、提笔捏筷,何曾给人掖过头发。
他心里咯噔一声,又干丫鬟活儿了?霍临风对着容落云的睡态乱琢磨,想起重要的,去捉容落云已恢复知觉的左手。
他轻轻拿起,先掐腕间脉搏,再捋五根指头,最后解开布条看那伤口。
手心手背各凝一颗血点,犹如两颗朱砂痣。
他用指尖绕着血点画圈,一圈圈扩大再一圈圈缩小,玩得不亦乐乎。
猝不及防的,幽幽一声问道:好不好玩儿?霍临风吓一跳,讨打地说:好玩儿。
话音刚落,动耳听到山下异状,他一猛子坐起身来。
宫主,有一伙人上山了。
他披衣穿靴,提上容落云的剑,在屋中待着,我出去瞧瞧。
容落云挣扎坐起:小心些!霍临风嗯了一声,出屋关门,门神般守护在外面。
脚步声逐渐清晰,大概二十有余,正浩荡而快速地拾阶奔来。
就在人群到达禅院外后,他率先拔剑,这时为首的人冲进来,居然是段怀恪与陆准。
陆准大喊:杜仲,我二哥如何了?!霍临风还未回答,段怀恪奔至面前把他搡开,急急地进了屋。
陆准紧随其后,刁玉良也到了,兄弟三人全冲入屋中寻容落云。
里头二哥长二哥短,只剩一片情真意切。
他收剑入鞘,识趣地走出了禅院。
屋里,容落云被簇拥在炕上,他惊讶地问:你们如何找到这儿的?段怀恪觑他:你还好意思问?接到容端雨的通知便急急赶来,在瀚州城逡巡一日,遍寻不到容落云的踪迹,途径古刹讨水停歇,竟误打误撞找到了。
二哥,你好鲁莽。
陆准伏在炕边,你孤身前来,也忒不把我们当兄弟了罢?容落云笑笑,他报的是家仇,不能连累旁人。
这时段怀恪握住他的手腕掐脉,奇怪道:你体内真气混乱,一股弱一股强,正慢慢融合。
他说:我受了淬命掌,幸好杜仲注入真气为我疗伤。
他不禁朝外望去,那人提剑而出,怎的再没进来?好一通嘘寒问暖,老三老四帮容落云打水梳洗,段怀恪讲述瀚州城里的情形。
自那日容落云大闹粮仓后,灾民为了活命群起而攻仓,一干官府残兵根本抵挡不住。
而知州府邸看似风平浪静,闯入才知真正情况,西苑树林,陈绵和陈骁的尸体甚至被鸟雀啄烂。
段怀恪说罢,凑到容落云耳边低声:长安来信,瀚州灾事遮瞒不住,已捅上朝堂……容落云认真听着,一抬眼,见霍临风终于出现。
霍将军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逗了会儿野狗,嚼了个野果,忽然想起潜伏不凡宫的目的。
他返回来听墙角,走到门口一望,就见容落云与段怀恪正耳鬓厮磨。
他想起对方重伤时一遍遍喊的大哥,早惦记坏了罢!此刻大哥切切实实地来了,关怀不尽,呵护不绝,大男人说个话还要低声耳语。
他倚门框立着,像一尊掌管六界生杀的佛,铁面阴沉。
直等那二人说完分开,他才沉着脸晃悠进去。
刁玉良凑来:杜仲,你此行有功,赏五百两,找我三哥要!陆准走到桌边扒开衣襟,哗啦啦倒出许多银子,全是从贾府拿的。
那湖心楼简直是人间仙境,他一钻进去,快活得如登极乐。
二哥,他贪心道,我还想去拿。
眼下人手充足,容落云说:大哥,你带部分人手安排赈灾布施,老三带人清点银两,然后抚恤给百姓。
老四你最重要,贾炎息的账簿藏在湖下暗格,你要取出来。
全部安排妥当,霍临风举手:我休沐了?容落云沉吟片刻:……你驾马车与我同行。
众人洞出,霍临风驾车,容落云与刁玉良坐在车舆里,如那次去灵碧汤捉鱼。
抵达瀚州城后,各司其职分头行动,他们赶去了贾炎息的府邸。
府中弥漫一股腥臭味儿,湖面浮尸若干,水也馊了。
刁玉良脱得一丝/不/挂,卷两片树叶堵住鼻孔,扑通跳入水中。
容落云立在岸上,掏出帕子掩住口鼻,被皂荚香抚平神经。
宫主?霍临风忽然出声,盯着那帕子,你我客栈初遇相撞于楼梯拐角,我遗失的帕子叫你捡去,为何不还我?容落云瓮声瓮气:好理直气壮,这帕子真是你的吗?霍临风说:那还有错,难不成是你的?容落云双眼一弯,笑得得意极了。
本来就是我的,某夜宿在朝暮楼,从窗间飘落了。
他叭叭絮叨,却见对方眉头深锁,顿时有些奇怪。
霍临风心中暗惊,兜转一遭竟拾了容落云帕子,那源头呢?是风尘女子赠的贴身物,还是采花窃的战利品?容落云问:怎么了?他退开一步,冷冷说道:阴差阳错,宫主好生收着罢。
容落云觉出不对,迈近一步直勾勾瞪着,无声询问。
对方又退,他又进,再退再进,直把人家逼迫到湖边。
霍临风心中芥蒂,却想都未想便张手挡住容落云,生怕湖水冲撞。
对峙未果,这时水花四溅,刁玉良怀抱一物蹿上木道。
他野狗般甩甩小辫儿,跑来将东西呈上,镜匣那么大,层层油纸包裹,打开是五本账簿。
还未翻看,一弟子前来禀报:宫主,新派的知州人马进城了。
容落云闻言将账簿包好,命众人迅速撤离。
坐马车离开,沿街慢慢向城门驶去,行至主街,与知州的队伍恰好迎面。
霍临风耳聪目明,远远地望见为首之人,愈近愈觉面熟。
那人气质儒雅,清瘦却挺拔,萦着浓浓的书卷气,恰逢一侍卫说道:沈大人,主街后面便是府衙。
沈大人……他恍然顿悟,这位新任知州许是沈问道之子,沈舟。
背后,容落云将布帘撩开缝隙,暗中凝视沈舟走远。
他默然出神,许久才回魂说道:回去罢,城中不需要咱们操心了。
霍临风捕捉到这一句,沈舟上任便不必操心,莫非容落云认得沈舟?他未发一言,扬鞭驾车出了城门,再度返回山顶禅院。
天黑之前,不凡宫众人陆续回来,全待在院中。
霍临风嫌挤,仰卧树间闭目假寐,心中却盘算容落云的所作所为。
抛开报仇,擒狗官、夺账簿、命令布施散银,桩桩件件都尽了官府职责,如今官府来人,他便一股子功成身退的架势。
正琢磨着,容落云在屋中唤他。
他下树进屋,炕上陆准和刁玉良无聊透顶,在掰腕子,容落云与段怀恪坐在桌边查账簿。
见他进来,容落云将两本账簿一推:杜仲,你将贾炎息和这两本账簿一并送到官府,当心点,别叫人看见你。
抓好,审好,还送到眼前,新知州真是省力。
霍临风领命去办,立即出发。
待人一走,容落云觉得累了,揉揉眼睛伸个懒腰。
他伤势未好,引来段怀恪关怀:你去睡罢,我来看剩下这些。
容落云瞄一眼炕,老三老四鸠占鹊巢,已经将里面占领。
他踱去躺在外面,刚沾枕头便腿上一沉,陆准从后勾着他,还吧唧嘴。
他反肘一顶,陆准险些呕血:二哥,你我生分了……刁玉良又挤来,把手往容落云脸上捂:二哥,那暗格都腐啦,你闻我的手腥不腥?容落云烦不可耐,将被子一蒙不予理会,老三老四只得相拥取暖。
许久夜深,屋中彻底安静,屋外也没了人声。
恍恍惚惚快睡着时,他动耳听见有人上山,霍临风归来了。
渐近,进入禅院,至门外,停留片刻又离开禅院,始终没再返回。
容落云掀开被子,轻手轻脚下了床,捧着那碗红烛走出门去。
众弟子倚墙酣眠,他环顾一圈又走出禅院,昏黑不明中看见霍临风坐在石阶上。
杜仲。
他叫。
霍临风回头却未起身:宫主,办妥了。
他以为容落云等他汇报,说罢催促,很晚了,回去睡罢。
容落云却朝他走来,迈下一阶坐他身旁。
四方俱黑,就这支蜡烛有光,不过看彼此的面容足够了。
忽有风来,霍临风侧身抬手,一手护着火苗,一手揽着对方后背。
两肩挨住,低眸抬眼难免对上。
这几日相处,容落云已经习惯这般呵护,不躲不动,任由对方为他挡风。
他忽然问:今日在湖边,为何因帕子对我冷眼?霍临风不想说这个:是属下放肆。
容落云猜测:你以为是哪个美人的,所以失望?对方摇头,他又猜,你喜欢得紧,不想还给我?对方仍摇头,他恼了,托住霍临风的下巴掰过来,你是哑巴不成?霍临风问:宫主这帕子如何得来?容落云答:姐姐绣的,送我的生辰礼。
霍临风一愣:……愣完似觉不够,张张嘴又是一怔。
他完全没想到此种可能,容端雨绣的,没错,无名居植着白果树,可见容落云喜欢。
生辰礼,怪不得容落云珍贵那帕子,原来是生辰礼。
他难得露出一副傻样子,恍然,高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更始料未及的是,容落云掏出帕子:此物与你有缘,我本想赠你谢救命之恩。
霍临风闻言夺下,紧攥着,甚至将容落云一把搂住。
容落云手一松,盛蜡烛的小碗沿着石阶滚落下去,清脆得像一串风铃。
宫主,你刚刚猜对了。
什么?这风铃音中,霍临风低声:我喜欢得紧。
……亦欢喜得紧,后半句他忍住没说。
作者有话要说: 霍将军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小手绢,而容落云回西乾岭的第一件事:姐,再给我绣一条罢!。